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545章

作者:吾谁与归

“皇后见地非凡,正式如此。”朱祁钰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汪皇后虽然不理前朝之事,但是并非对朝政毫无见识,相反,理解非常深刻。

汪皇后说的就是大明文渊阁的困局。

第一,始终无名无分,文渊阁设在文华殿对面,在皇宫之内,和半间房的司礼监面对面,是权力核心中的核心,但是文渊阁有实无名。

文渊阁,始终挂名在翰林院之下,就是翰林院掌院事也是从四品官职,比文渊阁大学士的正五品还要高一级。

这种无名无分,却处于权力的最高一级,就时常与各部各院发生冲突争执,权力始终运转不畅。

第二,则是汪皇后所言百凡皆奉圣断,因为文渊阁只有票拟,而批红掌管在司礼监手中。

大明的首辅,除了张居正以外,其余首辅皆是政绩寥寥无几,尤其是和汉唐宋相比,如云泥之别。

第三,部务尽听主者,文渊阁考成六部,却被六部处处刁难,掣肘极多。

文渊阁在大明更像是秘书室,首辅更像是秘书长。

这搁后世,国务院的头儿管不了财政部,不乱套了才怪。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大明第一个可以称得上是首辅,并且有一定作为的人,就是此时在江南的应天巡抚李贤。

之后大明的首辅才算是正式登上了舞台。

“宰相。宰,太宰,持刀宰杀九牲主祭;相,丞相也,皇帝之佐贰。”朱祁钰解释了下宰相的具体含义。

历朝历代,都没有宰相这个官职,宰相是一种尊称。

秦汉都为相国、丞相,唐朝为群相的中书令、尚书左右仆射,宋朝……宋朝的官制太过混乱。

于谦说有完全之法,自然是恢复宰相之位,皆可周全。

朱见澄是个平庸之人,守成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若是连守成也做不到,朱祁钰肯定会行废立之事。

朱祁钰说起丞相之事,就是想恢复宰相制,为大明探索出一条君权和臣权不那么拧巴的道路来。

大明的皇帝和朝臣弄的跟仇寇无二,到了后面撕扯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大明朝堂的正常运转。

比如万历和朝臣拧巴了十五年,就是为了立一个太子,最后拧巴到万历干脆躲了起来,不上朝,不理政。

“于少保封世侯,加少保,领兵部事,朕打算令其兼任华盖殿大学士,入内阁办事,任首辅之位,朕只希望澄儿一世平安。”朱祁钰十分郑重的开口说道。

朱祁钰之所以告诉汪皇后,就是安定汪皇后略微有些担忧的心。

朱见澄若能登基,即便是平庸,也真的能守得住江山。

“谢陛下隆恩。”汪皇后因为紧张攥紧的拳头,才慢慢舒展开来,她最担心陛下不管不顾行废立太子之事,到那时,就是覆水难收。

“只是陛下,臣妾僭越,于少保本就是位高权重,如今再加大学士,入阁办事,徒惹朝中非议?”汪皇后不无担心的说道。

朱祁钰明白皇后的意思,压根不是什么朝中非议,而是担心于谦的权柄过重,即便是于谦不想,也会有人给于谦黄袍加身,这天底下,最不缺乏的就是投机之人。

“皇后所虑,朕都仔细想过了。”朱祁钰摇头说道:“皇后某要担心,朕信于少保。”

历朝历代,皇帝被俘,皇城都被攻破了,唯独于谦做到了,瓦剌人带着大明的皇帝来到大明京师,却吃了大败。

于谦是值得信任的。

而此时的九重堂内,于谦的夫人董氏,给在书房发呆的夫君端了一杯茶过去。

于谦回到九重堂后,就一直在发呆,他的面前有几枚印。

少保印、文安侯印、京营提督军务印、讲武堂祭酒印、陛下刚刚赐下的火牌。

这是于谦的官印,每一个都位高权重,每一个都是实权,再过几日朝会之后,于谦还会收获一枚印,华盖殿大学士。

“官人有痰疾,不如就此致仕吧,也算是功成名就,急流勇退了。”董氏看着发呆的夫君,低声说着自己的意见。

她家夫君可能要做宰相了,她也是知道的,于谦回到家里,也会和儿子于冕说些朝中的事儿。

于冕寄情于书画,对朝中之事,也就是听听作罢,但是董氏记在心里,颇为担忧。

致仕之后,就只剩下一个文安侯印,这样一来,于谦府中上上下下,才最安稳。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戏,董氏也听了大半辈子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于谦此时距离权臣只有一步之遥,只要踏出了这一步,要么是于谦死,要么是皇帝死。

