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罗汉
大堂四壁统统挂上了征地地图,不同颜色的色块已经将高桥镇沿岸的土地统统都标记在了上面。
这些色块代表着不同的土地性质,其上不但标识了地块的面积,地形地貌,包括土地所有者和实际掌控人在内的信息也都在上面,一目了然。
一旁的厢房里,帐房们正在忙碌,经过核查后的资料还在源源不断地送过来。熊道的野心是相当大的,一平方公里的核心区域远远不能满足他的欲望,趁这个机会他希望尽可能多得将周边的土地普查工作做好。
虽说在江南地区大肆置地听上去很玄幻,通常达不到徐阶徐阁老那个档次的人是不敢做这种梦的;但是熊道是什么人?他背后可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帝国,所以熊老爷这次一心想要试试行情,看看江南地区的水到底有多深。
繁复的信息收集工作是很费功夫的,光是从县衙誊抄资料就花了好几天时间,事后还要一一核对。
明代不但有白占了官地的恶霸和缙绅,另外还有大批的中小地主,佃农和自耕农。靠着几亩零碎土地过日子的小户很多,土地产权各不相同,诡寄,隐田很多,总之,相当于一次小规模土地普查的工作很繁琐,需要很长时间来完善资料。
于是当余本德带着银子上门后,他看到得就是这幅繁忙。好在他的两个徒弟就在这里当临时顾问,所以老余很快就搞清楚了情况。
在书房见到熊老爷后,余本德先是拿出了第一笔5000两银子的股本,然后他当场签下了开办卫生纸工坊的合同。
接下来就该办正事了。
随熊道进入大堂后,老余先是仔细研究了一会满墙的地图色块:这种直白的信息表达方式他以前可从没见过,不过他很快就适应了过来,而且对这种标记方式赞不绝口。
接下来是熊道的讲解。拿着教鞭的熊道一边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一边将自己的规划全盘托出。
余本德直到这时,才算是搞清楚了熊老爷大批收购土地的真正规模和目的——这之前他得到的消息是模糊和有所隐瞒的,现在之所以公开给他,是因为大家签了合同,成了自己人。
然而在听了一会熊道的宏图大业后,余本德却受不了了:“这是要和多少人打对台?”
于是他忍不住打断了熊道地解说:“不瞒老爷说,这般置地,得罪人太多,委实有些骇人听闻。”
“无妨,又不是要一日见功,慢慢来便是。”熊道闻言后用教鞭在高桥镇外的沿江地带划了个圈:“咱们先把港口这一片的核心土地搞定,然后再慢慢扩张。”
“即便如此……”余本德一边捻着自己那点稀疏的胡子,一边沉吟道:“敢问熊老爷,这收地开港的正主,可是福建的曹将军?”
早在塘庄初期做买卖的时候,熊道就打出了福建某位海盗头子代理人的旗号。等到曹川被招安之后,这个旗号就正式亮了出来:买卖越做越大,移民越收越多,曹川那边再不招安的话,杭州站这里就要出问题,所以任何有心人现在都能打听到熊道的背景。
而此刻当余本德问出这句话后,熊道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敌军太强,有什么隐藏BOSS现在就可以讲出来了。
“正主就是曹将军。”熊道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日前我家将军蒙朝廷恩典,挂了副将衔,开府厦门。老余,够不够哇?”
