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一个太监站在书房门前俯首说道:“殿下,于尚书回京了,马不停蹄的到了王府门前,眼下在正厅等着,是否宣见?”
“请,快请。”朱祁钰点头。
于谦的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他这三天的时间,休息的时间很少,甚至连鞋子上都带着泥土,裤管上满是水渍,他紧走了几步俯首说道:“殿下,皇上在大同府叩门了,大同府参将郭登未曾给皇上开门。”
“大同总兵官刘安,大同知府霍瑄数人携带金银前往觐见,却未曾见到人,嚎哭不已。”
朱祁钰摁着曹吉祥的头,把朱祁镇在宣府叩门的事按了下来。
但是朱叫门就是朱叫门,立刻跑到了大同府叩门。
经典复刻,情景再现。
于谦甩了甩袖子,跪在了地上,大声的说道:“殿下,大驾为奸臣所误,留陷虏庭。”
“皇亲、公、侯、驸马、伯及在廷文武群臣,皆以为天位久虚、神器无主、人心遑遑、莫之底定,太子幼冲,未遽能理万机,还请殿下为大明江山之固,一拦朝纲,以安天下之心。”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尚书,孤已经是监国了,不是已经一拦朝纲了吗?若是再进,则是皇帝位了,此乃大逆不道,皇兄回了京师,是要责难我的。”
明知故问罢了,这其实就是大明的一个礼数叫做三推而就,应当是源自周礼,具体朱祁钰也不慎清楚。
于谦起身来,皇帝朱祁镇能不能回来还要两说,哪怕是真的回来,你拿着一本李世民的《帝范》手不释卷,朱祁镇回来,焉有命在?何来责难教训一说?
“岳谦作为中使已至宣府,正在前往瓦剌探视皇上的路上,想必,会带回来好消息的。”于谦含糊不清的说道。
朱祁钰点了点头,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戏,该演还是得演。
“殿下。”于谦有些奇怪的说道:“京中沸沸汤汤,臣刚入京就有朝臣哭诉,说殿下在查在廷文武妻儿南下之事?臣以为此事不妥。”
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和名单推给了于谦。
于谦看了半天,才知道了朱祁钰的用意,便不再进言,这些人命运如何?就全看郕王的心思了,毕竟郕王登基已成定局。
“通惠河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朱祁钰问起了正事,劝进是演戏,劝仁是于谦作为臣子的天职,至于皇帝听不听那就不归他管了。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通州粮草入京。
“殿下是问吊起来了吗?”于谦的面色有些古怪但还是低声说道:“殿下,通惠河中有黑眚作乱,黑眚畏火,被神机营甲士击毙,黑眚……都吊起来了!”
黑眚是一种传统的水鬼,相传专门掠食家中小儿为食,于谦是假借黑眚之说,给那些占着通惠河吸血的蛀虫们一个面子。
这可能是最早的水猴子的谣言了。
相传宋神宗时候,黑眚夜见寝殿上,然后神宗崩,而又宋哲宗数见黑眚,哲宗崩。
最后到了宋徽宗赵佶的时候,黑眚渐昼见。
大明也有类似的谣言,比如只要朱棣要修葺通惠河,就会被黑眚给扰乱。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玩意儿,就是有些人,在装神弄鬼罢了。
朱祁钰听闻,十分确定的说道:“于尚书,你给了他们体面,如果有人不想体面,还请于尚书帮他们体面了。”
“臣领旨。”于谦俯首称是。
若非朱祁钰的那道命令,通惠河的事儿,还真的不好办。
他刚到通惠河,就有不少人递了拜帖,让他离这条河远一点,还让他好自为之。
朱祁钰的吊的命令一到,牛鬼蛇神尽数散去,修葺通惠河十二道闸门,只用了三天就弄好了。
是朱祁钰一道命令就解决问题了吗?其实不尽然,是于谦这些事做不得,只有朱祁钰能够下这等命令。
他是监国。
对于清理水猴子之事,于谦也有他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水猴子谁养的?甚至还牵扯到了皇室宗亲的买卖,这个时候,就是朱祁钰起作用的时候了。
不把黑眚这种水猴子吊起来,通惠河根本通不了,通州粮草进不了京,就只能用于谦本来的法子,让军士自取,那得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于尚书,有些问题,不流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朱祁钰语重心长的说道。
于谦,太过和善了。
第十五章 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
历史给于谦的评价是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这个评价是极其中肯的。
但是朱祁钰觉得于谦,手段还是太过于温和了,现在是战时,他在疏通通惠河的时候,居然还被阻拦了。
这对于谦是极其致命的。
于谦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朱祁钰是说不动的于谦,但是他可以做!
