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兼相爱、交相利的思想,即「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墨子·兼爱中》)。
天下人如都能按照这种精神行事,爱别人如同爱自己一样,万祸皆消。
所以,墨者没了,是几乎所有食肉食者共同的选择。
墨者,是一群理想主义者,墨子的思维是跨越时代的,即便是到了大明,于谦理国家之制,也只是说,天下人人为私,陛下一人公耳。
即便是到现在,于谦也从未说过,要废除八辟八议。
朱祁钰都做不到视人之国,若视其国,他现在看着倭国的银矿眼馋的很。
朱祁钰点头说道。“去芜存菁吧,好好集校。”
“十大历局,隶属于钦天监,那就暂时这么办吧。”
“陈循完成了寰宇通志之后,立刻开始集校诸子百家吧,这都是中原王朝的文化瑰宝。”
胡濙正打算告退,本来都要站起来,忽然开口说道:“陛下,今年内阁大学士王文和东阁大学士陈循的儿子,都要参加秋闱。”
朱祁钰眉头一皱,胡濙单独说这件事,显然有点不正常。
胡濙这很像是打小报告,只见他继续说道:“户科给事中李侃,刑部右侍郎罗绮,大理寺左卿李奎最近可能会上书言科举事。”
“想干嘛?”朱祁钰平静的问道。
胡濙犹豫了下说道:“大理寺左卿李奎等人想要废除南北榜,以永乐旧例八科,所取进士不分南北。”
“永乐年间的科举不分南北榜、南北卷吗?”朱祁钰这才有些惊讶的问道。
胡濙面色为难的说道:“陛下,永乐共二十二年,开八科,皆为三场文字合格者,不举多寡,庶有学之士,不为定额所拘束。”
“户科给事中李侃,刑部右侍郎罗绮都是北人,肯定要反对大理寺左卿李奎的谏言,怕是又要闹起来了,毕竟南北榜也是洪武年间的祖制,都是祖制。”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科举,国朝选仕的大事。
“朕听明白了,大理寺卿李奎要奉太宗文皇帝的祖宗之法,废除南北榜。”
“户科给事中李侃、刑部右侍郎罗绮,要奉太祖高皇帝的祖宗之法,支持南北中分榜,南北中分卷考试,是这样吧?”
这涉及到了考试公平的问题。
尤其是分卷考试,其实北方卷的难度低于南方卷,而中卷的难度又远低于北方卷,这是因为教育资源不公平导致。
大明为此费尽心机,从洪熙年间开始,就一直在做南北分榜分卷,到了宣德年间,又增加中榜中卷,占总人数一成。
“然也。”胡濙为难的说道:“陛下啊,这分榜分卷之事,废不废?”
胡濙这位为皇帝洗地多年的人,首先要得到陛下的首肯,才能够动手去做。
如果要废南北榜南北分卷,就奉太宗文皇帝的祖宗之法,对宣德年间和正统年间的弊政全面革除,废南北榜卷,大家考一张卷,同台竞技,这是公平。
如果不废南北榜南北分卷,那就奉太祖高皇帝的南北榜案,不对宣德年间和正统年间的弊政全面革除。
大家依旧是分三张卷去考,这看起来不公平,但是教育资源本身就不公平。
搁以前胡濙要猜上意,猜出来的时候,朝中党争已经起来了。
但是现在,胡濙干脆直接问了。
朱祁钰思考良久说道:“依旧为南北中三榜,按宣德年间旧制即是,分卷亦同理。”
胡濙俯首说道:“永乐十三年二月,三百四十九名进士之中,只有二十一人为北榜。”
“永乐十九年三月会试,山西、陕西有四百举人入京参考,无一人中榜。”
“永乐二十二年二月,河南近五百举人入京,只有一人中进士。”
朱祁钰忽然开口问道:“那朕要是说,废南北榜呢?你待如何?”
胡濙知道陛下在问什么,关于南北是否分榜,陛下已经给出了极为明确的指导意见,没什么疑惑的地方,礼部可以开始洗地了。
胡濙停顿了片刻说道:“那也有的说,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会试北衙中进士六十余人,几乎与南衙相当,永乐二十二年不分南北榜,南北榜人数相同。”
朱祁钰点头,果然是一如既往专业的胡濙,洗地的角度极为清奇。
在迁都之后,不分南北榜,人数相同,是革除南北榜的重要依据。
胡濙看陛下还不满意才感慨的说道:“陛下,东阁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陈循、王文的儿子参加科举,都算在了北榜。”
胡濙说的是京师的虹吸现象,永乐年间,京师国子监有近九千人,这些学子考中举人都算是北榜之人,但是国子监太学生,几乎来自五湖四海。
朱祁钰忽然灵光一闪的问道:“那要是朕既不说废南北榜,也不说不废南北榜,左右横跳,胡尚书,该当如何?”
