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176章

作者:天使奥斯卡

陈凤坡点点头不再言语,转身回返。跟在徐乐身后的宋宝问道:“我看黑尉迟他们的路数,大抵不愿意和我们为难。就算刘武周强令出兵,这帮人也有的是办法敷衍。突厥人道路不熟,进了山就等于钻了迷魂阵,追不上咱们吧?“他于南商关内想要暗算徐乐的心思无人知晓,反倒是看到他主动为徐乐遮护。加上他是从徐乐闯云中时便一路跟随的旧人自身也确实颇有些武艺,地位自然不是普通人能比。除了韩家兄弟之外,便是他最得信任,也自然敢说话。

徐乐回头说道:“突厥人若是得了向导,便不会在山里迷路。刘武周绝不敢放我们离开马邑,虽然到现在为止未曾遇到敌人,但是大家切不可掉以轻心。”说到这里,徐乐发现坐在自己身后的步离两眼陡然一亮,连忙用手在她头上轻拍一下:“不许胡思乱想。罗敦阿爷得仇要报,但不是现在,更不能不顾自己的性命。突厥人万一追来,我们也是以保护乡亲为先,不许想着杀人,更不许想着拼命。”

步离一语不发只是把头低下,心里暗自埋怨:罗敦阿爷在世的时候,可没那么爱摸我的头。为什么你和韩大娘都以为我很喜欢被别人摸头发……

宋宝听到这里面色微变,随后骂道:“入娘的!刘武周这是铁了心跟突厥人?也不怕边地老少戳他脊梁骨,骂他八辈祖宗?”

徐乐冷哼一声,心内暗自思忖:这等枭雄为了一己私心本就可以舍弃一切。如今既已杀了王仁恭,边地再无抗手,名声于他又有何用?又哪里会在乎物议?他真正在乎的是自己,不是自己在他脖子上划的刀口,而是自己的本事。刘武周见过自己杀王仁恭,又和自己结下死仇,心里如何不惧?他现在怕是连睡觉都免不了做噩梦被自己杀入帅府,割下首级!只要我一日不死,他就一日睡不安生。给突厥人带路于他而言几乎是必然之事,现在争的就是时间。所幸自己对于这一带山路熟悉,阿爷又教了自己隐藏行迹的本事,他们没那么容易发现。只要能先一步到达平阳,让部下吃饱喝足更换甲兵,便是恒安、马邑兵马加上执必部青狼骑齐至又有何惧?到时候自己一马一槊当先,玄甲骑列开阵势,再有河东兵马策应,纵有上万追兵也能杀他个片甲不留!现在要做的非常简单,抢在执必部找到自己之前,先入平阳!

第五百章 相逢(三)

驰道上尘土飞扬旌旗招展,一支马队马不停蹄,向着平阳方向急行。队伍的最前方二将领军,正是李世民与长孙无忌。

两人带兵自南商关而出,并未直接顺驰道而行,而是和徐乐的部下一样,先行钻入山中。

马邑一带山势连绵小径众多,李世民等人不比徐乐熟悉地理,不敢顺着小路走,只是在山里绕了两天路,随后便钻出山,绕远路赶往平阳。

之所以这样费周章,自有其用意所在。

李世民深知,刘武周既在南商关内对自己动手,便等同与晋阳反目。自己杀出重围而走,刘武周绝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派兵追赶。恒安甲骑名动天下,如今更多了突厥人为臂助,论及长途奔袭,马上厮杀,河东兵马可不是对手。再说自己这支轻骑连番交战死伤惨重,能战者不满百人。纵然自己再如何英雄了得,这样一支残兵与恒安甲骑野战争锋也是有败无胜。为防敌人尾随追杀,也只能绕路避其锋芒。军中粮草充足,绕远路也不至于断炊。只是山中躲避与世隔绝,于外界的消息一无所知。再急着赶往平阳,沿途更是无从安排细作扫听消息,对于南商关内情形无从了解,让李世民心里总有些不甘。长孙无忌看出他的念头,边催动坐骑跟随,边劝解着:“二郎不必心急,等到了平阳再慢慢派人打探,总能知道情况。不过依我之见,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平阳也不是久居之所。会和殷破岳的人马,便立刻返回晋阳才是正理。若是咱们的人马陷在马邑,唐国公那边就难免头疼,如今举大事在即,不能坏在我们身上。至于徐乐的生死,你我就不必操心了。”

“辅机此言差矣。乐郎君手段你我都看得分明,自古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何况当今乱世群雄逐鹿,此等上将若能归于我晋阳军中,何愁大事不成?”

“话虽如此,可是他毕竟手刃王仁恭又挟持刘武周还和突厥执必家有仇。明明是边地之人,却把自己身边的各路诸侯得罪了一个遍。这等惹祸精如同虎狼又似利刃,稍有不慎便会伤了主人。纵然本领再大,也不合用。”

“寻常人物自然用不起这等上将,只有真正的人主,才能让徐乐这种无双斗将为自己冲锋陷阵建功立业!区区刘武周、王仁恭还有突厥……又怎么配得起这等虎臣?”

凭借自己的本领,如果再有徐乐这等虎将辅佐,不信不能让江山归于李氏。到时候有足够的战功支撑,再有武人支持,便是父亲也不能一味偏袒大哥。至于徐乐杀王仁恭的那点事,又算得什么?自己一样也想杀王仁恭,只不过被他抢先而已。不管太原王氏家世如何显赫,在乱世中都不如精兵强将有用,压根就不必在意他们的想法。正因为徐乐杀王仁恭,自己才更要用他。父亲身边的世家子以及心甘情愿为世家效力的武人已经足够多,而且大多投效在长兄门下。徐乐和这些人肯定相处不到一起,归顺晋阳之后,也不会和长兄亲近。他天生就是自己的朋友,自己也有把握与他成为朋友,两人一起纵马天下闯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只消让自己在平阳与之相逢,便是一番风云际会!在山中兜转时李世民已经盘算过,徐乐就算能逃出南商关,在边地也失去立足之地。不管是为他那位年老尊长报仇,还是为手下人求一条活路,前来平阳投奔自己,都是他惟一的选择。徐乐不是个糊涂人,应该能想到这一点。只要平阳城池在自己手里,就肯定能够遇到这位虎将。一想到平阳,李世民眉头微微皱起,随后向长孙无忌问道:“辅机,你取笔墨来。王仁恭既对我下毒手,破岳那边多半也不会放过。我们光派斥候打探还不够周全,我打算给破岳写封书信。”

