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太后。”朱祁钰对着慈宁宫的孙太后拱了拱手,算是见礼了。
孙太后颇为平静的说道:“皇帝辛苦。”
“参见太后,太后万福。”一众朝臣在于谦的带领下向孙太后行礼。
此时的孙太后坐在鸾座之上,却是目光流转,于谦居然来了。
于谦以刚正闻名遐迩,何为刚正?
就是从不献媚。
于谦自从永乐年间进士及第之后,从来没有一次去参加过万寿节。
朱棣在生日这天是看不到于谦的,这让朱棣非常生气!
朱高炽也看不到,朱瞻基也看不到,朱祁镇就更看不到了。
而这次于谦坐镇京师,统筹京师之战,又安排宣府诸多事宜,其贤名远播四海之内。
于谦不来给她孙太后祝寿,她孙太后能说什么呢?
大宴赐席那天,于谦就没有参加,而是去了大兴继续推广农庄法。
正是这种做派,于谦才在外巡抚十九年,却始终做不得京官。
于谦现在在京执掌牛耳,连皇帝陛下都时常问政,于谦之前的做派,这种清名,是可以继续维持的。
于谦从来不愿意参加这种宫廷酒宴,也不愿意参加万寿贺岁之事。
但是今天,于谦来了,还带着群臣们行礼,献礼。
她知道,这是陛下给她的体面,毕竟是尊亲。
孙太后深吸了口气,笑容满面的说道:“众爱卿辛苦,平身。”
“皇帝陛下贺礼!东坡古砚一方。”兴安高声喊道,拿着一方古砚递给了孙太后。
孙太后拿起了古砚,端详了许久说道:“皇帝有心了,宫中藏砚,多为东井藏星,像这等素心雕龙之好物,朱砂鹊眼、紫袍金带,实属罕见。”
“德比颛顼,却也是刻的,极为周正。”
于谦等一众朝臣听闻之后,面面相觑,但是却不敢吱声。
“少保、兵部尚书于谦贺礼,松鹤延年祝寿百鸟朝凤木刻一副。”兴安再次高声喊道:“太子太傅、华盖殿大学士陈循献桑柘郊原邻舂社饮图,一卷。”
“文渊阁大学士……”
兴安陆陆续续的高声报着礼单,而这次的礼单冗长,半个多时辰之后,才陆陆续续献完,缓缓的退出了慈宁宫。
“陛下,那方砚是假的吗?”于谦跟在朱祁钰的身后,有些疑惑的说道。
朱祁钰自然知道于谦要说什么,摇头说道:“那方砚,是真的。”
“那是内官购置,走了眼,买到了赝品啊。”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东坡古砚,苏东坡苏轼,是宋神宗臣子,而宋神宗姓赵名顼,按照避讳之事,东坡古砚上,怎么会有德比颛顼这样四个字呢?”
颛顼是三皇五帝之一,德比颛顼,出现在任何古砚上,都不奇怪,唯独不可能出现在东坡古砚上。
“德比颛顼,是朕让人刻的。”朱祁钰却是负手而行,告诉了于谦实情。
古砚是真品,那行字则是新刻上去的。
于谦这才恍然大悟,这才是陛下的万寿节贺礼。他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于谦开始还奇怪,为何陛下送一方古砚还神秘兮兮?
但是这时他才完全明白了,这古砚送的到底是何物。
这不难理解,古砚新字,是有寓意的。
如果说这皇帝位是古老的,那行字是新的,就是陛下这个皇帝,是既定事实了,太后不要太过于纠缠此事了。
连于谦都进宫献礼了,这多大的面子啊!你要是不体面,那大家都别体面。
于谦为什么进宫?
眼下农庄法,利益损害最大的就是勋戚。
这勋戚觉得自己委屈,好不容易侵占的地,这就被皇帝以农庄法给收走了,他们自然是不乐意。
受了委屈,自然要找家长,那孙太后现在就是家长。
稳住了孙太后,勋戚们无法形成合力,才可以顺利的在京畿推行农庄法。
孙太后虽然出身布衣,但是也做了这么些年皇后、太后了,自然能看出来这物是真的,只有字是新的,所以才会说,德比颛顼,却也是刻的极为周正。
也算是当着群臣们,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当朝大学士们,谁不知道宋神宗叫什么呢?
古砚新字,太后也认了,毕竟礼孙太后收了。
陛下是锐意进取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陛下并不是拿不起刀,只不过是眼下北伐才是大明的主要矛盾,党争一起,大明北伐之事,又何从谈起呢?
于谦连连感慨的说道:“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
“陛下圣明。”
于谦这段话的意思是,兵器,是主杀伐的不祥之器,万不得已才使用它,胜利了不自鸣得意,如果杀了人,还自以为了不起,那就是喜欢杀人。
凡是主杀伐,而对杀伐乐此不疲,就不可能得志于天下,得道多助,失道则寡助,则失天下。
这段话,也非儒家经典,乃是出自老子的《道德经》。
于谦讲的道理和陈循讲的道理,向来不太相同,大家都讲仁恕之道。
陈循则老是说什么敬天爱民、钦天命、法祖宗、正伦理、笃恩义、戒逸乐,这类修身之事,一套一套的念经,念得朱祁钰头皮发麻。
劝仁恕,却始终局限于念经的范围,念来念去,连陈循自己都懒得信了。
于谦跟随着陛下又说起了另外一事,俯首说道:“陛下,臣等窃闻,古者天子一后三夫人九嫔,所以广储嗣也。”
“今陛下仰承宗庙社稷之重,远为万世长久之图,而内职未备,储嗣未蕃,亦臣等日夜悬切者。”
于谦问的是选秀女的事儿,这件事朱祁钰喊停了。
这礼部衙门有司,都是一脸懵,前线打仗和皇帝纳妃,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这种事,陛下说什么自然是什么。
眼下仗打完了,这选秀女之事,是不是可以继续推进了呢?
