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一遍走一遍说道:“朕呢,给他们找了个缓冲的媒介,这工会组建起来,工会找他们谈,他们不肯谈,就让劳保局找他们谈,如果还不肯谈,那就没得谈了。”
“朕也是为了他们好啊,这第一次谈条件肯定是最好的,第二次谈,那就稍微差了些。”
第三次?
没有第三次了。
朱祁钰的脸色颇为轻松,还带着几分调侃的气息,他是个俗人,解决了一个欺压百姓的劣绅,解决了百姓热切关心的问题,他就是开心。
俗不可耐。
缇骑在前方引路,打开了松江府衙的大门,朱祁钰迈上了台阶,脚步一顿,极为严肃的站直了身子。
于谦有些奇怪,看向了府门之外。
缇骑们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大楯放在面前,火铳填药、弩拉上了弦对准了天空,保持着警戒的姿势,防备着松江府衙外的工匠们冲击府衙。
在松江府衙门前上,乌泱泱的跪着一大片的工匠。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喝如同海浪一样扑面而来,震天的喊声直冲云霄。
朱祁钰当了九年的皇帝,见了太多太多的山呼海喝,但现在听闻这等呼喝之声,仍然如遭雷击一样站定,头皮发麻。
他紧握着手中的通政议政的牌子,再一次深切的意识到了,这是他能在无数谩骂声中,还能坐稳皇位,最重要的助力。
这股力量叫民心,这股力量叫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这股力量叫公德,这股力量叫人人相善,其群者利。
他向前迈了一步,卢忠赶忙开口说道:“陛下……”
工匠们到松江府衙来讨个说法,可不是赤手空拳,都是带着吃饭的家伙什,这要是那个工匠别有用心,或者说工匠里面有坏人,陛下就太危险了。
朱祁钰伸手示意无事,笑着说道:“让缇骑们把路打开。”
“你觉得他们会伤害朕吗?”
“这……”卢忠是陛下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他负责保护陛下的安全,但是他不能左右陛下的决定。
缇骑很快散开。
兴安已经急的满脑门都是汗,他有些责怪自己,明知道陛下来看热闹,为什么不给陛下套上一副明光甲呢?
兴安和卢忠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陛下,走向了工匠。
“起来,起来,不用跪了。”朱祁钰走到了张齐的面前,将张齐扶了起来,大声的喊道:“不用跪了。”
朱祁钰走进了人海之中,耳边都是百姓的呼喝之声。
“你今年多大了?十五岁吗?真壮实,好孩子。”
“好好,慢点慢点,婚配了吗?还没有,没事,等朝廷给你们发一个。”
“劳保局的衙门在松江府文诚街十四号,就是松江府衙往东四十步。”
“有事就找松江府尹陈青天,陈青天办不了就找巡抚李宾言,这俩人都是好官,都是青天大老爷。”
“看到那个高高的男子了吗?那就是李宾言,找他。”
“不是那个,那个壮实的是唐兴,是三皇子他外公咧,不是李宾言,那个瘦瘦的才是,还带着把金黄色的剑。”
“官厂一直在招人啊,就是得考校,有些一技之长的都能入官厂的,安心。”
“真的!怎么不是真的,李巡抚弄了个官舍,就是给工匠们的家眷院。”
……
朱祁钰在人群中走动着,直到日暮时分,在锦衣卫的梳理之下,百姓们才缓缓褪去。
朱祁钰站在街尾,看着人群离去的背影,低声说道:“百姓们,要的真的好少啊,天公地道的事儿,他们居然如此感恩。”
干了活就该给劳动报酬,是不是天经地义天公地道?
有了冤屈,朝廷为他们主持公义,是不是天公地道?
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却让百姓们如此感激涕零。
大明的百姓的性情,总是隐忍的,稍微有些公道,就能嚼出甜头来,他们勤劳,他们默不作声,不代表他们蒙昧无知,不知道对错是非。
那他们为什么忍气吞声?