他是大明的监国、不几日的皇帝!
朱祁镇从瓦剌大营回到北京之后,就被囚幽在了南殿六年之久,但是朱祁镇还是发动了夺门之变。
这六年的时间,朱祁镇为什么没有落水?!朱祁镇为什么没有死于暴疾?!朱祁镇为什么活得好好的?!
当夺门之变发动的时候,于谦手握京营二十万新军,女婿还是锦衣卫的指挥使,枪杆子在手,但是面对朱祁镇的夺门之变,他却默不作声。
等到朱祁镇复辟第二天,砍于谦的时候,他选择束手就擒。
朱祁镇什么东西,也配当皇帝?
砍了这狗杂碎,立个襄王之子又如何?
但是于谦没有做,他有能力反抗,但是他并没有。
于谦的确做到了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
可是大明的皇帝,英明神武的大明战神朱祁镇,容不得他与日月争光。
朱祁钰在暗示于谦,要大胆一些,再大胆一些,没有流血,哪来的革新?真当这是请客吃饭吗?
不流敌人的血!就得流自己的血!以身饲鹰的事,于谦肯做,朱祁钰是万万不肯做的。
于谦在废立皇帝,这是稍有差池就掉脑袋的事,手段如此温和,如何能够立的稳呢?
幸好,朱祁钰心狠手辣,该吊的吊,该杀的杀,战时,只能允许有一个声音,那就是他朱祁钰!战后,也只能有一种声音,那就是他朱祁钰!
即便是被人骂做是暴君,又如何呢?
就像是李世民杀了李建成、李元吉,被人说了一千年,影响他缔造了大唐盛世吗?
朱祁钰对于所谓的名声,是不甚在乎的。
至于于谦会不会胆大包天哪一天反了自己,他笃定于谦不会。
毕竟,朱祁镇那狗杂碎,于谦都能受得了。
于谦挠了挠头,总觉得郕王殿下在挑唆他变得暴戾一样。
“谨遵殿下教诲。”于谦称是,虽然他不懂这句话的具体含义,但是郕王说的如此郑重,他将这句话暗自记在心里。
“今通惠河复兴,则舟楫得以环城湾泊,粮储得以近仓上纳,在内食粮官军得以就近关给,通州该上粮储又得运来都城。”
“与夫天下百官之朝觐,四方外夷之贡献,其行礼方物,皆得直抵都城下卸。”
“此事举行,实天意畅快,人心欢悦,足以壮观我圣朝京师万万年太平之气象也!”
于谦对于通惠河的再次疏通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甚至说,万万年太平之气象。
朱祁钰却感慨万千的说道:“这河今天疏通了,明天还会堵的。”
堵的是河吗?
堵的是大明的国运。
于谦惊骇的看着朱祁钰,最终叹了口气,相顾无言。
这位已经知天命之年的老臣,坐在郕王的书房里,喝了一口热茶之后,看着满桌子的案牍,有些犹豫的说道:“殿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笔,满是笑容的说道:“但说无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他对于谦的各种建议,是非常重视的,他是为了大明可以粉身碎骨全不怕的人,他的意见多数都是为了大明,而不是为了他自己。
于谦的不情之请,他颇兴趣盎然。
在他眼里,于谦的确是担得起救时宰相,而不是简简单单的兵部尚书。兵败如山倒,瓦剌逞凶,王直怯懦,于谦站了出来,挑起了大明的大梁。
“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臣想请殿下随臣走一走,看一看这具体的京师防务,殿下也能做到胸中有数,咳咳。”于谦的痰疾依旧没好。
人岁数大了,身体机能下降,更难自愈,再加上日夜给朱祁镇的土木堡惊变擦屁股,于谦已经累得不行了。
但是即便是旧疾缠身,但是于谦依旧不敢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松懈。
朱祁钰收拾好了桌上的奏疏,点头说道:“好,这就去看看。”
天色已晚,但是依旧未到宵禁的时间,他们两个一人一匹马,走在了京师的街头,后面是卢忠带队的几个着绣春刀的锦衣卫。
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朱祁钰和于谦从郕王府一路向西走去,走过了长长的长安街,走过了天底下最富饶、最强大的国家的都城,大明京师。
长安街是大明最宽的街道,两道长安门包围着午门,而在长安街上却是空空荡荡,街上走过的也是瘦骨嶙峋的大明百姓。
他们脚下的草鞋已经烂掉了一个破洞,身上的麻衣裹体,却是晃晃荡荡。
皇帝被俘,二十万京营、五十万民夫被全歼在了塞外,大兵压境,能跑的富户缙绅们,早就逃之夭夭,京城里尽是老弱病残和一部分的不愿离去的百姓。
京师粮价飞涨,百姓们食不果腹,已成事实,即便是在都城,百姓们依旧是艰难的活着。
朱祁钰自从穿越而来,一直有一种隔岸观火的感觉。
但是随着在长安街上的巡视,这种不真实的隔岸观火的感觉,越来越淡薄,一种真实感扑面儿俩,让他有苦难言。
这就是现在的大明,这就是大明的百姓,他们心心念念的是活着,他们期盼着,大明能出一个英主,带着他们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这也是他们唯一能有的期望。
自己会是他们的英主吗?
