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299章

作者:素罗汉

透过栅栏,小管终于看到了牢内。角落的烂草上,确实卧着两个人。

下一刻,小管放声大喊了一嗓子:“田大兄,田副爷托小弟来看你啦!”

第658章 救反贼(四)

“田大兄,田副爷托小弟来看你啦!”

小管喊出这句话后,牢里牢外的空气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无论是小管,还是背着手,悄然站在后方的包牢头,都默不作声,静待事态发展。

过了几十息时间,就在小管心下焦急,打算再喊一嗓子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动静:昏暗的光线中,左边依靠在墙上的那个身影,好像缓缓动了一下。

而另一个平躺在草垫上的,却始终纹丝不动。

有一个就够了。

小管见这位有了反应,赶忙又冲着牢里喊了声:“田兄,可还好?”

这句完后,又过了几息,叮叮当当的镣铐声终于响起。虽说背着光瞧不仔细,但小管很快就看清楚了:一个黑影由远及进,缓缓挪动到了他的面前。

来人甫一照面,盘腿坐下的同时,抬起手遮住了自家面庞——从门外射进来的阳光需要时间适应。

耐心又等了一会,随着这位仁兄缓缓放下手臂,双方终于隔着栅栏面面相对了。

映入小管眼帘的形象,并没有出乎他所料。栅栏对面这位,咋一看脸阔眉浓,身架宽大,有一副好身板坯子,是块造反的好料。

然而在死牢住了一段时间后,此刻这位好汉,身穿破烂号服,面皮惨白,眼圈深陷,披散着头发,身形消瘦晃荡,早已不复当日威风。

如果不是手脚上都套着铁锁链,这位仁兄的扮相,还真有点像卖如来神掌那一位。

下一刻,一声嘶哑的、带着浓烈陕西口音的问话声响起“额是田大,是哪个?”

小管是骡马市牙人,日常来自甘陕商帮的马贩子不知道接触过多少,他完全能做到无障碍沟通:“原来是田大兄当面。好教田兄知道,在下是中人,姓管名材……今趟,兄弟受了陕洛田副爷所托,前来探望。”

“田副爷?”

听到这几个字,原本困顿疲惫的田大,眼中精光一闪,猛然抬头细细打量了小管一眼。

这一瞬,田大精气神突变,浑不似之前的等死模样。

然而下一刻,看到眼前这个面面团团人畜无害微笑点头的中人小管,再意识到自家处境,田大却又颓然收起神色,缓缓低下头,将脸庞隐藏进了垂下的乱发中。

这时候,小管反倒不急了。他同样换了个姿势,就在栅栏前盘腿而坐。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田大貌似想明白了什么,终于缓缓抬起头,沙哑的嗓子里冒出了声音:“什么狗屁田副爷,额不认识。鬼知道是哪里的哈怂,赶紧让滚远。”

小管听到这句,反应倒是不大,只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他知道有下文。

果不其然。紧接着,田大又嘿嘿笑了两声,苍白骨感的脸上居然有了表情:“不过嘛,咱老家姓田的多,保不住是哪门子旁亲戚想起咱这砍头犯来了。”

说到这里,田大冲一旁扬了扬下巴:“喔里面嘚(dei)是吃食?小兄弟,额不管你是哪路人,有酒菜就招呼过来,看你顺眼。”

“好说好说!今趟就是来给田大兄打牙祭的。”

看上去无头无脑几句对话,然而双方交流到这里,彼此间已经是心照不宣了。至于其余多的话……背后三米处就站着牢头,一句多的都不能说。

接下来的场面,就变成了普通家属探监。小管打开一旁食盒,从里面拿出几碟菜肴,另外还有一壶上好白酒。

隔着栅栏将酒菜送过去,田大二话不说,抄起一盘熟羊肉硬生生几口扒拉到了嘴中。

鼓起腮帮子嚼了半天,田大用力咽下口中吃食,然后抄起酒壶对嘴吸了一大口,这才长出一口气:“痛快!痛快!狗日的,杀头饭也不过如此!”