宁做盛世犬,不做乱世人,世道乱了,谁都好不了。
朱祁钰站在街角,他和一众朝臣们的背影被拉的很长很长。
今天这一幕,深深的留在了所有人的心底。
三日后,朱祁钰收到了来自杨翰的飞鸽传书,通过鸽路,朱祁钰知道了九江府的具体情况。
朱祁钰猜对了,在让人失望这件事上,缙绅士林们从来没让人失望过。
朝士半江西的二百三十八所书院,是整个江西缙绅们的合力。
于谦在南衙广泛推广了农庄法,江西这地方是个老大难,江西把持了大半数良田的书院山长们,立刻马上将手中的土地低租给佃户们种。
以民意挟持州府,自古都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
姚龙斗不过他们,甚至连明面上和对方斗一斗都不敢。
姚龙如同历代方伯一样,姚龙侵占了青山镇的良田,又悄悄的给了这二十三户百姓路引,送他们去了南衙敲登闻鼓。
朱祁钰非常的庆幸,姚龙没有做孤胆英雄,而是在力有未逮的时候,动了脑筋,请了皇帝这个外援。
英雄在权势面前,是拗不过的。
山东左布政裴纶,在正统四年任会试主考官,面对客场舞弊盛行的情况下,裴纶大声说不,裴纶算不算英雄?
当然算!
结果如何?
裴纶罢官回乡,生活所迫修县志去了。
姚龙通过正经途径上奏到朝廷,朝中那些从江西书院里走出来的士子们,弹劾的奏疏,怕是能把二人给淹了。
朱祁钰拿起了朱笔开始批复,批复之后,交给了兴安说道:“你让于少保看看,他若是有什么意见,就写上便是。”
兴安找到了于谦,于谦伏案看完了陛下的奏疏,沉默了片刻说道:“臣没什么要补充的了。”
狠,还是陛下狠。
陛下批复的这封奏疏,总体来说就是拉拢一批、打压一批、分化一批,个个击破。
最重要的还有陛下谆谆不倦的教诲。
陛下专门给二百三十八所书院下了一道圣旨,告诉他们为何要推行农庄法,推行农庄法之后的好处,承诺的补偿条件等等。
这也是分化的招数之一。
朱祁钰第一次和江西的大地主们谈了条件,这个条件格外的优厚,和桐庐姚氏的补偿条件大致相同。
作为皇帝,不能不教而诛。
对于各大书院而言,朱祁钰的农庄法最大的好处就是各大书院可以收更多的束脩,可以收更多的弟子。
百姓有了吃喝才能养孩子,能养得起孩子,才会思考送孩子去好点的学堂上学不是?
想上学,不就得交束脩吗?
农庄法不也给书院扩大生源吗?
大明宗亲是皇帝养的猪,这个猪不好养,但是勤劳能干的大明百姓,事少吃苦耐劳还不闹腾,这不是世界最好养的猪?
能把全世界最好养的猪,养的不想生育了,养到弃婴、摔婴,这也算是天下奇闻了。
陛下的圣旨里言词恳切,将合则两利,分则两伤的道理讲的明明白白。
陛下还用水鱼的关系,来形容百姓和书院的关系,有水才有鱼,水越大,鱼越壮。
讲道理有用吗?