胡濙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整个讲武堂聚贤阁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胡濙无奈的说道:“若是陛下不说,臣自然也是左右横跳,哪边的风力大,就倒向哪边,臣诚无德也。”
朱祁钰继续追问道:“那胡尚书自己以为应当如何呢?废和不废,胡尚书站在哪一边呢?”
胡濙长揖俯首说道:“自然是不废。”
朱祁钰喝了口茶,这个胡濙果然是个老狐狸,若是朱祁钰说废南北榜,胡濙此时必然会说:「自然是废」。
这就是胡濙的诚无德。
“败则怀恨在心,胜则反攻倒算,胡尚书总是站在胜的那一方,果然是大明朝堂的常青树。”朱祁钰笑着说道。
“但是朕总觉的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否则胡尚书就会突然单独拿出来说了。”
胡濙看了眼兴安,今天的奏对,可能前面墨子的部分,兴安不太了解,所以云里雾里,但是接来下要说的内容,兴安绝对能够听得懂了。
胡濙探了探身子,看着皇帝十分郑重的说道:“其实,他们想试探下陛下,看陛下对宣德、正统年间的朝政是什么态度。”
“若是陛下废南北榜,那么下面要废的东西,就海了去了。”
“他们的目标可不仅仅是南北中分榜,还有其他的东西。”
“陛下,两宋时候,不都是这样吗?你方唱罢我登台。”
“革故鼎新刚唱完,立刻就是祖宗之法上台,革新派的所有政令,悉数废除。”
“祖宗之法刚全面恢复祖宗之法,革故鼎新又登台,废除旧法,全面推行新政。”
“陛下,这就是党祸之害。”
胡濙是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说了,他的意思很明白,警惕全面反攻倒算,警惕全面反对。
这样就把皇帝从规则之上,拉入了他们熟悉的规则之中,然后用丰富的经验把皇帝拖入政斗的泥潭之中,不可自拔。
朱祁钰不由的想起了苏穗宗对苏慈宗的全盘否定。
苏穗宗甚至连苏慈宗在二战之中,胖揍三德的事,都要否定,这种否定不可谓不全面。
连美烟宗都对这一事件表示难以理解,他曾经和身边的人问道:“穗宗难道是疯了吗?那可是慈父。当然,他(穗宗)帮了我们的大忙。”
朱祁钰点头,胡濙说的已经很透彻了,这是文官的另外一个手段,那就是扩大化。
这和赞之、倍之又所不同。
赞是夸上天去,等待皇帝自己犯错误。
但是皇帝给百官加薪这么好的事儿,金濂都要反对,可想而知,哪怕是陛下犯错误,忠诚于陛下的臣子,也会规劝。
倍之,则是一种伪装成绝对忠诚的绝对不忠诚,看似奉皇命行事,皇帝说一,他们做十,无论何事,何种政令,通通都是不管就乱,一管就死。
而扩大化,则是由点到线,由线到面,皇帝放松警惕,情绪化的做出了决定,他们立刻马上,就把皇帝拉下规则之上。
比如废南北榜之后,那么是不是藩禁制度也要废除?那么是不是文渊阁制度也要废除?那么宦官制度是不是要废除?钞关制度要不要废除?督抚制度要不要废除?巡河总督要不要废除?
胡濙的意思很明确,废除南北榜,哪里是要考试公平?
他们分明是要试探下皇帝是不是明白这些招数,如果不明白,扩大打击面之后,把水搅的一团糟,然后浑水摸鱼,怡然自得。
朱祁钰点头笑着说道:“胡尚书整日里说自己诚无德,朕却不以为如此。”
“济儿最近学业可还好?”
胡濙站了起来说道:“很好,尤其是算学一道,很有天赋。”
“臣告退。”
胡濙满是笑意的离开了讲武堂聚贤阁,他在楼梯前停顿了很久。
陛下其实对自己人真的很好,上次他上楼的时候,在楼梯停顿了一下,被兴安看到,陛下为了方便朝中年迈的重臣,就把几个议事厅和御书房搬到了一楼。
胡濙端了端手,拢了拢袖子,哼着小曲,摇头晃脑的离开了讲武堂。
这几年是他做官最轻松的几年,自从承认自己诚无德之后,胡濙不再纠结自己的名声,发现自己做官越来越轻松了。
陛下手中永乐剑的方向十分明确,胡濙也不用向无头苍蝇一样慌张。
陛下说什么做什么,指到哪里,他就给陛下洒水洗地,这个活儿很轻便。
国子监的学子们,对街正对面的钦天监衙门,非常的不满,最近的动作很多,先是各种天文仪器入钦天监,随后是陛下莅临。
要知道陛下至今都没有莅临过国子监,对他们的不理不睬。
而钦天监突然加了十个历局,张榜公告,若是有特长,可以参加这个钦天监的考试,他们有二十个博士的名额。
最过分的是他们那边的禀米,比国子监的禀生还要多四斗!
