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这拉扯的第一个回合,显然是平局。
不过没关系,大皇帝还有后手,等着于谦咬饵。
于谦在街上看了许久,这已经十二月份了,本来该万物凋零的时候,但是街上人来人往,都是置办年货的人。
今年的街头,比去年跟热闹了一点,别的地方,于谦不太好说。
但是京师的劳保局尽职尽责,哪怕是盘踞在京师九门之外民舍的百姓,过年了也要扯两丈布,割上几斤肉,称点豆子做腊八粥。
于谦走过了大街小巷,慢慢的回到了九重堂,正打算入门,就看到了今年的新科榜眼刘昇,等在门外。
于谦左右看了看,他这九重堂自从设立以来,就很少有人登门,他连大小时雍坊官邸都不住。
谁闲的没事干,到于府来找晦气呢?
既得罪了陛下,又得罪了于谦。
当初石璞作为工部尚书,要到兵部当左侍郎打下手,于谦都没要。
于谦不结朋党,无论是同榜、同乡,还是坐师他都不弄,他不想当权臣,只想当个忠臣。
这刘昇想来是等了一些时间了,于谦认识刘昇,知道他跃龙门登科了。
毫无疑问,刘昇就是朱祁钰准备的第二回合拉扯。
刘昇哪里人,嘉兴府桐乡人,于谦是杭州府钱塘县人士。
桐乡和钱塘县就隔着一条钱塘江,他们乃是正经的同乡。
这大皇帝和于少保第二个回合的拉扯,正式开始。
于谦上下打量了下刘昇,刘昇自然也是打量着于谦。
刘昇赶紧把拜帖递上,俯首说道:“小生乃是桐乡人,见过于少保两次,家父刘长翊,曾经和于少保同为杭州府万松书院同窗。”
于谦点头说道:“我知道你,都长这么高了,也胖了些。”
于谦并没让刘昇进门,他又左右看了看,只能笑着摇头。
这也就是新科进士才办这种事,于谦这九重堂,等闲谁会过来触这个霉头?
除了陛下外,其他人也都一个待遇,于谦连门都不会让人进,有什么事,在门外说便是。
他没把刘昇轰走,那是看在刘昇他爹的面子上。
万松书院是个始建于唐朝贞元年间,原名报恩寺,后来改名为敷文书院,再后来改名了万松书院。
这书院,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所在的书院。
刘昇愣了许久说道:“在这里说吗?”
于谦点了点头,并未搭话,这九重堂的门,不是那么容易进的。
刘昇有些话是难以启齿的,在大街上说事,他实在是有些难以开口,但还是牙一咬说了清楚。
事情并不复杂。
刘昇有个戏班子,就是那个曹姓男伶所在的戏班子。
这个戏班子虽然唱不得《精忠旌》三十七折,但是唱一些才子佳人类的曲目,还是不成问题的。
但是刘昇还是为曹姓男伶强出头,跟蔡愈济别上了,这蔡愈济,两鬓斑白,还是七品监察御史,在刘昇眼里,自然是好欺负。
但是蔡愈济哪有功夫搭理他?陛下大计正在筹备,开了春就要进行,蔡愈济压根不搭腔。
这本来唱才子佳人足以过活,但是这戏班子却是每况愈下,刘昇就只好四处拆借,想把这戏班子维持下去。
这拆借了不少的钱,结果这曹姓男伶,带着钱跑了!
原来这戏班子的营获,其实完全可以维持,毕竟京师这么大,养个戏班子完全不是问题,曹姓伶人让刘昇去借钱,完全是为了骗钱跑路。
这曹姓男伶本就是戏子,那说起话来,做起事来,处处都是戏,的确是很能唬人,这刘昇就给骗了。
刘昇作为翰林,登堂入室,结果是被人骗了钱财,还被人戏弄,钱没了不说,还被债主堵了门。
刘昇就到顺天府报了案,但是这曹姓男伶都跑了半个多月了,顺天府倒是把案子查清楚了,但是去哪儿抓人去?
正所谓:戏子无情耍翰林,入戏贪嗔恨寻觅。
刘昇咬牙切齿的说道:“若是找到了这曹伶人,必然将其打杀了,方解心头之恨!”
于谦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道:“那你找我是要做甚?你不是应该找那曹姓伶人去吗?”
刘昇面露凶狠的说道:“还请于少保为我做主,请于少保动用锦衣卫,将其抓捕归案。”
于谦初听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刘昇认真的表情,差点笑出声来。
他指了指自己说道:“你的榜眼是花钱买来的吗?你让我动用锦衣卫?!”
刘昇摇头说道:“还请于少保看在家父的情面上,帮小侄一把,抓到了人,这银钱必然分少保……三成!”
这是个情面的问题吗?调动锦衣卫那是面子的问题吗?锦衣卫是什么性质的衙门?
于谦无奈的说道:“你知道锦衣卫又名缇骑吗?”
刘昇点头说道:“知道啊。”
“那缇字何解?”于谦已经严重怀疑景泰二年的科举,有重大科场舞弊案!
他已经那开始考校刘昇的学问了。
刘昇有些发愣,但还是说道:“缇,帛丹黄色,赤也。礼曰:赤缇用羊,四曰缇齐。”
于谦叹服,这家伙,读书还是不错的。
于谦无奈的说道:“缇骑是天子亲卫,乃是由执金吾骑而来,只有陛下能够调动,你……请回吧。”
这个刘昇显然是读书读迷糊了,钻进了书里,倒是把书读通透了,可是也就只会读书了。
每次科举,这样的人也不少,他们既做不了推官,也弄不好学问,最后都在翰林院养老等死了。
比如永乐十九年的状元和榜眼,也是如此,并非孤例。
于谦琢磨了下,回头得找胡濙研究下这科举制如何改良了,至少这算学得加进来,否则都是这般死脑筋,肯定不大行。
刘昇还要说话,校尉已经拦住了刘昇的去路。
于谦其实有几种处理方式,第一种借他点钱,让他还债。
第二种就是帮他到顺天府说一声督办此事。
第三种就是最无情的这种,也就是现在于谦的处理方式。
于谦是少保,掌握的是公器,他连自家宅子都认为是暂住,等到人哪天宴去了,就让妻子搬出去住。
他不是个以公谋私的人。
至于借钱,这刘昇欠的太多了,于谦哪有这个钱帮他?