而于谦的性子而言,于谦必败无疑。

所以,此时致仕,的确是一个上佳的选择。

“夫人以为陛下长相如何?”于谦将印绶放到了盒子里,归置到一旁,只要坐班,这几枚印绶,他都得带着。

董氏想起了御道两侧,那些延颈探望的京师女子说道:“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英气十足。”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了这个,说你致仕的事儿。”

于谦看着那些印绶,再看看满桌子的军机要务,颇为笃定的说道:“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范蠡遂去,所以才齐遗大夫种书说,飞鸟尽良弓藏。”

飞鸟尽这句话的出处,就是范蠡帮助越王勾践完成卧薪尝胆之后,离开越王的时候,说的一句话。

因为范蠡觉得勾践脖子长,嘴像鸟喙。

于谦拿起了那写厚重的题本说道:“陛下不是越王,我也不是范蠡。大明看似歌舞升平,却是暗流涌动,此时我走了,何谈为臣之道,实乃不忠之臣。”

“我本就不擅长明哲保身,得陛下庇佑,方有今日。”

于谦不是全能的人,甚至他有很多事做不到。

他就不会贪腐,跟陛下玩桌游《反腐抓贪》无论如何都赢不了一局;

他不会明哲保身,王振问他入京送什么礼物,于谦说他送两袖清风;

他不懂得如何虚与委蛇,在山西巡抚,盯着还是大同总兵官的石亨弹劾,最终结下了梁子,而且是生死之敌;

他更不善变通之道,一句言南迁者斩,把所有人的退路都堵死了,也把所有人都开罪了,一旦京师之战不顺,到时候大家都得死。

于谦就是这么个人,现在他又明白了一件他做不到的事儿,急流勇退。

他放不下。

“官人早些歇息吧,陛下可是明旨过了亥时,官人还要看书阅本,就要我禀报陛下严惩不贷。”董氏合上了于谦手中的题本,这都已经亥时了,于谦不下班,就是抗旨不遵。

董氏犹豫了下说道:“其实我觉得,夫君和陛下无论如何也闹不到君臣互为仇寇的地步。”

于谦无奈的看着满桌子的题本,他是忠臣,皇帝的话他得听,他有些好奇的问道:“哦?你为何如此觉得?”

董氏试探的说道:“就是感觉,可能因为陛下还年轻,今年也不过二十七岁罢了。若是陛下此时五十七岁,无论如何,我也会劝夫君致仕的。”

“而且陛下光明磊落,坦坦荡荡,若是有隙,说清楚便是。”

于谦恍然大悟,颇为认真的说道:“夫人言之有理。”

人老了,就容易犯糊涂,更容易犯疑心病,但是陛下才二十七岁,说好听点那叫雄心壮志,说难听点,那叫极度自信。

董氏说的真的很有道理。

董氏拧暗了一些石灰喷灯说道:“夫君无宰相之名,但是做的事,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宰相才该做的事儿?既然陛下愿意给名分,夫君又不能致仕,那就接住便是。”

“这老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与其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不如做好眼前的事儿。”

中原王朝的文化,向来讲究一个名实相副,名正言顺。

自从京师之战后,于谦做的事,一直是宰相做的事儿,但始终是无名无分,在权力的巅峰之上,如此不清不楚,实属大忌。

“夫人一番话,真是让我茅塞顿开,当局者迷,还是夫人看的清楚。”于谦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道理他都懂,但是事在他身上的时候,他还是会有些不识庐山真面目的迷茫。

第五百九十九章 颙颙十目窥,龊龊千人指!

次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朝臣们已经等在了承天门下,等待着陛下上早朝,这一天并无大事发生,但是一个小道消息,却在人群之中,慢慢散播开来。

陛下要设立首辅的消息,在人群之中快速传开。

贺章的伤病已经彻底好了,空荡荡的右臂袖子,在风中随意的摆动着,听闻陛下要设立首辅的位置,贺章面沉如水。

他身体大好要复职,昨日到了九重堂,拜谒了于谦。

“陛下驾到!”小黄门高声唱着,那个喜欢策马上朝的陛下,策马从承天门直奔向了奉天殿,那是大明公器之所在。

净鞭三声响,群臣鱼贯而入。

五日一次的朝会,多数都是宣布政令和总结,大明已经形成了部议决定具体政务、廷议决定政策方向、朝议宣布的基本格局。

“广西桂林府报疫,民男妇死两万余口,桂林府惠民药局全局入死城仅活两人出城。湖广黄梅县亦报瘟疫,计死三千四百余口,全家灭绝七百余户,黄梅医判入坊,死疫。”户部左侍郎沈翼无不扼腕痛惜的低声说道。