“尽够了,尽够了!”余本德没想到那位福建的将军居然已经开了府,这会赶紧连连点头。
熊道话里的意思,余本德作为体制内的人是能听懂的:被朝廷明确指派了封地的将军,那就是正儿八经的经制之军,兵部要造兵册,还要多少发一些军晌,再不是那种投诚后连编制都没有的黑户。
从某种意义上讲,曹家军的地位现在和关宁军之流是等同的,是明王朝认可的正规军。
在这种局面下,一位手握重兵的开府将军,即便是当朝大佬也不会轻易拿捏,更遑论一般的缙绅了——惹急了再把曹氏逼反,东南半壁糜烂的锅谁来背?真当崇祯不会杀人?那谁谁不是被剐了嘛……
所以说,现在的曹川只要不搞出什么造反插旗的大新闻,单纯是强拆强迁,欺行霸市,强抢个民女什么的,朝廷连问都不会问。
所以余本德才会说够了:BOSS既然足够给力,那么熊道的开港计划至少在官面上是没有人会出来公开阻拦的。
要知道历史上的郑芝龙在招安之后,同样是在福建大肆购置田地,兴造豪宅——中国式的膨胀,文武都一样。
……
看到余书办连连点头,熊道就继续开始往下讲。等他指着地图将规划都讲完后,余本德先是告一声罪,然后一个人默默对着地图研究了半天后,这才提出了他的建议。
余书办首先将拆迁对象分为了两部分。他没有按照官田私田来分,而是别出心裁地按照财产来划分出了人群:草民和官宦。
这里的草民包括了所有的自耕农,佃户和小地主,而官宦则包括了所有势力在中等地主以上的人。
在这里余书办提出了战略构思:所有草民由他和徒弟,牙人出面,所有官宦由熊道自己搞定。
余本德的思路很清晰:胥吏的长处是什么?欺上瞒下,恐吓诈骗,勾连串联,欺压小民。对喽,胥吏的所有技能在官宦面前是没用的。
然而对付起那些大字不识,木木纳纳,把半亩地看得比天都大的草民来,胥吏就能派上用场了。
要知道这些草民可是数量很大的,熊道手下的那些精锐要是挨家挨户去跑反而浪费了资源,正经是余本德这种本地人头熟的胥吏出马才是专业对口——在草民眼里他就是天大的官儿。
“老余啊老余,不愧是办老了差的,这个计划很好很强大!”熊道听完后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你放心,只要你卖力做事,工坊的股份我都可以提前奖励给你。”
说到这里,熊道伸手拍了拍老余的肩膀,然后他走到地图旁边,一拳砸在了代表着沿岸的某一块地图上:“老子明天先拿张苏滩开刀!”
而余本德也及时凑了过来,笑眯眯地拿着教鞭在某处地块上一圈:“熊老爷还请拨下银子,明日我就去左家村一游。”
“好说,好说,别得没有,就银子多。”
……
当天晚上,罗园后宅的一处小院里,熊道一边在房里踱步,一边口述出了电报内容。
坐在一旁的发报员则很快将内容发送了出去:增派50个行动队员来我处……顺路捎带20万两白银作为启动资金……请密切关注舆情……随时通报……
第340章 开港(六)
吴三爷用力踩了踩脚下的砂石地面,感觉到薄底棉靴上传来的反弹力道后,他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带着人继续往前走去。
在一片全是烂泥的江滩上铺设砂石是很不容易的,既费工又费料,最重要得是:费银子。
然而三爷终究是掏了这笔钱。他是个有眼光,有梦想的恶霸,他坚信自己的付出能得到足够回报。
吴三爷正在巡视的这片江滩叫做张苏滩。
此地毗邻长江出海口。由于海水不时返潮,所以周边的土地种不了庄稼,日深月久,张苏滩就成了一片长满茅草和芦苇的荒地。
然而这里看似是荒地,其实是内有乾坤的。张苏滩的海岸边有一座小岛,上面同样长满了林木。在小岛和陆地之间的弯曲水道中,有一条木制栈桥偷偷伸了出来。
这就是私港。位置佳,视线隐蔽,方便各路人马来此地做买卖的私港。
