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上一次见袁彬,还是在上一次。
景泰四年,朱祁钰回京之后,就再没见过袁彬了。
这一晃匆匆四年就过去了,海上毕竟不比陆上,袁彬的确是晒黑了许多,也瘦了一些。
袁彬猛地站了起来,大声的喊道:“不辛苦,为陛下尽忠!”
“坐坐坐。”朱祁钰示意袁彬坐下说话便是。
朱祁钰越看袁彬越是满意,笑着说道:“袁彬啊,不是你,咱这郡县琉球,哪有那么容易?”
“这琉球刚刚安定,你就又去了倭国,辗转数千里,不是你们在倭国经营,咱们大明这白银,一年别说二百万两了,连一百万两都够呛。”
朱祁钰的新政,是从新货币政策和官邸法开始的,没有这白银,大皇帝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明非常需要白银,这次的冬序,就是缺少足够的货币导致的。
袁彬等人功劳极大,当然朱祁钰也从未亏待他们这些为大明尽忠竭力之人。
袁彬大声的说道:“臣就是……就是……全仰陛下威武!”
“咱威武不威武,咱自己知道,好了,好了,不擅长溜须拍马,日后就不要拍了。”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
袁彬并不是一个复杂的人,更不是安禄山,哪怕袁彬是安禄山,他在倭国能怎样?
袁彬俯首说道:“陛下,臣给陛下带来了些倭国的特产,几个内宦在点检。”
“哦?是何物?”朱祁钰兴趣盎然的问道。
倭国的特产不就是白银、硫磺、黄金和倭婢吗?
还有什么稀罕的玩意儿?
“来了。”袁彬打了个马虎眼,这献宝当然没有提前说的道理。
小黄门端进来了一个盘子,上面用红绸布盖着,兴安拉开了红绸布,一枚金印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这是什么?”朱祁钰看着那枚不到食指两节大小的蛇钮金印问道。
袁彬才笑着说道:“汉委奴国王印,是建武中元二年,汉光武皇帝赐倭国国王的印绶,臣在银阁寺找到的,就拿回来,献给陛下。”
“原来是此物。”朱祁钰拿起了那枚金印看了看,笑着说道:“袁指挥有心了,此物甚好。”
汉光武皇帝赐下的印绶,算是倭国成为中原王朝藩属国的开始,金证如山!
这一枚蛇钮印绶,并不是很大,但是却有意义,几乎等同于大明对倭国的宣称权。
袁彬拉开了第二块和第三块红绸布说道:“第二件名叫八尺琼勾玉,第三件叫天丛云剑,是臣从倭国的天皇神宫里拿来的。”
“这一枚玉,一把剑,有什么说法吗?”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袁彬挠了挠头说道:“臣在倭国听闻,倭国的天皇在继位时候有一个仪式,叫什么剑玺等承继之仪,就是这把剑和这个勾玉。”
“质地倒也没啥稀奇的,臣去拿的时候,那个天皇还一脸败相,嚎啕大哭,一副天塌了的表情,想来是好东西,臣就带回来了。”
“传说应该还有个镜子,臣没找到,那天皇说是早就丢了,臣回去了再找找,给陛下带回来。”
朱祁钰拿过了那勾玉看了看,又拿起了那把剑端详了下说道:“确实不是什么好货,收归内帑,随便找个角落安置便是。”
朱祁钰不认识这东西,其实袁彬也不清楚他拿了什么,在倭国的传承里,这两样东西就是倭国的法理基础,拿走了,等于掏干了倭国存在的法理性。
大约等同于红苹果,就是那颗代表罗马皇权位于君士坦丁堡圣索菲亚大教堂门外,查士丁尼铜像手中权杖之上的红色铜球。
兴安在嗓子眼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袁彬可是一拳打死一头牛的人间青兕,这要是暴起杀人,一拳能把陛下给打的龙驭上宾。
陛下也可以下令,在袁彬跪下的时候,将其擒杀,割据一方,在什么时候,都是件比较危险的事儿。
但是陛下和袁彬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天子接见诸侯,自古至今,天子见诸侯,不都是剑拔弩张?
可是陛下和袁彬,对彼此毫无防备,说着说着就是开怀大笑。
信任这东西,有时候就是莫名其妙,又坚定无比。
“怎么想起拿这三样东西了?”朱祁钰和袁彬闲谈起来。
袁彬乐呵呵的说道:“这不是李秉吗?”
