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谢陛下。”陈婉娘瞬间眉开眼笑起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夸奖,足以让陈婉娘乐上许久了。
秦淮河的画舫林林总总样式多样,但是大致上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二是小船。
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
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琉璃,琉璃上还有掐丝珐琅,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
船内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面则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
小船叫七板子,仅能容纳二三人,七板子的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杆围着,防止人掉入水中,船上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
躺在七板子的藤椅上,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谈古、可以近观,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也可以仰望星空,心怀宇宙。
大船上也有藤椅,但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
朱祁钰在哪?
朱祁钰在媚香楼。
他并未上船,大明的皇帝,总是或多或少有些忌讳,比如济南城的千斤闸,比如这画舫。
无论是那死在了瓜州沉江的小明王,还是两次落水,不治身亡,连个子嗣都没留下的明武宗,亦或者是落水染病两年,最终痛苦病逝的朱由校。
朱祁钰不下水,所以他坐在媚香楼上。
朱祁钰懂装不懂的问道:“那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该做何解?”
莺莺传里,张生对崔莺莺的丫鬟红娘说了这句词,大意就是不舍得下床,不舍得叠被铺床。
床笫之乐,不舍叠被铺床,就是最真实的写照了。
陈婉娘抿着嘴唇,咬着银牙,绷直了身子,糯糯的低声说道:“陛下!”
这一声吴侬软糯,有期盼,有羞涩,更有百转千回的渴求,还有恨不得立刻回宫去,回到榻上去!
“朕也不舍得叠被铺床啊。”朱祁钰看了下楼下的画舫无数聚集而来,笑着说道。
“银样镴枪头是何意?”朱祁钰继续追问道。
陈婉娘一愣,这是《莺莺传》里的台词,是笑话男人那活儿,中看不中用。
她娇嗔了一下,脸色羞红,低声说道:“和陛下钢筋铁骨,自然是截然不同,陛下明知故问,故意羞煞奴家。”
陈婉娘终于知道陛下在逗弄她。
陈婉娘终于求饶,低声说道:“陛下,等回去了,再逗弄奴家吧,再说下去,奴家怕是要出丑了。”
“陛下喝茶还是吃些点心?”陈婉娘终于开始转移话题,再说下去她怕是就先绷不住了。
朱祁钰摇头平静的说道:“不喝不吃,以后莫问。”
陈婉娘打了个哆嗦,颤抖的说道:“奴家领旨。”
他的陛下这句话里,虽然平静,却尽是煞气。
“你在此处好生待着,若是觉得无聊,就让缇骑送你回宫便是。”朱祁钰站起身来,宾客已经悉数入场,好戏已经开场。
朱祁钰走出了小小包厢,来到了凭栏处,于谦、兴安和卢忠都等在凭栏,向下张望。
于谦看了一眼那厢房,笑着说道:“陛下,楼下的人都到齐了。”
甲午房的男子姓赵,名叫赵武衍,乃是无锡人,号平海王,手下有二桅商舶两千余艘,三桅大船十七艘,比魏国公徐承宗还显得富有。
戊寅房的男子姓萧,名叫萧敬唐,乃是兰陵人,有平底漕船数以千计,几乎垄断了南京至徐州的漕运之事。
赵武衍大声的说道:“皇爷爷他怕了!”
朱祁钰一愣,自己怎么就怕了?
朱祁钰乐呵呵的大声问道:“赵船王,皇爷爷下了圣旨,让咱们安生一些,不是怕了吧,感觉是恼了吧。”
“不,不,不,你想错了。”
赵武衍摇了摇手说道:“皇爷爷他下旨,就是怕了!”
“近来,因为坊间的铜钱极多,煤柴价涨了五成,粮价涨了七成,肉价翻了一倍!”
“正是因为怕了,所以皇爷爷才下旨,我们要的,就在眼前了!”
朱祁钰侧着头问道:“于少保,朕的诏书里有一点妥协的意思吗?”
