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时机已经很成熟了,鞑靼部甚至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大明武清侯石亨,带着京军五万,前往燕山剿匪,名义上是剿匪,实际上是在防止鞑靼部狗急跳墙。
贺章此时前往,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万一鞑靼部已经达成了进攻大明的共识,那贺章此行就有生命危险。
但是贺章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他说不过胡濙,斗不过胡濙,他也想明白了,想应对胡濙,只能大功在身,否则就只能这么感恩戴德的痛苦着。
礼部右侍郎立刻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指挥使季铎,可持节前往,定不辱君命。”
“季铎多次出使,倘若有事,也有应变之道。”
礼部部议,认为使者还是季铎合适些,贺章毕竟没干过出使的活儿,没有经验,而且一个文臣,怎么让鞑靼畏威怀德?
贺章刚要说话,胡濙就睁开了眼睛笑着说道:“贺总宪,这马上就入冬了,塞外的白毛风吹起来,那天地共色,天寒地冻的,会冻死人的,去年白毛风,鞑靼部死了三万余人,七万多的牲畜。”
“贺总宪都察院事物繁多,还是让季指挥去吧,季指挥长期戍边,对白毛风和酷寒,有应对之法。”
贺章哑口无言,他求助的看向了于谦,又看向了陛下。
于谦作为大师爷,根本不掺这个闲儿,胡濙和贺章之间的矛盾,于谦一清二楚,胡濙不是个眦睚必报的性子,但是在这朝堂之上,就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否则就会被欺辱。
于谦是个老好人,他不跟任何弹劾自己的人计较,他只跟陛下较真,但是他不会要求所有人都跟他一样,于谦是真君子,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他可以做到,不代表别人可以做到。
胡濙的行为看似是真小人,无德无行,眦睚必报,但是于谦知道胡濙的真正意图。
朱祁钰看向了季铎,这件事还是看季铎愿不愿意辛苦一趟。
季铎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还是臣去吧,塞外太过苦寒。”
贺章大声的说道:“陛下,鞑靼人活得,季指挥活得,臣自然也活得!”
他贺章在草原上真的被冻死了,真的被鞑靼人给杀了,那也是为国死难,陛下肯定会把他写到英烈簿上,名字刻在英烈祠上。
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状态,真的让贺章生死不如。
塞外真的苦寒,贺章去真的有可能冻死,贺章是个手无缚鸡的读书人,他不是在白毛风里茹毛饮血行百里到东胜卫的袁彬,也不是长期戍边的武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此时稍后再议,朕最迟明日给礼部答复。”
兴安一甩拂尘大声的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季铎被朱祁钰留了下来同行,群臣鱼贯而出。
“季指挥,自京师至南衙,又从南衙到琉球,这来回奔波万里之遥,为我大明开疆辟海,这已经三年有余了吧,这中间是不是没歇过?”朱祁钰一边走一边说道。
可持续的竭泽而渔,是朱祁钰的行事风格。
他不喜欢把一个人往死里榨,于谦当年巡抚地方,落了一身的病,南下平叛的时候,朱祁钰丝毫不担心南衙僭朝能玩出什么花样,反而担心于谦的身体。
当然于谦的身体状态,要比六十五岁的金濂好太多了,没有那么劳心劳力,不耗心力,于谦的身体完全没什么问题。
季铎四十多岁,正值当打之年,但是也得让人喘口气不是?
