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使奥斯卡
虽然一路进展顺利,但是徐乐并没有急着从密道杀出夺取城门,而是向众人低声吩咐:“地上情形我等一无所知,先登者不可畏死却也不可鲁莽。说不定上面已经满是伏兵,就等着我们送上门去!若果真如此,就正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玄甲骑手段!自停兵山成军,我等每战不是以寡击众,便是冲伏破陷,也不差这一处。大家记住我的话,身为玄甲骑就是比其他军伍高出一头!就算要死,也应死于名将豪杰之手。大家打点起精神,别把性命丢在这些无名之辈手里!”
玄甲骑军将就是比其他军将出色,必死之局也可反败为胜杀出险境,遇到伏兵也能把伏兵杀个人仰马翻化险为夷。玄甲骑的人不是不会用计,而是不屑用计。比起运筹帷幄筹谋诡计,大家更喜欢直来直去,不管何等歹毒计谋,只要把主事人杀死计谋也就不攻自破。
所有的军伍都会被自己的将主影响,沾上将主的特色。徐乐生来傲气,这股傲气便影响了整个玄甲骑,让这支甲骑也养成了自己的傲气。作为徐乐的总角之交,韩约向来把自己看成守护徐乐的盾牌,是以他素来给人内敛、谦和的印象。事实上能在边地闯下小门神的名号,韩约又岂是安分守己之人?他的傲气并不比任何人少,只不过藏得很深不为人所知。
此时眼见一如徐乐所料,自己这些人果然陷入埋伏之中,韩约非但不慌,反倒是露出一丝微笑。眼看武奎挺刀冲来,他身形向下略伏,大喝一声:“不怕死得尽管来!”随后双足在地上一顿,人如同一发石炮,朝着武奎迎面撞去!
轰隆!
两个疾奔之人撞到一处!武奎本也是个健壮汉子,可是与小门神相比,他的体魄终究是逊色了几分。更何况他的本事来自战阵中一刀一枪的磨练,乃是军汉中一等豪杰。韩约则是徐敢以一等步将为标准一手栽培而出,在其身上花费的钱财即便不如徐乐,却也不是武奎这种老卒所能比拟。韩约这些年的食物以及浸泡身体所用草药花费,足以供养几十个武奎。武艺上面的操练,教头的差距更是一天一地。
眼看韩约撞来,武奎想要趋避已是不能,两人身体相撞的刹那,武奎便觉得自己撞上的乃是一头牤牛或是一面墙壁。五脏六腑几乎移位,眼前金星乱冒,喉咙发咸,一口鲜血闷在喉咙处却是连吐都吐不出来。神荼大盾撞开直刀,随后把武奎整个人重重“推”出。不等武奎站稳脚步,郁垒小盾已然呼啸着砸来。
“当”!百忙之中武奎横刀遮护,刀背磕开小盾,自己却也震得手臂酸麻。一口气横在胸腹之间上不来下不去,连呼吸都有些阻碍。不等他把这口浊气吐出,韩约那高大的身躯已然再次逼近,大盾向着武奎再次冲撞而来。
这便是兵与将的差距。武奎在士卒之中已然是少有的好手,可是和斗将之间依旧存在着天壤之别。若是寻常军将遇到百战老卒,或许还会束手束脚,可是在一等斗将眼里,所谓百战悍卒也一样是土鸡瓦犬!