“臣要回来,就问他带什么礼物,他指定了汉委奴国王印,说这东西带回来,陛下高兴,臣就去了趟银阁寺,足利义政就交出来了。”
“倭国的神宫里有什么好东西,臣不知道,李秉就说:你去拿,看你拿什么,倭国那劳什子天皇哭的越痛,就拿什么,要是哭到切腹,那肯定是好东西。”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嘿,这李秉不愧是读书人啊,就是毒啊。”
袁彬也满是轻松的说道:“可不是嘛,季铎和岳谦听完,都是一脸的嫌弃,还挪了几步,离李秉远了一些,确实歹毒。”
“臣就拿了这两样儿,神宫里其他的东西,那劳什子的天皇也不在意,一碰这两样,就开始号丧,也没见那天皇切腹,臣还寻思着给他介错呢。”
“他也配称皇?”
袁彬是真的很讨厌倭国有个天皇,主要是撮尔小国,安敢称皇?
二来天皇就是倭国喜欢下克上,一层一层架空的根源,若是他当了日本国王,定然是要这天皇体面,若是不肯体面,袁彬自然会帮他体面。
再把天皇的子嗣全都扔到寺庙里,断子绝孙便是,反正他们一直这么做的。
朱祁钰摇头说道:“你杀了那劳什子天皇有何用?他又不管事,反而惹得倭国的人哀嚎遍地,不值当。”
袁彬想了想,颇为认真的说道:“陛下,臣还是觉得这天皇不死,这倭国好不了,乱是乱,不过也是乱一阵,大乱才能大治,臣是这么想的。”
朱祁钰稍微认真捉摸了下说道:“你在倭国,随你处置,咱又不在倭国,不了解具体的情况,胡乱瞎说,然而耽误你在那边做事。”
“朕,不在乎。”
第七百三十三章 国之柱石?国贼也
朱祁钰对倭国的基本态度就是他不在乎,他对倭国唯一在乎的就是白银,当然,现在还多了一个倭婢。
不在乎倭国,是因为倭国是一个狭长的海岛,他完全没有任何的纵深,一旦开战,倭国完全是退无可退。
只要中原王朝处于健康的状态,那么倭国就不可能有可乘之机,并且随时会有灭国的危险。
“就倭国眼下的局势而言,袁彬啊,你认为应该怎么办?”朱祁钰让兴安上了茶,说起了倭国的事儿。
袁彬想了想说道:“眼下对倭国的处置,臣以为主要看目标,若是求大治,则就要大乱。”
“先提刀上洛,杀掉足利义政和神宫里的天皇,天下大乱,而后才能大治。”
“他们的幕府将军是他们的实际统治者,而天皇则是他们的图腾,只有将图腾铲除,才能出清所有旧账。”
显而易见,袁彬也思考过很多次这样的问题,在袁彬看来,倭国是需要从上到下的全面打扫一遍。
出清旧账是个大学问,不是谁都能够做到,唯有大乱,方有大治。
朱祁钰沉默了下问道:“那若是不求大治呢?”
袁彬立刻回答道:“也很简单,最主要的就是控制难波京和濑户内海,濑户内海是本岛和四国岛之间的狭长海域,东西长于八百里,南北宽约十到一百里,内海之内,大约有五百二十五个岛屿,航运及其发达。”
“不客气的讲,谁控制了濑户内海,谁就控制了倭国。”
“目前市舶司就建在其中,对濑户内海,形成了近乎于实质上的控制。”
“其次则是对马岛和济州岛,控制这两个岛屿,则可以阻拦倭寇西进,再加上最重要的琉球,可阻止倭寇南下,大明可再无倭患之忧。”
“将其牢牢锁在贫瘠的岛上便是。”
“陛下,如果把倭国周围看成是一个锁的话,那么锁芯就是琉球,即便是没有济州岛和对马岛,只要琉球在我大明之手,则高枕无忧。”
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拿堪舆图来。”
兴安差小黄门抬来了巨大的堪舆图,而这堪舆图上,正是倭国,这张堪舆图的精细程度,远超倭国国内的鬼画符。
大明人比倭国人更加知道倭国的模样。
“万国海梁的琉球。”袁彬拿起了长长的梨木杆儿,轻轻滑动着说道:“陛下请看,如果倭国盘踞琉球,则可以从琉球,袭扰我大明海疆。”
“从琉球可至泉州、福州、温州、台州、宁波市舶司、松江府市舶司,这也是大明沿海倭患最严重的地方。”
“一旦倭国对我鸡笼岛有图谋之心,则可南下至澎湖,切断大明和鸡笼岛的联系,而后图谋鸡笼。”
“最后锁住我大明海疆,倭寇可随时泛舟乘船,袭扰我大明漫长海岸线上的任何一点,而我大明治倭乏术,恐酿大患。”
“对于我大明而言,鸡笼岛,就是大明海疆的锁芯,一旦被锁,大明出海则是妄言。”
袁彬的预言是对的,在嘉靖年间,因为严酷的禁海政策,导致大明在海洋进一步收缩,倭寇越禁越多,越剿越乱的困局,直到出现了戚继光才得到了缓解。
袁彬的长杆点在了对马岛和朝鲜南部大部分地区说道:“倭国若是图谋我大明东南未果,则会想方设法,从对马岛,攻占朝鲜或者朝鲜南部。”
“最差也要图谋朝鲜南部自治,以进攻我大明领土。”
岛国最希望拥有的便是纵深,他们从骨子里想的就是登岸扩土,倭寇对中原的觊觎,甚至可以追溯到汉代。
朱祁钰也拿着长杆说道:“袁指挥啊,若是咱大明在朝鲜战败,水师再被倭国击败,那该当如何?”
