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和文臣武将寒暄之后,坐直了身子,正襟危坐,满脸严肃的说道:“丑话先说在前面,十七禁五十四斩高悬,切莫骄纵,任何见死不救、上阵掣肘、故意拖延,在朕这里,就只有军法处置!”
“军令如山律如铁,不听约束斩无赦。”
诸多将领立刻大声的说道:“谨遵陛下教诲!”
他南下至广州,就是为了郡县安南,防止大明军互相掣肘,导致战败。
当初大明从安南撤离的时候,王通看着柳升战死,见死不救,就是最典型的因为私怨导致大明战败。
他这战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广州府看着诸多将领,谁要是因为私下恩怨耽误了国事,他只能公事公办,军法无情。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诸位,郡县安南,涉及大明国策根本,兹事体大,国之所托,就拜托诸位了。”
朱祁钰环视一圈,大声的说道:“明军威武!”
诸将立刻站起身来,齐刷刷的呼喝道:“陛下威武!”
“你们商议吧。”朱祁钰挥了挥手,离开了议事厅。
一如既往,他不参与战略制定的商议会议,在大明过往的所有战役里,朱祁钰就只有参与,没有指挥。
他对自己的战技术和军事天赋,心里有数,虽然他很想过把手瘾,但是那都是大明将士,他选择在兵推棋盘上过瘾。
只是让朱祁钰意外的是,第一天的商议,大多数的文臣武将,都同意日拱一卒的战略,而非于谦的速胜论。
但是宁阳侯陈懋和文安侯于谦都认为应当速胜,作为征夷将军和总督军务,这两个人的权重,让战前会议形成了速胜的结论。
新生代将领和老将们有了认知上的差别,在于谦和陈懋二人看来,安南就是大明的疆域范围,在自家打仗,速胜之后安土牧民方为良策,而在新生代将领看来,安南是反反复复,应当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宁阳侯,朕和于少保商议过此事,当时于少保劝过朕,还是速胜稳妥些。”朱祁钰并没有犹豫,而是做了批复和决定。
“如果速胜之后,发现这千五百万口,仍然和永乐年间一样助纣为孽,那咱们就退出来,再进行低烈度战争的日拱一卒,大明底子厚,耗得起。”朱祁钰又补充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速胜之后,安南仍有复叛,而且很多,甚至形成了像是黎利那般的势力,那就不能怪大明无情了。
当大皇帝第一次和你谈的时候,是条件最好的。第二次谈的时候,条件是可以勉强接受的,但是绝对不会有第三次。
既然于谦和陈懋这些永乐年间的过来人,仍然认为大明在安南有统治基础,那就速胜试试,按照预期就三个月左右。
如果打下来却无法安土牧民,仍有不臣之心,那日拱一卒拿出来,也可以继续用。
“陛下英明。”陈懋无奈的说道:“陛下啊,臣已经年过古稀,有些话还是要说,边军不比京军,边军求战和京军求战又有不同。”
陈懋和杨洪、于谦不同,陈懋是地道的边军出身,他很了解边军。
“但讲无妨。”朱祁钰笑着说道。
陈懋颇为恳切的说道:“两宋交际之时,北宋最能打的就是和西夏人整日交锋的西军,可是这西军尾大不掉,听调不听宣,金人南下,西军军头意见不一,除了种师道无一勤王。”
“这边军若是用日拱一卒的法子去打,打着打着,就成了养寇自重的军头了。”
“臣和于少保都认为当速胜,臣则是顾虑养虎为患、养寇自重。”
转饷半天下、一隅沸社稷的三征麓川,打了十几年,耗费粮饷不知几何,最后的结果就是王骥成为了‘三崇建国鸡足佑民皇帝’,这位兵部尚书、靖远侯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有尊号的土皇帝。
若是时间拉长到明末,李成梁这个辽东的土皇帝、关宁铁骑坐看洪台吉入喜峰口大掠京畿、松锦之战关宁军出工不出力,每年花掉了朝廷六百六十万饷银的关宁军,也是养寇自重的典型。
陈懋和于谦的侧重点不同,陈懋的侧重点是养寇自重,于谦的侧重点是国家之制。
定下战略之前吵翻天也是可以,定下战略就坚决执行,这是朱祁钰一贯的风格,既然定下了速胜,那就按着速胜的打法来便是。
“宁阳侯听说过坐寇吗?”朱祁钰收起了战前会议的决策递给了兴安,对着陈懋问道。
陈懋满脸疑惑的说道:“臣听说过虏寇、听说过倭寇,并未听闻何为坐寇。”
