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大明的边将大抵都会搞些养寇自重的把戏来自保,这样一来,对于朝廷而言,擅动边将,就成了一件很难权衡的事儿,万一换将压不住,导致边方震动,那就是天塌地陷。
比如当年的赛因不花,比如当年的大同总兵官石亨,比如当年的辽东都司永平总兵官应城伯孙杰。
这范广的前任是大明山海永平总兵官孙杰,此人在大明皇帝第一次大阅的时候,被皇帝拿去了脑袋。
就是因为孙杰在辽东搞养寇自重,还时不时放建州女真人入关劫掠,杀良冒功,杀害百姓冒充贼首,在京师之战中,连于谦都不敢用孙杰,而后被于谦和当时还在都察院做总宪的徐有贞一起弹劾,最终被锦衣卫给查办,在大阅前被拿去了脑袋。(一百二十三章大阅)。
可是范广不需要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自保,任由李满住和董山耍出各种花招,范广都只有一招,无懈可击。
阿剌知院得到信使的回禀后沉默了许久,最终放了儿子前往撒马尔罕。
阿剌知院在悍然反明的时候,并非只是想要依靠大明的内鬼,而是做了许多的备选和处置,但都没有起到作用。
大明东北方向的建奴倒是愿意一起作乱,奈何实力有限,对家门口的战神又无计可施;大明正北方向的沙不丹,也是待价而沽,打定主意了要看看风向再言其他。
至于大明西北方向的瓦剌主力,阿剌知院是希望也先能够在撒马尔罕已经养精蓄锐,养足了精神积蓄了足够的精锐反攻大明。
但阿剌知院清楚的知道,那不现实。
自古以来,西进的诸多部族中,就没有一个肯回来的。
西进之后就像是回家一样,傻子才肯回来以卵击石。
阿剌知院的儿子带着阿剌知院写的盟书出发了。
而王复也收到了赛因不花的书信,对于赛因不花的毒计,王复也只能由衷的感叹,真的很毒。
景泰二年进士及第、墩台远侯、康国保民官王越,看完了书信啧啧称奇的说道:“狗咬狗一嘴毛,到时候这阿剌知院来到了撒马尔罕,那就是和也先的杀子之仇,只能投靠康国公了。”
王复却摇头说道:“我们不仅不能告诉也先,而且要确保阿剌知院的儿子带着盟书来到撒马尔罕。”
“嗯?为何?”王越眉头一皱,疑惑的问道。
多好的计策,难道王复这是读书人那骨子里的清贵劲儿又发作了吗?
王越可是景泰二年正经的二甲进士出身,他骨子里的清贵,这么些年早就磨灭的一干二净,难道王复还保留着这种秉性?
“这么做对大明而言最有利。”王复先抛出了一个观点。
王越一愣随即眼前一亮,眼神带着许多的兴奋说道:“还是康国公想的周到。”
王复拿起了手中的书信点燃后扔进了火盆,待书信燃尽之后,又撒了些水搅和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只要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拿着盟书到了撒马尔罕,这阿剌知院所求之事,便成了一件放到咨政院议政的事儿,到时候就有的扯皮了。”
“至于是扯皮一个月,三个月,还是一年,那就得看咨政大臣们的意见,什么时候能达成一致,毕竟我在咨政院只是咨政大夫嘛,得三分之二的人同意,我才能落锤不是?”
王复十分擅长灵活运用咨政院的落锤权,在需要的时候,就需要三分之二的咨政大臣同意,在不需要的时候,就一定会有三分之二的咨政大臣同意。
阿剌知院的儿子被也先给做掉了,王复这个康国公就必须接收阿剌知院的归附,阿剌知院就可以立刻西进了。
那大明远征,到了地方,人去楼空,那不是白跑一趟吗?
若是王复不肯接收阿剌知院的归附,那王复还怎么做这个康国公?