说完这句后,田大又抄起另一盘埋头猛吃起来。

对面笑眯眯的小管看到这一幕,弯下腰,伸出手,隔着栅栏拿起酒壶,给旁边的两个酒杯里都斟上了酒。

紧接着,小管貌似无意地顺口问道:“想必那位就是田三哥了,何不请来一同喝两口?”

“他啊?”

用力横扫完第二盘菜的田大,抹了抹嘴,扭头看了眼躺在黑暗的田三,不禁嘿嘿一笑:“你田三哥就要翘辫子了,顾不上这顿好酒了。”

“哦?”小管有点惊讶:“田三兄这是……?”

“喔怂肩伤发作,早几日发了烧,这两日已然是水米不进,看着就要断气了。”

“哦……”小管缓缓点了点头。

“也是桩好事。”

田大估计是吃猛了,需要休息一下。他放下筷子,貌似来了谈性:“与其苦挨到日子被一刀宰掉脑袋,不若就这么病死掉,还能留个全尸。”

小管闻言无奈,赶紧劝慰:“田大兄无需如此。”

“哈哈,人死鸟朝天,有什么看不开的。”许是喝了好酒的缘故,这一刻,田大的反贼豪情冒了出来:“这天杀的世道。额们弟兄当初起家造反,早不把这条命当回事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管对于这种生死看淡的造反人士,没来由也有了一份敬佩之情。于是他又将酒杯斟满,隔着栅栏跟田大碰了一碰:“田兄豪气!小弟敬你一杯!”

“好好好!”

蓬头垢面的田大,豪爽地干掉了杯中酒。

对饮一杯后,小管一边招呼田大继续吃菜,一边又伸手拿起了酒壶。

没有人注意到,小管这一轮给自家斟酒时,他的小指头堵住了酒壶把上的一个小孔。

与此同时,他貌似不经意地第二句问话出口了:“不知田兄可通文墨?”

……在之前的推演中,营救小组断定反贼三人组中至少应该有一个人,或者三人都具备一定的文化知识:出来采购粮秣,不可能全是文盲。那样的货色,连账单都看不懂。

果不其然。田大听到这句牛马不对的问话,先是愣了一愣。

就在他愣神这一刻,小管身后始终静悄悄做隐性人的包牢头,眼神突然也变得尖锐起来。一直背着手冷眼观望的他,貌似无意地轻轻挪脚,往小管身后又走了两步。

小管看不到包牢头的动静,田大倒是看见了。他先是厌恶地扫了一眼老包,然后对着小管摇头苦笑一声,点头应道:“文墨谈不上。额儿时在村里私塾待过两岁,也就认识几个大字。”

“呵呵,识字好,识字好。”

得到了预期中最佳的答案,小管心下庆幸:还好这唯一一个能说话的是懂文字的。

“喝酒,喝酒。”问完这句怪话后,小管仿佛忘了之前谈说的那些。只见他伸手端杯,乐呵呵又要和田大碰杯。

田大这个大碗喝酒的反贼,在牢里关了这么久,这会看见好酒,肯定是来者不拒。于是他迫不及待和小管一碰杯,仰头喝下。

喝完杯中酒,好汉田大翻手亮出空酒杯,惯性地和小管对视,以示自家喝干了酒。

……传统的中式袍服,不管左衽右衽,总之,胸前是有两条交叠带的。

经常看古装片的人应该清楚,这两条交叉的胸衽,不一定会和袍服的整体颜色相同。

小管今天就穿了这样一件。整体呈淡灰色的袍子,胸前交叉的衽带上,却有一条是月白色的。

就在田大翻手亮杯同时,小管先是对着田大做了个鬼脸,用眼神示意对方注意。然后他微微仰头,将已经举到嘴边的杯中酒,缓缓倒在了自家胸口。

而随着“酒液”流淌,小管胸前约莫有三指宽的月白胸衽上,竟然缓缓出现了八个蓝色汉字:“强援已至,静养待变!”