大明的疫病防疫,大多数都是封城、封坊,直到疫病彻底结束。

这种死城、死坊,只进不出。

大明惠民药局的医倌们并没有临阵脱逃,选择了和百姓们同生共死。

“臣请旨厚葬恩荫医倌子嗣。”沈翼俯首说道。

朱祁钰面色沉重的说道:“准,一应厚葬立碑上英烈策,一应抚恤按英烈制。”

有钱的大明朝廷,就是豪横,抚恤都是按着顶格。

刑部尚书俞士悦出列俯首说道:“陛下,刑部左侍郎孔文英薨逝,臣请厚葬给谥。”

“礼部定谥,葬金山陵园。”朱祁钰知道孔文英,这是俞士悦的左膀右臂。

孔文英是永乐十七年进士,比于谦早一届,无权无势无背景,先去了江西庐陵做知县,庐陵有诉棍,构捏齐民三千人,相聚为非。

文英奉敕拘问,详查其情,独拘为首一人,至京处治,其余全部遣归,这等处置让庐陵上下拍手称快,大明的官场邸报通报,各地有例可循,诉棍聚啸为非之事,再不可闻。

治理诉棍,孔文英说自己第二,没人敢说自己第一。

孔文英是刑名的大拿,时年六十三岁,辅佐俞士悦处理刑部部事已经七年有余,无人非议其果,骤然薨逝,急病而亡。

“臣领旨。”胡濙出列领旨。

工部尚书石璞,犹豫了很久,才站了出来说道:“陛下,臣有一事奏禀。”

“至陛下登基以来,营建数起,今有石景、胜州、马鞍、江淮、六枝五厂特区,在建辽东特区一处,景泰安民渠三百里、靖安水利、黄河筑堤、运河修筑、长江疏浚、官道驿路硬化等事,工役繁兴。”

“蒯祥为铁匠营建京师,陆祥为石匠,臣请旨擢蒯祥为工部右侍郎,督工匠查工役营建。”

此言一出,群臣议论纷纷。

朱祁钰有些好奇的说道:“蒯祥朕知道,永乐年间负责营建大明京师,而后任工部主事,石景厂总办,而后转胜州总办至今,可是这陆祥何许人也?”

石璞赶忙俯首说道:“陆祥乃是顺天府西城人,世代石匠,正统十四年入京营,斩敌首七,授军功例累迁太仆寺卿,乃是胜州厂副总办,现年三十六岁。”

大明设立官办煤钢厂至今,涌现了一批杰出的工匠,李宾言在松江府设匠城,就是为了想要形成一股工匠的合力,而现在这些工匠之中比较杰出的人开始入朝为官了。

工部右侍郎,正三品大员。

“可有异议?”朱祁钰问完看了一圈群臣,无一人应答。

陛下当初定下匠爵,并且兴办石景厂的时候,群臣们已经预料到了今天,自然没人反对。

主要是没什么好反对的。

当年天下初定,太祖高皇帝废了官办厂改为征课,是为了休养生息,但是煤铁征课从来没征明白过,累年减少不说,而且不利大明。

官办厂是大明利柄改制的重要实践,不仅仅有利朝堂,更利大明,是经过实践检验过的。

匠官的出现,是必然,而且匠官仕工部,不涉其他五部,也是默认的规矩。

“准。”朱祁钰看没人反对,自然是顺水推舟。

胡濙作为礼部尚书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事启奏,顺天府乡试,翰林院翰林刘俨、黄谏为考官。榜揭,陈循之子陈瑛、王文之子王伦皆不中。”

“陈循?是朕知道的那个陈循吗?”朱祁钰有些奇怪的说道。

自从陈循上次儒袍上殿,被胡濙舌战群儒之后,陈循罢黜不用至今,今天忽然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陈循曾经是景泰元年到景泰四年的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

“是。”胡濙义愤填膺的说道:“陈循摇唇鼓舌,构考官刘俨、黄谏等人校阅不公,请循洪武年间,高皇帝治刘三吾等罪之并重新开科考试例,其议汹汹。”

刘三吾就是洪武三十年,大明南北榜大案的主考官,那年所有进士及第只有南人没有北人,太祖高皇帝大怒,重开科举。

“重开科举,他陈循好大的面子!”朱祁钰一甩袖子看向了王文。

王文之王伦也未中举,胡濙向来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显而易见,这件事王文也没少用力气。

王文还未开口,谨身殿大学士高谷出列俯首说道:“陛下,重开科举,无稽之谈,大臣子弟与寒士奔进已不可取,况且他们又不安于义命,竟然欲借此加罪于考官?”

“六部尚书、文渊阁学士,因有恩荫不科不举,乃我朝惯例,王文,你好大的威风!”

胡濙的两个儿子都是恩荫,胡长祥现在在太医院做事,是贱业,朝中知道的没几个。

大臣子嗣不曾参加科举考试,大臣子嗣止恩荫吃俸禄,是大明官场的惯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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