于谦摇头,他忽然想到了顾耀旧事,当初陛下申斥都察院,不得违反宵禁,结果顾耀三人违抗圣旨,被陛下以抗旨不遵斩首在了菜市口。
前面就是例子,但是这帮人似乎并不太懂,陛下下旨是警告,而不是妥协。
京师还是离的太远了。
“有些人总是觉得,脑袋在脖子上长着,有些多余啊。”于谦看着台下聚集起来的人,无奈的说道。
赵武衍大声的说道:“明天,咱们就放出最后一批铜钱!物料百货价格,就会飞上天去!”
“到那时,咱们就去请愿,重开咨政院,优蠲海税,减少钞关!”
卢忠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了,他低声说道:“陛下,动手吧,后日景泰通宝就入城了!”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汤武革命,周武王姬发克殷商纣王两年后去世,周成王嗣位,封伯禽为鲁国公。”
“周成王在伯禽前往鲁国之前,对伯禽说治国之事。”
“周成王说:如果有文无武,便无法威服治下,如果有武无文,治下畏惧而不亲近,文武并行,威望让小人畏惧,德行让百姓亲近。”
“伯禽拜领命前往鲁国,行周礼而治鲁国。”
“是所谓:夫有文无武,无以威下;有武无文,民畏不亲;文武俱行,威德乃成。”
“既成威德,民亲以服,清白上通,巧佞下塞,谏者得进,忠信乃畜。”
“陛下动手吧!”
于谦的话翻译翻译就是:不能再犹豫了,一定要出重拳!
朱祁钰点头说道:“卢忠你去吧,在场之人,一个不漏。”
卢忠大声的说道:“臣领旨!”
赵武衍还在大声的说话,而朱祁钰则满是笑意的大声喊道:“若是皇爷爷派缇骑来抓我们怎么办啊?”
赵武衍显然听到了朱祁钰的喊声,面色惊异,随后摇头说道:“我们又没做什么!皇爷爷凭什么抓我们啊?”
“再说了此事机密,皇爷爷如何知道?”
朱祁钰摇了摇头,无奈至极回答着:“可是咱们这不是在违抗圣旨吗?”
“把民生当做是筹码要挟陛下,要挟朝廷,这不是抗旨是什么?”
“陛下可是明旨申饬,不得囤积居奇,不得投机。”
赵武衍立刻摇头大声喊道:“咱们这是向皇爷爷请命!什么叫抗旨?净胡说!咱们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了吗?”
“皇爷爷要这么抓了咱们,把咱们办了,那就是失信于天下,乃是失道失纲,那便是亡国之主了!”
朱祁钰一愣,自己又成亡国之君了?
朱祁钰看到了卢忠带着天子缇骑和数千锦衣卫,将整个媚香楼团团围住,又看到了陶瑾带着两艘四百石的座舰,出现在了不远处。
收网行动终于开始了。
一道道的响箭拔地而起,带着哨声直冲云霄,在空中猛然间炸裂开来!
团团烟花在空中绽放,缓缓落下。
陈婉娘看着窗外烟花盛开的样子,眼神里倒影着迷离,陛下就站在外面烟花盛景之中。
“缇骑办案,所有人抱头蹲下!”
“刀剑无眼,火铳无情!”
“抱头蹲下!”
无数的缇骑开始从媚香楼诸门冲了进来,开始了抓捕工作,而卢忠亲自带着两名天子缇骑来到了码头之下。
这一嗓子之后,整个媚香楼跟炸了锅一样,四处都是尖叫声,四处都是慌忙的奔跑声,但是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被堵在了媚香楼上。
有些人想要乘船离开,刚要解开锚绳,战船上的火炮和火铳都对准了一座座画舫。
“全都抱头蹲下!火铳无情!”陶瑾并未填装铅子,而是对着天空打了一发空枪。
朱祁钰看着张皇失措的赵武衍,笑着对赵武衍喊道:“你们天天骂朕是亡国之君,全然是知道朕不是个好人,那怎么还要生事呢?”
赵武衍一听朕这个字,立刻瞪大了眼睛,呆滞的喊道:“你……你……”
卢忠摁住了赵武衍的脑袋,无奈的说道:“你什么你,懂不懂规矩,叫陛下!”