朱祁钰吐了口冷气,看着形色匆匆来来往往的百姓,挺直了腰杆,干就是完事了!
没干过,谁知道是不是英主呢?
一辆辆驴车慢慢的驶进了西便门,朱祁钰看着那些驴车上的刚被砍下的树,满是疑惑的说道:“这是?”
“回殿下,这就是在坚壁清野。”于谦看着那些几人粗的大树说道:“将京师百里之内的树木全部伐掉,瓦剌南下,就找不到制造攻城器械用的木材了。”
“若是来不及砍伐,就只能放火烧山了。”
怪不得最近浓烟滚滚,怪不得空气里一直弥漫着一股烟气,呛得人直咳嗽。
第十六章 还是殿下说得有道理
朱祁钰看着略微有些可惜,那些木头在驴车上,至少都有两三个人环抱那么粗,就这么被砍了。
京师的风水被破坏了,风水是玄学,但是树长在土里,可以有效的防止风沙水土流失和调节小范围内的气候,树没了,河浑浊了,土地流失变得严重,这不是风水被破坏了吗?
于谦牵着马和朱祁钰走到了瓮城,在瓮城里,他看到了一件非常有暴力美学的武器,两人多高的塞门刀车。
数十把锋利的钢刃就安装在刀车之上,寒光凛凛,三四丈宽,就横卧在瓮城之中。
塞门刀车三四丈的宽度,正好与城门的宽度相同,是用来对付城门被攻破的时候,应急用。
朱祁钰抬着头,看着城墙上的火把影影绰绰,在若明若暗的火光之中,无数的炮弩、车弩就在城墙之上,对着瓮城之内,还有火炮若干。
内瓮城,是中国古代冷兵器时代长期战争实践的产物,设有若干藏兵洞,城头上的炮弩车弩火炮,可以有力的打击攻破城门之敌。
“若是敌人攻破了城门闯入了瓮城,就会面对泼天的箭雨、火器、火油这些都会让敌人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于谦稍微解释了下瓮城的作用和配置。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他完全没有信心在如此密集的箭雨之下活下来,这攻城哪里是九死一生,哪怕是攻破了城门,瓮城依旧是绞肉机一样的存在。
他慢慢的走过十数步的门洞,来到了城门口,看到了头顶的城门。
和他认知中的城门,也就是那些影视剧中的城门完全不同,这里的城门是里外两层,外层居然是一个千斤闸。
朱祁钰忽然想起了,当年朱棣靖难的时候,济南守将铁铉诈降,企图用千斤闸砸死朱棣,朱棣命大,他的马被砸死了,他倒是安然无恙。
这千斤闸完全是铁做的,平时并不会放下,等到战争开始,就会由绞索放下,护住了传统意义上的城门,两扇铁皮包裹的木门。
于谦指着千斤闸和城门说道:“若是开战,就会将城门完全堵上,即便是捣碎了千斤闸和城门,里面依旧是土,他们也要刨上很久,刨开之后,就是面对塞门刀车了。”
朱祁钰走出城门的时候,看到了长长的吊桥和宽阔的护城河,这水面至少有十几米宽。
他完全无法想象,敌人带着甲或者武器,游过这河之后,是否还有力气站起来。
不仅如此,延着护城河外,还有一圈女墙,就立在护城河的内侧,游泳过来,决计是不可能爬的过这一丈多高的墙。
吊桥外是一片的黑暗,朱祁钰完全看不清楚,那黑洞洞的荒野上到底是什么,但是还是能看到那边有些火把。
于谦指着护城河外侧说道:“那边在挖堑壑,用于拒马,距离正好是城墙箭矢火炮火的距离,若是敌人想要填了这堑壑就要冒着箭雨和火石。”
“若是瓦剌人驱赶我大明人,填这堑壑又当如何?”朱祁钰不由有些担心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