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前些年臣回京专门去了养济院,问过一次,若是冬天给够柴薪,则至少半数可以成丁。”
朱祁钰点头说道:“此乃大明善政。”
于谦说的很对,错非爆发疫病,否则这些养济院的孩子,比草原上的孩子成活率,还要高许多。
朱祁钰继续说道:“丰厚的劳动报酬,可以获得更多的粮食,增加百姓的体力、改善生活的状态、对日后抱有期许,丰衣足食,让孩子读书写字生活便有了盼头。”
“劳动报酬充足,则百姓能够显著的改善他们对子女的供养,从而使多数的孩子,能够长大成人,为社会提供更多的成丁。”
“更多的成丁,势必会放宽和扩大大明国力的上限,换句话说,更多的人口会有更多的财富。”
“大明才会更加繁盛。”
朱祁钰比划了一个手势,横向的、纵向的。
胡濙咳嗽了一声说道:“陛下的意思是,民强则国强、民富则国富、民安则国泰,这里的民,是天下黎民百姓。”
陛下卡在嗓子眼的话,说不出来。
但是胡濙是干什么的?
那必然是察言观色,立刻把泰安宫国泰民安的典故翻了过来,解释了一下陛下比划的手势,让群臣理解。
什么叫专业?
没有这种能力和水准,也配当大明朝的礼部尚书?
国泰民安。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可是前不久,福建、浙江、广东、江西、南直隶,将近百万百姓,起于阡陌,将整个东南,打的千疮百孔,至今宁阳侯陈懋,依旧在安定福建,班师不得,七十多岁了,为国征战。”
“福建布政司使宋彰等一干人等,已经查补完了,明年缇骑将押解一干人犯至福建,斩首示众。”
大明没有财经事务,也没人懂,更没人研究,大家都这么糊里糊涂的混日子,怎们能搞好政治呢!
金濂的头皮有些发麻,他一直以为地方的叛乱,是地方官员的错,但是似乎现在看来,这是户部的责任,但又不是户部的全责。
他眉头紧皱,思索着陛下说的所有的话。
财富、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准就是劳动。
那劳动是由成丁贡献,唯有成丁多了,这财富才会增加,财富增加则成丁会更多,那劳动更多,财富就更多。
这是一个正循环。
大明显然处于正循环之中,成丁的数量在高速的增长,这是一个基本的事实,但是朝廷的赋税,依旧是每年三千万石米粱,折价之后,大约在两千万左右白银。
而且似乎出现了更大的问题,那就是人丁增长了,财富增加,抚养子女的成本应该降低才对。
但是百万规模,不亚于黄巢起于阡陌的大叛乱,刚刚在福建结束。
这中间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那就是劳动报酬的极不合理。
导致了百姓流离失所、舍本求末,导致了耕地荒芜、马政败坏,导致了东南大乱。
而胡濙想的更多。
兴文匽武,兴文也兴了二十四年了,匽武也匽了二十四年了。
兴文兴了什么?陛下搞农庄法,翰林院的学士最合适去宣讲政令,可是陛下敢用吗?哪怕用那群在卫所儒学堂读了几天书的掌令官,也不用翰林院的学士。
兴文兴出了一堆的毛病,兴文兴了一群只知道空谈阔论、务虚避实的翰林院学士,正经学问没多少,坐师那套虚礼,倒是越来越完善。
匽武倒是搞得有声有色,匽武把五军都督府、马政、京营,全给匽武匽的喘不过气来,连瓦剌都围困京师了。
继续兴文匽武下去,大明还有几年国运?
下次瓦剌来了,直接播迁吗?
六部明公、都察院总宪、所有的给事中和侍郎们,经过陛下一讲,全都通透了,这道理看似简单,但是要理清楚,却是极难。
陛下身后有高人,必定是九十九尺那么高!