“为国奔波,不算辛苦,也没什么辛苦的吧。”季铎赶忙说道,他想起了唐兴烤的金枪鱼,陛下还没吃过的山珍海味,他季铎吃过了。
他在通州水马驿上称试了试,这几年,他胖了七斤。
朱祁钰十分认真的说道:“稍微喘口气,这次出使鞑靼,就让贺章去吧。”
“等明年开春,朕打算让你去倭国一趟。”
季铎是一把比贺章更好用的刀,自然要用到更需要的地方,鞑靼已经只剩下半口气了,鞑靼这个破房子,是一脚踹倒它,还是一嗓子吓塌,主动权在大明的手中。
相反倭国,生命力还很顽强。
季铎毕竟分身乏术,他满是担忧的说道:“陛下让臣去哪里,臣就去哪里,只是陛下,臣皮糙肉厚,就怕贺章吃不得这个苦啊。”
朱祁钰笑着说道:“想站着把这个总宪当了,这点风险和这点苦,他都得受着。”
“也只有吃了这些苦,遭了这些罪,他才能明白胡濙的良苦用心。”
冻伤会很痒,手心手背、脚心脸颊,奇痒无比,会用力的挠直到抓破,还会继续挠下去,似乎要把冻伤的地方扣下来。
而更进一步,冻的狠些,就要面临截肢的风险。
而且冻死的人,都会带着诡异的笑容。
因为冻死的时候,四肢会失去感觉,甚至因为大脑和视网膜的信号障碍,产生如同观看极光般色彩斑斓而柔和的色彩的感觉,最终笑着死去。
草原的白毛风刮起来,以眼下鞑靼的条件,贺章此行肯定要吃不少的苦头,而且有可能会死。
但是吃了这些苦,贺章就会明白,胡濙的目的是让贺章真正的站稳脚跟,站着把都察院总宪给当了,不受清流那帮人的鸟气儿。
这些东西,朱祁钰站在局外,看得一清二楚,可是贺章身在局中,对此毫无察觉。
“三皇子他外公,现在还是动不动就玩失踪吗?”朱祁钰颇为担忧的问道。
唐云燕问过几次她的夫君,她爹哪去了,朱祁钰还真的回答不上来。
唐兴这一消失就几个月,甚至大半年没有音信,唐云燕担心,朱祁钰也跟着担心。
季铎面露难色的说道:“禀陛下,唐指挥还是喜欢驾飞翼船出海,那种单桅的舢板,臣也驾过,非常危险。”
“臣离开琉球的时候,曾收到倭国来信,唐指挥海上遇大雾,若不是刺中海兽将船拖出了大雾,怕是已经命丧鱼腹了。”
朱祁钰有些感慨的说道:“他要是带着大明人一起浪,朕还能治他的罪,把他关进诏狱里,可是他一个人放荡不羁爱自由,朕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啊。”
季铎言辞闪烁的说道:“臣倒是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哦?是什么?”朱祁钰好奇的问道。
第五百五十一章 高道德劣势怪圈
季铎对唐兴和今参局之间的恩怨情仇一清二楚,但是给他一万个胆子,他都没勇气在陛下面前提让唐兴讨老婆的事儿。
而且季铎不认为一个女人,能拴住放荡不羁的唐兴。
女人不行。
季铎俯首说道:“陛下,彭遂时常在海上观察洋流,追逐漂流鸭,不如让唐兴负责这个事儿,这样既不违反外戚不得视事,也能让唐指挥有些事儿做。”
事业,才能把唐兴拴住,这就是季铎的办法。
朱祁钰倒是不反对唐兴把今参局讨伐了,只要有利于大明在倭国的王化之路,朱祁钰对辈分这种事不是很在乎,但是朝臣很在乎,大明很在乎。
主要是唐兴本人对今参局避如蛇蝎。
婚配这种事,还是得看本人的意思,比如朱祁钰想给李燧赐婚,可李燧似乎是被镇江赵氏女给伤的不轻,进展不是很快。
朱祁钰对于季铎的说法思索了片刻,唐兴这么晃悠下去,迟早要出事。
“嗯,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朱祁钰想了想,外戚不得视事,那也是不能视国事戎政。
