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546章

作者:吾谁与归

陈循的儿子参加科举还好,毕竟已经下野,可是王文儿子参加科举,的确是犯了忌讳。

礼科给事中张宁出列,朗声说道:“颙颙十目窥,龊龊千人指。借问尔与吾,如何不自愧。”

“宋朝范质为相,其从子求奏迁秩,范质作诗戒之,以此比之陈循、王文,贤不肖何如?”

张宁开场念了首诗,是宋朝宰相范质写的《诫儿侄八百字》,这四句就是规劝子侄不要参加科举,堵塞寒门子弟的路。

多少人看着呢,中举了是龌龊,不中举是无能,求升迁是裙带,凭本事升迁,也是裙带,若是有人问他,他如何不惭愧?

张宁借着这首诗,骂陈循、王文,不贤不孝。

高谷得理不饶人,继续高声说道:“顺天府应试者千八百余人,而中式者一百三十五人。倘一概援例干进,岂不败坏科举之制?请治陈循、王文之罪。”

朱祁钰再次看向了王文,按照他对王文的了解,王文应该没有这么糊涂才是。

王文出列颇为惭愧的说道:“我儿参加科举,臣实不知,教子无方,臣有罪。”

王文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儿子王伦和陈循的儿子陈瑛是好友,陈瑛鼓噪儿子参加科举,乡试的官员哪里敢得罪当朝阁老,这件事就这么发生了。

王文知道后大怒,去求助于谦,于谦闭门不见,去求高谷,高谷怒斥,当殿弹劾了王文。

王文挣扎不得,索性直接说了原因。

“罚俸一年,官降三级,以儆效尤。”朱祁钰想了想下了处罚。

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处罚他也是早就想好的。

大臣子嗣不得参加科举,是一种潜规则,并没有写到礼或者法之中,但是这种规则,是普遍遵守的,约定俗成的,大臣子嗣参加科举。

同朝为官,必有照拂。

这一点上,大明历代都做的很好,也就严嵩、严世藩父子二人,同朝为官。

王文是朱祁钰的心腹大臣,罚俸降级,已经是重罚了,再重点,就是罢黜了。

王文跪在地上,三拜五叩谢恩,才擦了额头的汗归班。

“高学士,陈瑛的文章如何?”朱祁钰问起了正事。

大明的科举乡试,虽然考官负责,但是礼部和翰林院都是要看的,高谷也会阅卷,高谷的学问作为大学士那是没的说。

值得一提的是,当初王文能够回朝为官,还是因为高谷的举荐,按例来说,这是提携裙带的关系,可这次高谷提出治罪王文,看出来,王文的儿子王伦参加科举,惹怒了高谷这个老学究。

高谷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卷考卷俯首说道:“陈循文章甲天下,臣不敢置喙,亦不敢争锋,但是这陈瑛,只能用不学无术,狗屁不通去形容。”

“陈瑛卷,卷无评语。”

什么叫卷无评语?

就是卷子写的太差劲,考官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一字不批,给考生留个面子。

“呈上来,朕看看。”朱祁钰示意兴安拿过来陈瑛的考卷。

朱祁钰对于经史子集并不擅长,他一拿到卷子,就是一阵皱眉。

大明的学子擅长台阁体,朱祁钰阅卷无数,哪个不是方方正正?跟印刷体相差无几。

可是这陈瑛的卷子,实在是一言难尽,字难看,无条理,前言不搭后语。

这要是能中举,朱祁钰才怀疑大明科举制出了大问题……

朱祁钰拿起了举人之中最后一名的卷子看了半天说道:“陈循要闹是吧,成敬,把这陈瑛的卷子刻版张贴,顺天府举人第一百三十五名叫林挺,把林挺的卷子也刻板张贴,让天下读书人看看,到底有没有校阅不公!”

“他要闹,朕比他更能闹腾,他不嫌丢人,朕也不嫌丢人。”

公开处刑。

高谷吓得一个激灵,赶忙俯首说道:“陛下,此举与礼法不合。”

朱祁钰立刻反问道:“陈循如此这般胡闹,他可曾顾忌礼法,他不愿体面,朕为何要体面?”

“朕意已决,高学士勿议。”

高谷是那种老学究的君子,不喜欢撕破脸,但是皇帝可不管什么礼法,他陈循要闹,朱祁钰能给他好脸色?

