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不是什么都可以生搬硬套。
他是取了类似于《月仪帖》《高贞碑》《乞假帖》这类碑文临摹字帖、宋元以来的俗字谱《目莲记》、京本通俗小说《全相平话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等里面的俗字。
这些俗字,可不是他自创的。
比如《乞假帖》就是王献之的,比如《集字圣教序》是鼎鼎大名的书法家王羲之的,你能说王羲之写的字不好?
所以说,俗字推广和使用,是有极大的文化基础的。
正字这种东西,除了公文往来,其实也很少用于民间刊物了。
《水浒传》里就大量的使用了俗字,方便刊印坊刻的师傅们刻字,也方便百姓们阅读。
“陛下,真是……真是……真是剑走偏锋,另辟蹊径啊!”于谦将《减省汉字的笔画案》郑重的放进了袖子里,满是笑意的看着大明皇帝。
他去了一趟山外九州,陛下对于国事的处理越来越游刃有余。
而且思路清晰,方法也很多。
“陛下,可是要有人反对可如何是好呢?”于谦笑着提出了一个问题。
繁体为何是所谓的正体呢?不就是为了知识垄断吗?
知识的解释权在以一众腐儒的手中,不识字的百姓,可不就是被予取予夺的目标吗?
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那本身就是俗字表嘛,这个秉承自愿原则,谁爱用什么用什么呗,他反对就用正体,想省点劲儿的就用俗字表就是了。”
“朕又没说废除正字,愿意用俗字,朕又不是看不懂。”
朱祁钰没打算立刻马上废除掉繁体字,那不现实,所以他遵循了鼓励俗字,允许正字的状态。
你用什么都行,我不耽误你,你也别来耽误我。
乡野识字用什么?
当然是沙堆和树枝了,笔墨纸砚在这个时代,是一种很昂贵、很奢侈的消耗品。
所以,对于乡野而言,俗字的使用,将大大的降低识字的难度,增加文化的向下传播。
“陛下圣明。”于谦略微有些感慨,陛下还真是有趣,明面上的确是愿意用哪个用哪个。
但是真的用的时候,大约都会选择俗字,简单易用,大家都懂,当然老学究绝对不少,但是他们能影响到天下人用的俗字吗?
太难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全相平话三国演义、水浒传、唐三藏西天取经,这些都已经让官刻进行大规模刻印了,读了书识了字,自然要读一些故事,就算是朕给百姓们农闲时的消遣。”
寓教于乐,劳逸结合。
他说的这些都是京本通俗小说集里的东西,大明皇宫的古今通集库里有很多很多,拿出来几本,稍微改几个就可以用了。
大明司礼监下设汉经厂、道经厂、番经厂,三座经厂刻字匠、雕印匠、裱褙匠、折配匠等工役数千人。
是大明最大的刻书、印书的机构。
朱祁钰另外一本书则不是他写的了,而是算学。
元朝时候,是数学鼎盛的时代,流传下来的算学极多,朱祁钰挑选了大约相当于后世小学文化程度的《算学》。
朱祁钰给百姓们第一次发的刊物就两本,语文和数学。
只是为了让他们读书识字更简单些,能够把事情写下来,看得懂的地步。
第一阶段的教科书,朱祁钰已经做在了前面。
于谦点了点头说道:“陛下,臣已经没什么疑问了,只需要一道圣旨,山外九州就可以做了,京师这边稍微复杂点,臣会亲自盯着的。”
“不过如果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直到现在,朱祁钰一句话,就可以收回成命,一句话就可以让这个政策戛然而止。
但是朱祁钰并不怕承担责任,他摇头说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守旧者的一切都化为灰土之后,也丝毫无伤于滔滔江河的万古奔流。
朱祁钰表示了坚决推行农庄法的决心。
土地兼并是一种王朝避无可避的问题,他的集体农庄法,有可能会人亡政息,更有可能像军屯法一样败坏。
但是能拦住一点点国朝向下滑落的趋势,他就会去做。
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那就必须做些什么。
朱祁钰犹豫的说道:“要不要让杨王回宣府?朕总觉得那边得有人压着,杨王在京,如同猛虎入笼,他在朝堂上也很少说话,自己也不自在。”
“瓦剌人的狼子野心朕是知道一些的,杨王在宣府,朕才会安心许多。”
于谦左右看了看,有点含糊的说道:“这事,陛下应该和杨王说。”
“听言之际,宜加审择,言果当理,虽刍荛之贱,必从之。言苟不当,虽王公之贵,不可听。”
“在京文武衙门凡有内外军机及王府切要事务,陛下一言而决,何须问臣。”
于谦的意思是听取谏言的时候,应该加以审择选,如果有理,即便是割草打柴之人,也要听从,如果不当,虽然王公之尊贵,也不能听。
在京文武衙门,内外军机,王府切要事务,都是皇帝的事,不应该问他这个臣子。
这话谁说的?