广储嗣,皇帝多生孩子,那是皇帝的义务!
皇帝储嗣就一个,那朝臣自然是日夜悬切!
这皇帝就一个朱见济子嗣,太少了,朝臣们日夜悬切,密切关注陛下选秀之动向。
盯着陛下,不要逃避生娃的责任!
作为皇帝是不可能有错的,但是没有孩子,那就是天大的错。
“太祖高皇帝曾谕礼部慎选九嫔事例,一后三夫人九嫔,而罢九嫔,朕自然不忘皇明祖训。”朱祁钰首先强调了下。
选妃子可以,选九嫔、选宫女不行。
朱棣都不敢违背祖制,只好天天去朝鲜折腾美女入宫。
这件事,最先破坏祖制的,自然是大明战神朱祁镇了。
他搞过大选秀女之事,结果搞出了大乱子。
正统七年,朱祁镇亲政了,立刻就有了传闻,皇帝要选秀女了!
民间相传,谓朝廷欲选用女子。
凡有女之家,没有许配的人,不选择女婿就为婚配,及笄者,不备六礼就赶紧成婚。
甚至还有把女儿们,藏在亲戚的家里。
京师如此,传之天下,惊疑益甚,朝臣鼓噪,上亏圣化,下败彝伦。
闹到什么地步?
女子七八岁到二十岁,没有不婚嫁的,没有不择婿的!街上结婚的人,摩肩接踵,跟抢劫一样!
甚至害怕官府禁婚,趁夜举办,把生米煮成熟饭,先把事办了再说。
大明上下,无问大小、长幼、美恶、贫富,都以结了婚为幸事,远到山野乡村,近入士夫诗礼之家,都不能幸免,乱糟糟的如同兵祸。
这事闹得多大?
是谓千里鼎沸,男女失配,长幼良贱,不以其偶,官府不能禁,礼乐崩坏江西、闽广,极海而止。
为何如此?坊间谣传,皇帝要选三千宫女!
最后,朱祁镇的确是选了三百宫女入宫。
百姓这么大的反应,是有道理,因为并非选一后三夫人九嫔,而是入宫做宫女,这做宫女,只有部分女户,免除部分的徭役。
等同于强抢民女。
朱元璋皇明祖训里规定了此时,一后三妃,连九嫔都不让设。
朱祁钰想到了自己的泰安宫,所有全都用上,也住不了三百宫人啊……
朱祁钰的意思很明确,可以选,但只能选一点点。
可以选,但是不能闹出乱子来。
“陛下,原来是顾虑这个。”于谦这才知道,陛下是担忧有人因此借机造谣生事,同时惹得内外鼎沸。
他笑着说道:“陛下是选婚,是一后三夫人,而不是选的宫人伺候,张皇榜名告天下,则谗言不可进也。”
“若是陛下不放心,交给礼部尚书胡尚书便是。”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照办吧,朕也有一个人选了,就不必要大动干戈了。”
“民间选一女子即可,没必要折腾百姓。”
第一百六十章 勋戚一体,勋戚互援
朱祁钰和于谦一边走,一边讨论着国事,尤其是最近的一些军事将官调度。
范广需要前往辽东主持军政大事,西直门大营就少了一员副总兵官。
这个阙员,现在议论很多,京师大营,乃是天子脊梁,总兵官、副总兵官的人选,颇为重要。
朱祁钰低声说道:“会昌伯孙忠上书说,广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廉能公正,智勇超群,宜召回统领军务。”
于谦深吸了口气,孙忠何人?
孙太后的父亲。
孙氏尊为皇太后之后,身为皇太后之父的孙忠,变得更加尊贵了起来,而且孙忠经常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以外戚的身份,为勋臣或者勋臣子弟引荐说情。
比如成山侯王通,征交趾败绩,夺爵系狱,最后籍没家产。
王通放出来后,孙忠立刻将自己所受赐膏腴之田,数十顷相赠,让王通得有自赡,自给自足。
成山侯的儿子复爵之后,感念其恩德,常常去孙忠家里拜谢,过年更是以子侄相称。
时人莫不称赞孙忠敦厚谦和,尤念其乡友故旧。
但是朱祁钰反复查验,这孙忠乃是山东人,这王通乃是山西人,哪来的乡友故旧之情?
他们之间甚至都没什么关系!
什么叫勋臣外戚一体?什么叫勋臣外戚互援?
就连英国公张辅的俩弟弟,都和孙忠走的很近。
这次范广调任辽东做总兵官,主持辽东都司,是为了防备鞑靼人和女真人,京师阜成门外缺少了一名副总兵官。
孙忠再次举荐了广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
之前十团营营建的时候,孙忠已经举荐了一次,朱祁钰批了于谦的名单,这件事不了了之。
现在孙忠旧事重提,这是准备摸到皇帝的蛋蛋上了。
于谦面色十分为难,京营是他弄的、军士是他训练的、将官从上到下,都是他提名的,这已经打完了京师之战,于谦再拦着勋臣入营,颇有揽权、把京营当自家后花园的嫌疑。
但是他还是俯首说道:“柳溥堪用,两广蛮寇生发,臣以为,宜留柳溥镇两广,否则宁阳侯陈懋在福建,压力倍增。”
“麓川反复,仅仅靖远伯王骥是远远不够的。”
柳溥不是能力不行,但是国事于谦又不敢藏私。
于谦说的是实话,按理来说,皇帝和孙忠乃是亲戚,皇帝应该更加信任勋臣外戚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