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于谦整理着桌上的奏疏说道:“你是陛下大珰,花鸟使啊,高婕妤不得圣眷,你就再给陛下找几个呗。”
“又不是没找。”兴安谈到这里,也显得有些无奈。
就连于谦都支持陛下后宫多些嫔妃,可见于谦并不是元凶,软玉温香抱满怀,多少能够治愈陛下的精神内耗。
兴安将一堆奏疏交给了于谦之后,思前想后,想着怎么治好陛下的精神内耗。
“一早上就见你神色匆匆,有什么话就说。”朱祁钰披了件大氅,看着兴安问道,他准备出门去,龙江造船厂已经全面复工,他打算去看看。
兴安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陛下问,他就不能欺瞒。
朱祁钰哈哈长笑了起来,拍着兴安的臂膊说道:“大珰多虑了,朕昨日只是有感而发,你想什么呢?”
朱祁钰并没有太严重的精神内耗,他活在当下,而不会为自己无法控制的未来而担忧。
“收拾下,随朕出行,不骑马了,冉宁妃今天陪朕过去。”朱祁钰拿起了件大氅给冉思娘披上,上了大驾玉辂向着龙江造船厂而去。
龙江造船厂、松江造船厂和漳州造船厂各有分工。
龙江造船厂主要是五百料及以下的平底漕船和游弋在长江水面上的巡检船,主要配给的是漕粮运输和巡检司巡检。
不再下西洋后,龙江造船厂不再大规模造船,船塘被土掩埋做了耕田,大明的巡检司逐渐形同虚设,这才发生了湖口县私自设卡,造成了堵船的盛况。
下西洋被终止,不仅仅是西洋丰厚的海贸利益,还为了无法无天。
松江造船厂主要承担的是三桅及以上的远洋海船,这些船舶工序繁琐,时间长,木料、桐油、帆布、钢铁等等消耗极大,只有松江府才能撑得起这样的产业。
其庞大的产业链,即便是南京都无法满足。
而福州造船厂则是以遮洋船为主,负责海漕船舶营建,这些船只还往返于澎湖、鸡笼岛三新港运送木料等等,属于近海船舶,主要在五百料到一千料。
而松江造船厂的旁边是南衙织造局、漆桐园,配套的百行也在周围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大明眼下的五大龙头产业,棉纺织业、制瓷业、矿冶业、造船业、铁器业等发展迅速,往来着无数的工匠。
“南衙的匠城也建起来了。”朱祁钰老远就看到了匠城的工地,虽然还在营建,但是已经有了雏形,规模远不如松江府一县之地,但围三十余里,几乎和安南的升龙城一样大。
冉思娘靠在朱祁钰的肩膀,有些懒洋洋的抬起了手,指着窗外说道:“惠民药局在那边,还有成药厂也圈好了地。”
“我听闻大明有一物在海外极其畅销,那就是铁锅,其中以佛山铁锅最为著称,七分银的铁锅在倭国、南洋等地,都是一两银子一口,走倭国、琉球、吕宋、帆绰二洋,倏忽数千里,以中国平常之物相贸易,获大赢。”
朱祁钰倒是略有耳闻,笑着说道:“是真赢。”
“一艘船运数万口锅,其利十余倍,是真的赚钱,南洋海商甚至以铁锅为等价物,贸易往来。”
“但是他们买铁锅是为了铁,不是为了生火做饭。”
大明的铁锅质量上乘,都是直接熔铸打造兵器,所以才如此的昂贵,一口锅就可以打造一把刀,或者一百五十枚飞钱。
龙江造船厂早就收到了消息,李贤、徐承宗忐忑的等待着皇帝的视察。
“这衙门真是阔气。”朱祁钰下了车就看到了五丈有余的大路,两头石狮子不怒自威,四道门柱撑起了衙门的大门,朱红色的大门在白雪之下,熠熠生辉。
这从大门望进去,进深得有十余丈,阔气的龙江造船厂。
朱祁钰走了进去,认真的视察了一番,转悠了近一个上午,了解到了平底漕船和海船的不同。
南衙的缇骑们早就走访过了,这船厂的待遇完全按照劳保局的规定,每个工匠一年能领近二十枚银币,待遇极好,连饭舍的饭都是极好。
龙江造船厂,从宋高宗时就已经有了的船厂,焕发了新的生机。
朱祁钰还见了船匠的大把头,当然这是民间的叫法,现在大把头在工会就叫工总。
这种大把头通常都是一个行业的佼佼者,比如朱祁钰见的这位和雷俊泰一样,都是大工匠,只不过雷俊泰是船舶保养和桐油保存等方面的大拿,而面前这位是船舶设计和可靠性方面的专家。
“不错,很不错。”朱祁钰站在龙江造船厂的门前,跺了跺脚,对李贤在南衙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肯定。
除了这衙门实在是有点太过于阔气之外,其他都很好。
“走,去织造局看看。”朱祁钰看向了不远处的织造局说道。
李贤面色变了变,这是行程外的安排,陛下没说要参观织造局,但是陛下说要去,他能拦着不成?