想要归附你王复的人,被也先杀了,作为康国实际上的王和名义上王的争锋,王复就必须有所动作。
可是一旦拿到了咨政院去走程序,那就大不同了,那走程序到底走多长时间,便可以非常灵活了。
阿剌知院得不到撒马尔罕的消息,便不能擅动,只能在寝食难安中,度过一天又一天,他的部曲会在一日甚过一日的恐惧中,把刀对准阿剌知院。
王复烧掉了赛因不花的书信,等同于烧掉了阿剌知院西进的路,烧掉了阿剌知院的所有退路。
赛因不花的毒计虽然毒,但终究毒不过王复这个读书人。
王越非常的清楚,眼前的康国公王复如此想、如此做,其实归根到底,王复做的是大明的康国公,而不是康国的康国公,所思所念,皆是大明利益。
以现在王复在康国的权势,做一个割据一方称王称霸的诸侯,完全有这个资格了,但王复似乎始终没有这个打算。
王复从来没有忘记自己为何出发,他只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堂堂正正的站回奉天殿,在陛下面前仍旧是那个挺着脊梁做人的臣工。
“看着我干什么?”王复看王越的脸色奇怪,笑着问道。
王越直抒胸臆,选择了怎么想怎么说:“没什么,只是奇怪,这康国这么大的地盘,你倒是舍得。”
这种交流方式,属于二人的习惯,不藏着掖着,大家的目标一致,自然不必遮掩内心想法。
王复笑着说道:“你当着以为这康国是我这康国公的?别看那些个台吉、特勤们,一口一个康国公的叫着,可一旦我不能给他们足够的利益,就会立刻咬死我。”
“陛下对他们总结的最是清楚,皆系中山狼。”
“你觉得阿剌知院最终会是何等下场?”
王越想了想说道:“被大明军围剿,或者被俘,或者战死沙场,或者远遁,我可不认为阿剌知院有胜算,大明必胜!”
王复摇头说道:“我倒是觉得,他死在自己人手里的几率比战死沙场更大。”
第八百六十八章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王复对阿剌知院的预料并不是在胡言乱语。
草原人,王复非常了解。
对于草原部族而言,在利益分配不均的时候,选择兵戎相见,几乎是一件必然的事儿。
如果看胡元的历史,区区百年,结果换了整整十一个皇帝,而忽必烈本人,就占据了三十一年之久,而剩下的六十多年,换了十个。
这等离谱的更换速度,和草原的文化,有很大的关系,这种背叛和背刺,是草原上的常态。
相反,像王复这样和也先已经闹到了如此地步,但是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以说是少数中的少数了。
“有个好消息,从轮台城到撒马尔罕的鸽路已经通了。”王越颇为兴奋的说道:“日后,从大明传来消息,或者从撒马尔罕传回去消息,就不用再等半年之久了。”
王复满是笑意的说道:“好消息,哪天官道驿路能修到撒马尔罕,这康国才真真正正的成为大明的附庸。”
官道驿路所及之地,皆为汉土。
“你怎么不说是驰道呢?”王越调笑了一句。
官道驿路从轮台修到撒马尔罕,那不知道要多久了,王复和王越只是一个殷切的期盼,期盼那一天早日实现。
王复和王越在尽力遮掩着阿剌知院把儿子送到撒马尔罕的消息,但是还是被瓦剌诸部的台吉们给知晓了,一场紧锣密鼓的刺杀开始酝酿。
要杀了一个人多么简单?
只需要一杯毒茶,只需要一把不过二两重的匕首,只需要一个意外的小伤口,生命太过于脆弱了,脆弱到所有人在死亡面前都被一视同仁。
要保护一个人有多难?
