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559章

作者:吾谁与归

金何倒是看的明白,俯首问道:“恳请胡尚书成全,如何做,才能平息陛下盛怒。”

话题终于来到了彼此喜闻乐见的摊牌环节。

胡濙思忖了片刻说道:“我大明,礼仪之邦,怎么会……算了,陛下要济州岛,你们盘算下,要从大明这里换什么,大明也不欺负你们。”

胡濙本来还想制造一种朝鲜主动献土,大明推拖不得无奈接受的把戏,但是考虑到大明皇帝的性格,胡濙也懒得做什么表面文章,直接说出了自己要的东西。

胡濙继续说道:“其一:倭寇时常踏对马岛等岸侵扰朝鲜,致使朝鲜南部大部分地区的膏腴之地,无法耕种,陛下要济州岛可以承诺朝鲜,设巡检司,清缴倭寇。”

胡濙扔出了第一个条件,治倭。

以朝鲜的国力,倭寇等岸侵扰,朝鲜也只能看着倭寇为非作歹,倭患不平,朝鲜南部大部分平原地区,都无法安心耕种,成为了朝鲜和倭寇的缓冲带,为此荒芜。

朝鲜粮荒,每年都要靠朝贡交易大量的粮食回去,这件事胡濙这个礼部尚书知之甚详。

胡濙老神在在的说道:“其二:朝鲜南部开垦之事,大明可以提供一定的帮助,大明需要大量的木材,开垦伐木耕种,大明都可以提供支持。”

大面积垦荒可是一个大难题,朝鲜成均馆压根就搞不定,在后世倭寇悍然发动侵华战争,扶持了伪满洲国,在广大而辽阔的黑土地上,折腾了十几年,愣是没有解决种地问题,年年求助大本营,闹出了不少的乱子。

“其三,济州将建市舶司,大明恩准朝鲜等同琉球,自由贸易,不受朝贡次数限制,贡舶商舶可随时贸易,此事不宜声张,各市舶司自会放行。”胡濙给出了第三个条件,自由贸易。

倭国、朝鲜、占城等诸国的贡舶和商舶,想要停靠大明市舶司,那都是需要朝廷特批的勘合,只有大明的船舶才可以凭借船证,自由通行。

随着琉球的郡县化,琉球贡舶商舶等同大明船只,朝鲜求过无数次,但是大明这边就是不肯松口。

这三个条件,一个比一个优厚,胡濙相信,首阳君和朝鲜没有拒绝的道理。

大明人多势众,国力横强,现如今就是大明抢占了济州岛,朝鲜连个屁也不敢放,也夺不回。

但大明自有国情,高道德劣势带来了许多的不便,大明贸然侵占不征之国的土地,大义有亏。

胡濙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强取豪夺,更何况说服天下人,朝鲜未曾有不恭敬之心,大明无罪征伐,实乃不德之举。

作为礼部尚书,胡濙提出的这三个条件,不可谓不丰厚,即便春秋论断时,也不能说大明薄待朝鲜。

姜孟卿并没有马上答复,而是站起身来和金何到偏室商量了片刻,才回到了案桌之前,姜孟卿颇为郑重的说道:“还要加一条,复贡高丽姬。”

复贡高丽姬谁的好处最大?

自然是那些在朝鲜占据了分配地位的达官显贵。

胡濙眉头紧皱,他突然发现,他跟着陛下久了,似乎可能也许被陛下影响,他所思所虑皆为朝鲜百姓,他的腚在朝鲜百姓那头儿。

他提出的三个条件,都是为了朝鲜长治久安。

可是朝鲜提出的条件,仅仅是为了谋求肉食者的私利。

这种思考角度的偏差,让胡濙这个老头子有些恍惚,他点头说道:“此事需禀明陛下。”

胡濙站起身来离开了会同馆,站在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大明百姓,胡濙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大明得君如此,何其天幸,天佑大明。”胡濙自言自语了一句,坐上了车驾,奔着讲武堂而去。

待到胡濙说明了朝鲜的条件,朱祁钰满是疑惑的放下了手中案卷,思考着前因后果,才眉头拧成了结的问道:“循旧例,把这些高丽姬送到皇宫去吧。”

“告诉姜孟卿,复贡之事,朕准了。”

“朝鲜居然对治倭和垦种不是很有兴趣?”

“倭患可是朝鲜头号军事威胁,而垦种涉及到了朝鲜粮食安全,乃是国之大事,他们居然问都不问?”