张苏滩私港的业务还是很繁忙的。北上南下的私盐贩子会在这里经停,各路被缉拿的盗匪会运来贼赃,凡是打算走海路的逃奴也多半会到这里找船。另外,一些受不了官码头酷吏勒索的渔民,有时也会在这里下货——尽管张苏滩同样要抽水。
而强力维持着此地秩序并从中得利的,就是吴三爷和他的手下们了。
吴三爷单名一个“猛”字,乃是左近人氏。此人早年间就聚拢了一帮游手成日里为非作歹,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大约在10年前的一天,吴猛和手下在张苏滩的芦苇丛里躲避官差的时候,不知道谁冒了一句:“此地倒是个建私港的好去处。”
之后就有了今天的张苏滩私港。
10年。吴猛整整用了10年时间来建设这块地盘,把它当成了自己和弟兄们安身立命的本钱。而张苏滩也没有辜负吴猛的期望。这块方圆两百亩的河滩地,在栈桥建成伊始就开始源源不断地给吴猛带来利润。
时至今日,吴猛吴三爷借着此地的影响力,已然在江湖上闯下了偌大万儿,成了坐地分赃的大豪。
……
带着10来个手下,三爷按照每天都要走过的路线一路巡查到了码头。早春的寒气冰冷销骨,江面一片萧瑟,连带着码头上也冷清了很多。
栈桥旁的人不多,而且只有两艘船驻泊,一艘渔船,一艘快船。
渔船已经卸完了鱼,船老大正在起锚拉帆准备走人。看到三爷一行人走上栈桥后,还满脸笑容地在船头行了一礼。
对待来送钱的人,三爷总是和蔼的,所以他同样笑眯眯地给船老大摆了摆手。
至于另外那艘快船,三爷扫了一眼船上那几个戴着斗笠腰刀的精悍水手,又扫了一眼瘦长的船身和正在搬卸的麻布包后,心下已然有了底。
“什么来路?看着面生。”走过去后,三爷一边打开麻包验货,一边侧头问到。
“是头次见,据说是淮南那边的大庄家派来探路的。”旁边马上有人提供了信息。
“嗯……”从麻袋里抓出一把上好的盐粒后,吴三爷点点头:和他判断的一样,这伙生人果然是盐贩子。
“既是探路的,那就把价钱给好。”身为盐枭+渔霸综合体的三爷自然不会拒绝买卖上门。事实上他此刻心情很不错:这种精盐通常就是大盐枭才会经营的,这说明对方很可能就是慕名而来的淮南同行。
怀着“影响力又扩大了”的喜悦心情,吴三爷不但决定给来客足够的货款,他还亲自上前,隔着船头和对方攀谈了几句。
对方唯一和吴三爷搭腔的是个黑瘦的中年汉子。此人自称“古乐”,操着一口淮南土话,沉默寡言,话语很少,貌似疑心很重的样子。
而吴三爷早已对这种情况很熟悉了:出门在外的盐贩子都是这种德行,处处留着小心,随时准备和人搏命。
所以他简单攀谈两句后就笑眯眯地拱手告辞,临走还吩咐手下给快船上送点酒菜——一回生二回熟,来得都是客,多打几次交道后这伙人就会放下戒心了。到那个时候,凭他的手段,自然能和淮南那边搭上线,大家有钱一起赚。
三爷的好心情,在他走下栈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迎面跑来的手下告诉他,县城的杜牙人来了,说是有要事相商。
在荒草滩里作奸犯科肯定是不能起宅屋的,所以这边无论是吃饭睡觉还是隐藏逃犯,统统都在草从中的窝子里。
当三爷匆匆赶到窝棚里时,一身宽袍,面面团团,圆脸上永远带着笑容的杜牙人,已经和年轻的随从一起坐在木板凳上吃茶了。
杜牙人是县中有名的说客。此人业务广泛,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经常受邀在一些大小冲突之间说和。
不仅如此,此人平日里还担当着官府传声筒的角色。一些不便宣之与众,但又要领会到的默契,往往是由杜牙人负责给各路江湖人士传达的。
所以这货通常来都不会有好事,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替官老爷来勒索孝敬的——吴三爷一伙占了官地搞违禁品走私长达十年之久,那些官吏又不是死人,没有好处的话岂能容他?