“二郎在担心平阳安危?”长孙无忌先是一愣随后一笑:“这便是多虑了。破岳素有将略且麾下有两千余兵马,论起人数便是夺了平阳都绰绰有余。平阳那位守将又是个草包,就算厮并起来,破岳也不会吃亏。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平阳那边绝不会有失。再说斥候也打探过了,平阳一切如常,用不着这么麻烦。光是书信往来耽误的时光,都足够恒安甲骑追上来了。”

李世民摇头道:“此事不可大意!速取笔墨来,我这就给破岳下书,耽误不了多少时光。”

平阳城内。

李世民带五百精骑前往善阳之后,这两千五百兵将便由校尉殷峻统领。殷峻字破岳,今年不到三十,却已是晋阳城中小有名气的将领,与侯车骑那位公子不分上下。其出身名门,祖父殷不害曾为南陈司农卿,叔父殷僧首为秘书丞,堂兄殷峤以学行见长尤工尺牍,颇有些才名。

大业天子一心打压世家,最终导致辽东大败自己迁居江都。明眼人都看出乱世将起,殷峤也不例外。举家投在唐国公门下,只待李家举事做个从龙重臣。

与晋阳许多世家子一样,殷峤亲近的主公也是李家嫡长子李建成。殷峻能成为校尉,亦是李建成保举的缘故。殷家子弟皆是上马击贼下马草诏文武双全的人物,不过终究有所偏重。殷峤长于文墨,殷峻则长于武艺。虽说靠着李建成保举得为校尉,但是上任不久便靠着自己一身武艺满腹韬略成功压服部下。其不贪财帛体恤军将,天长日久将士自然归心,殷峻麾下兵马于整个晋阳数万精锐之中,也算得上能战。李世民带兵入马邑,李建成特选精兵强将扈从,特选殷峻为将,便是看重他一身兵法武艺。不管王仁恭如何行事,足以保住二弟不失。李世民之所以敢轻骑入善阳,也是相信殷峻领兵坐镇平阳,足以保证归路。

平阳守军兵力与河东军马相若,主将何叡乃是马邑鹰击郎将何欢族弟,虽也是世代将门,但是在马邑名气不彰。即便真得火并起来,殷峻也足以颉颃。然而此时,平阳衙署之内,殷峻及麾下军将咬牙切齿怒目而视,却对对面的何叡无可奈何。在何叡身前,是数十名环甲持兵的彪形大汉,在窗外、门首更有几十张强弓硬弩对着自己一行。自殷峻以降,河东众军将身上均未曾携带兵刃,纵然何等英雄了得的人物,此时也只能束手就擒。殷峻心内暗自悔恨。自李世民离开后,自己初时亦是小心谨慎,生怕王仁恭动手。但何叡实在太会做人,不但对河东兵马的钱粮供给及时,自己更是隔三岔五便来拜望。交谈之下又发现何叡虽是将门子弟,自身才具却极为平庸,不拘武艺、将略一无所长,为人更是胆小如鼠。最擅长的便是逢迎拍马攀扯交情,再不就是饮酒谈玄,和晋阳城里那班靠着家世出身混日子的世家子弟并无区别。

殷峻在晋阳时这等人见得多了,也不觉得奇怪。因此未免放松了戒备,不但自己与之饮酒酬酢,部下军将也都跟着来蹭酒食。不想今日阴沟翻船,竟然被对方所算。

自己从一开始就中了对手的骄兵计,被拿也是情理中事无话可说。殷峻只是想不通,何叡为何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这个时候下手行事?何叡面带冷笑:“你家李二郎胆量未免太大,真以为有唐国公这么个老子,就能为所欲为,别人就不敢碰他?实话告诉你们,王郡公已经下了杀令,李世民得人头我们马邑收下了。还有善阳那位马王爷,区区一个马贩子也敢掺合到这等事里,一样难逃一死!至于你们,就乖乖等着郡公发落吧。“殷峻心头一惊,没想到何叡居然连自己和善阳豪强“马王爷”杜三郎的交往都知道,看来确实是被这厮蒙蔽了。虽然论及兵力,自己并不在对方之下,但是人无头不走,没了自己这些军将,那两千余军兵毫无作用,何叡只消带兵把营房包围,他们就只能乖乖投降。自己这些人生死是小,李世民的安危是大。如果他真被王仁恭所杀,唐国公到底是要攻打长安,还是会兵进马邑?自己兄长又该怎么交待?但愿老天保佑,李世民平安无事,千万不要有失!

第五百零一章 相逢(四)

群山莽莽,有如剑刃参天,山巅白雪,便是剑锋寒光。

阵阵战马嘶鸣声响起,在山谷中来回飘荡。执必思力阴沉着面孔立于马上,身旁则是担任向导的苑君玮,在两人身后,则是高举着青狼旗的执必部骑兵。自山道向后蔓延开去,一眼望不到头,只能看到无数人头、马头攒动。不管对徐乐的仇恨有多深,执必思力终究也要顾全着整个执必部的利益,不能为了自己的私仇,搭上整个部落。为了此次出兵,执必家向那位大隋公主借贷了大量牲畜资财,虽说那位公主肯慷慨解囊乃是为了借执必部压力压服边地群雄,不让他们造大隋的反。可是作为金狼旗主人,阿史那可不管那些。他的债不是好借的,所亏欠的每一文,都得数倍偿还。之前徐乐带着玄甲骑浴血厮杀,把青狼骑打得元气大伤,整个部落的兴衰存亡都大有问题。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得以大事为重。因此执必落落以及执必贤带领大半青狼骑随同刘武周兵入善阳,为执必部收回本钱。刘武周答应将王仁恭大半积蓄交给执必部,又允许执必思力带领亲兵千人追捕徐乐,还把自己的爱将苑君玮派为向导,场面功夫做到极处,执必思力也就不好再发难。这几日便带着兵马在连绵群山中穿行,不管部下如何劝说也不肯回头。按说徐乐所部人马过百,老弱妇孺过半更有不少伤员,纵然先行一日,行动速度也不能和自己的青狼骑相比。虽说执必部在此之前未曾攻破过南商关,对南商关后山中路径不熟。可是有苑君玮这个地里鬼带路,于路途上也不会吃亏。论理早就该追上徐乐,斩了他的首级。可一连几日非但找不到人,就连这支人马的踪影都不曾发现,未免让人心里起疑。