胡濙看着满脸惊讶的陛下,只想说,朝鲜君臣所思所虑所行这才是常态,大明这些年,也是这个样子,陛下这种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才是奇葩。

大明皇帝为何英明,全靠同行衬托。

(奇葩本就指奇特而远超同类的美丽花卉,奇葩本身就是褒义词)。

第六百一十五章 亡国五病 臃肿痿痹

胡濙对现在的大明天子极为满意,他历任建文、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六朝,沉沉浮浮六十余年,从一个意气风发的书生变成了朝堂的不老松,相比较之下,当今陛下比之永乐大帝,只少了几分亲征的霸气。

时光荏苒,当年太宗文皇帝能够亲征靖难、五征漠北,是因为太宗文皇帝有太子可以监国,陛下等闲不能出京,乃是时势所逼。

胡濙看着坐在软篾藤椅上对朝鲜肉食者的不理解,俯首说道:“陛下,肉食者鄙。”

“昔项羽杀子婴、焚长安、火烧秦宫、分封天下,汉高祖汉随秦规,七年定鼎江山。”

“袁绍召董卓入京,刘璋请昭烈皇帝入蜀,引狼入室开门揖盗,大汉衰微天下群雄蜂起。”

“司马氏行谬策,招致五胡南下天下凋零,晋惠帝司马衷一句何不食肉糜,贻笑千古。”

“隋炀帝兴洛阳、建江都、开京杭、修驰道、三征高丽,齐头并进,丹阳宫西阁内求毒酒而不得,三尺白绫缢。”

“唐玄宗任人唯亲,尾大不掉终酿安史之乱,煌煌大唐,天子九狩京师六破。”

“宋太宗重文轻武,燕云十六州,五百载空唱悲歌,后大念祖宗之法,与宋太祖革故鼎新背道而驰,三百年大宋朝,党祸盈天。”

“胡元内外争锋,纵失规矩,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神器旁落,天下易主。”

胡濙从先秦之后,将一手好牌打的稀巴烂的几位,总结的非常到位。

项羽杀子婴烧秦宫,这其实不算什么,但是项羽分封天下,搞得楚汉相争,历经东周四百载的历史思辨,大一统已根深蒂固,楚霸王英雄盖世,也难逆历史洪流。

朱祁钰对一些历史细节不是很了解,他有些奇怪的问道:“当年隋炀帝在丹阳宫求毒酒而不得?”

“是。”胡濙俯首说道:“隋炀帝曰:天子自有死法,何得加以锋刃!令狐行达、马文举等将不许,缢杀之。”

隋炀帝的不想死于斧钺之下,请毒酒,众叛军不给,最后解下了自己的练巾,让令狐行达勒死了自己,结束了荒诞不经的一生。

朱祁钰对隋炀帝的下场心知肚明,隋炀帝最大的问题,就是打仗打输了……

放在大明的语境之下,朱元璋也好、朱棣也罢,父子二人,十三次征伐漠北,仅仅洪武五年尝一败外,战战皆胜,若是朱元璋或者朱棣,三次亲征皆大败而归,那大明也得亡。

大规模的国战向来如此,败者入土、赢家通吃。

稽戾王朱祁镇是怎么死的?还不是败者入土?

历史上的明代宗顾念亲亲之谊,不舍得杀了明英宗,可朱祁钰不会惯着这个好哥哥。

“那大明呢?当以何亡?”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一个混迹于朝堂六十余年,巡抚天下又身居高位,一生反反复复的政客,大明礼部尚书,对大明的顽疾,又有何等看法?

大明当以何亡,这个问题,其实犯了大忌讳。

胡濙认真的思索了许久说道:“陛下真的要问?”

本来,朱祁钰就是话到这里,话赶话有此一问,胡濙总结了历朝历代亡国之祸,可这个话题在大明讨论,实在是有点忌讳莫深。

但是看胡濙这个意思,似乎胡濙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且是深思熟虑。

“胡尚书稍待,兴安,宣于少保和宁阳侯来。”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意识到这是个极为严肃的问题,便让兴安把于谦、陈懋喊来。

于谦是百官之首,武清侯不在京师,陈懋是大明武勋方面扛鼎之人。

于谦和陈懋联袂而来,本就到了黄昏,于谦和陈懋要来讲筵,索性就放在了一起。

胡濙等人到齐了,腹稿也打好了,他其实想了很久很久。

“闻帝王之治天下,有大本,有急务。”

“本,正心修身,建极以为亿兆臣民之表率者,图治之大本也。”

“务,审几度势,更化宜民者,教养四方六合八荒,救时之急务也。”

“现今大本虽立,而不能更化以善治,譬之琴瑟不调,不解而更张之,不可鼓也。”

胡濙写了六十年奏疏,张口就来,朱祁钰咂了咂胡濙的话,一个皇帝的本职工作,分为大本和急务,确实如此。

胡濙的声音陡然高了许多,朗声说道:“恭惟我皇上,践祚以来,正身修德,讲学勤政,惓惓以敬天法祖为心,以节财爱民为务,图治之大本,即以立矣。”

马屁,朱祁钰选择性的无视。

胡濙画风一转,表情有些悲痛的说道:“今上谓臣曰:大明当以何亡,臣惶恐言五事,一曰:宗室骄恣;二曰:庶官疾旷;三曰:吏治因循;四曰:武备松弛;五曰:财用大亏。”