这一刻,田大隐藏在乱发中的眼瞳,瞬间紧缩成了针眼状。

看到田大的反应,小管轻轻放下了酒杯,然后伸手在胸前掸了两下:“居然洒了酒,见笑,见笑。”

田仁兄也是生死战场上打了无数滚的造反派,神经早已锻炼得足够大条。小管这一套动作,他只是稍稍愣神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放下酒杯又拿起筷子,口中叹道:“好酒,好兄弟,好义气!”

在一旁高度关注事态发展的包牢头,这时候貌似觉察出了不妥。可一时半会他也想不到双方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猫腻……小管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眼皮底下,并没有逾规之处。

然而包牢头毕竟老贼一个。直觉告诉他,刚才应该发生了点什么。于是短短考虑了一两分钟后,他快步上前,打断了小管之间的对话,笑眯眯地说道:“管兄弟,时辰不早了,莫要让老包我难做。”

“好说,好说!”小管闻言转身,满脸堆笑地起身给包牢头做了个揖:“牢头辛苦,在下这就走。”

这时候,正面应对包牢头的小管,胸前月布衽带上的淡蓝色字迹,早已随着酒精的挥发消失不见。

就这样,今天的探监活动,完美结束。

下一刻,顶着包世南仔细的眼神,小管收拾了食盒,然后对田大说了句:“兄台保重,小弟明日再来。”

随后,小管转身往牢外走去。

走到门口,看到两个站在那里的值班牢子后,小管笑眯眯从怀中掏出了几块碎银:“劳烦二位,给田氏兄弟换套干净衣服,草席,再打些净水……人病了,要喝水擦身……晚间的吃食也要备好……我明日再来。”

看到小管手心里颠颠跳动的碎银,两个底层牢子眉开眼笑,没口子将小管的要求都应了下来。

站在一旁做微笑状的包牢头,一言不发:他没有理由阻止手下最合理的赚外快行为。如果他阻止,那么他会面临所有手下的反叛。

然而胸有丘壑的包世南包牢头,早已将眼前这位小管纳入了他的一整套计划之中:就在小管离开府衙的同时,街口两个戴着草帽的闲汉,已经跟上了他乘坐的马车。

这俩人明显是熟悉地形的混混,缓慢的马车在狭窄的古街道上根本无法甩掉他们。

状若不觉的小管,马车最终停在了一家酒楼门前。

第659章 救反贼(五)

大武汉地区江河交汇水网密布。汉阳城内,不算绕城而过的水系和附近大大小小的湖泊,仅是穿城水道就有五六条之多。

“云客来”就是一家坐落于内河旁的传统高档酒楼,是汉阳城内的招牌老字号。

这家酒楼装饰典雅古朴,二楼设有雅座和包厢。小管从府衙大牢里出来后,第一时间就奔了云客来。下车进门,小管径直上二楼,推门进了甲字二号包厢。

而这一路在后头跟踪小管的两个闲汉,自然是没那个谱开包厢点酒菜的。见小管进了里间,他们只好在外间占了张普桌,顶着伙计鄙视的目光要了一壶清茶。

小管这一进去,包厢里就不时飘出细碎的只言片语声。两个闲汉虽说很想去贴门偷听,可碍于楼上其他酒客,外带全程关注两个穷鬼的伙计,所以只好悻悻作罢。

就这样过了约莫有一盏热茶功夫,小管满脸堆笑地从甲子二号出来了。临了,他半只脚踏在门内,举手做揖,冲门内说道:“二位尽请放心,有我小管在,一应事情定能妥当……且等我消息便是。”

说完话,小管下楼回家。

看到小管动作,两闲汉其中一个也下了楼,继续跟上小管,确认他有没有回家。另一个叫胡六指的,则稳坐钓鱼台,牢牢盯住了甲子二号包厢。

又过了半柱香功夫,包厢里的客人终于走了出来。

人未出门,喊声先到。带着浓烈甘陕口音的喝声响彻了二楼:“小二,给额结账!”