执必思力侧头扫了一眼苑君玮,目光阴冷如冰。前者和青狼骑大战的时候,苑君玮肩胛受伤伤势极重,医官判断纵然老天保佑不落残疾,左臂也用不上力。换言之这位昔日恒安第二斗将已经废了,充其量也就是个普通军将的本事。人落到这一步本就心情烦闷,伤势未好又要钻山当向导,也就变得更加暴躁。这几日在山里苑君玮骂不绝声,把徐乐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进去。不止一次赌咒发誓说自己要是抓住徐乐,绝对要把他千刀万剐。若不是他擅自和青狼骑开战,就不会把自己拖累进战场导致重伤残废。如今大家都去善阳发财,自己又被他害得在山里喝风,见面之后绝对轻饶不了。

话说得狠,神情也似乎恨极了徐乐看不出破绽,但是这几日连人影都看不见,还是难免让执必思力怀疑这个向导是在做戏。突厥人和恒安甲骑仇深似海,直接砸碎苑君玮肩胛骨的并非徐乐而是青狼骑儿郎,他到底恨徐乐多一些还是恨突厥人多一些,谁也说不准。可是突厥人对这片地形一无所,如果离开向导慢说找人,自己能否走出去都难说。是以执必思力虽有疑心并未发作,只是心里已经不再信任苑君玮,也不再单纯靠他找人。苑君玮在马上打了个哈欠,看着执必思力道:“少王,咱们在这里还要等到几时?山里不能和外面比,天黑得早。若是再耽搁下去,今晚上怕是又找不到合适扎营的所在,万一冻坏了你,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苑将军多虑了,我们突厥人没那么娇贵。”执必思力冷声回答,随后看向前方:“阿塔做事稳当,我想用不了多久就有消息。”草原上的射雕手无一例外,都是一等一的好猎手。除了箭术绝伦外,于追踪猎物一道,也都是行家里手。既能在冬日里追捕狡猾的狐狸,自然也能找人。因此执必思力改派阿塔去搜寻踪迹,查找徐乐等人是否在此经过。纵然追不上,也能把方向定死。

时间不长,就见阿塔从前方赶回,朝执必思力行礼道:“他们确实走的这条路。”

“过去多久了?”

“这……却是说不好。”阿塔脸上没有丝毫愧疚或是畏惧,并不怕少王责罚训斥。“对方也有好猎手,把一切都破坏得干净。我只能找到这些。”

“这就足够了!”执必思力两眼放光:“梁亥特部个个都是猎狐好手,自然懂得怎么隐藏行踪。不过再好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既被本王盯上了,就谁也别想跑!”

苑君玮也兴奋起来:“好啊!总算是让咱们的逮到尾巴了!少王放心,这一带的路都装在我心里,你们跟着我走保证错不了!”

他说话间就要打马前行,执必思力却一把拦住:“慢!我觉得不能这么追。”

“不能这么追?那要怎么追?”

“请问苑将军,这条路能通向哪座城池?”

苑君玮愣了一下,但还是回答道:“出山入驰道,离平阳就没多远了。”

“平阳?”执必思力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从此往平阳山路共有几条?这条路是不是最近的?”

他说到这里声音陡然一厉,两眼放出两道寒光紧盯着苑君玮。饶是苑君玮好勇斗狠胆量过人,被执必思力这一看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执必思力冷声道:“刘郡公派苑将军为向导,所为何事将军心里应该清楚得很。令兄与我执必部乃是朋友,我也愿意交苑将军这个朋友,苑将军想必也不会拒绝我的好意吧?我们突厥人从不对朋友撒谎,请苑将军务必实言相告!”

“这……这说得啥话?”苑君玮吞了口唾沫:“鹰击让俺带路,俺又哪会说假话?从这往平阳,小路有五条,这条路远了些,不是最近的。”

执必思力点点头:“那最近的路苑将军想必认得?有请你带我们走一程。”

“咋?少王不追了?他们男女老少拖家带口走不快,少王现在追上去,一准能抓到!”

“我原本也曾这么想,可是这几日的情形看,恐怕我的人追不上他们。既然如此,我就到前面去等。徐乐绕路而行就是为了避开我们到平阳,咱们先行一步,只要苑将军所言不虚,我们总能碰上。”

“可……可是平阳那里有河东兵马……”执必思力冷笑一声:“河东兵马又如何?鹰击不是派了尉迟恭去拿李世民?再说我们执必部这次出兵,就是帮你们一扫马邑。若是平阳有兵马反对鹰击,我顺手帮你们除了就是。苑将军尽管带路!“苑君玮看执必的脸色就知道此事已经无从拖延,只好硬着头皮催马上前,于军前带路。心内默默念叨:“乐郎君,不是俺苑四鼠肚鸡肠,实在是突厥人太过诡诈,这点心计骗不过他们。但愿你福大命大,此时已经到了平阳。恶虎口乃是出名的险要,若是被突厥人占了那里的军寨,就算你肋生双翅也走不脱,到时候人们背后准会戳我的脊梁骨。这口黑锅我可不想背!”

青狼旗招展,号角吹响,突厥大队人马随着苑君玮抄小路向前急行。

与此同时,徐乐这支人马正在山中艰难前进。前一天徐乐已经发现了突厥追兵,幸亏对方带路的向导走错了路,否则双方只怕少不了要大战一场。徐乐不怕厮杀,但是不希望这些部下,尤其是老弱妇孺被卷入战火无辜丧命。因此催促着众人急行,又不得不绕路深山,故意走一条远路,希望躲过突厥人的追击。一名梁亥特部青年来到徐乐马前禀报,并未见到突厥追兵,宋宝在马上挑起拇指:“好!不愧是雪地能猎狐的好猎手,真有你的!那些突厥人被咱们甩掉了,等到咱们到了平阳喝热汤吃麦饼的时候,他们怕不还是在山里打转喝风呢!”

徐乐摇头道:“突厥人也是草原上最好的猎手,不能小看他们的本事。催促大家加急行军,便是夜里也得赶路。我知道大家不容易,但为了活命也是没办法。”

陈凤坡从队伍后面跑到徐乐马前,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乐郎君,我们的粮食怕是要见底了。今晚上勉强对付,到了明早上就不知怎么办。就是牲口也不好再多杀。”刘武周南商关诈降时,云中军民已经没了嚼谷儿。恒安甲骑虽有些保命粮食,总数也十分有限。这几天山里行军消耗大,人的吃喝上也要尽力供应。纵然是忍痛杀了些马匹补充肉食,依旧是杯水车薪,干粮袋已经见底。这一绕路又耽搁了不少时光,后有追兵自己的粮食又尽数吃光,若是消息传开难免人心不安。陈凤坡总算老成持重,没急着叫嚷,先向徐乐要个章程。徐乐微微一笑,“怕什么?咱们这一路,哪次不是这么过来的?且寻些可以替换的脚力杀了,先让大家吃饱饭!不知几时突厥人就可能追上来,饿着肚子没法交手。大家忍一忍,只要冲到平阳,就都有好日子过了!