朱祁钰有些疑惑,陈循也不是糊涂虫,他儿子什么样,心里没点数,这怎么敢如此胡闹?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陈瑛骗了他爹,平日的课业,都是他找人代笔。”

朱祁钰这才理解了,感情又是个坑爹的好大儿。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兴安甩了甩拂尘高声说道。

贺章只有左臂,站了出来,大声喊道:“陛下,臣有本奏!”

贺章出列,引得一众朝臣侧目,实在是空荡荡的右臂,实在是让人有些唏嘘不已。

“贺总宪忠君体国,这伤筋动骨百日安,贺总宪应当再修养半月,朕方安心。”朱祁钰探着身子说道。

贺章摇头说道:“臣无大碍,食君之俸,忠君之事,为君分忧,臣久卧病榻,自惭形秽,今日上朝,臣有听闻欲言事。”

“兴安,奇功牌一应恩赏是否送去贺章府邸?”朱祁钰又问兴安关于奇功牌大礼包发放问题。

“送去了。”兴安赶忙回答道。

贺章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知道贺章要说什么,昨天贺章去了九重堂已经上过奏疏了,朱祁钰在打太极拳。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朱祁钰就是要频繁岔开话题,让贺章的气势衰一些,按理来说,既然谢恩,就该归班,可是贺章直挺挺的站在那里。

贺章嘴角抽动了下,多少理解了陛下的心思,他说的陛下不愿意听,陛下既然不愿意听,贺章就不该讲,君圣臣贤,和气一团不好吗?

贺章大声的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今诸道随月所需,汲汲然不能终日矣。”

“赵高、李斯之诈贪权,躬宠之罔也欲贵,皆近取乎骨肉之间,以成其凶逆!”

赵高、李斯矫诏立胡亥,大秦遂亡,是此时大明史观的公论。

朱祁钰就知道贺章要说恢复宰相的事儿,果不其然,贺章非常反对,而且贺章背后站的是于谦。

大明再设宰相位,于谦就是第一候选人,涉及到了他自己,他不好站出来说,就由贺章说。

贺章的声音又大了几分,继续高声说道:“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然卒不能庇其宗,何也?”

“夫威福者,人君之器也。人臣执之,久而不归擅废立,亡人臣礼,不道!”

霍光废立皇帝不假,霍光死后,霍光宗族被族灭,也不假,霍光的确是权臣中的权臣。

故剑情深汉宣帝的皇后,被霍光老婆害死了,汉宣帝一代雄主,能忍得了这个?

只能说霍光讨的媳妇给霍光跌份了。

贺章的声音在整个奉天殿内回荡:“曹操欲迷夺时明,杜绝言路,擅收立杀,不俟报国,因缘眦睚,被以非罪;榜楚参并,五毒备至;触情任忒,不顾宪纲,挟天子以令诸侯。”

“三马同槽,狼子野心,路人皆知,逼曹魏禅让而无道守天下,天下疲惫凋零四百载!”

曹操在大明的戏文里是奸臣,唱白脸的。

司马懿司马家三兄弟的路人皆知,谋朝篡位,结果夺了天下守不住。

大家对这段历史时期,都以魏晋南北朝称,很少把晋朝看做大一统王朝,实在是跌份儿。

贺章继续说道:“琅琊王氏王导引鼓盖立东晋,权倾朝野!”

“王导助王敦起兵谋反,王敦攻入建康,晋元帝脱戎衣,著朝服,宫门铁铸,政令不出掖庭,忧愤去世!”

晋元帝司马睿,在位六年,政令不出皇宫,整个东晋皇帝,都是虚君,各种权臣辈出,刘裕直接干掉了整个司马氏。

贺章往前踏了半步继续说道:“高欢捶皇帝三拳,高声曰狗脚朕!”

“宇文护杀三帝,护之凶逆,一试再试,固不问为何氏子也!”

“胡元不过百载,权相擅权八十载!”

“臣请陛下三思,昔日我朝太祖高皇帝废宰相,朝野动荡,天下不宁,实乃以史为鉴!”

自忽必烈称帝算起,不到一百年,换了十四个皇帝,皇帝换的频繁,神器必然假手于人,权相擅权在蒙元一朝,是个解决不了的大难题。

贺章就差指着皇帝的鼻子怒斥皇帝欲再设宰相位,是开历史的倒车了!

“朕信于少保。”朱祁钰眉头紧蹙的说道。

贺章丝毫没有退缩的大声说道:“于少保不常有!六百年仅此一人!”

“杨士奇擅权、王振擅权、王骥擅权,臣请陛下三思而行!”