当然在大明做官,多少都沾了点料敌从宽,既然陛下要看龙江造船厂,这南京地面上,都是准备很充分。
织造局的纺车全都是詹忠诺的八十锭纺车。
詹忠诺是大明钦天监十大历局中的奇功牌拥有者,改良的八十锭纺车可谓是大明南北通力合作的成果,献出祥瑞的那一天,朱祁钰还被杨善的女儿杨菀刺杀了一次。
而这一次,朱祁钰在南京织造局看到了杨菀。
此时的杨菀安安静静的在纺车周围忙忙碌碌,偶尔还会在对着秀娘说上两句,指点一二。
听到有动静,一看来人,再听宣告,也知道陛下来了。
按照大明工坊管理例,工人若是上工,陛下不宣见,可不见礼,防止耽误生产。
要知道一些工坊的活儿,一停下来,就得从头再来。
“卢忠,朕记得当时让你把她送去教坊司吧,这怎么就出来了?!”朱祁钰的声音虽然平静,但是卢忠还是吓了一跳。
他发誓,他绝对把这个杨菀给送去了教坊司,还叮嘱了一番要特别关照。
“臣送过去了啊!”卢忠的额头都是汗。
朱祁钰往前走了一步,杨菀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跪在地上,三拜五叩高喊:“罪臣女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钰眯着眼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谁打的招呼,把你从教坊司放出来的?”
杨菀拿着簪子,还不是簪刀去刺王杀驾,简直是美乐宗坐敞篷,脑洞大开。
杨菀是被张昭哄骗,最后牵连广众,是朱祁钰离京前办得一件大案。
很显然,有人在朱祁钰离京之后,在这个案子尘埃落定后,向教坊司打了招呼,杨菀被人赎身,还送到了南衙织造局做秀娘。
杨菀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民女罪该万死。”
朱祁钰眼睛微眯说道:“朕再说一遍,回答朕的问题。”
“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贺章贺总宪!他让罪臣女好好生活。”杨菀吓得一哆嗦连忙说道。
朱祁钰一愣,惊讶的说道:“谁?!贺章的右臂,因为你爹废掉的!”
第七百三十一章 不能拼命啊,拼命还怎么赚钱
只手遮天贺总宪的右手,是在去鞑靼接脱脱不花回程,因为被鸿胪寺卿杨善,泄露了路线,最终断在了关外,若非解刳院数年如一日的解刳成果,贺章早就死了。
杨善也因为此事,最后被斩首示众。
但是朱祁钰听到了杨菀说,居然是贺章救了她。
杨菀这是给贺章扣帽子吗?显然不是,杨菀是参观过解刳院的,一想起来,她就不敢撒谎。
朱祁钰看着杨菀眉头紧皱,他似乎发现了朝中狗斗的底线,那就是祸不及家人。
贺章不恨杨善吗?恨。
对于一个读书人、科层制的官僚而言,右手比命还珍贵。
贺章一直在用左手练字,很长时间内,奏疏的部分因为必须要用台阁体,贺章的奏疏都是由他人代笔。
神器不能假手于人,权柄就可以了吗?
后来贺章宁愿写成王八龟爬,也要自己写奏疏,现在朝廷里贺章的字是最难看的一位。
如此狼狈,贺章难道就不想打击报复吗?
杨菀这种无依无靠之人,岂不是更好的报复对象?而且还因为杨菀自己犯蠢,轻信张昭之言,在陛下面前拿着簪子玩刺王杀驾。
如此这般,贺章为何要救?
朱祁钰闭目良久,开口说道:“你且起来吧。”
“谢陛下。”杨菀呆滞的站了起来,她以为这次还不是必死无疑?
可是陛下似乎打算放过她了。
杨菀认真盘算了一下,她有甚么地方值得被放过的吗?