当然不是于谦说的,是太宗文皇帝朱棣告诉朱高炽的圣训。
朱棣规定了一个皇帝的权责范围,哪些事儿皇帝必须做,哪些事儿,皇帝可以交给臣子做。
臣子插手了皇帝范围,那就是僭越,砍了都是轻的,全家蒙难才是正解。
“杨王说等于少保回京再言此事,看来少保是同意朕的想法了?”朱祁钰点了点头。
其实在多数朝臣的眼中,杨洪领着的兵,是一股抗衡于谦统领京营的重要力量,这也是于谦含糊其辞的原因。
但其实朱祁钰却清楚的知道,防备于谦,还不如想想怎么君圣臣贤,更可靠些。
猜忌来,猜忌去,空耗彼此的信任,还没个卵用。
好好练兵,哪天把瓦剌车平了,再讨论抗衡之事,才是正道。
最主要的是没必要,于谦和他朱祁钰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他们都想大明革故鼎新,让大明变得再次伟大。
志同道合,就没必要猜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选择信任,朱祁钰就不会在事情没有发生的时候,去选择怀疑。
如果哪一天,于谦真的反了呢?
那朱祁钰就会自认倒霉,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或者自己大约到了比朱叫门,还要差劲儿的地步了。
连用人,尤其是像用于谦这样的臣子,都缩手缩脚,还做什么皇帝呢!
干脆引颈待戮好了。
“陛下以为这京师之战,打的如何?”于谦忽然说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朱祁钰言简意赅的说道:“好!”
“好在哪里呢?”于谦再问。
“好就好在,大明赢了,而且是大获全胜!”朱祁钰十分肯定的说道。
大明赢了,这就是关键,失败者,连呼吸都是错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
朱祁钰和于谦已经步行走出了皇宫的大门,他们来到了右长安门,这是回郕王府的路。
朱祁钰一直没有移宫,就住在郕王府内,即便是发生了奸细刘玉刺杀他的事,他也没挪窝。
皇宫还不如郕王府安全呢。
他要和于谦谈事情,自然坐了车驾。
于谦问京师之战打的如何,朱祁钰说好,但是具体好在哪里呢?
朱祁钰坐到了车上,十分平静的说道:“于少保这京师一战,是打的极为漂亮的。”
“粉碎了瓦剌人南下直取京师的谋划,沉重的打击了瓦剌人的嚣张气焰,也提高了大明军队的士气,土木堡之战六师新丧的萎靡,一扫而空!”
朱祁钰用俗语高度赞扬了于谦在京师保卫战中的表现,而且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那时候的于谦,连个带兵打仗的人都没有,从大牢里提溜出了一个败军之将石亨,又从大牢里提溜出一个私自离开驻地的刘安,最后从辽东调了一个范广。
他手里的兵是一群之前连火铳都没怎么用过的预备役,简单操练就上了战场,能打成这样,朱祁钰还苛求什么?