士兵若想战胜斗将,只能靠人多势众,利用彼此之间的配合,将对手斩杀于刀枪之下。武奎手下那一火官兵也非无用之人,若是一拥而上即便不能斩杀韩约,起码也能为武奎争取时间吐出浊气淤血。
可这一火鹰扬兵已经顾不上援助自己的火长,随着韩约击退几人之后,李豹、魏长有两人已经随之冲出,在他们之后则是三名玄甲骑军将。几人手中各提短兵,二话不说向着这一火鹰扬兵冲去。
能在玄甲骑担任军将的,自身必然有过人之处,李豹身为李世民家将头领,一身武艺绝非泛泛,他在玄甲骑也只能担任火长,其他人本领不问可知。眼下这些军将以一敌二与鹰扬兵厮杀,一如牛刀杀鸡。烛光摇曳,时而伸长时而缩小。本就凌乱的人影,随着烛光变幻越发显得诡异。随着一道刀光闪过,一名士兵的尸体倒地,喷溅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半面墙壁,房间内的战斗已经分出胜负。
担任猎手的一火鹰扬已经全数阵亡,作为猎物的玄甲骑毫发无伤。武奎也在阵亡人员之中,他赖以成名的直刀折断,郁垒的獠牙无情地刺入他的眼睛,顺着眼眶直入脑髓。
在武奎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执念,想要伤到韩约,哪怕不能同归于尽,也要让这名武将流血。只可惜这个愿望注定破灭,所有玄甲骑军将不但未曾丧命,连油皮都不曾划破。历经多次大战之后,所有玄甲骑成员本领大进,尤其是军将更是个个手段了得,这点阵仗还不至于让他们受到伤损。
整个大宅此时也已然杀成了一锅粥,喊杀声刀枪碰撞声以及惨叫声不绝于耳,就在几人刚要走出房门口时,十数名隋军迎面冲来,这些隋军手中皆持弓弩,一见几人二话不说抬手便放箭。
韩约一声大喝:“随我来!”脚下未曾有片刻停留,仗大盾遮蔽身躯,朝着这伙弩兵硬冲过去。“夺夺”之声不断,驽矢纷纷被神荼接下。韩约身形虽然壮硕,可是一点也不臃肿蠢笨,反倒是灵活如狐。不但把自己遮护得严实,射向其身后之人的驽矢,也被他一一接下。
一轮弩箭射完,不等这些隋兵重新装填,韩约已经抢先冲入阵中,随后便又掀起一阵血雨腥风。等到杀光这批弩手,几人已经来到房间之外。此时只闻一声马嘶,随后又是一声大喝:“神武徐乐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天井内,吞龙宝驹昂首长嘶,声如龙吟。马背上满身披挂的徐乐手持马槊耀武扬威,如同天神下凡。在他身前身后,则是玄甲骑几名军将。而原本埋伏在天井里的弩手,已然被杀得四散奔逃不成队形。
其他房间内的喊杀声惨叫声依旧不停,不时能看到隋军从房间内狼狈地向外逃窜。在他们身后,则是仗刀追杀的玄甲军将。
韩约并未沾沾自喜,而是朝着徐乐所在飞奔而去。他很清楚,别看眼下玄甲骑占尽上风,可是敌人既在此设伏,必然有其他后招。三十人可破大宅内得伏兵,可是长安城内如今有几万兵马,玄甲骑纵然浑身是铁,又能对付多少?若是城门不能及时开启,就算大家都是铜人铁马,怕是也难以逃脱。自己只是个武人,除了厮杀一无所长,不知该怎样应付,一切听乐郎君吩咐就是了。
第五百七十八章 雄都(十七)
大兴城内,大安坊中,一处大宅之内烛光摇曳。手持长兵的人影被烛光映照于窗纸之上,偶尔有人起身走动,让纸上影像变得杂乱。不管人影如何晃动,都听不到半点动静。幸亏眼下城中无人,否则看到这等景象多半要疑心是何处妖魔作祟剪纸为兵,非吓个魂飞魄散肝胆俱裂不可。
京兆鹰扬不同于边地,这些兵马的主要职责是拱卫京畿护卫贵人,正常年月里临阵厮杀的机会不多,反倒是时常为天子执仪仗再不就是日常巡哨。长安城内举目见官,还有不少外邦使者,于军士纪律方面要求格外严苛。稍有失仪,便要军法从事。是以京兆鹰扬兵战力不及边军,可论及军纪服从以及军容仪态方面的维护,则远在边地悍卒之上。惫懒如尉迟恭、剽悍如苑军玮者若是在京兆当军将,用不了一个月就得被斩首示众以正军法。