总得给老唐找点事儿做,最起码,借着任事,把唐兴那条飞翼船给换了,那单桅帆的飞翼船,还是太危险了。
“朕明天就让工部给唐指挥送条三桅大船和两条战座船去,省的哪天在海上被浪给吞了。”朱祁钰补充说道:“钱就从内帑出吧,毕竟是朕的家事。”
皇帝手持天下公器,王者无私,是于谦一直以来坚持的政治理念,这一套天下为公的理念,是于谦对天下政治理念的大思辨。
于谦在儒家的天人感应、理学家的摒弃私欲之外,提出的新的一套对天下政治制度的解读,即:天下为公。
但是即便是做着理想国大梦,追求大同世界的于谦,也会承认,皇帝这个位置是王者无私,但是大明陛下是一个活生生独立的人,自然也会有自己的私事,于谦是个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追求大明政治不断完善的人。
“哦?琉球岛上的椰子奶,真的很好喝吗?”朱祁钰跃跃欲试的问道:“若是如此,这也是生民之道。”
朱祁钰对曰椰子王搞出的椰子奶是很有期待的,季铎这次从琉球带来了不少的礼物,鱼油,椰子奶,椰油等等,这些都是季铎等人给陛下的伴手礼,这里面有一条咸鱼,是季铎、袁彬、岳谦、陈福寅四个人亲手做的。
当初唐兴打到了金枪鱼,吃的起兴的时候,可没忘记过远在京师的陛下,没有这等口福。
虽然海鲜追求一个新鲜,做成咸鱼,味道会差许多,可陛下爱吃。
当初京师之战的前夕,朱祁钰就好一口塘沽咸鱼,结果被于谦以扰民二字给劝谏了,后来朱祁钰还专门了解了一番,是真的扰民,就如同乾隆乾小四下江南那般扰民。
季铎认真的思索了下说道:“臣倒是觉得就那样,喝惯了就跟喝水一样,但是琉球人用它杀虫消疳,效果极佳。”
朱祁钰眼神一亮,立刻询问道:“杀虫消疳?陈镒到了鸡笼岛后,一直在寻求办法,寻找能够代替砒霜杀虫消疳之物。”
季铎认真的思索了一番,他是个武人,他不是都察院的清流言官,在陛下面前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可不能胡说,那是欺君。
他俯首说道:“那椰奶绝对合适,臣自身的经历。”
季铎最害怕的不是海上的滔天巨浪,因为大明的船很大,只要不陷入大雾滔天巨浪之中,就不会船毁人亡,他最害怕那刚开始跑船的时候,折磨他好几个月的腹痛。
肚子里有虫子,是季铎在海上漂泊的时候,最最痛苦、最最折磨的事儿了,当初疼了三个月,折腾掉他十几斤肉。
大明常用的法子是吃砒霜。
不能抛开计量谈毒性,砒霜这东西用的少了,的确是杀虫利器。
自从度数旁通以来,多少重量的人,吃多少砒霜能杀虫而不是杀人,都有严格的规定,并且通过太医院和遍布大明的惠民药局传递四方。
这要感谢解刳院雅座上的诸位,为大明的太医们提供了观察对象。
可是砒霜毕竟是毒药,且不说用的时候,说服百姓使用,就是各种医倌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胡乱开药每年要吃死多少人?
若是椰奶真的有用,那倒是非常值得推而广之。
季铎将自己的经历挑重点说了说,陛下日理万机,今天可是专门抽出了半天的时间跟他闲唠嗑。
朱祁钰带着季铎来到讲武堂,正听到了季铎讲述袁彬在倭国一骑讨之事,颇为不满的说道:“袁彬还是老样子,他以为凭借个人勇武能解决一切问题吗?”
“倭国进贡之物里可是有硫磺,倭国的火器算不上多么厉害,但是也是能打死人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怎么能随便跟人打架呢?”
“什么一骑讨,下次让他单挑的时候,一群挑一个,群殴之!”
