作者:吾谁与归
于谦却摇了摇头说道:“这就是坚壁清野的目的啊,京畿顺天府数县已经明令十月前所有百姓入城,城池难以攻破,那瓦剌哪来的大明人做前驱?”
“若是瓦剌人从其他州府带着百姓来京师,舟车劳顿,反而得不偿失了,光是沿路的补给,就大大的拖延了瓦剌人的进攻步伐了。”
朱祁钰视察了城墙下的城防之后,他和于谦来到了西便门五凤楼,在上城墙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再次低估了城墙的宽度。
最宽的地方能有二三十米,最窄的地方,只有不到三米的样子。
但是这也比他认知里那种狭窄的人挤人的城墙要宽很多。
站在西便门的五凤楼上,朱祁钰才窥的西便门的全貌。
西便门设置了三道瓮城,每一道瓮城的高度和城墙等高,四道城墙的两侧是跑马道和城梯。
这占地至少两三个足球场大小的城门防御体系,在朱祁钰看来,不死几万人,绝对难以拿下。
“西便门和东便门两门,若是真的打起来,是要全部封堵,留下少量的守军,主要还是广宁、广渠、永定、阜成、朝阳、德胜、安定、东直、西直这些主城门。”
于谦简单的介绍着城防的各种守城器械,撞车、叉竿、飞钩、地听、礌石、滚木、猛火油柜、一窝蜂、碗口铳等等。
一窝蜂还有个挂钩,是一个六棱柱模样的铜柱,里面有一些火药使用的痕迹,于谦简单的介绍了下一窝蜂的用法。
碗口铳更像是霰弹枪,口径极大,火药填装之后,等到敌人登上城门,碗口铳的铅弹,就会如同雨幕一样,将登城之人轰个稀碎。
这碗口铳最早是用在南方海船的接舷战上,而后广泛用于守城了。
于谦叹了口气说道:“火砖,一窝锋,地雷,千里炮,神枪,火龙吹水等,百十明色,皆不切於守战,颇为靡费,惟有子母炮,尚属可用,未当终弃,乃一奇品也。”
朱祁钰皱着眉头看着于谦,认真的品味了下这段话的含义,才想明白了这段话的含义。
各种各样,花样百出的火器,其实都不利于防守或者作战,而且极度的浪费,只有子母炮有用。
于谦又解释道:“一些个人巧立名目,随便想个点子,未经论证,就跑到兵部去拿文书,造出来之后,不堪大用,浪费钱帛不提,主要是浪费火药。”
骗经费,不切实际的产物。
子母炮是什么?
是一种取巧的后膛炮,炮身上有个敞口形装药室,可安子炮。
子炮一般配置五个左右,击发之后,更换子炮,以铁钮固连。
射速高,但是气密性较差,射程和精度都不是很理想。
朱祁钰颇有些不认同的说道:“孤以为于尚书此言差矣,若是人人都循规蹈矩,那焉有大明火器?火药都拿去放烟花了。”
“火器有今日之利,不就是这样一点点造出来的吗?”
“还是得造,合不合用,造出来再看。有用就一直改造,让它越来越好用,无用再弃之也不迟。”
于谦错愕了一下,认真思索了片刻,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俯首说道:“还是殿下说的有道理,是臣想的少了。”
巡视的士兵看到了是于谦赶忙走了上来,俯首喊道:“参见于尚书。”
于谦对着士兵介绍道:“这位是郕王殿下。”
郕王殿下?
几个士兵彼此看了一眼,赶忙行礼说道:“见过郕王殿下,甲胄在身,不便全礼,还望殿下恕罪。”
“无碍,你们接着巡视就是。”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示意他们忙他们的,不用理自己。
几个巡逻的军士走远之后,朱祁钰看着那几个腰身上的短火铳问道:“那是什么?”