盘算来,盘算去,杨菀居然得出了自己蒲柳之姿得入圣眼的结论来,苍白的脸色刷一下红润了起来。
“贺总宪既然让你好好生活,就好好生活吧,莫要生什么事端。”朱祁钰平静的说完这句,继续在江南织造局转悠起来。
八十锭的纺车解决了大明朝的纺纱问题,而飞梭解决了织布问题,大明的织造局凭借着更高的生产效率,在市场上获得了绝对的优势。
生产效率的提高,归因为工匠们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和灵机一动,而这种生产效率提高的发明与创造,应当值得鼓励。
所以,大明的官厂每年拥有四块奇功牌的申报资格,而且由钦天监十大历局先行验证,再面呈陛下御览。
这是唯一的奇功牌的固定产出,其他的唯有战争和杰出贡献了。
朱祁钰站在南京织造局的门前,看着缇骑清街之外的熙熙攘攘。
大明也有流民,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而这些失地的农民,被叫做游堕之民。
大明因为没有坊郭户十等和乡野户五等,是没办法躺在这等户制上躺平收租的,大明也没有厢军这等制度,去安置这些游堕之民。
但是随着工坊的不断扩大,这些失地的农民,走进了工坊,也算是被安置了下来。
朱祁钰很喜欢这样的热闹,但是他因为身份的问题,却不能随意的与民同乐。
刘天和这帮家伙,为何要外逃?为何要走?因为他们没办法送走大明皇帝,所以只能自己离开。
“起驾回别苑吧。”朱祁钰上了车驾,带着笑容看着热热闹闹的坊市。
“夫君是看上杨菀这狐狸精了吗?”冉思娘剥了个葡萄,送到了朱祁钰的嘴边。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有点酸。”
“葡萄吗?”冉思娘平日里抓解刳刀的手,颇为灵活的拨着葡萄皮,不咸不淡的问道。
朱祁钰将冉思娘一缕调皮的头发顺到了她的耳后说道:“你的话酸。”
“想什么呢,跑到倭国出使的李秉,他女儿要死要活的要嫁进泰安宫来,咱是不纳文官家眷。”
这也是花鸟使兴安最为难的地方,这充盈后宫,那姿色上乘,琴棋书画也要精通,出身还不能是文臣之后,那根本没多少。
郕王朱祁钰的母亲是吴太后,而吴太后是汉王府旧人。
汉王朱高煦造反最后被烹了,而汉王府上下皆诛,吴太后被分配给了宣德皇帝朱瞻基。
这也是当初为何朱瞻基迟迟不肯给郕王朱祁钰身份,不能住在皇宫,而是住在十王府的原因。
所以杨菀是不可能入泰安宫的。
朱祁钰感慨的说道:“贺章为什么要救杨菀?还不是为了国事?他一只手掌控都察院,是不容易的。”
都察院可是科道言官的主场,贺章想要梳理都察院,并不容易,在铁腕之下,也有妥协。
当年朱祁钰刚登基的时候,下旨申斥都察院,都察院根本不理他的圣旨,为这事儿,朱祁钰还斩了三个御史,时至今日,都察院已经很少发生让朱祁钰失望的事儿了,可见贺章的手段。
弃小不顾者,有图大之心。
贺章放下了内心的仇怨和愤恨,而是将杨菀做政治筹码,应当是换到了什么,只是朱祁钰这个皇帝并不知晓罢了。
这件事里,贺章受了委屈。
冉思娘又剥了一个葡萄,展颜一笑说道:“高婕妤今天早上天没亮,就寻到我那边去了,说夫君昨日又熬夜,极为担心。夫君的身子骨臣妾当然清楚,可是总这么熬,是会把身体熬坏的。”
“夫君今年都三十岁了。”
青壮大小伙的时候,满不在乎的透支,到了老了,都是一身的病痛,冉思娘当然知道她的夫君身体健康,可是总要防患于未然。
朱祁钰揽着冉思娘,看着窗外出神的说道:“昨天去了南湖别苑,这不是有事耽误了吗?咱不处置,那些事儿都得停着,等着朕批复,朕会注意的。”
冉思娘低声问道:“高婕妤不称心,夫君就没在南湖别苑。找个称心的人?”
这女人一旦有了身孕,这醋坛子打翻了,就会一直非常的酸。
朱祁钰摇头说道:“没有,咱去办正事去了。”
冉思娘不懂外廷政事,所以不再问了,靠在朱祁钰的怀里,闲谈着听到的趣闻。
朱祁钰回到了南湖别苑的御书房,开始处理奏疏。
“这帮家伙,就想着收租,一点风险都不想有啊。”朱祁钰将一份奏疏放在了一旁,留中不发。
这是一份翰林院的翰林写的一份奏疏,其核心的意思是秦始皇帝任战胜之威,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功齐三代。
但!是!
秦始皇却务胜不休不止,男子弃耕导致了粮饟不足,而女子因为家中无丁,无依无靠,纺绩不足于帷幕。
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路死者盈道相望,盖天下始叛秦。
朱祁钰发现翰林院的翰林很喜欢骂秦始皇,而且骂的都是花样百出,观点颇为新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