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从和林赶到撒马尔罕的过程中,大明的夜不收们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们安全送达了撒马尔罕。
废了很多的力气,并没有死人。
没错,王复和王越对夜不收们下令也是力有未逮,便可脱离。
对于王复和王越而言,他们有太多的办法阻止阿剌知院西进了,无论是用哪种方法,阿剌知院的埋骨之地是和林,也只能是和林。
幸好,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顺利抵达了撒马尔罕。
伯颜帖木儿、和硕特、阿史那合霍等一众军头等齐聚康宫咨政大院,他们静静的等待着王复出现。
“阿剌知院是叛徒,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西进,更不能来撒马尔罕。”伯颜帖木儿首先表态,作为也先的亲弟弟,作为瓦剌人,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样的叛徒西进。
“那你们不让阿剌知院西进,为何要袭杀他的两个送信的儿子呢?若是这两个儿子死掉了,康国公就是不想做些什么,也要做些什么了。”阿史那合霍作为王复的老丈人,自然要支持自己的女婿。
伯颜帖木儿、和硕安排了刺杀,结果连人都没找到,在草原上被夜不收们设了个声东击西的套儿,伯颜帖木儿的人,便找不到这两个信使了。
和硕有些不满的说道:“现在人已经到了,便不能下手了。”
王复在和硕说话的时候,便走了出来,还拉着自己的孩子王永贞,他将王永贞交给了阿史那仪,才坐到了首位上,笑着说道:“和硕万户能这么想,也不枉费我们在撒马尔罕这么些年的经营。”
“怎么想?”和硕疑惑的问道。
“人已经到了,便不能下手了。”王复重复了一遍,语气颇为郑重。
连和硕这等万户都知道守规矩了,这不是最大的成果又是什么?
“那肯定不能了,人都到了,这不入城,大家都可以当不知道,这入了城,那自然不能当不知道了,这我还是懂的。”和硕愣了愣,随即解释了一番。
“和伯颜台吉的想法一样,我也不想让阿剌知院来撒马尔罕。”王复颇为确信的说道:“阿剌知院性孤高偏激,若是到了撒马尔罕,指不定把这撒马尔罕这锅浑水,搅合成什么模样。”
“不如不来。”
此时的王复和也先之间,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老迈的也先一命呜呼,康国归康国公所有,若是阿剌知院来到了撒马尔罕,反而是搅的不得安宁。
阿剌知院来到了撒马尔罕,就会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平衡一旦被打破,康国的局面何去何从,便不可知了。
“眼下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已经到了撒马尔罕,该如何是好?”伯颜帖木儿愣愣的问道。
王复看着伯颜帖木儿笑着说道:“晾着。”
“晾着?”伯颜帖木儿一脸疑惑。
王复颇为随意的说道:“当我们不想做某件事的时候,就可以拿到咨政大院里去让咨政大臣们各抒己见,在经过了长时间的表达意见之后,干预这件事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我们只能表示可惜和无能为力了。”
“这……”伯颜帖木儿愣住了,作为草原人,他习惯了直来直去,这读书人的心,真的脏。
王复略微有些失神,当初在大明的时候,也是如此。
当朝廷不想做某件事的时候,就会部议、廷议、廷推,反反复复,就是讨论来讨论去,讨论半天,最后时机已过,只能徒叹可惜,遂作罢。
比如海贸事,当年内帑日益减少,稽戾王急在心里,让朝臣们讨论南下西洋,扯皮了两年没有结果,最后还是稽戾王下令让郭暄领八府巡抚,督办下西洋的船队,最后还是被毁掉了。
“那就晾着吧。”伯颜帖木儿不住的点头说道:“晾着好啊,自然有大皇帝去收拾他,当初让他跟着一起西进,阿剌知院不乐意,后来让他来撒马尔罕,又是百般推辞。”
“现在好了,大皇帝的京营过去收拾他,那还不是轻轻松松?”
