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头功牌和齐力牌,待到功勋成册,定会点检送往宣府,朕从来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京师之战昌平侯驰援有功,宣府之战更是重创瓦剌,朕赐下三等侯爵世券以示恩典。”朱祁钰又从从兴安的手中,拿过了两幅银制瓦形的世券,将其中的一个递给了杨洪。
世券一式两份,一份给杨洪,一份留在内府,若是子孙犯错,可拿出世券抵罪,三等可免死一次。
朱祁钰做出了规定,仅限于承袭爵位之子孙。
不是朱祁钰他小气,而是世券是一种特权,法司不得擅捕。
若是人人有份,甚至家中家人,那些义子们也有不得擅捕,会给有司带来极大的执法困难。
这一点,朱祁钰也是提前和杨洪沟通过了。
“谢陛下隆恩。”杨洪接过了那副世券,征战一生,不就是为了这小小一副世券吗?
石亨颇为羡慕的看了一眼那薄薄的瓦状世券,他还没有呢。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他必须要保住自己的皇位。
否则他赐下的世券也是白赐,历史上夺门之变之时,杨洪已经去世,杨洪嫡子杨杰继爵,无子病逝,庶长子杨俊继爵,最后杨俊削爵被诛。
自此昌平侯世系便断绝了,虽然在成化十七年再次被朱见深复爵,可是那时已经人过境迁,再无人承爵了。
朱祁钰保不住自己的皇位,就保不住这些,为大明立下赫赫之功的功臣们的子孙,也保不住他们的爵位。
朱祁钰扶起了杨洪笑着说道:“爱卿平身,不过昌平侯,怕还不能卸甲归田,休息不得,讲武堂还需要昌平侯,来做祭酒。”
“臣年事已高,侄杨能、杨信已是宣府左右都督,臣子杨俊,亦是京师副总兵官了,官品极高、又掌兵事,臣惶恐。”杨洪再次俯首说道。
讲武堂兹事体大,杨洪其实不太愿意参和此事。
朱祁钰笑着说道:“这里就是个学习的地方,昌平侯在宣府办得武校就不错,这讲武堂之事,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杨洪在宣府也办了一个类似于讲武堂的地方,不过是脱胎于卫所学校而成,主要目的是培养基层军官,建学宣府,教诸将子弟。
“看看再说。”朱祁钰可是为杨洪准备了一份“大宴”。
讲武堂乃兵家布道的地方,杨洪怎么会不喜欢呢?只不过是位高权重,怕功高震主之类的屁事。
但是大明朝,从来不存在功高震主之说。
大明皇帝就是大明,朕即是天下。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下坡的时候,踩一脚油门
操练之事,杨洪戍边四十余年,他见的多了,讲武堂的操练也主要是以理论为主,实际操作为辅。
讲武堂已经开课半年有余,也是时候,阶段性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朱祁钰走在前面,朝臣们走在后面,一起来到了讲武堂的大礼堂内。
半年一期的大作业,大多数的学员已经做完了,到了验收的时候。
在讲武堂的大礼堂内,早已经坐满了人,朱祁钰今天坐在台下,他今天不是主角,而是这些讲武堂的学员们才是主角。
礼堂内挂着一幅巨大的堪舆图,将大明全境囊括在内,甚至包括了西域的亦力把里势力,和远在东南亚的旧港宣慰司。
旧港宣慰司大约在苏门答刺巨港附近,正统五年,旧港宣慰司被满者伯夷国吞并,朱祁镇亲政后,捏着鼻子认了此事,允许满者伯夷国朝贡。
大明设置在旧港宣慰司的两个官厂,也被满者伯夷吞并。
朱祁钰不是朱祁镇,他不会捏着鼻子认了这既定事实,大明势必要扬帆起航,那麻六甲海峡,作为进出南海和西洋的重要关卡,朱祁钰自然不会放弃这些地方主权的宣称。
“开始吧。”朱祁钰坐好,对着石亨说道。
最先上台的是在居庸关汲水浇墙的指挥使赵玟,他有些拘谨的走上了礼台,先是对着台下的朱祁钰行了一个稽首礼。
朱祁钰受了赵玟的稽首礼,对着他点了点头。
赵玟振声说道:“我选择的课题是,宣府失守。”
“大明再陷播迁之祸,应当如何有序播迁,在战略上进行有组织、有规模的组织防线,拖延敌军步伐。”
赵玟的第一句话,就让杨洪瞪大了眼睛!他呆滞的看着地图,不敢置信眨了眨眼。
“选题只是选题,昌平侯勿虑。”朱祁钰赶忙小声说道。
