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俯首说道:“这大运河由南到北,终点在通州,通州到京城本来应该有条河叫通惠河,可是这条河,它堵了。”
“于尚书带着人疏通河流,这通惠河通了,粮食就进京了,这通惠河不通,这八百万石粮食,还不如之前老臣说的那样,付之一炬的简单。”
朱祁钰一听也懂了几分,这通惠河的堵塞,背后的原因,暖人心啊!
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转头说道:“兴安,你差人快马告诉于尚书,务必保粮食进京,但凡有阻挠者,无论是谁,立斩不赦。”
他越想心头的火就越旺,京城的米价多少?一石粮要四两银子,这价格多离谱呢?一分银大约十八个铜板,可以割一斤猪肉。
一两银子等于十钱等于一百分银,可以买一百斤猪肉,四两银子买四百斤猪肉。
一石粮,在铁斛平满大约是180斤左右。
猪肉是远远不够吃的,这是毋庸置疑的,能够让大明打这场京师保卫战的只有米粱。
通州的粮价呢,一石粮六钱银子。
这中间这么大的差价,就是生意,显然有人把持着这门生意。
这头京城只剩下十日不到的粮食,急需通州仓粮食入京,但是有人拦着不让于谦运粮,而且这事,看起来得罪的不止是一个人。
“这……殿下,这恐怕……”兴安的言辞闪烁附耳低声说道:“殿下,这买卖里,皇庄也有份儿。”
兴安刚把皇宫翻得鸡犬不宁,自然也查到了一些账目,他挑了些重点的地方,汇报了一下。
朱祁钰眼睛瞪圆,皇室直接经营的产业,叫做皇庄。
也就是说今日京通粮价之差价获利,是皇庄带头,勋戚跟随,以巨贾为白手套有目的经济活动。
但是赚的钱,大部分的钱,还不是被皇庄拿走了,而是被勋戚、明公、巨贾们拿走。
典型的乡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的生意!
“其中慈宁、坤宁、乾清三宫,宫庄带头,这件事京城的百姓们都知道,怨声载道,于尚书此行怕也是铩羽而归。”兴安叹了口气。
这其中的事情,岂止是一个复杂?
“那于尚书有没有其他的法子?京师得运粮。”朱祁钰看着刑场上跪着的五十二人,思来想去,还是砍头砍得少了。
物理意义上毁灭,才是真正的毁灭。
慈父那一套,总是在关键时刻,行之有效。
金濂见郕王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俯首说道:“于尚书也就是试试疏通通惠河。”
“要是打不通呢,就等备操军和备倭军进京之后,让他们自行前往通州取粮。”
“虽然会有哄抢,但是也是无奈之举了。”
金濂并不是个糊涂虫,他说把通州仓的粮食烧掉,就是怕这哄抢二字,兵变成匪,只是一道军令的事。
到那时候,通州怕是得彻底乱了。
让备操军、备倭军们卖命可以,但是你得让人家吃饱了,再卖命吧?
朱祁钰终于理解了于谦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时候,却在通惠河,他想通过一种更有利于江山社稷的法子,将粮食送进京城。
但是金濂和兴安一直认为,于谦必然失败。
于谦能不能疏通通惠河?
答案也是否定的,他不能。
“兴安。”朱祁钰认真的思索了一下说道:“务必保粮食进京,但凡有阻挠者,无论是谁,立斩不赦。”
“你让工部找点粗木杆,五六丈高就行,斩了之后,把尸首都吊到通惠河两岸,以儆效尤!”
“让锦衣卫的卢忠,带着缇骑去,但凡是有人阻挠,一查到底,绝不姑息,所有阻拦者,斩了之后,全都吊上去!”
兴安打了一个哆嗦,低声问道:“那要是……查到皇庄头上,也吊吗?”
“吊!”