“臣等请陛下三思而行!”朝堂过半的朝臣跪倒了地上,附和的喊着。

第六百章 白面、头绳、门神

贺章梗着脖子,就是要跟陛下在大朝会上正面硬刚。

“退朝!”兴安一甩拂尘,大声的说道。

朱祁钰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奉天殿,但是跪在地上的朝臣们却仍然不肯起来,一时间僵持在了原地。

“怎么,还要朕扶你们起来不成?”朱祁钰站在月台上,环视了一圈,面沉如水平静的问道。

“臣等不敢。”贺章终于还是站了起来,跪下的臣工也都站了起来,俯首恭送皇帝出殿。

劝谏归劝谏,不是给陛下添堵,贺章要拿捏其中的分寸。

朱祁钰负手离开了奉天殿。

于谦、胡濙、陈懋、王文、沈翼、俞士悦、贺章等人,紧随陛下身后,奔着讲武堂而去。

今日任有要务处置,吵架归吵架,办事归办事,不矛盾。

朱祁钰坐在了聚贤阁的长桌之前,一言不发。

“陛下,首辅之事,兹事体大,还请陛下慎之又慎。”贺章旧事重提,依旧劝谏陛下不要立宰相。

宁阳侯陈懋,也是俯首说道:“秦汉丞相仅一人,而后唐宋为群相,到了大明则没了宰相,陛下,臣亦以为,这首辅一事,可从长计议。”

为什么朱元璋会借着胡惟庸的案子废掉宰相,这也是大明政治大思辨的成果之一。

胡元九十载,十四位皇帝,自然是同室操戈致使神器旁落,可是胡元那些个宰相们,在其中可是没少推波助澜,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因为于谦一人立宰相,对于大明而言,后患无穷。

就连陈懋都反对立宰相之事。

他岁数大了,自洪武年间便已入仕,其实大明没有宰相,但是有监国。

陈懋不清楚,为什么陛下非要在这个时间,要立首辅一职。

朱祁钰敲着桌子说道:“容朕细细思量。”

都察院、六科给事中有封驳事的权力,如果皇帝的敕谕离谱,封驳事可以封驳敕谕,贺章带着群臣在奉天殿上的谏言,就是行的封驳事之权,乃是分内之事。

封驳事的权力,就是从宰相权力里剥离的一项权力。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陛下说细细思量,就是此时日后再议,这一个日后,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这个首辅,可不好当,他劝不动,或者不好开口相劝,但是大明依旧有臣工,愿意为了大明触怒陛下。

朱祁钰甚至还没有下旨,就是试探了下群臣的意思。

总算是把陛下立相的想法给摁住了,于谦确实轻松了不少,他拿出了一沓宣纸,递给了兴安说道:“陛下下敕,让臣清查卖身契买卖的事儿,现在做的差不多了。”

“这不仅仅是卖身契买卖的问题,驴打滚的问题应该一并解决。”

“臣与通政司沟通有无,通过掌令官收集了大量农庄之中驴打滚案,颇具典型。”

“紫荆关杨家庙有一农户,名叫宋老汉,勤劳、忠厚、老实本分、故土难离、忍气吞声,正统十一年天大旱,宋老汉将自己仅有的七亩地卖给了地主黄老爷。”

“这杨家靠卖地的钱,总算是扛过了大旱,宋老汉成了黄老爷的佃户,宋老汉总共租了黄家六亩地,年年欠东家的租子,不得已,借了黄家的钱,驴打滚,这就是还不清楚了。”

“正统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十四年过年,宋老汉过年不敢回家就是躲债,可是故土难离,也不敢跑,家里还有个闺女。”

“这景泰元年,这宋老汉听说农庄法,就偷偷回去了,被催债的人抓了个正着,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把自己的闺女给卖了。”

朱祁钰打断了于谦的说辞,眉头紧皱的问道:“不对,朕记得朕下过旨,返乡缙绅格杀勿论。”

这道旨意的出发点,缙绅享受了无数的司法、税赋、社会等特权,本就有安土牧民的职责,只享受权利,不尽义务,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

于谦非常确信的说道:“的确如此,陛下的确下过格杀令,缙绅并非还乡,缙绅把自己手中的卖身契买卖了,还有地契。”

“这宋老汉本来以为瓦剌人退了,农庄法来了,好日子来了,可没成想,他女儿这卖身契被卖了,这几年过去,若非掌令官们时常关注,这宋老汉一家的日子,难捱。”

朱祁钰拿起了手中的题本看了许久,于谦的这个典型案例,让朱祁钰想起了当年看过的《白毛女》。

宋老汉一家几生几世还不清的债,偷偷回家带的两斤白面、一根头绳、两幅门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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