第五百零二章 相逢(五)

夕阳西下,阳光洒落山间,为这苍莽群山染上几许金黄。自晋阳往马邑的山路上,一座大营巍然耸立。虽是赶路时临时扎就的行营,也并未按着战时规制布下种种遮护手段,但是大营布置得当极有章法,往来巡哨的士兵眼神锐利精神饱满,一看可知带兵之人必是出自将门,有着家传本领,所带领的兵马也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夜间不利大军行动,是以此时便要休整。营房里炊烟袅袅,不当值的兵士眼巴巴等着行军司马带着部下分发口粮。从军乃是苦差事。行军之时大多都是吃些又冷又硬的干粮还未必能填饱肚子,所幸者唐国公爱兵如子,带兵官裴寂更是以“爱兵如子”自矜,是以这支自晋阳前往马邑迎接李世民的大军出门在外顿顿也有热饭热汤,私下里都夸奖唐国公和裴长史的恩德。

兵士尚且如此,主将饮食就更不会差劲。裴寂平素最重口腹之欲,哪怕出征在外,也不肯委屈自己。行军司马特意为他准备了热腾腾的羊肉羹、羊骨髓加羊油灌入牛肠烹制的软牛肠、凉拌的羊肚丝,再有用酥油、蜂蜜和面油炸的“巨胜奴”。不拘主食还是点心,都足以拿到世家名门的宴会上待客。如刘武周这等边地军汉,虽然官至鹰击郎将,却连见也不曾见过,更别说在行军时享用。只不过裴寂并未真就大快朵颐,尽享美味佳肴。一方面他在晋阳时吃喝用度极尽奢华,这些世俗眼中的美食在他看来,不过是军旅之中急就章,勉强入口而已,算不上珍馐。更重要的是,此时帐篷内还有个抢食的,每道菜上来不容他下口,先就自己挥舞筷著吃个痛快,让裴寂这位讲究排场的世家子有些难以下口。裴寂乃是敢和李渊拍桌子翻脸的主,在他手下当差,必要谨守规矩,便是普通役吏,也得按着世家大族奴仆的规矩行事。何况一军主帅营帐,又岂容擅闯,更别说这般肆无忌惮地大吃大喝。可是看着胡衣短打,头戴弁冠,雪肤大眼,笑颦如花的李家九娘李嫣,裴寂又如何发的了脾气?谁让李渊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女儿,头上还有个大姐护持。自己这个做叔伯长辈的可以对李渊发发脾气,若是为了口吃喝对小辈翻脸,今后还哪有脸面见人?裴寂这次带兵前往善阳接李世民回转,本就是碍不过李渊情面,被迫接下的苦差事。这九娘偏又带着嫂子长孙音在后随行,更让裴寂觉得头疼不已。虽说上古年月也有妇好这等领兵的妇人,可是军营终究是男儿天下,女子入军算得什么事?纵然是两姑嫂并未进入军营,只是跟着大军前进,且有自家家将护持不至有失,终究也是自己身上的负累。谁不知道他裴寂是有名的怕麻烦,麻烦偏又找上门,怎不令他心烦意乱?

烦心事还远不止这一宗。李嫣知道自己这个做叔父的喜好吃喝,便堂而皇之跑到自己的帅帐蹭吃蹭喝连吃带拿。不光自己要吃,还要给嫂子带去一份,美其名曰不能让嫂子受委屈。不光是每日三餐,就是自己预备的零食肉脯,也被这位九小姐席卷一空。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堂堂李家二郎的娘子,长孙家大小姐,谁又敢让她受了委屈?裴寂也知道李嫣这样做也不真是贪图这口吃食,堂堂李家九娘,何等珍馐美味没见过?便是天子御膳也未必能被她放在眼里,更别说军中这些食物。只不过是用这种办法催促自己加快行军。

可是这行军,是万万快不得的。裴寂心里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个领兵打仗的材料。虽然世家子弟号称上马击贼下马草诏,但终究也是各有胜长。自己长于文事拙于武功,带兵的先锋侯君集倒是个能打仗的,可惜年纪尚轻,不曾见过大战阵。马邑边军乃是和突厥胡骑都能明刀明枪较量的主,又岂是好相与?自己这支人马如果和王仁恭麾下精兵硬拼,胜负殊难预料。万一吃了败仗,不但李世民救不出,唐国公兵进长安之谋,只怕也要横生波折。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自己来马邑并不是和王仁恭厮杀的,只要摆开军势缓缓前行,让王仁恭知道晋阳的态度,他便会把李二郎恭送出境。除非王仁恭得了失心疯,否则又怎么敢和唐国公开兵?这些大道理跟个小丫头讲怕是讲不通,再说也没有讲的必要,只好忍着脾气看着李嫣吃喝。等到她放下筷子裴寂才问道:“叔父这庖人九娘可还满意?若不然就让他这几日先往九娘那里,为你们姑嫂备办饭食?”

“马马虎虎吧,比我们家的还是差了些。”刚刚吃饱的李嫣,毫不客气地贬损着裴寂贴身庖人的厨艺。“再说君子不夺人之爱,既是裴叔的心腹,侄女又怎敢索要?毕竟是服侍裴叔多年的,熟悉裴叔口味,若是随便换人做得不得法,让裴叔食不知味误了军机,侄女岂不是罪莫大焉?还是让他留在军营,裴叔吃得欢喜,早早把二郎带回来才是。”

说到这里,李嫣又叹了口气:“裴叔有所不知,这两日嫂嫂忧心二郎,神色越发憔悴。我看着若是再这么下去,她的身体只怕支撑不住。”

裴寂皱起眉头:“有这等事?我就说么,柔弱女子如何受得了边地山中苦寒?万一冻坏了身子,谁又承担得起?你赶快带她回晋阳去请医调治,不可再逞强随行。”

李嫣摇头道:“嫂嫂这病乃是心病,非药石所能奏效。只要看到二郎,我保证二嫂不药而愈。”

“这事情……急不得。”裴寂叹息一声:“千军万马非同儿戏,虽然我们此次乃是接二郎回家不是打仗,但终究也是这许多兵将,稍有不慎必会惹出大祸。叔父知道你和你嫂嫂担心二郎,叔父也是一般心思。只是这等事急不得,若是操之过急,反倒会害了二郎。”

李嫣眉头一挑,随即又展颜一笑。“裴叔,侄女也知裴叔胸有韬略自有主张,绝不会让二郎有了闪失。只是嫂嫂生病我心里起急,也是没办法。再说这些时日我们往善阳派了不少探马,却都是有去无回,让人心里越发担忧。这才要多问几句,裴叔可不能生我的气。”

裴寂脸一沉:“派探马的事乃是军务,你从何得知?军机大事哪个敢妄议?说与我知!”

