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他在大同府是土皇帝,但是他面前的是真皇帝,而且这个郕王殿下,还是于谦一手扶上去的。
而且听说,郕王对于谦极为信任,几次彻夜长谈讨论国政。
而他和于谦算不上水火不容,只能说是你死我活。
镣铐是他的小试探,小心机罢了。
朱祁钰看着石亨混不吝的样子,确信的说道:“以后不用行跪礼,稽首礼即可,大同阳和口之战,罪责不在你,而是奸人透露了你的行踪。”
“哪个奸人害我?陛下告诉我,我去活剐了他!”石亨怒目圆瞪的喊道。
“朕替你杀了。”
“谢陛下隆恩。”
一个快问快答之后,朱祁钰愕然,石亨连他登基的消息都知道,大太监郭敬被斩首的消息,他能不知道?
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要谢陛下隆恩,这就是朱祁钰对石亨的第一印象。
朱祁钰不再跟这厮耍嘴皮子,他直接问道:“也先南下在即,宣府杨王和大同刘安、参将郭登,收拢残兵,无力驰援,瓦剌必然南下,你可有什么退敌良策?”
“陛下,宣府大同两镇互为犄角,只要守将不擅开城门,自无陷落的可能,但是他们却无法出城作战。”
“收拢残兵,是混入奸细的最佳时刻,一旦将帅离城,两镇必陷。”
“那么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只要能够守住这三关,瓦剌断无可能进入关内。”
“陛下,臣愿领兵三千,可镇一关之地,若也先来犯,他若踏过我所在城关,必然是踩着我的尸体而过!”
朱祁钰看着堪舆图上的三关之地,不住的点头。
“你和于尚书的意见,完全一致。”他颇为感慨的说道。
石亨赶忙说道:“于尚书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坐镇京师,决胜于千里之外,真乃是人中……”
“停,说正事,你搁朕儿这拍马屁,于尚书又听不到。”朱祁钰打断了石亨的施法。
石亨看了半天的堪舆图,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末将刚才又看了看,这三个关隘,其实一个也守不住。”
“于尚书也是如此看法,说说你的想法。”朱祁钰一愣,这俩不对付的人,对于战事的态度出奇的一致。
石亨点了点山外九州确信的说道:“于尚书必然是认为:山外九州的流民入关,开关放百姓进来,瓦剌人夺取这三关易如反掌。”
“不开关,则相当于将山外九州拱手相让,民心丧则失地。”
“其实让臣来看,这开不开关,都一个样儿,这三关,一个都守不住。”
“瓦剌窥伺中原多年,连郭敬这类四朝老宦都为他贩卖禁物,这三个关隘,必然是奸细无数,里应外合,没有不破之理。”
石亨何人?大同军阀,他能不知道郭敬干的那些腌臜事吗?他知道的门清儿,所以对边戍,他和于谦的判断非常相似。
朱祁钰闭目良久,他之前和于谦谈过一次,希望可以把战场定在塞外,于谦否决了他的提议,甚至认为内三关都守不住,瓦剌必至京师。
“臣有守城十略,还请陛下过目,末将没什么本事,就是会打仗,于尚书虽然才智无双,但难免有遗漏之处,请陛下查阅。”石亨从囚服的袖子里,拿出了两本奏疏来,很长很长。
朱祁钰拿过了那两本奏疏,笑着说道:“朕看看你写了什么。”
第一本是具体的城防建议,的确是个查漏补缺,石亨常年在大同与瓦剌人打交道,对他们的本事门清儿,有很多针对性的招数。
第二本奏疏则是抓拿胡商,清查奸细,这也是石亨在大同的主要工作之一。
石亨和于谦坚信瓦剌必然会入关,进攻大明京师,但是朝臣们就是不信,天天说于谦借此擅权。
第二十二章 合理?合理个……
石亨是个猛将,于谦的可用不可信的评价,十分精髓。
一见面,石亨的心机就昭然若知,极尽谄媚之能,这一切都是为了活命罢了。
就连退出文华殿的时候,石亨一直拱着腰,退到了门槛的位置,才转身,直到走到了殿外,他才站直了身子。
朱祁钰一直眯着眼,看着石亨的这些动作,他并没有因为石亨如此的动作,就放弃对他的警惕,他更信任于谦的判断。
他与石亨的奏对时,于谦的一句话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安禄山起兵谋反之前,也十分的恭顺。
朱祁钰抻了抻身子,伸了个懒腰,看了眼兴安笑着说道:“乾清宫收拾停当了吗?”