于谦却俯首说道:“天柱弗摇,若未有陛下处置有方,笃任贤能,励精政治,臣一人能做的了什么呢?”
“大明不亡,非臣贤,实乃陛下之贤也!”
“陛下不负祖业,不涉阴险,实乃我大明宗社之福也!”
“臣乃萤火之光,陛下乃是日月之明,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
于谦先把京师保卫战的首功到底属于谁的问题,定性了。
就跟战役的我参与还是我指挥一样,这是个根本问题。
若没有皇帝,于谦一个臣子,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定了性,于谦就长松了口气,继续说道:“陛下,臣其实打的并不好。”
于谦十分确信的说道:“臣虽然伤其五指,却未曾断其一指,瓦剌人并没有感受到切肤之痛。”
“陛下想让杨王再戍宣府,不就是因为瓦剌人随时伺机南下吗?”
朱祁钰重重的点了点头,于谦在说,瓦剌人,实乃是心腹大患也!
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鼾睡!
车驾来到了郕王府,朱祁钰和于谦就山外九州的军事安排,进行了一番讨论,最终断定瓦剌人再至山外九州,也讨不到好处。
但也仅限于讨不到好处了,再多山外九州军卒也做不到了。
“陛下,四夷馆脱古求见。”兴安凑了过来说道。
朱祁钰愣了许久才问道:“脱古是哪个……”
“鞑靼可汗脱脱不花的长子,兀良哈的儿子,脱古思猛可,摩伦台吉。”兴安赶忙俯首说道:“就是之前送了脱脱不花手书的那个使臣。”
朱祁钰立刻回想起那本抽象的手写的文书了,真的堪称鬼画符的存在。
他点头说道:“哦,朕想起来了,你一说那封手书。这摩伦台吉还没回草原吗?”
“脱古是脱脱不花派来的质子。”兴安赶忙低头说道。
“这样,他要见朕做甚?”朱祁钰有点奇怪的问道。
兴安将一封信递给了朱祁钰,俯首说道:“脱脱不花从草原上来信了,脱古问,是不是需要聆听圣训。”
朱祁钰看着手中火漆封好的书信,打开看了半天,递给了兴安:“念念。”
从这封信上,朱祁钰感受到了来自于塞外的寒冷,因为脱脱不花写信的时候,手一定在抖。
兴安拿着看了许久许久,是一个字也念不出来……
只好递给了于谦。
于谦认真的看了半天,才俯首说道:“陛下,草原大约是太冷了。”
“统一四海的大皇帝陛下,海东青的长鸣,是因为陛下与长生天庇佑,大皇帝陛下的志向,像天山一样高远;大皇帝陛下的胸襟,如天地一般宽广……”
脱脱不花的书信里,除了长比喻句拍马屁以外,主要是说,要送给大明大皇帝陛下的礼物,已经准备好了,一共五千匹四岁战马和一千匹种马。
这是他们能够找到的最多的种马了,希望陛下不要介意他们的贫瘠。
五千匹战马是于谦能够谈下来的最高的数字了,种马都是精挑细选的马匹,用于繁衍杂交的,自然是优择选优,是鞑靼部和兀良哈部共同的贡品。
种马是一种极其重要的生产工具,朱祁钰已经感受到了脱脱不花的诚意。
作为诚意,脱脱不花,自然不能拿驽马糊弄。
第二个就是希望大明大皇帝陛下可以大肆封赏,以支持东蒙古的活动,第三个就是老生常谈的互市开放了。
“都是养不熟的狼崽子。”朱祁钰将书信看了看,于谦的话里有润色,但只是修饰性的,脱脱不花的语句有些不通顺。
瓦剌人就是大明养狼养大了,反噬了属于是。
朱祁钰说的这句养不熟的狼崽子,不是没有根据的。
从马哈木受封顺宁王开始,到马哈木之子脱欢、脱欢之子也先,都先后受封大明王爵。
那这次养脱脱不花,会不会一样养大了,大明控制不住,最后再次威胁大明边方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