留守于这间大宅的士兵又是阴世师刻意选拔的精锐,于军纪服从方面更是三军表率。哪怕在此枯坐数日一无所获也无人抱怨半句,行动之时还是紧守着军中规制,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长安虽有黎民六十万数,但是城池修得太大,乃至城中到现在还有些许农田存在,很多房舍空在那里无人居住,这栋大宅就是其中之一。其原主人身份无可考,邻人只知道早在开皇年间,这里就成了无主之地。偶尔有闹鬼之类的流言传出,还出过几宗失踪案件。衙门查过几次不得要领又没人追究也就不了了之,民间把这里视为凶宅,流民乞丐不敢靠近,由着它荒芜下去。
只有城中高官显贵才略有所知,这处宅院非但不是凶地还和贵人有关。那所谓房主不过是个幌子,这大宅真正的主人乃是老将宇文烈。还有人传言,宇文烈也只是挂名收好处,这房子他连看都没看过。至于房主到底是谁,造这么一座大宅又不肯居住原因为何,就只有天知道。
自大隋立国,城中类似这种事发生了不止一宗,也没人去刨根问底。直到李渊起兵阴世师命大兵抓捕柴家子弟,不料大军扑空一个人没抓住,这荒宅才又进入朝中一干贵人的法眼。
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阴世师偏要装瞎,其他人也没办法。只有卫玄等少数几人清楚,阴世师留着这里不动,就是用它做诱饵等着李家麾下兵马前来送死。
只不过战阵之事瞬息万变,贵人自己不可能在这苦熬光阴,办事当差的永远都是军汉。此时在这栋大宅卧室据守的乃是一火官兵,火长武奎便是这么个倒霉蛋。
他在军中的资格甚老,于开皇年间应募入伍,一身过人勇力外加使得一手好直刀被贵人看重,选拔到十二卫里当值。后来随着大业天子征讨辽东,大战小战无数,腰间直刀也不知饮了多少番人血肉。
武奎虽有报国之心奈何一人之力难抗大势,兵败如山倒,非是一二健卒所能逆转。轰轰烈烈的辽东征伐,最终以败北告终。自辽东一路撤回长安,大隋虎贲死伤无数,武奎伴当袍泽尽丧,自己则落下一身伤疤几处残缺。尤其脸上挨的这一刀,伤口自额角至口边险些要了性命。靠着医官手段高明,从阎王手里侥幸逃脱,脸上还是落了终生难去的伤疤,让人一望就心生畏惧。这等相貌不能再侍奉贵人左右,任是他本领再好军功再多,也没资格入选骁果随驾南狩,只能留守长安。
他素日少言寡语脾气又臭,在军中人缘不好,手段了得却始终升不了官,反倒是日渐潦倒。此番军情紧急,才被阴世师从一干等着发霉的老军里选出来,委了这个差事。
望着眼前的大床,武奎心里暗自咒骂:这帮做大官的个个该杀。阿爷在辽东滚冰卧雪受尽苦难,也不曾住过这等好房子更睡不上这种大床。更为可恨的是,这等好房暖床居然不是用来住,而是用来做密道的。不说其他,光是这等豪奢,就应该把他们满门抄斩!
武奎已经弄明白了,大安坊靠近安化门,柴家人在此修了一条秘路直通城外,当日阴世师派兵捉拿,他们合家老小带着细软财货从这条秘路脱逃。为他们提供方便者,便是宇文烈那老货。
他们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早已被阴世师查出端倪,今晚宇文烈全家不保,第一条大罪便是这条密道。在武奎的想来,阴世师杀语文列没什么错处,可是对着密道的处置实在让人看不懂。既然发现密道,就该将其填死,免得外兵沿密道而入。可是阴大将军偏偏留着这密道下饵,想要钓个晋阳猛将上钩以雪蒲津之耻。
密道的入口不止一处,因此值守的兵马也不止这一火。在这栋荒宅中总共安排了两队人马,一队于天井左近埋伏,一队则伏于卧房、书房等处。所选兵士情形和武奎差不多,都是打过仗杀过人的老军伍,手段高明行事沉稳,乃是城中数万鹰扬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好猎手。
武奎久历行伍,于行军厮杀之事并不陌生。他心知不管密道修得如何宽大气派,以奇兵入城夺门,都要防范为人察觉,所选拔的必然是全军精锐,兵力也不会太多。以两队百战老卒埋伏小队精兵万无一失,哪怕那种边地悍卒在这种阵仗里也讨不到便宜。
再说在武奎眼里所谓的边地悍卒也不过就是说说而已,阿爷追随天子真刀真枪拼杀的时候也不曾见有所谓边地悍卒冲锋陷阵,全是十二卫的人在拼命。那帮晋阳兵或许比城里刚刚拿起刀枪的农夫善战,想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还没这个资格!