升米恩,斗米仇,于谦是个好人不假,但是他可不是个烂好人。
刘昇欠了那么多钱,于谦真的帮不了他。
这第二个回合的拉扯,于谦又没有留下任何的把柄,给大皇帝去唠叨。
而且于谦对刘昇并不同情,他们的确是同乡,也只是同乡罢了。
人总需要长大,刘昇家乃是嘉兴望族,也不用于谦去操心,他的生计问题,因为刘昇还得起拆借的银钱。
刘昇找于谦,只是想借着于谦的权力,找到曹姓伶人。
正因如此,于谦无论如何不能帮他。
于谦走进九重堂摇了摇头,这刘昇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显然是有人鼓动。
能是谁呢?
次日的早上,朱祁钰在讲武堂宣见了于谦。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见礼,一如既往的儒雅随和。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躬安,坐。”
“下盘棋?”朱祁钰有些手痒的说道。
于谦看了一眼兴安说道:“那就下几把。”
于谦排兵布阵,想了想满是笑意的说道:“陛下,臣怎么说也在地方巡抚了十九年,从地方到了朝廷,官至兵部尚书,没那么弱不禁风。”
“陛下那些担心实属多余,臣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于谦知道是陛下安排的燕兴楼店家拦人,也知道是陛下找人鼓动了显得极为愚蠢的刘昇,去九重堂寻他帮忙。
他更知道陛下是一片好心,不想让他当个烂好人。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可什么都没做。”
钓鱼佬不可以承认自己空军,那就直接说自己没去钓鱼好了。
不过至此,朱祁钰也全然明白。
于谦是个好人不假,但那也是卷了十九年,从地方卷到朝廷的少保、兵部尚书,马上就是文安侯的好人。
另外一个卷了十九年的裴纶,才刚当上了山东布政使,在地方执掌大权,在京师也就和李宾言差不多,从三品罢了。
于谦已经混到了超品侯爵了。
这等朝中大臣,只要不是皇帝起了心思,等闲情况下,谁能下克上斗倒于谦呢?
况且于谦最大的后台正是皇帝。
当初三杨跟张辅斗,三个人斗一个,也只是把张辅气的不上朝而已,到了戎政之事,还是得依仗张辅。
但是这依仗张辅的同时,还处处限制武勋,就土木堡之战前,但凡是朱祁镇能听张辅一句,现在朱祁钰还是郕王爷,而不是皇帝了。
“陛下,下次奉天殿朝议,胡濙可能要请旨办天明节。”于谦先跟皇帝通通气,试试皇帝口风。
于谦稍微解释了下天明节的原因,更是把自己的想法说的明白。
朱祁钰立刻就乐不可支说道:“天明节不错,连起来,休沐七天也很好!”
“胡尚书到底写了什么好东西,这么心切?”
第二百九十四章 再不跑,他们就跑不掉了
胡濙撺掇着陛下过万寿节,首先是为了大明的孝道大伦。
在太祖高皇帝和夏伯启叔侄二人的对话中,大明皇帝的另外一个称呼君父被定性了,这在胡濙洗地的过程中,也有所体现。
比如皇帝要所有人缴税纳赋,胡濙就说乃是孝道大伦,若是不缴税纳赋,那就是不孝子。
大明的君父这两个字的称呼,常常用于皇帝年老的时候,当下陛下太年轻了,所以大家统一称呼陛下。
其次是为了陛下,陛下在孝道大伦这方面不能说没有,只能说是负的。
毕竟太庙杀兄这件事,是板上钉钉的,但是天公地道,不杀行吗?不行。所以必须得杀。
那杀都杀了,孝道大伦四个字,也得洗一洗。
其三自然是为了胡濙自己,胡濙岁数大了,写了本书,想找个理由献给陛下,自然是忙前忙后,这也算是给自己的政治生涯,弄块遮羞布,毕竟他的风评不好。
胡濙很在乎自己的名声,但是礼部这个活儿,就是这样,他在别人眼里,就是投献皇帝的仕林败类。
朱祁钰非常好奇,胡濙准备打算怎么给自己洗地,所以才会问于谦胡濙到底写的什么。
于谦却是打了个哑谜说道:“还在润笔斧正,到正月十二日那天就知道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平淡的说道:“说话说半截,乃是欺君之罪,这你可以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流放永宁寺。”
“兴安,到永宁寺现在有船吗?”
兴安看了陛下的脸色,低声说道:“辽东那旮沓,现在冻成一坨子了,哪里还有船。”
朱祁钰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哦,这样,那明年开春吧。”
于谦不甚在意,继续排兵布阵,这次打的是淝水之战,朱祁钰手持苻坚,于谦手持东晋谢玄。
苻坚的兵力有多少?投鞭断流号八十万。
谢玄的兵力有多少?东晋北府号八万。
在棋盘上,于谦不认为自己可以赢,实力在那儿摆着呢,八十万对八万,显然优势在陛下。
“那陛下直接问胡尚书呗,臣诚不知。”于谦不以为意。
陛下说的流放之事,那至少得拿出世券勘合一下,算一算功勋能顶多少罪,才能决定是否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