袁彬素来知道陛下料敌从宽,但是万万没料到,陛下都把倭国给宽到了这种地步。
“这怎么可能输呢?”袁彬不解的问道。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朕把京营粮饷挪用去修园子,于少保把水师的粮饷贪墨为家财。”
“额……”袁彬错愕的愣在了原地,他彻底绷不住了,疑惑了很久说道:“臣愚钝,想不出如何输给倭国。”
“倘若是输了,以倭人之秉性,怕是胃口越来越大,决计不会满足鸡笼、朝鲜,还会继续西进,直到彻底失败。”
“王者之师方可言胜,倭寇为寇,七分兽性,根深蒂固。”
“古之行军,以仁为本,以义治之,王者之师,有征无战。王通不义,所以在交趾战败。”
王通在交趾,坐看柳升陷入死战而不救,只求和黎利媾和而不肯出战,最后和黎利私自议和,大明才失交趾。
黎利能够在交趾做大,也是仁宗皇帝从交趾调走了黄福,大明在交趾的统治变得大缺大德,最终导致了大明失去交趾,也失去了海洋。
王通在南衙僭朝为官之时,还提出了挖开黄河,阻止大明王师南下的步伐,最后被朱祁钰送进了解刳院里,明正典刑了。
就以袁彬对倭寇的了解,能够想象得胜之后的倭寇,会如何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得人心,即便是可以短暂获胜,也决计不可能长久统治下去。
最终的结果,还是败北。
袁彬在大明的疆域里滑动了一下,又点在了倭国的本岛说道:“即便是倭国势强,强占我大明半壁江山,也无取胜的可能,但是只要大军逼迫到倭国本岛,则倭国只能投降,它没有纵深可言。”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堪舆图,认真的思量着袁彬的话,颇为认真的说道:“所以说,琉球不能丢,鸡笼也不能丢。”
琉球是万国海梁,是倭国的锁眼,而鸡笼岛的锁眼是澎湖。
想要统治这两个地方,大明需要维持一个极其庞大的水师,才能保证这两个门户的锁眼,牢牢掌控在大明的手中。
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长杆说道:“贪墨钜万,导致水师倾覆,再把澎湖、鸡笼、琉球、朝鲜送给倭寇之人,可能称之为忠臣良相、国之柱石?”
袁彬打了个哆嗦,嗤之以鼻的说道:“乃国之巨贼。”
“当送解刳院?”朱祁钰再问。
袁彬俯首说道:“送解刳院千刀万剐,也算是便宜他了,这种人怎么可能是忠臣良相?”
袁彬想不明白,朝鲜、琉球、鸡笼、澎湖,全送给了倭寇,不被骂的狗血淋头,还能为国之柱石?
国贼耳。
“于少保。”袁彬回过神来,才看到了于谦,赶忙见礼。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俯首见礼。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安,平身,什么时候来的?”
于谦站直了身子说道:“就在陛下说,陛下挪用了京营的粮饷去修园子,臣贪墨了水师的粮饷为家财的时候。”
朱祁钰笑了起来,于谦也是笑了起来。
于谦疑惑的说道:“常言道,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贪墨钜万,就是贪一千万两银子回家,那不过是给倭寇做嫁衣罢了,何必呢?”
于谦是一个极其极其清廉的朝廷重臣,两袖清风就是他的典故。
他这种人,是无法理解这些国之巨蠹的想法。
按理来说,贪官的财富,来自于权势和脚下的土地,失去了权势,就什么都不是了。
想要赚的更多,不是应该让脚下的土地越来越强盛吗?那不是赚的更多?还能世袭罔替!
双赢。
但是往往结果并不美妙了,北宋末年的时候,宋徽宗本人搞艮岳宫,蔡京卖官鬻爵,整个北宋被这一对君臣,败光光。
朱祁钰笑着说道:“他们能想明白,就不当贪官了。”
朱祁钰看着堪舆图上琉球和澎湖的地方,这也是大明四大海外市舶司的两处。
他摇了摇头,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而是笑着说道:“兴安去请宁阳侯陈懋过来,朕要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