“陛下,该回了,天色已晚。”兴安小心的提醒了朱祁钰一声。
嗯?
朱祁钰站起身来,满是疑惑的看着兴安,这前前后后十多天,兴安一直在打扫皇宫,到底打扫了个什么?
办事不利吗?
兴安面色犹豫,但依旧是摇了摇头,在前面引路,即便是天色已晚,但他还是出了午门,回到了郕王府。
朱祁钰正要好好问问兴安,皇宫到底何种情况时,成敬匆匆的走了进来,低声说道:“陛下,于谦回京,在门外恭候,得知陛下回府,他就走了。”
“不是说要请进门吗?为何要让于尚书在门外恭候?”朱祁钰面色更加凝重,今天臣子们搞了一处劝进,连皇太后都拿出了懿旨,让他继位。
自己却住不了皇宫,于谦现在甚至连门都不入了?
这是何等的道理?
“于尚书执意等在门外,陛下出宫回府,他长舒了口气就走了。”成敬不解,他只能把于谦的反应说个明白和通透。
朱祁钰终于坐不住了,他隐隐感觉到了一个巨大的危急,随着懿旨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但是自己身边的兴安和成敬二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去于府!”朱祁钰站起身来,也顾不上休息,在杭贤和汪美麟的目光中,他骑着自己的马,带着兴安和几个锦衣卫就奔向了于谦府邸。
于谦的府邸很小,只是一个普通的院落,一间正方,一间厢房,显得极为的狭小。
朱祁钰来到门前时,于谦已经等在了门前,他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于谦是大明的臣子,但不是他朱祁钰的臣子,这一点,朱祁钰还是心里有点数儿的。
他翻身下马,扶起了地上的于谦。
于谦虽然表明了自己不想多言的态度,但是朱祁钰迫切的想要搞明白,自己的危急到底在哪里。
于谦站起身来,看着朱祁钰略微有些焦急的面庞,才挥了挥自己的衣袖,请朱祁钰进了门。
“于尚书,何故至门前而不入?是朕哪里做的不好了吗?”朱祁钰俯首站在正厅,连坐都不想坐,等着于谦解释下今天所作所为。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领着朱祁钰坐在了主位上,他一脸郑重的问道:“陛下以为,若是上皇回京,上皇和陛下,谁是君,谁是臣?”
朱祁钰看着于谦一脸严肃的模样,十分确信的说道:“朕继皇帝位,朕自然是皇帝!朕是君,他是臣!”
于谦默默的不说话,只是俯首,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朱祁钰拿起了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虽然有点烫,但他还是咽了下去。
他甩了甩袖子,离开了于家的正厅,点头说道:“朕走了,京师防务全仰来于尚书了。”
朱祁钰在夜上柳梢头的时候,策马二十余里跑到了一个臣子家中,得到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之后,又催马返回。
在路上,朱祁钰反复咂着于谦的那句话,终于想明白了于谦表达的含义。
这不是于谦在打哑谜,是他作为臣子,不能开口说的一些道理。
他的意思,全都在这句「谁是君,谁是臣」之中。
而且朱祁钰显然注意到了,于谦家里很是破败,很穷,很小。连个侍卫都没有。
朱祁钰回到了家中让成敬找到了朱元璋写的皇明祖训,挑亮了油灯,才终于将于谦未说完的话讲完。
皇明祖训里,朱元璋说:【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
这段话的含义就是:如果皇帝没孩子,就必须是兄终弟及,而且必须是立嫡母所生的孩子,庶母生的,即便是长子,也不能立。
朱祁钰的母亲是罪臣女眷吴氏,吴贤妃。
当年汉王朱高煦搞造反,被朱瞻基平定的时候,吴氏作为汉王宫女眷,被送进了后宫为奴。
明宣宗朱瞻基赦免了吴氏的罪,把她放在了宦官家中,生下了朱祁钰。
朱祁钰其实一直住在宫外,其实就是一个私生子,直到朱瞻基病重的宣德十年,朱瞻基才将吴氏确立为了贤妃。
大明有个很不好的习俗,那就是殉葬,皇帝死了,没有孩子的嫔妃,都要殉葬。