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时的翰林院、国子监的翰林和太学生们,一片喧嚣,无数的学子义愤填膺。
“我们必须提笔上谏,与陛下痛陈利害,君王,天下之主也,毋乃低贱之人之所为!我们怎么可以和低贱之人为伍!”
“孟子尝言: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陛下不尊儒学,是要做什么?!”
“合于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者,为之。凡言凡动,合于三代暴王桀、纣、幽、厉者,舍之。同去,同去!”
吴敬看着学子们的模样,大声咳嗽了一声喊道:“你们的算学卷子都写完了吗?在这里啸聚?”
“还是觉得自己的功名来的太容易了?!”
……
儒家对墨家的攻击是不予余力的,这一点历朝历代都有,就连墨翟本人也是被攻击的对象,按理说墨翟这个人本身不应该被攻击才对,毕竟学术争端,怎么可以上升到人身攻击呢?但是墨翟就是这么被骂了好些年。
第四百四十五章 是陛下抄袭我的理论!
“我敬告尔等,朝天阙可以,但是把自己的舌头捋直了说话,别丢人现眼,让陛下笑话我等翰林院、国子监,就教出了这等学子!”吴敬一甩袖子,十分郑重的说着。
陛下会革除功名,会三代、五代内不得入仕,甚至会打击宗族,大家都是成年人,所言所行,一举一动,与他们的宗族息息相关。
如果事情闹大了,被陛下牵连甚广,像海宁方氏一样,再没有了宗族,那就怪不得陛下手下不留情了。
吴敬此言一出,整个黄榜之下,立刻变得噤若寒蝉,毕竟陛下的手段之狠辣,丝毫不下当年的太祖太宗皇帝。
而且言出必践,从来未曾打过折扣,陛下手下的酷吏,例如卢忠、李宾言、李贤等人,都是保证惩罚落实到实处的人。
“散了!都散了吧!”吴敬挥了挥手,这帮人整日里不知道在搞些什么,真的把皇帝惹毛了,岂不是降罪国子监?
石景厂的煤窑还有不少举人、几个进士被罚了苦役,至今还没出来呢!
学子们终于散了,但是吴敬已经是忧心忡忡,他们可别惹出了大乱子来。
他作为翰林院掌院事,是不希望学子们出任何的状况,这眼看着就要乡试了,乡试之后,还有考试。
而且这次的会试还会增加算学,这是一个新增的科目,国子监是第一个设立了算学的地方,这是其他地方的举人,所没有的优势。
而且这次的考试的考纲已经发下来了,算学考的题目都是非常基础,非常简单的内容。
吴敬看着一个名叫丘濬的学子,这名学子吴敬已经关注好久了,他是正统九年的举人,正统十二年入京参加会试不中,留在了国子监。
丘濬是海南人,是汉人,在永乐年初海南开始改土归流的时候,丘濬的祖父赶到海南,丘濬的正统十二年的会试不中。
之所以不中,是因为丘濬有几个大胆的想法,为世人所不喜。
首先第一个,就是「世间所物,虽生于天地,然必资以人力,而后能成其用;其体有大小精细,其功力有深浅,其价有多少;直而至于千钱,其体非大而精,必非一日之功所能成。」
世间所有的产物,虽然是天地所生,但是必然有劳动才能够被人使用。
这句话是不是非常的熟悉?
劳动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尺,正如土地,没有劳动一文不值。
丘濬在正统十二年的会试中,提出了劳动价值论,比朱祁钰提出劳动价值论早了四年,比英国经济学家配第早了一百七十四年。
产品有大小精细的不同,是因为投入的功力不同,其价格各有不同,和投入的功力各不相同,而丘濬对功力二字的理解,正是劳动力和劳动技术的投入寡众。
价值千钱的产品,非一日而成,他的技术必然是循序渐进,持续投入的。
而价格和价值又完全不同。
丘濬在正统十二年的会试之中,多次提到了非一日之功的观点,列举了很多例子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