李嫣正要说话,一名军将自外而入叉手行礼道:“长史,侯先行有要事求见。”听到“侯先行”三字,李嫣连忙起身:“裴叔有军务要忙,侄女就不耽搁了。对了,这几日嫂嫂身体不好,吃不下东西。裴叔这味七色糕味道还不错,我且拿去让嫂嫂尝尝。

“说话间一把端起碟子,飞一般就跑出帐外。裴寂看着她的背影无奈摇头,终究是个后生晚辈又是姑娘家,自己能怎样?倒是侯君集……虽然李嫣不说,但是裴寂也猜得出,泄露这个消息的一准是侯君集。他此次出兵一心想要建功立业,恨不得与马邑兵马厮杀一番,展露自己的武艺。再加上他的年岁和李嫣相若,只怕对这位待字闺中的九娘也有些心思……不知死活的东西,这人也是你能惦记的?裴寂心里暗自冒火,脸上却不动声色。毕竟这番出兵若是遇到厮杀,还得用侯君集卖命,现在不是对付他的时候。等到大事完成,再慢慢敲打他不迟。深吸一口气,朝军将吩咐一声:“让他进来。”长孙音的营帐位于军营之后,和军营保持一定距离,护持警戒的也都是自家家将。但若是站到高处就能发觉,这对姑嫂的营帐,依旧处于整个河东军大营的防范范围之内。就算遇到突袭,也能第一时间得到己方大军支援,这也是侯君集的手段之一。

李嫣一路通行无阻,撩动帐篷将身子钻进去,口内说道:“嫂嫂,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我就说了,跟着裴叔嘴巴就不会吃……”

她话音未落就呆住了,只见长孙音跪倒在地双手合十正在祷告什么。她连忙把托盘放下,来到嫂子身边问道:“嫂嫂,你这是做甚?”

长孙音道:“我在为夫君祈福,求神佛护佑,保佑二郎此番能平安过关。”

“嫂嫂何必如此?二郎虽然轻骑入善阳,可是终究也是我李家的人,王仁恭天大胆子,也不敢动二郎一根毫毛!最多就是受些惊吓,总不至于出什么闪失。”

长孙音摇头道:“话虽如此,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不安稳,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九娘……”说话间,她一把抓住李嫣的手腕,眼泪已如断线珍珠一般滴落。在这对姑嫂视线所不及的驰道之上,李世民和他的部下正自策马疾奔,在他们面前正是平阳城,城头便插河东兵马旗帜,带兵巡逻的军将也都是此番随同李世民前来的河东六府鹰扬军汉。马道上已经站满马邑甲士,手中刀枪耀眼。数百铁骑则在城门之后列成阵势,为首者着铁甲持马槊背背铁鞭,赫然正是恒安第一斗将:尉迟恭!

第五百零三章 相逢(六)

“啪!”

一声脆响,酒碗摔个粉碎,半碗残酒缓缓渗入地下!尉迟恭满嘴酒气双眼通红,指着面前何家兄弟破口大骂道:“入娘的!你阿爷此番入平阳乃是鹰击军令!出征之时你这当兄长的满口应许,把自家兄弟说得如何了得,害得阿爷在鹰击面前拍了胸脯子立下军令状。现在呢?人被你们弄跑了,让阿爷该怎么向鹰击交待?我告诉你们,若是鹰击要阿爷的脑袋,我便先把你们的脑袋砍下来!“在他对面,何欢、何叡两兄弟脸上各自都顶着鲜红巴掌印,模样说不出的狼狈。身后便是一班马邑军将,在自家部下面前如此丢丑,于武人而言,与丢命也没有多少区别。若是不能找回颜面,于军中威信必然大受打击,再想让部下听令也不容易。可是两人非但不敢翻脸,就连话都不敢多说半句,低头不语如同孝子贤孙。论及官阶职级乃至军中资望,何欢均远胜于尉迟恭,便是何叡也不在尉迟恭之下。可是此时讲究不起这些,两兄弟只能想尽办法讨好对面这个黑炭头,有多少火气都只能压在肚子里。

落毛凤凰不如鸡。虽然刘武周并未对何欢加以处置,又用好言安抚了几句,但是何欢心里有数,自己还算不上平安过关。刘武周之前也和王仁恭说得好好的,转过头来就布局杀王毫不手软,和王仁恭比自己又算得了什么?不用刘武周动手,就是眼前这位恒安第一斗将将自己两兄弟打杀,也绝不会以命相抵。再说尉迟恭发火也确有其道理,毕竟自己两兄弟搞砸了刘武周的公事,当真行军法,自己也只能承受。何欢也想不明白,事情为何变成这般模样。自家兄弟扮猪吃虎,把河东兵马一网打尽,又胁迫了几个军将听从命令,把李世民那里派来的斥候全都应付过去。哪怕是李世民送来的亲笔信,何叡也用刀架在殷峻的脖子上,逼着他写了回文。那份回信自己也看过,文字不多,其中藏不住什么隐语暗示,都是照着自己兄弟的心意书写。李世民疑心再大,也不该看出其中破绽。城内一切布置停当,只等着李世民钻入口袋里束手就擒,却不想事情最终变成了那般模样。直到现在何欢也忘不了当时的情景。夕阳西下,残阳余晖落在李世民身上,让他整个人显得金光闪闪,如同天神下凡。其并未策马入城,而是在距离城墙足有两百步以外的地方持槊大呼:“城内儿郎听着,转告你家主将刘武周,我河东六府鹰扬两千五百将士,寄食于平阳城内。劳刘鹰击用心款待,莫让我军儿郎受苦,他日我李家必有厚报!倘若伤我河东一兵一将,马邑、恒安两府军将,全都要人头落地!李家子弟言出如山,绝无更易!”

说完这番话李世民便圈转马头,带着自己手下兵士疾驰入山,等到尉迟恭带领甲骑追出,人已经不知逃往何处。虽说平阳府库里的钱粮财帛尽数保住,可是放跑了李世民,还多了两千多个包袱,确实误了刘武周大事。若是依照军中律令,砍下几颗人头也不是稀罕事。可是这也不能怪到自家兄弟头上吧?