伯颜帖木儿的话里多少带着些幸灾乐祸,在大多数情况下,叛徒要比敌人更加可恨。
伯颜帖木儿多少也知道大明皇帝要北伐的事儿,毕竟撒马尔罕和大明通商往来,消息还是能带到的。
说起来,大明要北伐这件事,阻力还是很大,毕竟有土木堡天变就在不久之前,所以大皇帝北伐也是好事多磨。
对于大明军眼下的实力,伯颜帖木儿心里有数,就凭阿剌知院,不是大明军的对手。
最了解的永远是你的敌人,大明那边百般顾虑,伯颜帖木儿反而觉得大明军必胜。
伯颜帖木儿也不是没有做过东归反攻大明的大梦,只是看到了大明军在轮台的边军实力,伯颜帖木儿也绝了那个念头,连边军都打不过,去跟皇帝的京营碰,那不是以卵击石是什么?
王复正色的说道:“本来定好了今岁三月继续西进,前往拔都萨莱,但是看起来好像无法成行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一直在兰宫里深入简出的也先,甚至都到天山去祭祀山川,祈求长生天庇佑,保佑这次西进的顺利。
可是也先从天山回来之后,便出了事。
撒马尔罕闹起了大疫,甚至连大营的军士,都染病极多,这一下子便是人心惶惶,若非王复处置得当,指不定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但是这大疫一起,军心动荡,人心惶惶,便不能成行了。
“不能成行就不能成行呗,今年不去,明年再去也就是了,拔都萨莱还能自己长腿跑了不成?”伯颜帖木儿倒是毫不在意的说道。
也就是也先心心念念的要西进,要去拔都萨莱,伯颜帖木儿觉得撒马尔罕挺好的,经营好这片土地,康国小富即安便是。
也先这种心心念念的西进,其实说到底,还是康国到底是大明的道统,还是胡元的道统,这个问题,说重要,对于某些人而言,非常的重要。说不重要,其实也不重要,对大多数的瓦剌人而言,也不重要。
也先以重塑大元荣光为己任,否则也不会在没有拿下宣府就急匆匆的从紫荆关入,在大明京师碰一鼻子灰了。
王复却颇为无奈的说道:“有些事就差那么一哆嗦,可是就是这一哆嗦,可能日后这样的机会,便不再有了。”
这次做了充足的准备,结果没去成,下次再想去,便有这般、那般的变化,最后不了了之。
伯颜帖木儿两手一摊说道:“那怎么办,军心动荡,军士们都惶恐不安,以为是长生天的警告,警告我们不要西进,现在说西进,这过去了,打了败仗,那不是更难受吗?不如不去。”
主要是这大疫起的时机,也先跑到天山祭祀山川,祈长生天庇佑,结果也先回来,撒马尔罕起了大疫,这军士们心里不打鼓才是怪事。
伯颜帖木儿甚至恶毒的猜想过,这是康国公王复给也先设下的圈套。
但是一想到王复平日的为人,伯颜帖木儿自己都摇头,否定了这个不切实际的猜测。
对于王复而言,康国上下黎民的安危,远比兰宫那个老头的威望更加重要。
“这次去不成,怕是再也去不成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王复颇为遗憾的说道:“当年大石在我微末之际,启用了我,这头等大事,便是西进,人无信则不立。”
对于王复而言,西进,是他履行当初在和林对也先的承诺,西进结束之后,就是兵戎相见,王复也不会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大丈夫居于天地之间,活的就是一个信字。
可是这大疫起,西进不得,王复自然遗憾。
和硕疑惑的说道:“我们这不是在撒马尔罕扎稳了脚跟吗?而且康国经营的这么好,康国公当居首功,到了撒马尔罕,也算我们西进了吧。”
西进了,但只西进了一点点,未竟全功这种事,自古就不出奇,在大多数的瓦剌人心目中,康国公已经践行了承诺。
“若是康国公觉得和大石说起来为难,我去说便是。”伯颜帖木儿还以为王复不知道该怎么跟也先交待,便大包大揽,揽下了差事。
伯颜帖木儿从康宫来到了兰宫,在寝宫的天井,找到了在晒太阳的也先,也先的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毡,靠在躺椅上,失神的看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