“带走!”
烟花缓缓落下,媚香楼内的人,尽数被捕。
第三百五十七章 无声的抵抗
卢忠作为极为专业的锦衣卫指挥使,只要陛下有命,陛下不犹豫,他是丝毫不会犹豫的,他被骂了多少次的酷吏了。
但是他从不胆怯,因为他的背后是陛下。
哪怕哪天真的闹得不堪,他必须死罪的时候,他也会毫不犹豫的赴死,陛下会宽待他的家人。
但是他害怕陛下犹豫,一旦陛下犹豫,那事情会变得格外的麻烦。
好在,陛下果断。该出手的时候,绝不留情。
在卢忠看来,陛下是极为宽仁的,在月初就明旨下诏,劝谏势要豪右,不要生事,不要找死。
该怀柔的时候,陛下苦口婆心的良言相劝,甚至亲自下场,提醒他们这么做的危害。
但是他们依旧要和陛下过两招。
卢忠看到了陛下离开的身影,继续做着自己的活儿,抓捕所有胆敢违抗圣旨之人。
这次的抓捕事涉两淮、南京、浙江、庐州等地的豪商、盐贩三百五十余人。
而这次的抓捕并非仅仅抓捕首恶那么简单,还要进行抄家,对各商贾家人进行流放。
作为专业的锦衣卫,卢忠开始了他专业的抄家之路,他已经盯着这帮人超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如何抓捕、如何抄家都已经预演的许多遍。
这一天,金陵城,终于想起了被锦衣卫支配的恐惧。
但正如于谦所言,有文无武,无以威下;有武无文,民畏不亲;文武俱行,威德乃成。
太祖高皇帝开辟,和北元争天命,争了一辈子,最终把北元的帝号彻底打掉,争到了天命。
太宗文皇帝争道,争这兴文匽武,还是兴文振武之道,最终通过不断的开疆辟土,对外征伐,争到了兴文振武之道。
太祖太宗弘毅坚韧,文治武功赫赫,但是总是有些遗憾,比如这江南的财经事务,因为西虏逞凶,军事威胁加剧,迁都北京之后,这江南财经事务一直悬而未决。
陛下再至江南,除了刀子以外,还有另外的手段。
宝源局的王炳富押解着超过了三十亿枚铜钱,来到了金川门外,开始装卸这些铜钱。
卢忠刚刚忙完了抄家之事,立刻就奔赴金川门,在户部郎中王祜、内帑太监林绣、锦衣卫的看管下,三十亿枚铜钱,被押解到了宝源局。
王炳富作为宝源局主事,没有休息,立刻前往南京宝源局钱张榜公告换币之事。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王炳富手里拿着一个喇叭大声的喊道:“我知道你们想要问什么!”
“大家听我说!”
“所有人手中的飞钱、盗铸钱、都可以到宝源局来更换景泰通宝,但是两枚飞钱只能更换一枚景泰通宝!”
“大家排队等候,这次,咱们宝源局带来了三十亿枚铜钱!保证每个人都有铜钱可用!”
“你们没看到从长江来的那么多大船吗?上面全是铜钱!”
“大家不要慌张,陛下是英明的!马鞍厂已经定制,日后这铜钱,如同那长江的水一样源源不断!”
“完全不必担心!”
工部尚书石璞、工部右侍郎王卺、胜州厂主办蒯祥、石景厂主办徐四七、宝源局主事王炳富,他们早就开始了琢磨祖钱铸造母钱,母钱发往各地官冶所进行铸钱之事。
而且他们攒了这么多的铜钱,就是对自己铸造的铜钱,极有信心!
王炳富也懒得多废话,请了缇骑来稳定秩序后,便开始让百姓兑换景泰通宝。
为了让速度更快一些,朱祁钰还下旨让应天府衙和魏国公府出人出力,配合兑钱之事。
徐承宗一看终于来活了,心里那些惶惶不安,立刻消散了许多,他亲自坐镇宝源局,监督兑换之事。
徐承宗不懂财经事务,但是他是魏国公,只要坐在宝源局内,就是震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