毕竟从头到尾,自家人做的事情并无可指摘处,便是刘武周亲至也是这个结果。何况尉迟恭才是主将,他的罪责更大,如今却把事情推到自己兄弟头上,简直岂有此理!何欢也知兹事体大,这两日刻意赔小心,不惜拿出老本孝敬尉迟恭,求他替自己弟兄扛下这件事。往日里在马邑也没少听人说起尉迟恭的名字,晓得他有豪侠风,边地轻侠少年多愿与其结交。这等人何欢见得多了,本以为不难对付,可没想到尉迟恭对自己兄弟全然不讲面子。有酒便喝有肉就吃,孝敬的财帛也照收不误。可仍然抬手就打张口就骂,丝毫没有给自己弟兄留脸面。让自己这番人情功夫全落到了空处。何叡本是何家出名智囊,否则也不可能用计擒了殷峻及他的部下。本是马邑军中出名的八面玲珑,连王仁恭麾下那些蛮横胡儿都能应付,偏生对尉迟恭没有办法。这时只能强撑笑脸说道:“尉迟将军息怒。事已如此,发火也没用。河东兵马远来,不识我马邑地理。山中小径如何识得?此时多半在山中失路,不知该往何处去。我们精选些许熟悉道路的精干士卒入山寻觅,不怕找不到他……”

话音未落,尉迟恭豁然站起,一脚踢翻了面前桌案。酒坛、酒碗滚得到处都是,人已经两步来到何叡面前,那双牛眼就像要喷出火来,吓得何叡不住后退。尉迟恭指着何叡鼻子骂道:“你这驴日得东西出得什么主意?莫非是消遣你阿爷?鹰击给我的军令乃是攻取平阳捉拿李世民,如今李世民逃了,若是平阳再有个闪失,阿爷有几颗脑袋给鹰击去砍?李世民乃是唐国公的儿子,李渊岂会不问他死活?既然看破了你的鸟主意,想必早就向家里请救兵了!我们入山去追,若是河东兵马趁机夺了平阳,这笔账该怎么算?你出这主意,又是什么居心?“何欢心里暗自嘀咕,既不肯追,又不依不饶,这不是故意找麻烦?李世民逃走,刘武周确实后患无穷。但也正是如此,才不会随意斩杀军中大将,尤其是尉迟恭这位恒安第一虎臣。尉迟恭分明是借题发挥,故意打压自己兄弟的威望,让马邑兵卒从此不再拥护自家兄弟。

可即便猜出其心思又能怎样?谁让自己没有徐乐那份本事?若是自己能千军万马中直取主帅,把刀架在刘武周脖子上,又何至于受这份鸟气?

既没本事就只好忍气吞声,哪怕心里冒火脸上的肉都微微酸痛,何欢还是强做笑容,对尉迟恭好言好语的答对。“将军息怒。我兄弟见识短浅所谋不周,将军不必与我们一般见识。李世民虽然逃得一时,终究逃不了一世。只要他出不了山,就依旧是笼中鸟,迟早要落入我们掌心。将军乃是郡公麾下第一爱将,这些许波折,郡公绝不会降罪。“尉迟恭看了一眼何欢,总算没有像对待何叡那样骂出来。万事适可而止,自己打压何家兄弟刘武周嘴上骂娘,心里却会给自己记功。若是真把这两兄弟逼反,在刘武周那怕是就没法交代。其实尉迟恭这股火半是认真半是装出来的。李世民是否拿的住,他并没往心里去。毕竟也是刘武周身边嫡系,为了一个李世民不至于要自己这颗黑头。能抓固然好,抓不住也没关系。他火气最大的来源,还是何欢那句话:“出不了山,依旧是笼中鸟。”

这几日自己派出斥候打探,未曾扫听到徐乐的消息,反倒是听说执必思力那鸟人带兵占领了恶虎口的军寨,把自马邑往晋阳的山路牢牢卡死。徐乐多半是要去投晋阳的,可是平阳在自己手里,恶虎口又被突厥人把持,徐乐又该怎么走法?自己可以在与徐乐厮并时手下留情,假做伤痛发作抬一手,让他得以活捉刘武周。也能借着营救主公名义送他战马乃至口粮,毕竟有救主这个名分在,刘武周为了维持军心,绝不会追究。可若是徐乐人马到此,自己职责所在必须阻拦到底,否则便没法交待。

恶虎口守着那如狼似虎的执必思力,平阳又有自己这几千人马,徐乐该怎么才能到晋阳?难道真要把这等好汉困死在此?老天何以这般不公?尉迟恭越想越气,脸色也就越发难看。边地男儿恩怨分明,若是徐乐当真投奔李世民,日后为其冲锋陷阵攻打刘武周,自己这些军将自然要破出性命与其死战到底。但如今徐乐身逢绝地,且细算起来,他落到这步田地竟然是因为突厥人,恒安鹰扬的儿郎心里自然要向着他!哪怕是苑四那种人,想必也会尽自己所能,抬徐乐一手。

只可惜自己这些军将能力有限,刘武周又对突厥人太过放纵。靠些小手段只不过是迟滞这帮人的手脚,徐乐要想逃出生天,还是得靠自己的本领。回想着徐乐飞身夺马道,手刃王仁恭的雄姿,尉迟恭心头热血沸腾。这等豪杰按说不至于坏在执必思力那等小人手里,可是恶虎寨的地势险要,徐乐身边又尽是老弱妇孺,这可该当如何?他倒是盼着李世民能在山里遇到徐乐,把他带出险地。不管日后双方是敌是友,至少不能让汉家豪杰死在突厥狗贼手里!李世民逃入深山时自己故意不追,也是存着这个心思,但愿李世民别让自己失望。尉迟恭又看向何家兄弟,对这对窝囊兄弟他可没有丝毫好感,只剩下厌恶。这等人也配为军将?简直丢光了武人的脸面,自己巴掌都落到他们脸上,也不敢和自己厮并一场。比起当初一路打进云中的徐乐,简直差了一天一地。对于这等人便没必要给脸面,尉迟恭厉声喝道:“从今日起紧闭城门,没有阿爷的将令,谁也不许出城!你们两兄弟轮流上城值守,防着河东人马来夺平阳。要是出了差错,就惟你们是问!”