朱祁钰也是摇头说道:“朕也是第一次听闻,要不说这天下势要豪右,总是给朕整出一些花活来,走去看看热闹。”
“兴安,你去叫上于少保、陈汝言和广州知府邵光。”
朱祁钰的车驾出发了,看热闹是朱祁钰南巡路上的一个重要活动。
大明缇骑们一直在走访,尤其是广州府水夫。
这顺藤摸瓜,居然摸出了连见多识广的陈懋都没听说过的坐寇。
朱祁钰的车驾缓缓的驶入了广州府内,在洪武元年,广州府只有八道城门,九十年过去了,广州府已经变成了十六座城门,原来的广州府城慢慢的变成了内城。
仅仅在府城,内外加起来就超过了百万之众。
朱祁钰从大北门入城,过镇海楼、军器监炮药局、狮子桥来到了广东布政司门前的正南街,这正南街西侧属越秀,东侧属番禺。
朱祁钰的车驾就来到了正南街西侧的百寿坊,百寿坊是正统年间,为了旌表翰林院翰林郎孔任妻刘氏节孝敕建,因为前后正间坊心沿浮雕百个书体不同的“寿”字而得名。
该坊是四柱三间五楼歇山顶牌坊,为全青石结构。
“那就是坐寇。”朱祁钰打开了车窗看着窗外。
大明的坊郭,都是有坊墙的,在坊墙的角落设有谯楼,这是更夫、火夫所在的地方。
而坊内每条街都有巡铺,每一个铺面,都是十抽一派劳役负责坊内安保,抓个飞贼、配合衙门缉拿要犯等等。
随着城里的衙役逐渐增多,这巡铺逐渐荒废,这巡役慢慢名存实亡,就被流寇盗贼所霸占。
车驾稳稳当当的停着,朱祁钰看着窗外说道:“坐寇,和坐商一样,都是有自己固定地点营生,城里这些坐寇们,霸占了这些巡铺之后,就开始以巡铺的名义收钱了。”
“你们看水夫拉水至此,是直接交给巡铺里的坐寇,坊内百姓喝水,都得问他们买。”
“那些粪霸们要进坊挑粪,也要跟他们买,交份子钱。”
“走街串巷的货郎,要入坊叫卖,也得给他们这些坐寇交钱,不交钱不准入坊。”
“谁家房子塌了,那就不得了了。”
“哪怕是这房子塌了的主人,绕开了五城兵马司的校尉,把土石木方拉到了坊门前,也是进不去,反而会被截下,报给他们的东家。”
“东家就找上门去,这屋主只能低价卖了地契,另寻他处。”
“这还不算完。”
陈懋、于谦、陈汝言、邵光都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坊墙下的小小巡铺,若非陛下说起,他们还真的不知道这小小的巡铺,还是这么大的买卖!
朱祁钰厉声说道:“他们还收钱,按坊内间架算钱,朕都不敢收的屋税号银,他们居然敢收!”
“百姓不肯交钱?这些坐寇霸着水井、水车,不交钱就不给薪、水,这百姓就只能乖乖给坐寇交钱了。”
第七百六十六章 强龙硬压地头蛇
朱祁钰作为大明皇帝,很少加税。
因为他知道,擅长转移支付的势要豪右们,总是能把所有的加税,摊派到百姓的头上。
大明朝廷依靠市舶司抽分、官铺、官厂等,已经变得富裕了起来。
大明并没有坊郭户的十等分,乡村户五等分,没有这种户籍制度,就没法收屋税号银,但是坐寇们,替大明把这个税给收了。
而且是按照间架去收钱,每年一次,比大明的春夏两赋还要严格,每年那么多府州县报灾逋蠲免,但是你城里的老百姓,只要没给坐寇交钱,不给你柴、不给你水,你怎么生活?
“他们收这个钱的名目是什么?难道就是仗着自己人多不成?”于谦看着那帮极其嚣张的坐寇。
于谦巡抚地方二十五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这场面他真的没见过。
大明武装抗税比较普遍,每年征收春秋二赋的时候,都是一个比较困难的事儿,直到大明恢复了基层建设,有了农庄法,才算是缓解了户吏与农户的矛盾。
这帮坐寇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收钱,就不怕被打吗?
话说得好,总得巧立名目,才能收到钱不是?
兴安对这件事知之甚详,陛下要看什么热闹,也不是头脑一热就去看的,也是通知了内署,缇骑前来清查隐患,详细布置,他低声说道:“于少保,这帮坐寇打的旗号是朝廷要修缮城墙、坊墙、寺庙、书斋等等。”
这无疑是个很好的由头,但是就广州府的计省审计可以看出,这些支出都是从留存税赋中去支出,所以这些屋税号银,都是被坐寇给强行收走了,并没有到朝廷来。
善名归己,恶名归上,这也算是大明朝的惯例了,好处他们捞了,骂名皇帝和朝廷一起担着。
陈懋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就没人管管吗?”