于谦不能疏通通惠河,但是朱祁钰可以。
于谦没有那种权力去查处皇庄的生意,那是僭越,于谦虽然做下了废立之事,但终归是为了大明,而不是为了造反。
于谦不可以,朱祁钰可以,他是监国,也是未来的皇帝。
第十三章 拿去!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大明朝出现了问题,也是几乎所有帝国都存在的问题。
那就是:「帝国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如此的强大,能够承受小的失误和问题。」
即便是朱祁钰中人臣的天花板于谦,大约也有这种想法。
皇庄做点生意,赚点钱,没什么问题,大明的百姓,有这种承受能力,勋戚跟着勋戚们一起发财,没什么问题,大明地大物博承担得起。
帝国的衰弱,在这种日拱一卒的境遇下,小问题就会逐渐累积成为大问题,最终帝国崩解,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朱祁钰对兴安说的话,就是他的一个态度,这也算是新朝新气象。
皇帝不能带着头挖自己的根基,还不亦乐乎。
那样实在是太他妈的蠢了。
兴安俯首领命而去,而金濂站直了身子,悄悄的退到了王直身后,戳了一下王直,两个人离开了午门的五凤楼正中央,走到了墙垛的位置,小声的交谈了起来。
朱祁钰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太过于计较,金濂不是蠢笨之人。
事实上,之前金濂提议将通州的粮食付之一炬的时候,他的内心对这个户部尚书是有一些不屑的。
但是了解到了实际情况后,他放下了些许的成见。
误会解除。
朱祁钰在了解了金濂的经历之后,朱祁钰确认了这是一个可用之人。
金濂是永乐十六年的进士,自从开始做湖广道监察御史之后,他的贤名就在南方流传开来。
浙江巨盗史庆真活动猖獗,时数年间,谁都制服不了,金濂费劲了周折将其抓捕归案。
而后金濂父亲病逝,金濂请旨想回顺天府为父亲守孝,皇帝不准,令其前往陕西做按察副使,金濂未能守孝,前往了陕西。
这搁古代叫做夺情,是因为没有这个臣子不能把事办成。
金濂在陕西干的很不错,兴修水利、缉捕大盗、平定山匪、安定民生、设立学宫为百姓讲读经史、让将校读书识字研读兵法、并且亲自习射演练,文武双修,一时间鞑靼人不敢再进犯。
御边十数载,鞑靼人闻者心慑,望风而逃。
金濂回到京城做了刑部尚书,就办一件事,司法公平。
无论是勋戚还是朝中大员,他都一视同仁,这种做事风格,终究得罪了一大片的勋戚和朝臣们,终于在安乡伯案中,金濂被朝堂过半之人弹劾,差点被罢官。
正统十三年,金濂任参军务,提督军中大小事物,前往福建平定叶宗留-邓茂七起义。
叶宗留-邓茂七的起义规模有多大?
起义军占据了整个福建、半个江西、浙江的处州府、温州府、衢州府和半个金华府被起义军攻占。
而在广州方向,邓茂七占据了海阳县。
拥兵80万有余,治下数千万百姓,皆称其为铲平王,铲平王铲除一切不平事。
金濂带着人前往福建平叛,开拔之前,金濂母亲病逝了,金濂请求守孝,朝廷不许,令其办了丧事,立刻前往福建。
金濂在年初(正统十四年二月)的时候,在延平设了一个局,诱邓茂七的主力进攻,一战便杀掉了邓茂七。
金濂开始对起义军进行分化,劝导安置,起义被安置招抚,声势越来越小。
朱祁镇是在东南方向有超大规模起义的时候,亲征草原。
不得不说,朱祁镇的胆子是真的大,也不知道谁给他的勇气。
金濂是个好同志,能力很强,军事、律法、账目都是得心应手,一心为民的重臣。
这种窃窃私语,朱祁钰不管,新朝新气象,新皇登基要适应朝臣,朝臣们需要适应新皇帝。
“殿下。”吏部尚书王直面含难色的来到朱祁钰的面前,低声说道:“这疏通通惠河运粮之事,是不是可以从长计议一下?”
“不可。”朱祁钰冷冰冰的回答了一句,他看着台下跪在刑场的人,低声说道:“王尚书,瓦剌人不会给我们从长计议的时间。”
鲁迅先生曾言:「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王直的这个劝解,其实就是和稀泥的打算。
一道严苛的政令,也需要给一些人选择的时间,他并不是反对,而是希望朱祁钰能给一些反应时间。
可惜,朱祁钰并不是打算开窗,而是打算直接拆屋顶了。
“殿下,午时三刻已到,文渊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俞士悦,请斩阴结虏人五十三人。”兴安按着流程俯首对朱祁钰说道。
朱祁钰平静的点了点头说道:“拿去!”