“我们假设瓦剌军劝降宣府总兵官,大明京畿补给宣府被敌方缴获,此时的瓦剌将会拥有超过六万以上的明军俘虏。”
“若宣府被攻破,则大同不可独活,战场在宣府被破之时,被分为东、西两个战线。”
“东线,则是以勾注山的雁门关为核心构建第一道防线,大同、山阴、朔州为敌方占领区域,而我方在勾注山上的防线,有以下几个战略要点需要防守。”
“雁门关、宁武、娄烦、天门关为四处重镇,此乃娄烦古道,可从山外南下,直逼太原。”
“若是敌方攻破我军雁门关直取忻州,或攻破娄烦古道,都可直扑太原。”
“娄烦古道自古是北方匈奴、突厥、柔然、鲜卑等草原部南下之路,有诗云,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龙城,就是太原。”
“西线则以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内三关组成第一道防线,但是这第一道防线,很难防守,紫荆关易破,京师则为第二道防线。”
“若是我军能够守住勾注山防线或者太原,则可以播迁至开封、洛阳、长安等地,征调全国勤王军勤王,伺机反攻。”
“我的依据是北宋末年,金人南下,金兀术在四个月之内直逼北宋都城开封,但是无功而返。”
“金兀术在撤军之后,与粘罕合兵一处,共伐太原,太原守将王禀独守孤城两百五十余天,力战而亡,才致使二帝北狩。”
“反攻路线为……”
赵玟洋洋洒洒的讲了两刻钟,他的假定是瓦剌人攻破了宣府并且获得了大量军备粮草之后,实力暴涨,大明再陷播迁之祸。
如何播迁,如何组织抵抗,如何反攻,如何判断是否继续播迁,如何组织百姓自保等等,面面俱到。
杨洪摇头说道:“瓦剌人攻破宣府,乃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已经输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料敌从宽罢了,这只是一个假设,一来培养军将们的应变能力,二来做一个参考。”
“这样的假定看似不会发生,但是如实发生了呢?情急之下,大明有了预案,有序进行,才有反攻的契机。”
赵玫俯首离开了礼台,他的这个假定很大胆,但是接下来的假定更加大胆。
马上要赴任辽东都司的范广走上了台,行礼之后,高声说道:“我的选题是,建奴叛乱。”
“自土木堡天变以来,辽东都司建州女直奴酋李满柱、董山等人,已多次率兵袭扰开原、沈阳、并攻打抚顺城。”
“基于既定事实,我做出以下几个推断。”
朱祁钰却是正襟危坐,他知道范广的选题是关于辽东都司,但是居然直接圈定了在了建州女直奴酋的叛乱之上。
“我预设了两个推断,一个是胜,一个是败。”
“胜,则是摧枯拉朽,由抚顺出关,兵分三路,直取建州三卫,左路出浑河,越石门,经土木河,到分水岭,右路则从鸦鹘关经喜昌口、过凤凰城,黑松岭一带。”
“中路自抚顺,经薄刀山,粘鱼岭,过五岭,渡苏子河,至古城。”
“三路合围,将其尽数击毙杀!”
“强壮者戮、老弱俘虏,其势,若土崩而火灭、犹瓦解而冰消,空其藏而猪其宅、杜其穴而空其巢,天寒之日,虏境萧条也。”
范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向了朱祁钰,他有些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而朱祁钰则是有些好奇的看着堪舆图上的标记,这行军路线,不就是成化犁庭的翻版吗?
只不过是没让朝鲜仆从军参与罢了。
“继续。”朱祁钰的声音不大,但是在安静的礼堂内,却是极为的清楚。
范广为什么不说了呢?
因为接下来,他要说败了。
“败……”范广深吸一口气点在了抚顺的位置说道:“败,则虏境建奴必然合力一处,取下抚顺了。”
“介时我京营精锐尽出至辽东都司沈阳,臣以为,无五十万兵马,再难拿回抚顺了。”
“抚顺置于辽东,正如宣府置于京师,乃是门户,寒冬深岭,建虏合力,必然枕戈待旦,低于五十万兵力,恐难奏效。”
一个千总守备,听到这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道:“一派胡言!我大明精锐,强兵悍将,建奴寥寥千户,怎需五十万天兵!”