唯一能被武奎认可的,只有不久之前听说的所谓玄甲骑以及乐郎君。虽然没见过他们打仗的模样,但是能斩杀鱼俱罗的,肯定不是等闲之辈。那位乐郎君徐乐据说是一对一较量战败了重瞳老将,因此被袍泽说成神仙般的人物,能够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武奎自然是不信那种鬼话,不过他确信,这个乐郎君肯定有过人手段。就像十二卫里那些军将一样,乃是万夫难敌的豪杰。若是他能带着玄甲骑自密道攻城就最好不过,左右活不成,临死前能斩杀这么个猛将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武奎不怕死,对他来说死活本就没什么分别,自己本就该死在辽东,多活了这几年自己早就知足。只要能在死前再杀几个人,最好能杀个有名上将,这辈子就不算白活。他现在担心的不是生死,而是自己这些人白费力气。
一连几日自己这些人戳在这里死等,不曾等到半个人影,虽然不至于有怨言,心里难免有些犯疑。毕竟之前在辽东的时候,自己这些军汉也以为稳操胜券,结果就是这么等来等去等到了那么一场大败,如今这番等待,又是怎样结果?
不管军兵再怎么严守军纪,也不可能呆立不动,吃喝拉撒在所难免,人也得适时走动,否则手脚麻木,敌兵来了连刀矛都施展不开还怎么杀人?武奎估摸着时辰差不多,守着每日规矩,右手扶着直刀站起身躯缓步走向门首,再这么走回来,以此让自己一身肌肉能够保持活力。这两队兵都穿着布甲布靴,不用担心走路发声,只要兵器别碰到一起,就不会惊动他人。
武奎步伐很是缓慢,双腿好像陷在泥里,步履蹒跚。这个步伐乃是他向十二卫里一位好说话的军将学来的,按着这步子走上几遭就能神清气爽周身有力,想必是某个将门的秘法。他按着这步子走到门口时,下意识看了一眼院落。在那里埋着几口水缸,几个兵士将头靠在水缸听音。
这也是阴世师的安排,水缸旁边随时都要有人听音以防晋阳兵马潜越。这差事可是比自己苦多了,武奎宁可拼命也不愿意去干这个,因此每当他看到那几个袍泽时就难免有些幸灾乐祸,朝他们呲牙一笑,眼神里满是揶揄。
可就在他露着一嘴黄板牙,准备转身向回走的当口,却见那几个听音兵士同时跳起,一个士兵朝武奎打着手势,其他士兵则跑向了一边的木梆子,用木棍朝着梆子轻轻敲打。这种敲打声动静有限,不至于惊扰外人,可是守在这荒宅的人能听得一清二楚。
武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些听音士兵这种反应只说明一点:地道里有人走动!虽然不知来者何人,但是自密道通行,自然是晋阳军将。不管来者是谁,只管放手斩杀就是。他的脚步变得飞快,两三个箭步便已经冲到自己的部下身旁。那一火官兵听到梆子已然有所动作,个个抓起手边长矛,锋利的矛尖对准床铺。那是地道入口之一,只要推开床铺,就能露出黑黝黝的地洞。
虽然不曾亲眼得见,但武奎心里有数,其他几个房间的情形多半也和这边差不多。天井那里的出口最为宽阔,乃是柴家为了自己走车仗马匹挖掘的。守在那里的不光是一火长矛手,还有两火射士,所持皆为强弓。不管那密道出口怎样宽阔,乱箭加长矛都能把出口封个严实,让人插翅难飞。
至于自己这边……就看老天肯不肯帮手,有没有人从那张大床下面钻出来送死!
这一火兵都是经过战阵,过了多年刀头舔血日子的老军汉。不管手头本领高低,心性早已经磨练出来,不是那些咋咋呼呼得新兵可比。明知厮杀在即,反倒是格外镇静,眼睛盯紧床铺,呼吸声低微几不可闻,房间里便是掉根针都能听得清楚。那些自密道而来的晋阳军将只要没练出神通,绝对不会发现此处埋伏。
长矛都已经握在手里,只要有人露头,身上就少不得多几个透明窟窿。就在这时,众人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那张大床徐徐向旁移动。一火军兵彼此对视,只一点头没人发出动静。武奎手握长矛两眼紧盯着床铺下面所隐藏的木板,只见随着木板掀动,一个人从下面缓缓探出身子。
这是个大汉,哪怕是有床铺阻挡视线,武奎也看得出那是个体态魁梧巍峨如山的壮汉。只看这体魄,就知道是个膂力过人能杀善战的好汉子,可惜来错了地方。人在地道内本就难以腾挪,又生了那么个大个子,就越发不灵便,于此时此地而言这体魄简直就是天生的靶子。
就在来人的身躯钻出约莫一半正是进退两难的当口,那些官兵猛然从四面八方冲出,举矛朝来人身上疾刺而去!武奎则落后半步,手中长矛如同吐信毒蛇,悄无声息地袭向大汉肋下!