于谦笑了笑,陛下写这封圣旨讲了这番道理,真真切切的想劝这些书院的山长和他们背后的缙绅们,迷途知返。
可有些人,有些事,非要撞了南墙才知道拐。
陛下对此显然也是知之甚详,在下旨劝谕的同时,驻扎在南衙的三万京军已经开始向江西开拔。
这表明了陛下的决心,如果解决不了这二百三十六所书院,那就解决书院和书院背后的人。
所以于谦才说陛下更狠,因为陛下料敌从宽的性子,是随时随地打算掀桌子的。
于谦看着窗外,满是感慨的说道:“真的希望他们不要不自量力,螳臂当车。”
第七百零七章 陛下在后院看庖厨杀猪
于谦靠在软篾藤椅上,满是笑意的看着阳光洒在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上。
在景泰年间为官,对于某些人而言是寸步难行,对于于谦而言,是如鱼得水。
陛下处理国事有几大法宝,是群臣们知之甚详的。
第一个就是快。
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陛下已经窥得全貌,并且做出反应。
每次快到臃肿而反应迟钝的官僚们来不及反应。
陛下分析问题,处置问题,似乎有一套方法论,而且这套方法论具有很强的普适性。
于谦从陛下的处事风格中,多少能够管中窥豹,了解到一些陛下这个方法论的一些端倪。
其实非常简单,陛下不承认天下有绝对公平,只承认有相对公平,并且不相信朝臣们的花团锦簇,任何马屁。
陛下将大明所有人都分为了三六九等,对每一等人的普遍状态都有精准的把握,故此每次剖析问题的时候都快人一步,反应更快一步,处处走在别人的前面。
第二,则是刚绝。
巡检边方兵科给事中朱纯曾经以‘刚决雄猜、如扰龙驯虎’来形容陛下的刚决。
陛下向来说到做到,人无信而不立,陛下的信誉,那是外逃的富户们,都要竖起拇指夸赞的品质。
刚决其实很容易引发一个问题,那就是有序的严苛,转变为无序的暴虐。
一旦君王暴虐,那离天下失道就不远了。
但巧妙就巧妙在,得益于陛下神奇的方法论,陛下的刚决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了普通百姓的那一侧,这也是陛下在松江府衙门前,能够走入百姓之中和百姓们话家长里短。
陛下和百姓们有话说,而且和百姓能说到一起去。
政治说复杂自然复杂,说简单其实也简单,就是比人多。
只要陛下还为百姓考虑,那就不会天下失道,因为这天底下百姓最多。
第三,则是耐心。
就于谦看来,陛下是一个性情中人,陛下有些易怒,这本来是为君大忌,很容易被臣工钻了空子,利用陛下易怒的特点,喜事丧办。
陛下又很耐心,无论朝臣们说了多难听的话,陛下都会让人把话说完,认真的听进去,良言嘉纳。
比如李宾言这个家伙,就是那种出口不逊,嘴比脑子快的人,即便如此,李宾言还是陛下的李爱卿。
徐有贞这种人,在崇明岛窝了两个月,就是不面圣,一堆长江大桥的图纸,陛下就宽恕了徐有贞的大不敬。
陛下在做事之前,总是谆谆不倦的教谕。
南衙煤山崩的时候,陛下数次下旨告诫煤价会被平抑;富户外逃之前,叶衷行也是在不断的劝他们不要走,遵纪守法都是大明人;这次的白鹿洞书院之事,陛下又下了一道很长的圣旨。
这道圣旨很长很用心,还做了比喻,道理说的很明白,于谦看了都觉得很有道理,是一个可持续竭泽而渔的政令。
最后一点,则是陛下喜欢料敌从宽。
这一点是让于谦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陛下考虑事情的时候,似乎总是把最坏的情况考虑到。
甚至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儿,譬如平叛南衙僭朝的叛乱,陛下居然写了个天下伐明的兵推棋盘来。
这种慎勇的性格,让陛下对每个政令都是不断的审视,尤其是事涉民生,更是慎重再慎重。
比如这次的工会工总,民间则称之为大把头的人选问题上,陛下除了要求必须是工匠身份的同时,也会三年轮换民选,避免利益集团的出现。
江西二百三十八所书院,需要动用驻扎在南衙的京军吗?
京军出动都是奔着平叛去的,京军在正统年间的战斗力,也是四万平定百万民乱的强悍实力,更何况是景泰年间,陛下一手调校出来的京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