“臣闻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观瞻……”

胡濙一共谈到了五个问题。

宗室靡费过重,在正统年间,每年宗室供养就占据了大明财政收入的三成之多,而大明军备一年不过两成。

如此靡费,是和当年立国之初,天下凋零疲惫,为了天下归心,朱元璋不得不派自己的子嗣,镇守四方,谓曰藩篱。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尤其是靖难之后,对宗室子弟防范亦密,先夺军权,再设藩禁,各藩王失去了藩篱的作用,再让各种亲王郡王出京镇守已经失去了意义。

自景泰四年起,天下宗室迁王府入京以来,这个问题得到了部分的缓解,但是力度依旧不够。

第二个问题,人才和任用问题,胡濙纵横官场数十载,活得久见得多,德不配位,名不副实,才高难就之事,数不胜数。

李贤、王翱、李燧这些人的经历是大明朝堂的一个缩影,在人才的选拔和任用上,比如非翰林不入阁的规矩,就是典型的肉食者鄙的政令。

胡濙简明扼要引用《韩非子》中的【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来阐述自己的观点。

在胡濙看来,庶弁将立功赏罚分明和进士出任州部同样重要。

第三个问题,则是老生常谈的吏治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朱祁钰不是没下功夫,《宪纲事类》九十六条,御史犯法罪加三等;

考成法逼反了南衙阴谋家,朱祁钰也要推行;

反腐抓贪,甚至专设反腐厅,用行政打压贪腐之风。

虽然已经颇有成效,但仍然存在【考课不严,名实不核】的问题。

大明的监察制度仍然是大明木桶最低的那一块板。

胡濙一针见血的指出,大明的都察院名不副实,若是都察院再这么名存实亡,追求清誉而枉顾本务,陛下应当大刀阔斧的直接裁撤另设。

朱祁钰给了都察院很多次机会,先是王文,而后是陈镒,现如今是贺章,都察院如此频繁的更换总宪,就在给都察院机会。

胡濙的意思总结为一句话就是,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换人。

第四个问题,则是武备不振的问题,胡濙从边军战力低下,卫所军卒逃所、贪腐成性等多个角度去讨论。

自洪武二十七年最后一次清查天下卫所,发现逃卒已占大半之后,卫所制名存实亡。

将卫所和农庄打造成大明征兵的蓄水池,择优建立一只强而有力的京军,是胡濙的野望,于谦和陈懋对此高度认可。

义勇团练,不直接作战,而是建立军队职业化,的确是当下大明武备不振的优解。

而胡濙谈到军备不振谈到了边方修城贪腐问题。

大明的边方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修城。

军卒不用拼命,总督军务的文臣可以申请修城预算,然后上下其手。

边方文武勾结,借修城之名,大派劳役谋取私利。

武备不振,是一种洪熙之后,兴文匽武的必然结果,大明军备现在在缓缓恢复,但远没有到需要兴文匽武的地步。

最后一个问题,则是财经事务之事,这个是陛下尤为擅长的一块,胡濙并没有详谈,陛下精通此道,南巡的目的,一大半就是为了稳定大明经济。

“胡尚书深谋远虑,于某佩服。”于谦听完了胡濙的一番话,真心实意的说道。

让于谦夸人,是一件很难的事。

陛下问,大明当以何亡,胡濙言五事,都是亟待解决的要务。

朱祁钰、于谦、胡濙、陈懋、兴安五个位居庙堂之极高的五个人,在讲武堂的聚贤阁内,颇为认真的讨论着大明亡国之祸。

次日的清晨,信鸽的哨声响彻天穹,奉天殿迎来了早朝,卢忠甩着净鞭,兴安甩着拂尘,宣读着圣旨。

“近,风俗人情,尚奢竞奢,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渐,亦有积重难反之几。”

“朕,大纠结。”

“若不稍加改易,恐无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

……

圣旨的内容就是大明亡国五事,圣旨读完,奉天殿上议论纷纷,朱祁钰并没有出声让群臣安静,而是任由他们讨论。

亡国五事,朱祁钰并没有打算一次办完,各方面齐头并进,但必有侧重。

这第一个侧重点,就是废除藩国,诸王永留京师。

其实朱祁钰对封藩有自己的打算,按照胡濙的王化论,大明应有四方、六合、八荒之地。

之前的封藩,都是封在四方之地,也就是大明目前疆域之内,而后封藩,朱祁钰打算都封到六合八荒。

自洪武封王,建文削藩、永乐设藩禁,洪熙宣德加固藩禁,至景泰年间,藩国皆废诸王永留京师奉养。

兴安轻轻咳嗽了一声,几个内番大声的喊道:“奉天殿公器之地,肃然!”

在内番喊完之后,诸多纠仪官站直了身子,朝堂逐渐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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