金濂打开了自己的会议记录本,认真的问道:“陛下,这劳动报酬究竟以何等标准定策?臣愚钝。”
能让了户部尚书金濂,这个在地方、在朝廷,为官三十余载,征战东南,与陈懋抵背杀敌的官员,真心诚意的说出臣愚钝这三个字,何其不易?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以为,百姓最少要取得保证一户生活费用两倍的劳动报酬,才有余力照料子女。”
“其实家中妻子,劳动所得,能够维持自己所需即可。”
“这是一个底线,最基本的报酬标准,只要低于这个底线,那幼童死亡就是必然。”
“如果想要赡养家庭,那一个成丁的收入,应该得到家庭生活费用的四倍以上的劳动报酬,才有可能让其读书写字。”
“这样长大的孩子,才是一个成丁,而不是土匪流寇。”
大明的女子,并非大家闺秀,基本都要劳作,男耕女织,女子能织养活自己已经不错了。
那么一个成丁的劳动,必须要是家庭所需生活费用的两倍,才有余力照顾孩子,想要读书写字,就需要四倍。
朱祁钰继续说道:“如果想要鼓励人丁兴旺,那一个成丁的收入,至少应该是生活费用的六倍以上,才会有余力多养育后代。”
生活费用为何?
柴米油盐酱醋茶、维修住所、带着孩子看病等基本支出费用。
朱祁钰核算过,其实真的很低很低,大明人口极多,产出极多,但是大明没有法定货币,自从大明宝钞糜烂,宝源局没有履行其发币的职能,大明始终处于钱荒的状态,钱贵物贱,物价并不是很高。
大明有善政惠民药局,隶属于太医院,在各州府县均有设立。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如果要给一个数字的话,每户每年所费不过米七石五斗,按京师折价不过五两银罢了。”
京师米贵,但是贵也有限。
于谦愣愣的说道:“京畿地区、山外九州,亩产一石,一年麦梁豆两熟,这不就正好是下农十亩之维?”
于谦说的是下农的标准,一家十亩地,一年两熟,再刨去旧的亩税,会有十五石左右的作物收获。
正好够陛下所言的成丁的劳动报酬,必须要生活费用两倍以上的劳动报酬,才能妥善的抚养孩子。
下农养两个孩子,正正好能养活。
但是低于十亩,就必须要去做佣户,但是所得微薄,勉强维持。
慢慢的下农变成了游惰之民、末作之民,最后变成山匪流寇,为祸一方。
于谦深吸了口气,他终于理解了为何陛下要推行农庄法了,京畿、山外九州、福建,因为兵祸,天怒人怨,不提高劳动报酬,百姓哪里还养得起孩子呢?
恢复人丁,才能彻底恢复战乱后的国力。
这和当年刘基所说的万夫一力,不谋而合。
果然是太祖遗风!
于谦和王文都是巡抚地方十数年的臣工,深知民间之疾苦,他们知道出了问题,但是他们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去解决这个问题。
两倍可度日、四倍可读书、六倍可以人丁兴旺,陛下给出了一个十分详细的体系,来解释到底给百姓多少才够用。
第二百一十六章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中国,中央之国!”
“大明拥有寰宇之下,最多的可耕土地、最勤劳的百姓、最可靠的水利,大明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但是却始终停滞。”
朱祁钰停顿了一下,即便是喜宁、郭敬这等为虏前驱的二鬼子,说起什么也是,暗通中国某人。
中国二字,本身就是中央之国。
何为中央之国?
就是天下文化中心、科技中心、经济中心和军事中心。
这就是中心之国、中央之国的含义。
大明无比的强大,强大到京营一战溃败如斯,兵败如山倒,依旧能崩掉瓦剌一颗大门牙。
“但是我们却是长期的处于一个停滞的状态,这种停滞状态,会因为战乱、会因为百姓起于阡陌,慢慢向滑落。”
这是一个很违背经济学常识、很违背客观规律的事实。
大明处于一个高速发展和经济停滞的叠加态,当朝廷观察的时候,大明是在停滞的,但是在朝廷不观察的时候,他的确是在高速的发展。
在这停滞不前的社会里,是不可能看得见的现象。
但是大明就是如此的神奇,始终处于一种可持续崩溃,而不崩溃。
可持续停滞状态,在不进则退,退则立亡的经济学中,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模型,是违背客观事实的。
大明,却始终处于可持续的停滞状态。
朱祁钰说道:“你不可能在瓦剌找到足够的劳动报酬,来养育自己的子女,交趾、满者伯夷、朝鲜、倭国,亦是如此。”
“因为他们也在停滞,他们的人口会慢慢的减少,战乱、土地荒芜、短暂有一两个强人,统治数年,国进,之后再次开始衰退。”
“如果我们能够提供两倍以上生活所需费用的报酬,那么我们就可以阻止大明的倒退。”
“如果提供四倍以上生活所需费用的报酬,那么我们就可以让大明高速发展。”
“如果提供六倍以上生活所需费用,那么大明终将天下无敌!”