第五百零四章 相逢(七)

善阳城头,旗帜已然变换完毕。

大隋的旗帜虽然还在,但是昔日王仁恭的纛旗则换成了刘武周,执必部的青狼旗倒是没有插上去,可是城头、街道上随处可见的突厥士兵,依旧让善阳百姓人心惶惶。城头插着一排长矛,每根矛尖上都挂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模样狰狞恐怖。这些人要么是王家子侄,要么是王仁恭心腹嫡系。昔日靠着王仁恭护持,在马邑担任要职。如今江山易主,自然没有好下场。

刘武周连王仁恭都杀了,又哪里放得过他们?哪怕这些人交出自己私藏财货,最终也未能逃过一死。善阳作为马邑郡治所在,一直以来安享太平。便是突厥几次入寇,也不曾侵入此间。王仁恭虽然穷马邑一郡之力而养兵,但是郡治为自己颜面所系,总不好盘剥太过。因此善阳的繁华富庶雄冠边地,非其他城池可比。

城中城中居民七八千户,更有不少看好王仁恭的世家子弟前来投效,因此善阳一直是马邑最富庶的所在。生活于此的百姓,也比其他地方的平民更容易讨生活。

只是随着刘武周以及突厥大军的到来,这种繁荣一夕之间便毁弃殆尽。

城中沟渠里流淌着暗红色的鲜血,黑色的烟柱从烧毁的房舍上袅袅升起。百姓的哭号声伴随着甲页铿锵声,遍布于整个城池。刘武周关爱的只是云中百姓,对于善阳人并无半点体恤。便是云中人见到善阳人的富庶,心中也生出嫉恨之心,并不会对他们遭遇给予同情。突厥兵烧杀掳掠本就是常态,何况这次为了收回本钱,就更加肆无忌惮。恒安兵马非但不予以制止反倒加入其中,随后就连云中百姓也参与进去,让整个城池化为一座炼狱。

马邑郡守府内。昔日严整肃穆的府邸如今变得一片狼藉,军将出出入入如同赶集,不少人身上披着绸缎、布帛,还有人胸前鼓鼓囊囊,一看就知是揣了财货。马邑军将和突厥兵将混杂一处,由于得了自家上司的军令,倒不至于争抢起来,只是彼此之间保持着距离。间或有女子的尖叫声传来,并没有引起任何人在意。这等声音这些日子不知听了多少,便是刘武周都不耐烦过问,更别说其他人。院落里大小木箱堆积如山,箱盖大多敞开,露出里面的金银财宝或是只有在腹里才会出现的花红彩缎。虽说边地富庶程度不能和中原或是江南相比,但是王仁恭历年积蓄,城内豪门富商所积财物加在一处依旧是一笔极为可观的数字。

对于刘武周以及执必部来说,这都是一笔从未见过的大财,饶是执必贤老谋深算狡诈如狐,向来讲究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难免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只能强作镇定。刘武周站在院落正中,用手指着这些木箱对执必贤道:“老王。我刘武周答应的事,就绝不会食言。这些财货,足以抵得上执必部儿郎所受的折损。这一宗生意,你们并未吃亏吧?“执必贤吸了口气,强自控制自己,把视线从这些财物上移开,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转身走入议事厅。刘武周随后而行,苑君章、执必落落各自随在自家主公身后亦步亦趋紧紧跟随。

执必贤也知道刘武周急着把财货拿出来的用意,便是想要恭送自己这支人马离开。这些时日刘武周约束部下,禁止恒安甲骑与突厥兵发生冲突,两军还能保持个表面客气。但是上万军汉凑在一座城池里杀人放火,怎么也不可能真的相安无事。为了争夺粮食、财帛或是女子,双方的兵卒乃至军将都没少发生冲突。虽然两方都在极力约束部下,避免真的造成火并,但是照这么打下去,谁知道几时会打出真火,让事态变得不可收拾?是以刘武周急着送人也是情理中事,只是自己却不能这么容易让他如愿。执必贤倒是没想过现在就吞并马邑或是恒安,刘武周别看处处恭顺,那无非是因为刚刚得到马邑立足未稳不便厮杀,不代表他真的胆小无用。若是把他逼急了一声令下,恒安甲骑加上马邑兵马与自己拼命,执必部如今可是经不起折腾。只不过不占领马邑也不能让刘武周舒坦,至少不能这么容易就走。彼此落座之后,执必贤冷笑道:“我们突厥人是有名的实心眼,和汉人做生意从来都是亏本的,这次也不例外。整个马邑就像是一头能不停下崽的母牛,我折损了大把儿郎帮你把牛夺过来,你把牛犊子送给了我,把母牛留下。用不了几年,就有数不清的牲畜,而我就只有这么几头牛犊。死光了就没有了,你说这笔买卖咱们谁赚头大?“刘武周也不否认:“执必老王所言不假,某也要领你的情。没有老王的精兵猛将,某想要入主善阳并非易事。不过话也要说回来,若是没有某在前开路。老王的部下想要入善阳,只怕也不是易事!不提别处单说善阳,若是老王将兵来攻,还不知要几时才能攻开!“执必贤点头道:“刘郡公说得没错。你们汉人见到突厥人就像是看到仇人,哪怕明知不是对手也会死拼到底。多亏有你在,他们才这么顺当地投降。所以刘郡公尽管放心,老夫也不会漫天要价,该收的一文不能少,多余的也不会要。只是你答应我儿的事,总要办到才是。“刘武周急着送瘟神,固然是担心两军因财物争夺在城内火并,另一桩心事就是执必思力与徐乐的冲突。此时听执必贤提起,他也不隐瞒:“昨日晋阳的那位裴长史差人送来一封书信,这件事瞒不过老王手眼,刘某也就不必隐瞒。信里的意思很明白人,裴长史奉唐国公军令前来,接李家二郎回去。马邑的事他们不过问,但是也不许我为难李家子弟。”

“怎么?郡公害怕了?太原王氏和晋阳的李家比起来怕是更为有名。郡公不惧王仁恭,反倒怕了李渊?”