所以当三爷听到杜牙人大驾光临后,不由得心情大坏。然后过了不久,他的心情就不坏了……因为他已经出离愤怒了。
“什么?要我交出张苏滩,自谋生路?!”吴三爷听到杜牙人的说辞后,当即大怒,猛地站了起来,险险就把头顶的草篷顶开。
“三爷莫要动怒,容杜某把话说完。”
杜牙人说和经验丰富,丝毫不为对象的情绪所动,接下来,他还是不紧不慢将对方的条件说了出来。
“那熊老爷已将这方圆几十里的滩地过了契,是按下等田补的银子,县尊很高兴。”
“熊老爷知道三爷在张苏滩有买卖……打算出一笔银子……毕竟这地已然是人家的。”
“三爷可自去……也可在熊老爷那里兼一份差事……眼下正是用人之时……”
“这是福建大将军的手笔……三爷切不可意气用事……”
当杜牙人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后,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而吴猛这时也已经不再吼闹,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完了内容。
沉吟了一会后,吴三爷起身来到了窝棚门前,他先是把着双臂凝望了一会远方,然后侧身招呼杜牙人站在他身旁。
“十年前修那处栈桥时,弟兄们一发都是精穷鬼,故而只好自家上阵。结果栈桥修完,人命也没了两条。”吴三爷这时脸带微笑,伸手指着远方栈桥的位置讲起了故事。
“到后来做了些盐货生意后,十七里桥的鬼六儿眼红,便带了人来火拼。那一仗,又没了三个弟兄。”吴三爷说到这里,扭头看了杜牙人一眼:“事后还是你来说和的。”
“嗯,有这么回事。”杜牙人点点头。
吴三爷恍若未闻继续说道:“这些年为了生意,大大小小也不知道打了多少场架,荒草甸子里,正经是埋了不少弟兄的尸首。”
“现如今日子好了,生意也愈发红火,这不,上月刚买了二十车砂石铺了地。”
吴三爷说到这里,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愤怒。只见他徒然转身,满眼愤怒地盯着杜牙人,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不管什么劳什子熊老爷熊将军,谁想打张苏滩的主意,谁就是我辈的生死仇敌!”
“呛啷”一声,三爷和手下同时拔出了刀:“滚回去告诉那姓熊的,莫要胡乱打爷们的主意,小心我的钢刀可不长眼!”
……看着吴三爷发红的双眼,杜牙人伸手缓缓推开挡在面前的钢刀,然后他干笑了一声,拱手抱拳道:“既如此,杜某告辞。”
说完这句话后,杜牙人便带着随从离开了草窝子。
在荒草地里走了不远后,便是一辆马车。两人上了马车后,杜牙人一改方才的作态,很快换了一副无奈的笑脸出来:“青云兄弟,方才你也看到了,这吴猛是软硬不吃啊。”
那个年轻的随从点了点头,微笑着对他说道:“是,杜爷你尽了力,我都看到了。”
“唉,冥顽不灵啊……”杜牙人貌似愤怒地说道:“也不知熊老爷是什么个章程,该是请官府出面,狠狠教训这厮一顿才解气。”
杜牙人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青云兄弟。然而让他失望的是,这位不但一言不发,还在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好半天后,青云兄弟才转头冒出一句话:“手段多得很,等着听信就是了。”
马车在荒草地里走了一段路后,前方是一处水洼子。到了这里,年轻人便跳下了车,登上了另外一辆等在这里的马车。
后来的车夫并没有催动马车,而是依旧在原地。过了一会,等到杜牙人的马车走远后,年轻人已经在车里将手枪重新插在了腰间,然后只见他拿起步话机,开始呼叫:“这里是刘青云,呼叫古天乐。”
很快,步话机里传来了回答:“古天乐收到,请讲。”
“按2号方案行动,重复,2号方案。”
“古天乐明白:2号方案。”
第341章 开港(七)
夜幕降临,荒滩上一片漆黑。
聚在窝棚里的吴猛一伙人,这时正围坐在油灯前密谋。
此刻的吴三爷一脸凝重,再不是白天那种要莽一波的表情:“二奇,你明日去县城找你叔公,仔细打听清楚那姓熊的底细。”
“喏!”
“柄才,把所有弟兄都唤回来,准备好家伙,这次看来是要大打了。”
“喏!”
“洪福,你去给打行那些废物都打好招呼,莫要让那姓熊的雇到一兵一卒。”
“喏!”
“狗子,你去跑一趟太湖,和胡老大说清楚,我这边随时要用人,让他预备着。”
“喏!”
三爷布置到这里,搓了搓双手,然后表情阴狠地左右环视一圈:“咱爷们在这荒草滩里还没怕过谁,那姓熊的想来找死,就让他来便是,到时候宰了正好给弟兄们下酒!”
“跟他们干了!”大哥既然已经安排妥当,一群小弟这时自然是群情激奋,轰然应诺。
……
茅草棚中酝酿大计的时候,远处私港那里也没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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