朱祁钰依旧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
由耕地荒芜、马政荒废、东南大乱的现象为切入点。
发现大明此时政策的问题,随后给出了原因,那就是劳动报酬给的不够,随后提出了解决的方案,增加劳动报酬的给予。
胡濙拿起了笔,快速的写道:「景泰元年十二月戊申日,上于讲武堂聚贤阁与群臣议马田政,总论二政得失也。」
「上言:民进则国进,国进则民强,民强则国泰,国泰则民安。可为万世不移财经之法矣。」
胡濙犹豫了片刻,将万世不移四个字去掉,又斟酌了一番,把万世不移写到了上面。
胡濙斟酌再三,又继续写道:「上有好生之德,惓惓以生灵为念,民所求资费倍之,则安居;再倍之,则知礼仪廉耻,再倍之,则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盖睿质天纵,文翰并美,而不矜其能,尝有开辟之举。国家之制,宽严有制,烦简有则,帝实始皇明之财经事务之章。」
「假以时日,官吏称其职,戎政得其平,法纲纪修明,仓储庾充盈,闾阎安乐业,岁不能灾,蒸然有治平之象也。」
朱祁钰看着胡濙写了半天,问道:“你写什么呢?”
胡濙勾完了最后一笔,感慨万千,他今年已经七十有五了,能在垂垂老矣,半个身子进了土的年纪,再次看到大明又再起之势,感触良多。
他将写好的纸张说道:“呈陛下御览。”
朱祁钰当然能看得懂,他皱着眉头看了许久说道:“怎么都学武清侯那般,拍起了马屁?”
“后面的都删去,前面做好注解为佳。”
“比如保证劳动报酬是生活所需的二倍、四倍和六倍,这一段可以用俗字俗语,通俗易懂,还不需要别人去注解,省的误读。”
“而且这什么万世不移财经之法?自始皇帝鲸吞六国,至今已有千余年,天下可曾有万世不移之法?删去。”
一个盐法用了七百多年而不变,那不是万世不移之法,是怠政、懈政。
朱祁钰的皇位说到底是篡来的,他不能后退,每往前走一步,身后都是悬崖。
这胡濙平日里也就洗洗地,这怎么拍起马屁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于谦坐在次席,他看了半天胡濙写的内容,并没有觉得哪里有不妥之处,句句肺腑,明明说的很有道理。
于谦又递给了金濂,金濂摇头,又传了下去。
君有命,胡濙自然不能不从,他将重新写好的会议题本,递给了兴安。
兴安将两份比对之后,立刻了然于胸,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是兴安却是及其清楚。
陛下对陈镒,就是跑去张秋,跟徐有贞组队治水的那位右都御史陈镒,那天在燕兴楼说的话,还是放在心上了,而且非常忌惮。
陈镒酒后狂言:太阳下山之后继续干;夸,夸上天去;夸他一个如临九霄;夸他一个飘飘欲仙;夸他一个不知东南西北;夸他一个大踏步;夸他一个一意孤行;这些话,陛下始终放在了心上。
陛下虽然之前不屑那些话,仅仅将陈镒外派为官,申饬了都察院。
但是陛下始终对任何夸赞的话,都不假辞色,甚至还怀有警惕。
陛下不擅长阴谋诡计,甚至有些钩子太直了,也一直钓不上什么大鱼,只好开始京察,把每条鱼都拿出来看看。
但是陛下极其擅长阳谋,走的是阳关大道,正因为陛下走的阳关大道,才会忌惮这等夸赞的阳谋。
兴安不由的感慨,陛下不接受的这些夸耀,不是陛下正在做的事吗?
只可惜了,陈镒和徐有贞,怕是要在地方继续巡抚了,反正天下河道众多,慢慢治理便是。
工部尚书石璞是个很能干的人,他立刻提出了对石景厂的工匠们,提升劳动报酬。
石璞早就察觉到了石景厂的劳动强度极高,却得不到相匹配的报酬,现在他对于石景厂的工匠的劳动报酬,有了估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