若是不承认吴氏和朱祁钰的存在,吴氏就会被殉葬。
朱祁钰靠在座椅之上,他的权力看起来很大,但其实很小很小,他乃是庶出,天生没什么法统正名,母亲还是罪臣女眷。
朱祁镇是嫡出,嫡子在宗族礼法之中,拥有绝对的继承权,尤其是朱元璋还明文规定了这一点,甚至用行动维护这一点。
朱元璋的嫡长子朱标死后,朱元璋还因此不惜发动了蓝玉案,也要确定嫡孙朱允炆的皇位稳固。
朱棣的一生,五征漠北,七下西洋,他其实就一直在证明一件事,那就是他做皇帝比朱允炆强,或者是“爹,你选错人了。”
但是临到走的时候,他依旧让朱高炽,也就是嫡长子继承了皇位,而不是让更像自己的朱高煦继位。
朱瞻基同样是嫡长子,朱祁镇同样是嫡长子,朱祁镇的年号都是正统。
朱祁钰认真的捋了捋脑海中的记忆,群臣们起哄让他当皇帝,只是临时的代班皇帝。
此时的大明朝,有资格真正继承皇位的是襄王朱瞻墡,因为襄王朱瞻墡是朱瞻基的胞弟,人家是嫡子。
按照大明的规矩,朱瞻墡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孙太后也在朱祁镇被俘之后,第一时间派人去襄阳去了朱瞻墡的金印。
朱祁钰终于明白了自己登基之后的第一要务,正名位。
而他最大的敌人,就是宗族礼法。
在宗族礼法中,朱祁钰明明是皇帝,但朱祁镇回来,朱祁镇才是君,而他朱祁钰是臣子。
因为朱祁钰若是突然暴毙,甭管朱祁镇回来不回来,这皇位还要还给朱祁镇一脉,也就是朱祁镇的庶长子朱见深。
这种事居然是合理的。
合理个屁!
朱祁钰越琢磨越是憋闷,他没有继承权,之所以当皇帝,其实就是临时看个家,等到朱祁镇回来的时候,这鸟位还是朱祁镇的!
朱祁镇回不来了!他连关都入不了!只能死在迤北,谁都留不住他!
第二十三章 不得人心庶皇帝
宗室藩王不会支持他、因为他是次子;
公侯勋贵不会支持他,因为他这个皇帝就是个代班,太子还是朱祁镇的儿子朱见深。
朝臣们不会支持他,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朱祁镇的臣子。
其实朱祁钰的面前,还有个办法,可以轻而易举的【正名位】。
现在、立刻、马上跑到宫里,叫孙太后一声嫡母亲娘,他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获得名位。
但是孙太后的亲儿子是朱祁镇。
他叫孙太后亲娘,孙太后还不带答应呢。
以道德为约束力量的君君臣臣的束缚和框架,儒家礼法,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他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也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那就是彻底打破这种束缚和框架!他才会有一条生路。
这皇帝,难做呀!
不过朱祁钰却是打开了桌上的几张宣纸,开始认真的写写画画。
他熬了一夜,才在鸡叫之前,昏昏沉沉睡去。
兴安一直守在门外,拦住了任何想要见到朱祁钰的人,此时的陛下需要休息。
朱祁钰一直在郕王府,若无早朝,他连皇宫都不去,就在郕王府的书房里批阅奏疏。
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只是个看门儿的庶子,就有任何的懈怠。
“兴安啊,郕王府有多少可用之人?”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奏疏,看着侍候在旁的兴安,有些疑惑的问道。
兴安掰了掰指头算了算说道:“府上算上审理、伴读、良医、校卫大约有二十三人。”
一个完全没有继承权的皇子,在郕王府,也就是专门为还未之藩的藩王们准备的宅子里,住二十年,能有什么班底?
军中无将、朝中无臣,就连手底下,也只有阿猫阿狗三两只。
按照礼部尚书胡濙的规划,上皇北狩于迤北,瓦剌南下在即,国事风雨飘摇,登基大殿不适合大肆操办,胡濙主张不要铺张浪费,简单操办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