天语纶音,被兴安以高亢的嗓音传下,而站在午门两侧内侍,不断的高声郎喝着郕王殿下的口谕。
二传四,四传八,而后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连声高喝,最后站在午门下的三百二十员大汉将军,以最大的嗓音齐声高喝“拿去!”
声振屋瓦。
刽子手们,将手中小巧玲珑卸骨刀,插进了犯人的脖颈轻轻一撬,只听到一声声的喀嚓声,这是颈椎骨被撬开的声音,在行规里,这叫开皮。
犯人们没有感受到多少疼痛,就失去了全身的知觉。
随即一声高喝,刽子手拔掉了生死牌,高举手中的鬼头刀,在正午的阳光之下,奋力一砍,五十三个人头滚滚落地。
血液向前溅了三尺有余,人头滚动着落在了刑场之下,刽子手们跳下了刑场,将人头高高举起,向围在刑场周围的人展示着。
朱祁钰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说道:“将其尸骨剥皮揎草,悬挂于九门之上,时时刻刻提醒,作为大明的臣子,食大明之俸,阴结虏人,就只有这个下场!通传天下!”
大明皇帝向来是薄凉寡恩的,朝臣们对此是一清二楚的,暴戾一点其实无碍。
被骂两句会掉块肉吗?不会!
朱祁钰要将这帮人钉到历史的耻辱柱上,世世代代,被人唾弃!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负手向着午门下而去,他要回自己的郕王府,而不是进宫,兴安打扫完了皇宫,朱祁钰却不乐意住了。
他回到了郕王府的书房里,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奏疏,就是有些头疼,这些都是文渊阁送来的奏疏,里面全都是弹劾于谦的奏疏。
“言之无物。”朱祁钰从其中挑了几本放在案前,其他的都推到了一遍:“成敬,把这些奏疏全都扔到伙房去,烧饭用。”
“是。”成敬将这些个弹劾于谦的奏疏都抱了起来。
朱祁钰十分不满的说道:“金英被下了狱,你先把内官监的担子挑起来,别让兴安一个人忙里忙外,告诉兴安,以后弹劾于谦的奏疏,都不用送来了。”
“是,臣领命。”
第十四章 帮他们体面!
“卢忠,你进来下。”朱祁钰看着手中的几份奏疏说道:“那日在奉天殿上,徐有贞的妻儿都乘船南下了对吧。”
卢忠猛地打了一个哆嗦俯首说道:“是。”
“孤徐有贞言,不是他一个人让家中妻儿南下。”
“你这样,暗自调查一番,写一封名单出来,然后放出风声,就说孤在调查这件事,但是不要公布,捏在手里。”朱祁钰的眼神有些阴鸷凶狠,他往前凑了凑身子问道:“你懂孤的意思吧。”
“臣明白。”卢忠深吸了口气,抓着绣春刀离开了郕王府的书房。
这件事十分好调查,他回到了北镇抚司衙门,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把事情调查的一清二楚,写好了名单,送到了郕王府的书房。
朱祁钰打开了那几封弹劾于谦的奏疏,开始和卢忠提供的名单挨个核对。
弹劾于谦的人,家人都送去了南直隶,两份名单,高度重合在了一起。
除了佥都御史徐有贞之外,还有一名朝廷正二品大员,刑部尚书俞士悦惧胡寇之患,擅用马船遣吏送妻子归乡。
事实非常清楚,这些人弹劾于谦的目的,不是真的要把于谦扳倒,他们的目的依旧是借着攻讦于谦,来实现自己南迁的主张。
朱祁钰看着两份名单,眼神越来越凶狠。
若非瓦剌即将南下,若是有人议论南迁,朱祁钰还愿意听一听,毕竟南边有南边的好处,北面有北面的作用。
南北两京的争论,在朱棣迁都起,就一直争辩不休。
讨论一下也无伤大雅。
但是此时瓦剌人即将南下,若是此时逃了,那最后的结果,大明变成南宋。
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于谦说,在廷文武,言南迁者,斩。
因为这会影响到京师保卫战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