朱祁钰伸出手来说道:“坐下,这课业是朕布置下的,等范指挥讲完,私下再议论。”
“末将领旨。”这千总守备还是一脸不服气。
朱祁钰不是秦始皇,当初王翦说五十万大军才能灭楚,秦始皇还不信,让李信领了二十万大军就去了,大败而归。
王翦率领五十万大军最终灭楚。
范广旧任辽东,朱祁钰信范广的话,抚顺要是丢了的话,那的确是震动朝野的大事。
“若无五十万,以辽东的地形,分三路、四路合击,会被敌军各个击破,若合成一力进击,则建奴必然仓皇逃入虏境,化整为零,明年再克我大明抚顺。”
“如此之下,反反复复,建奴必破我辽东都司,顺势而下,转战千里,一鼓作气,将广宁拿下,介时,只需剪除蒙古和朝鲜两翼,我大明便时刻处于建奴铁蹄之下了。”
范广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是极其大逆不道的。
天下无敌的大明,不过是刚刚经历了一次土木堡之变罢了,很快京师之战,就找回了场子,宣府又打的瓦剌人溃不成军。
但是朱祁钰却是目光流转,眼神闪烁,这不就是后金崛起之后的路线吗?
拿下抚顺。
大军进剿,则逃出关外,大军撤退,则再破关而入,连续试探之后,在萨尔浒之战中,大破大明军队,一鼓作气,打到了宁远城下,若非一炮轰中了老奴酋,辽西走廊能不能守住都难说。
什么叫兵败如山倒?
杨镐在萨尔浒之战中,除了他带的二十万大军,还有蒙古林丹汗策应、朝鲜军队策应,大败而归。
五十万,范广,还真不是胡说。他打算的战略就是步步为营。
但是五十万大军……
朱祁钰点头问道:“若是败,甚至你担忧的广宁丢了,蒙古人不得不西进,朝鲜不得不俯首称臣,剪了我大明左右两翼,可有良策?”
范广有些愕然,他没想到自己大逆不道的话,居然得到了陛下的问询,他看着堪舆图看了良久,才叹息的说道:“臣愚钝,臣无良策。”
“好。”朱祁钰点头说道:“若是抚顺关破!”
“朕就给你五十万大军,哪怕是倾尽内帑,下诏勤王,也在所不惜!你将这句,写到你的课题里,送于兴安归档讲武堂库。”
范广有些呆滞的说道:“可是陛下,建奴式弱,抚顺固若金汤啊,怎么可能破呢?就是给董山、李满柱十万兵马,人吃马嚼,他也养不起啊。”
李满柱、董山养不起十万兵马,努尔哈赤和黄台吉能呀!
朱祁钰笑着说道:“于少保当初说,这天下就没有攻不破的城池,照做就是。”
“臣领旨。”范广将自己的作业拿下了台,添了几句,交给了兴安。
这是讲武堂第一本被归档的课题,上面有所需粮草、调动人数、行军路线、任选良将、墩台哨所位置都有着详细的规划。
朱祁钰从兴安手里拿过了那本课题本,交给了杨洪,上面是一份儿极其详细的作战规划。
杨洪摇头说道:“无论是宣府还是抚顺,都不可能破,陛下这……臣不认同。”
“是呀,天下无敌的大明,重镇的宣府和抚顺怎么可能破呢。”朱祁钰笑着说道:“但是这就是我们的军将啊,他们已经走到了在廷文官的前面。”
“他们有更加大胆的假设,更加充足的准备,更加严密的计划,作战之时,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他们敢于假定皇帝被俘,敢于假定雄关被破,敢于做出各种的规划。”
杨洪再次翻看着课业本,终于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他俯首说道:“是臣先入为主了,虽然此事儿绝不会发生,但的确可培养将官。”
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此时此刻的大明朝,没有人会想到,日后的大明会是如何的危如累卵。
这也是帝国的通病:「帝国如此的强大,没有人会认为帝国会变得弱小,但是走下坡路的时候,往往会一脚油门踩到底。」
接下来则是被朱祁钰非常看好的一名教习,罗通,兵部右侍郎,文武双才,擅营建。
他走到了台上行了一个稽首礼,振声说道:“我的课题是,播迁之祸!”
“若是彼时京师未曾守住,甚至稽王北狩之时,大明南迁,大明将何去何从!”
于谦当初说过言南迁者斩,朱祁钰也曾经下旨言南迁者斩,朱祁钰甚至还令锦衣卫逮捕了凤阳诗社的十四名笔正,战后,全都斩首示众。
当时京师之战已经打完了,朱祁钰依旧从诏狱里将十四人提出来,皆数斩首。
这也是他被朝臣诟病的最多的点,陈循一直念叨着仁善,就是陛下真的有亡国之君之相。
罗通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只有杨洪若有所思。
其实杨洪那时候也做好了皇室南迁,阖家殉国的准备。
当时杨洪都觉得京师守不住,而且迟早要播迁,既然播迁,宣府乃是孤城一座,不阖家殉国,难道为瓦剌人前驱?
杨洪戍边四十余载,他根本无法接受,自己成为西虏走狗的那一天,是何等的屈辱。
作为一个将士,死,也要死得像个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