待到胡六指定睛一看,发现走出包厢的,是两个身穿棉布短袍,头戴毡帽,脚穿千层底布鞋的彪形大汉。

这两个大汉外形相似,仿佛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都是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眼神凶恶,腰间鼓鼓囊囊,一看就是随时能拔刀的那种江湖人士。

胡六指这种闲汉,惯常偷鸡摸狗混迹市井,能混到几个银子全靠自家眼力。这两个大汉,胡六指确认过眼神后,知道是最不能惹的那种……不是手上有人命的江湖盗匪,就是走南闯北的马贩盐枭之类。

于是记清二人面貌的胡六指,当即低下头,专心品起了桌上的清茶。

不久后,大汉下楼,胡六指很快听到了伙计拉长嗓子的送客声。下一刻,他往桌上丢下几枚铜板,迅速起身。

然而结局让胡六指失望了。两个大汉出门后,就地在店后的河码头雇了艘小船,顺着城中内河走了。

在空旷的河码头,胡六指要是像后世警匪片一样招手“拦车”再追,那就太明显了。再说,他一个闲汉,也没那个胆子拿自家性命去测试对方的警惕性。

于是胡六指转身就走。

一路疾步不停,胡六指最终回到了府台衙门……旁侧的衙西街,从熟悉的西便门进了牢狱。

牢狱内的一间公事房中,牢头包世南,徒弟顾三,还有另外一个闲汉马吊儿早已在屋中侯着他了。

胡六指进屋后,没敢隐瞒什么,喘两口粗气,便将自家后来看到的一切都倒了出来。

胡六指所说,包世南捻着胡须听了真切。这之后,他背手低头在屋里转了几圈,然后开始盘问两个闲汉。

颠来倒去,足有半个时辰,包世南这才仔仔细细将所有细节盘问清楚。最终,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和老夫预料的并无半分差错。”

说到这里,一向声名吝啬的包牢头心情大好,居然罕见地从怀中掏出几块银子:“你二人也算是街上的老手了,今趟差事办得不错,这是赏银,后头还有。”

“谢包爷赏!”

“明日起,给我把人牢牢盯住了。事情办仔细,不要漏马脚。”

“得令!”

见两个闲汉喜滋滋揣起银子,包世南又许诺道:“你等今趟用心办差,不光有赏银……我这里再打个包票:待事毕,我将你二人挂到刑房海捕头门下,领一份白役银子。”

从自主择业的闲汉升级到吃白役粮的行政临时工,大概是闲汉界的终极目标了。

胡六指和马吊儿这两个货色,听包世南做出如此重要的承诺,赶忙弯腰做起大揖,包爷爷大恩大德之类的鬼话不要钱一样从口中冒将出来。

“唯独一条,此事干系重大,莫要给老子漏了风!”

许诺够了好处,就该强调纪律了。包世南随即又拉脸,阴狠狠地扫视屋内三人:“谁要是灌口黄汤就给老子漏了风,那我今天再打个包票:一定请海捕头明媒正娶,送尔等来这府牢吃粮米!”

“我等晓得厉害,还请包爷放心!”

……

就在包世南主持会议的同时,五魁桥头,周记客栈,甲字三号院,营救小组临时指挥部里,上演着同样一幕。

在场人士,不光有周乙、黄忠、毛泰这三驾马车,小管,以及那两个冒充陕西大汉的队员也在。

另外还有两个面相陌生的队员,正在汇报情况:“1号目标在亲眼看到小管进家门后,就返回了府衙,从西便门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