于谦从腰间摸出一把同款的手铳,递给了朱祁钰说道:“永乐造的手铳,近战之利器。”
“这就是臣以为殿下所言有理的原因。”
“此铳最早乃是前朝宋时的突火枪,再到元时的至正火铳,洪武七年手铳,最后在太宗皇帝手中,火铳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大小越来越小,携带越来越方便,击发更加简单,由火绳点燃火药改为引火药点燃火药,点火更加便捷。”
“引火药和药室之上,有一盖板,防止火药风雨吹散或者打湿引火药,雨天的时候,也可击发。”
“所以,臣思前想后,殿下所言极是,是臣思考的不够周全。”
于谦从来不是无的放矢,朱祁钰说的有道理就是有道理,他手里还拿着一把经过时间沉淀和改造的武器。
朱祁钰拿着手中「天字捌万壹千贰佰柒拾柒号永乐拾玖年玖月廿一日造」的手铳,认真的打量着,大约有三斤左右,枪管类似锥形。
“有药石吗?”他跃跃欲试,这个手铳未曾装药,他想试试它的威力。
“有。”
第十七章 骑白马的朱祁钰和于谦
于谦命人拿来了火药,用药匙小心的将火药填装攮紧,嵌入了一发铅子。
朱祁钰拿起来手铳,拿起了引火点燃了引火药,照门,准星瞄准了二十步外的人形靶。
引火药冒着烟向着药室的火药燃去,刺鼻的硝烟味在弥漫,火焰一路蔓延至枪膛内,终于将药室内的塞紧的发射药点燃。
砰的一声巨响之后,火药燃气产生的强大推力,将铅子推出了枪膛。
呛人的烟雾笼罩着整个枪身,铅子划破了烟雾,疾驰的飞向了人形靶,巨大动能带动的铅子划出了尖啸声,打在了人形靶之上的腰腹部,透体而出,嵌入了后面城墙之上。
“咳咳咳。”朱祁钰挥动了一下手,驱散了面前的烟雾,手铳的威力尚可,但是准头不足,他明明瞄准的是脑袋。
朱祁钰认真观察了下手中的手铳,没有形变,更没有炸膛,于谦敢用自己手中的手铳让他把玩击发,这把手铳肯定是精品中的精品。
于谦看朱祁钰喜欢手铳,就没有讨要,此物乃是捌万号,永乐手铳,共铸造了约十万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殿下,大明京师可谓是固若金汤。”
“有天时,未至寒冬,秋水正肥,护城河水势高涨;”
“有地利,我大明占据城池之利,居高临下,又有火器之利;”
“有人和,顺天府的百姓自发伐木营造,募民兵义勇,应者如云,营造队数十队,城外挖掘堑壕,城池修筑掩木。”
“此战绝无倾覆之危,殿下。”
于谦为什么要带朱祁钰来看城防,而且还选择了一个战时不那么重要的西便门,就是因为他看到了郕王府桌子上那些弹劾他的奏疏。
那些奏疏的目的,是为了南迁之议,他要用事实告诉郕王。
大明京师,固若金汤,万一朱祁钰被朝臣们南迁之议打动,那他做再多也没意义。
朱祁钰站在瓮城之上,看着两边跑马道,三层瓮城的西便门,一言不发。
于谦眉头紧皱的朱祁钰,他有些疑惑,殿下在想什么?
“于尚书,此战尚未开始,我大明就已经输了。”朱祁钰扶着墙垛,看着黑压压的城郭外,十分郑重的说道。
输……输了?
于谦往前走了一步,伸出一只手,面色惊骇的说道:“殿下,未战何故言败?”
难道自己选的这位新的大明天子,如此的怯懦吗?
他的血气一阵翻涌,只感觉眼前白茫茫一片,自己之前的忙忙碌碌仿佛都是笑话一样。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瓦剌尚未南下,甚至没有破关,踏破九镇防线至顺天府,依旧在山外九州宣大两地盘桓,甚至连宣府和大同都拿不下。”
“但是,敌人未至,我们就得坚壁清野,长了几十年数百年的树木,为了防止瓦剌人造攻城器械,伐木烧林。”
“百姓们从自己的村寨到了城里,可城里哪有那么多地方可住?天气马上就要凉了,百姓们连安榻之地都没有。”
“兵祸至,则万民凋零。”
“所以,我们打赢了这仗,又能如何呢?我们的损失比瓦剌更大。”
“最好的防守是进攻。”
“御敌于国门之外,方为上策。”
于谦听闻朱祁钰如此说,瞬间觉得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站得稳了,眼前的白茫茫也清晰了起来。
原来他选的殿下,并不是怯懦,而是想的更远。
朱祁钰看到于谦的神情,感慨的说道:“孤知道你想说什么,土木堡惊变,我大明精锐尸横遍野,此时不宜主动出击。”
“无论是军备还是士气,都是低谷,守住京师,乃是当务之急。”
“但是我大明的将士们的血不是白流的!我大明百姓不是白死的!待到来日,孤必定长缨在手,将瓦剌人挫骨扬灰!”