“这就得问广州府知府邵光了。”朱祁钰瞥了一眼已经满头是汗,偶尔抽搐的抖动一下的邵光了。
邵光听闻谈到了自己,猛地打了个激灵,猛地跪下说道:“臣……无能啊,臣知道一些,就正如之前上奏水夫之事,可……可可……可臣治不了他们啊。”
邵光说话已经开始哆嗦了。
“你要是护着他们这些坐寇,现在你已经人头落地了。”朱祁钰平静的说道:“平身吧,等到郡县安南之后,你就去翰林院做个文林郎吧,你文章写的还是蛮好的。”
“要是不甘心,就去交趾做个知府事,好好锻炼一下。”
邵光没有知情不报,朱祁钰之前就收到过邵光上报水夫之事,他不是对这种现象不了解,可是他没办法,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也没能力处理这些问题。
“谢陛下。”邵光这才站了起来,满是汗颜的说道。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和期许,实在是罪该万死。
朱祁钰看着那巡铺说道:“缇骑走访,广州府内外城,七十二坊郭,近百万之众,巡铺坐寇直接点变线、线变面、面成片,覆盖了整个广州府城。”
“百姓们怨声载道,但是又无可奈何,因为这些巡铺的寇首们,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什么叫手眼通天?”
“哪个百姓不服气,要去衙门里告状,得找诉棍写状纸吧,诉棍就去通知这些个巡铺的坐寇来拿人。”
“即便是碰到了有良心的状师,写了状纸,还没进衙门呢,就被衙役们举着一块写着回避二字的牌子,给撵了出来。”
“无论哪个坊的听到了消息,就来衙门领人,回去轻则一顿毒打,重则联系城中帮派,打断条腿,给告状的人,涨涨教训。”
“要是还闹腾,手脚一绑,嘴里塞一块破抹布,脚上绑块石头,直接扔河里,死无对证。”
“老百姓他怕啊!他小门小院,哪里斗得过这帮狠茬子呢?”
“对于老百姓而言,他们头顶上的这片天,不是朕,不是大明朝廷,而是这帮无法无天的坐寇!”
每到一地,缇骑们就会四散而出,主动搜集消息,尤其是事涉民生之事,这么普遍存在的犯罪行为,看一看,听一听,问一问,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好大的狗胆!”于谦厉声说道。
于谦陪着陛下从北京到济南府、徐州府、南衙、杭州府、松江府、九江府、福州府、泉州府等地,这么长的路走过来,于谦就没有见过如此嚣张的坐寇!
“谁给他们的胆子?是两广总督陈汝言?还是广州府知府邵光?”朱祁钰看着窗外摇头说道:“都不是啊,就是陈爱卿和邵光为官一方,也要看人脸色做事啊。”
“内城是南海梁氏的地盘,外城是新会陈氏地盘,这城郭草市则是溪乡潘氏和番禺卢氏。”
“景泰五年的那个进士陈献章,陈白沙就是出自新会陈氏。不过是旁系中的旁系,直到陈白沙考中了举人,才进了族谱,等到考中了进士,那直接就进了大宗。”
“广州府的衙役就超过了两千人,府堂、经历司、照摩司、司狱司;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典史、经承、胥吏、书吏、书办;库、仓、宣课司、税科司大使、检校,这里面大部分都是这四大家的人。”
“邵光这做什么,都被人看在眼里。”
广州府几乎所有的事务官,都被这四大家所掌控,那么作为知府,邵光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都做不了,而且缺少基层斗争经验的邵光,面对这种情况,只能上书诉苦了。
若是邵光选择同流合污,等待邵光的就是铡刀,朱祁钰可以容忍一定程度因为经验不足的无能,但是绝对不允许看似无可奈何的藏污纳垢。
“下车。”朱祁钰下了车驾,看着那坊门就走了过去。
“企喺度!”
一个带着些许嘶哑、痞里痞气、浓重口音的声音在朱祁钰的身侧响起,他们一行人被拦下了。
朱祁钰乐了。
他忽然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件小事,正统十四年冬,那时候瓦剌刚从京师败退,正在‘秘密’谋划攻打宣府,践行成吉思汗的路线,先拿宣府再进攻京畿。
英国公张辅在迤北战亡,年仅九岁的张懋刚刚当上英国公,英国公府事都被张辅两个弟弟张輗、张軏兄弟俩掌管。
朱祁钰在京师正准备推行官邸法,他去到了大小时雍坊考察官邸,就看到了英国公府的管家在招揽家人奴仆,他去考察地皮,结果就被管家给拦住了。
现如今,张輗、张軏两兄弟的坟头上的草,都已经两丈高了。
对于年仅九岁的张懋而言,他的父亲在迤北战亡,两个叔叔欺负哥哥有残疾,就鸠占鹊巢,张懋从来没去叔叔的坟头上上过坟,无人打理,坟头的草自然长得高了。
“何事?”朱祁钰笑着问道。
有些人无法无天的时间长了,就失去了察言观色的本能。
在这人潮汹涌的正南街,朱祁钰身边十步之内,除了兴安、于谦旁无一人。
这阵仗,这坐寇也敢拦?
卢忠的绣春刀弹出了两指宽,但凡是这个坐寇伸出一根手指头,都得给他剁了。
字正腔圆的京师口音,纡青佩紫的贵人、还有大队的‘护院’,这种纨绔一看就不好惹才对。
可是偏偏,朱祁钰就被拦下了。
“得交钱!一人两文!”这坐寇显然也不是特别蠢,尤其是最近南塘来了天大的人物,四处都是传消息让所有人都低调些。
“我要是不交呢?”朱祁钰的嘴角牵出点笑容,十分平静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