“怕自然不怕,但是也没必要得罪。人我当然不会放,但是也不能损他的性命。留人在善阳做客,便是李家也说不出什么不妥。平阳方面奏报已至,李世民率部入山。若是与少王的兵马遇到,只怕会生出误会。“执必贤闻言捻髯大笑:“哈哈,郡公说得好笑话!汉人与突厥人见面便要厮杀,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几时有什么误会?我儿不识得谁是李世民,谁又是什么唐国公子嗣。只要是对头,便要结果他的性命。那位李家郎君遇到我儿,想必也是一般。咱们突厥人性子直,可不懂什么手下留情。郡公若是担心闹出人命,不妨派一支人马入山,帮我儿结果了徐乐。只要见到他的人头,我儿自会退兵。否则的话……老夫也无能为力。”

刘武周面色一沉:“老王这么说,莫非一日不拿到徐乐,贵部便一日不离开马邑?”执必贤依旧是一副从容模样:“郡公不必发燥。那百多人又不是山神爷爷,还能待在山里不出来不成?这两三日间必有个结果,到时候便是郡公挽留,我们这些人也是要走的。至于晋阳的唐国公,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们两家联手能取下马邑,难道就拿不下晋阳?我手下的儿郎早就想要去看看大隋天子的行宫是什么样子!“苑君章生怕两边吵闹起来不可收拾,连忙道:“老王所言不差,左右不差这两三日。等到斩了徐乐,一切都烟消云散。咱们还是先把善阳的事处置停当,这许多财物堆在那也不是个办法,老王还是先把财物取回,咱们再议其他也不迟。“突厥人此次出兵终究还是为了财物,执必贤表面装得再怎么从容,心也早就飞到那些财帛之上。苑君章一提,便也点头答应。青狼骑搬运财物,执必贤也要回营地处置这些财帛。趁着两人离开,刘武周低声对苑君章道:“这事不能由着突厥人的性子来,你安排些可靠的人去趟山里,不管怎样也要把李世民活捉回来。若是他也死了,这马邑就得打成一锅粥,咱们就全完了。”与此同时,执必贤也低声吩咐着执必落落:“派人给思力传令,山里的人一个也不要留下。李世民一死,李渊必然发兵报仇,刘武周要想自保就得听咱们的话。汉人杀得越乱,对咱们越有好处。若是刘武周肯领阿史那入中原,就更是天佑突厥!此事关乎我执必部乃至整个突厥的命数,千万不可儿戏。“执必落落点头道:“我亲自带人去,不管徐乐还是李世民,谁都别想活!”

第五百零五章 相逢(八)

在善阳城中刘武周于执必落落商议之际,徐乐这一行人,仍在群山之中艰难穿行。一路向南而去。

徐乐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赶紧离开这云中之地,远离刘武周。若是自己和韩约这寥寥几人,徐乐也真没什么好惧刘武周的。就在这云中之地和他好好做上一场又能如何?云中之地广大,让刘武周尽遣恒安马邑精锐之士来寻自己就好了。上万精锐,未必能云中之地抓住自己形迹,而一旦寻得机会,说不定自己就能如斩杀王仁恭一般,出现在刘武周的面前!

但现在自己麾下,却有徐家闾出身乡亲,神武相随百姓,还有罗敦遗留下来的梁亥特部族人……

在自己身边,逝去的人实在太多了。罗敦为自己挡下一箭那一幕,每天夜里,都会闯入梦中。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下这些在乱世之中,一直追随自己流离奔走之人!

刘武周可以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徐乐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恒安鹰扬府儿郎与执必部打生打死,而转瞬之间,刘武周就可以勾引执必部青狼骑南下,蹂躏整个云中,只为争得这云中之地的权位!

而且这等枭雄人物,既然翻脸,就绝不会有什么犹疑心软之处,只有将自己斩尽杀绝而后快。这近千始终追随自己的人马,刘武周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骄傲如徐乐,也只能第一次落荒而逃。告别养育他成长的云中之地。

至于离开云中之地,是不是去投晋阳李渊,这也还是未定之天。只是其中一个去向而已。如此大争之世,群雄逐鹿,有心天下之人,所在皆有。自己一身本事,麾下也有上百从这云中死地挣扎出来的玄甲骑士。徐乐自己也知道,对于那些上位之人而言,自己算是奇货可居,总会有个去处。

可那个上位之人,是不是如王仁恭一样,只想维护这世家的尊严体制,将寒门视若草芥?或者如刘武周一样,丝毫没有底线,为了自己权力地位,什么都可以牺牲?

徐乐也没有半点自立扯旗的意思,为了争夺天下,也许就要牺牲更多的人。就要将这些忠心跟随自己奔走流离的儿郎百姓,毫不顾惜的填入修罗场中。

徐乐也不想变成这样的人。

自己只是想一枪一马,在这乱世当中,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还有,了结爷爷一直藏在心底的旧事而已。山道之中,近千人马沉默而行。徐乐在前,韩约押后,卫护着数百百姓,梁亥特部精锐族人放出去在外哨探,只是在这仿佛看不见尽头的群山之中,坚定向南而去。徐乐如麾下儿郎一般,牵着坐骑,警惕的注视着四周。步离亦步亦趋的跟在徐乐身后,不时偷眼看着徐乐神色。在罗敦故去之后,这小狼女对徐乐加倍的依赖起来,现在晚上扎营,小狼女都不守在帐外了,都已经挪到帐篷里面,守住帐篷入口。对于小狼女这般举动,徐乐也只能随她。只是免不了宋宝陈凤坡他们几人,看着徐乐目光都多了几分异样。

就在这个时候,山间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狐鸣。

徐乐顿时举手,身边玄甲骑士也俱都举手。近千人的队列,就在这山道之中,一下停顿下来。哪怕老弱,都无一声发出,连掉膘严重的牲口,亦无嘶鸣。跟着徐乐转战云中,历经磨难,这几方拼凑起来的一个班底,已然有了精锐部曲模样。在乱世当中,有这上千班底,再选出能战的几百部曲,已经足以是一方小豪的实力了。当年鲜卑六镇,六镇豪帅,各人最为忠心的部曲,也不过就是数千人的规模。刘武周既然引突厥执必部为联盟,而突厥执必部的条件之一就是除掉徐乐,刘武周立即翻脸,毫不犹豫的要杀掉徐乐。徐乐拥有这近千忠心部属已经对他形成足够威胁,就是重要原因之一。而徐乐对自己评价是奇货可居,这近千忠心部属和上百玄甲骑同样是重要原因,只要上位之人能有时间让徐乐为其所用,这就是一支可以独立成营的力量!

山道旁草丛中闪出梁亥特斥候,这头戴狐帽的斥候疾奔到徐乐身边,低声禀报:“旁边山道,有数百人马!”

徐乐默不作声的一挥手:“射士上前!”队伍当中的韩小六立即出列,一众善射之士纷纷而出,人人都从马上摘下角弓,带上两撒袋羽箭,左右交叉挂在身上,只等徐乐号令。而队尾韩约也闪出来,徐乐遥遥朝他点头示意,韩约也回以颔首。徐乐领射士前出查探,韩约坐镇大队,以待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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