他抓着墙垛看着城外黑压压的旷野,说的极为认真。
于谦没有像别人一样溜须拍马大喊英武圣明,他一样站在城郭之上,看着无尽的黑夜,沉默不语。
他们俩在城墙上,对于眼下的国政交换了很多的意见,当然交换的过程中,朱祁钰和于谦的嗓门都很大,他们争吵的很是激烈。
清晨时分,日出东方,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朱祁钰从郕王府走出,翻身上马。
这是一匹来自西域的高头大马,浑身雪白,浑身肌肉如同精工白玉雕琢而成,充满了爆发力感,额头一点红心,野性缭绕,如狮如龙,无比神骏。
他要去上朝,作为监国,今日是早朝的时候,不乘轿撵,是因为朱祁钰嫌轿撵速度太慢了些。
早朝是卯时,大约相当于早上五点时间,此时宵禁尚未解除,策马速度更快一些。
他从郕王府赶至东长安门,驱马直接来到了午门之前,才慢慢的让马匹减速,踱步向着午门前云集的朝臣而去。
“参见殿下。”
“参见殿下。”
一阵阵山呼海喝声传来,几乎所有朝臣都已经知道了,郕王殿下要登基做皇帝了。
朱祁钰未曾下马,径直走到了午门之前,城头的锦衣卫显然看到了骑白马的朱祁钰,立刻示意锤响了三通鼓,待到响过三通之后,锦衣卫卷起了千斤闸,城门缓缓洞开。
“驾。”朱祁钰策马奔腾,向着奉天殿而去,直到来到了奉天殿前的灵鹤灵龟雕塑之前,才翻身下马。
“殿下。”兴安气喘吁吁的说道,他从午门前一溜烟的跑了过来,和朱祁钰前后脚停在了奉天殿前。
兴安本来在午门前恭候,结果郕王殿下骑着马就奔着奉天殿而去,他只好一路飞奔而来。
“跑的还挺快的嘛。”朱祁钰调侃了一句,兴安跑的真的快,他身后那些宫宦根本追不上。
兴安赶忙说道:“也就是一时脚力快些,若是跑的再远些,臣就跟不上了。”
“让鸿胪寺唱班入殿吧,告诉御史,于尚书在忙着运粮一事,今天早朝就免了。”朱祁钰下马缓步走进了奉天殿内,坐到了自己的小四方凳上。
而此时于谦正在京营内,三大营精锐尽出折戟山外九州,仅剩下两万有余。
于谦告诉了朱祁钰京师固若金汤,但是他自己却深知,此战之不易。
大明军备松弛,也先仅以三万人之众,就击垮了大明二十万的精锐,这就是事实。
他同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浑身雪白,看着空空荡荡的东校场,以往的时候,这里至少有五万以上的军士云集,那一幕仿佛就在昨日。
他骑着马走过了所有的军士,来到了站在了校场的点将台上,台下的军士眼中尽是迷茫。
朱祁钰认为战场在大明境内,就是大明输了,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但是朱祁镇新败,大明京师的军士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皇帝已经被俘虏了,士气是最低的时候,此时主动出击,无疑是以卵击石。
第十八章 我们的身后,便是京师
“大明败了。”于谦首先喊了一嗓子,无数的传令官,听到这句话,愣在了原地。
他们是负责在军中传话的骑兵,于谦说什么,他们只负责传声筒,但是完全没想到于谦的第一句话,就是大明败了。
于谦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传下去吧,省的胡思乱想,败就是败了。”
大明的精锐,在他们看来战无不胜的大明军队,精锐中的精锐,京师三大营败了。
京师三大营在关外战败,六十六位在廷文武殉国的消息,通过军报传到了京城,虽然有些人传出了这个消息,但是因为消息的闭塞,小道消息满天飞,非议汤汤。
于谦在京营的校场上,公开了并确认了这个消息。
校场一片哗然,无数军士们小声的交头接耳,他们的表情各异,但是惊骇和恐惧占了大多数。
于谦高高伸出手来,慢慢下压,随着他的动作,校场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他继续说道:“死了六万多人,剩余精锐全军溃散而逃,大同参将郭登,宣府宣府总兵官杨王,整令残兵败将。”
杨王,就是之前于谦提到过的杨洪,乃是宣府总兵官,杨洪之所以被人称呼为杨王,并不是他拥兵自重,他也是正统十三年到的宣府任总兵官。
到现在也不过一年时间。
杨洪乃是四朝老将,自幼就守备边关,远戍开平府,而后跟随明太宗文皇帝朱棣北伐,立下了汗马功劳,随后就是漫长的戍边生涯中闯下了赫赫威名。
不仅如此,正统年间的四次北伐,他参与了其中的三次,分别是第二次的丰州之战,和第三次的以克列苏之战,和第四次的土木之变,屡立奇功。
迤北诸部畏惧他的威名,不敢称呼他的名字,所以叫他“杨王”,这个称号是敌人给他的,战神之名无愧。
“我们的皇上被俘虏了。”于谦有平静的说出了一个更加重磅的消息,炸的校场的议论声,连不远处的树上栖息的鸟儿都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