袁彬整日沉迷于一骑讨,是因为山野袁家可以通过一骑讨的方式,快速打出名气,打出威风。
袁彬本人也喜欢这个一骑讨的模式,因为能爆虐倭寇。
袁彬征讨赤松家,可是倭国最近的头等大事,雷厉风行的袁彬,让倭国那群土包子,见识了下什么叫做大明速度。
朱祁钰对袁彬屡次亲履兵锋颇为不满,大明朝对将领有着明确的规定,不得冲锋陷阵,是为了指挥体系不会失灵。
可是大明军法的最高标准是见机行事,战场战机稍纵即逝,所以袁彬的做法不算是违背军例。
但是这么做,很危险。
“朕不是信不过袁彬的武力,他能在白毛风里,徒步数百里到东胜卫,天灾战胜不了他。”
“他能在十数万大军之内穿插纵横,敌人奈何不了他。”
“他能在碧涛万顷的海浪之上,披荆斩棘,这老天爷也奈何不了他。”
“但是,朕信不过倭寇的人品,那是一群狼子野心的白眼狼,赤松家不是白天一骑讨,晚上就夜袭了吗?”
“所以,还是得让他少参与一骑讨,可以培养一些倭国的死士,设立几层关卡啊,不需要亲自上阵。”朱祁钰提到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季铎也是颇为无奈的说道:“当时袁彬等人在倭国,立足不稳,只能亲自上阵,这征讨了赤松家之后,袁彬就不会再一骑讨了,现在山野袁是倭国的名主了,日后这种亲自一骑讨,不适合他了。”
“不过提刀上洛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袁彬当初在山野银山应对一骑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一共就十几个人,想要站稳地盘,不拼命怎么可能?
现在袁彬也是山野袁,倭国室町幕府认定过的名田主了,现在袁彬可是倭国一方诸侯。
陛下听闻袁彬在倭国之事,首先不计较袁彬在倭国做诸侯称霸一方,却计较袁彬整日一骑讨,亲履兵锋之事,陛下有大仁,军士方死战。
季铎其实非常担心,陛下对袁彬在倭国做诸侯不满,这多么犯忌讳的事儿,大明的天下,就是从一方诸侯打出来的吗?
但是陛下似乎对这事,毫不在意。
朱祁钰示意季铎坐下,十分郑重的说道:“朕不喜欢山野袁这个名号,整的跟倭国人一样,不妥,万一袁彬他们逼不得已,提刀上洛,朕这诏书总不能写山野袁吧。”
“朕想想,就袁家好了,为什么加山野二字?”
册封室町幕府为日本国王,是当年太宗文皇帝干的事儿,当初诏书将当时的三代将军足利义满称之为源道义,这是足利义满的大名,他姓源。
而室町幕府的印玺一共有两套,一套是日本国王之宝,一套是日本国王臣源之印。
而袁彬姓袁,都是读袁,为何不能是袁彬的袁?册封倭国人是册封,册封大明人就不是册封了?
“眼下袁彬等人在倭国的困局,说到底,还是高道德的劣势。”
朱祁钰十分无奈的说道:“整日里把华夷之辩放在嘴边,一口一个蛮夷叫的那么欢,可是真的事到临头呢,却一个个又把这些蛮夷当做人。”
“朕听闻,袁彬在山野银山,惩戒了一批费氏的人,这批人被遣送回大明之后,又被魏国公徐承宗给狠狠的骂了一顿,徐承宗还专门上奏疏请罪,说自己御下不严。”
高道德的劣势是十分明显的,徐承宗作为魏国公,自己的狗腿子费氏受了委屈,第一时间不是告状,而是说自己御下不严。
徐承宗也好,袁彬也罢,都下意识的认为把倭国人不当活物是不对的,应当把倭国人当做牛马。
季铎详细的解释了下袁彬为何把这批费氏的人遣返大明,最主要的原因是费氏把手伸进了银锭,这种上下其手的陋习,还被倭国人看到了,有损大明颜面,这才是袁彬惩罚他们的理由。
按照邪道的做法,那倭国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不是该死吗?死人是会永久保留秘密的。
尼古劳兹斩钉截铁的说,大明人太过善良,不适合殖民,从这一件小事,就看的一清二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