第五百七十九章 雄都(十八)
徐乐槊锋之上鲜血滴答,在他面前,鹰扬兵尸体东倒西歪残缺不全,断矛残刀随处可见。就在韩约带领四名部下与两火鹰扬兵交战之时,天井这里也经历了一场血腥屠戮。
从阴世师驱民出城,把数十万百姓砸向李渊那一刻,徐乐就意识到李家遇到了一个歹毒难缠的对手。这等计谋自己想得到但绝对不会用,除了考虑到城池运转民间声望之外,更重要的还是自己的良心不允许自己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在他看来不管是驱逐百姓还是挖掘对手祖坟,都不是大丈夫所为。两军交战各自施展本领,靠一身艺业斩下敌将首级,这才是豪杰气概,搞这些手段,又算得什么好汉?
能行此事者定是阴险歹毒之辈,行事自然不择手段无所不用,按照阿爷说法,这等人应称为“毒士”而非谋臣。与这等人为友为敌都非幸事,尤其是各为其主两军相争,更是加多少小心都不为过。
柴家密道虽然隐秘,却也必能瞒过这等人手眼。毕竟杨家两代天子极力打压之下,世家门阀的力量大不如前。何况柴家本身也算不上第一流的世家,其底蕴并不能和那些传统门阀相提并论。之前长安城大人多,些许机巧还可隐藏。如今城中就是几万鹰扬兵,阴世师只要铁心寻觅,肯定能找到这密道所在。
哪怕一路上畅通无阻,徐乐也并未因此宽心。乃至出密道时也刻意把三十人散开,从各个出口分别出去。这条密道出口虽多,能供战马驰骋的唯有天井这一处。这三十人人人有马,本应从此一路杀出。但是徐乐只安排了韩小六以及三名梁亥特出身的神射手军将随自己从此出去,其他人持短兵步行,自其他出口杀出,便是为了提防埋伏,免得被人堵在出口里当活靶射击。
总共只有三十骑,又分作几路。于兵法而言,力分则弱,这样安排颇有些弄险,若是老成军将多半要对这番布置嗤之以鼻,认定这是取死之道。可是徐乐自有谋算,玄甲骑军将能杀善战,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好汉。让他们猬集一处,不单小看了他们一身手段,更是浪费人力。
四散而出分路厮杀,固然单一路兵马不足,却也能让对头疲于奔命不易招架。弱兵才靠人多势众彼此壮胆,精兵锐卒能以一敌十,民宅这种环境下大军不易展开阵型,精兵勇将散的越开,越利于施展手段。
事实证明,徐乐的防范极有必要。坐骑一出密道,伏兵便从四下杀来。一如武奎等人埋伏韩约,一火官兵手持长矛从四处齐搠。与此同时,自墙头、屋顶上也有数十射士开弓放箭劲矢攒射!
与韩约相比,徐乐的处境更为危急,便是侯君集这等善战骁将,若是全无防范之下遇到这等埋伏,也只能狼狈退回,身上还免不了带伤。可是徐乐早就防着伏兵厮杀,六识敏锐程度更是少有人及,金风甫动人已知觉,手中马槊上下舞动如同风车相仿,雕翎箭簇被拨打得四处都是,长矛更是应手而断身后弓弦声接连响起,韩小六以及三名梁亥特神射手已然开弓放箭向那些射士发起反击。
韩小六本就是出色射手,几场苦战下来本领更盛从前。限于年齿尚幼气力不足,近战白兵并非所长,可是单论射术已然算得上当世一流。那三名梁亥特部军将也是以箭术闻名于部落,纵然不及阿塔那等射雕手相去也不甚远。这几人另有一桩了得之处,便是都有一双上好夜眼,在夜间视物并不受多少影响。
这得得益于徐敢以及罗敦的厚道,能拿出大笔财货购买上好食物供应部下。虽然大隋立国数十年,然则即便是太平年月,依然少不了有人冻饿而死。当兵也不代表一定能吃饱穿暖,更不能奢求肉食。京兆鹰扬兵士口粮给养比边地鹰扬略胜,可终究还是不入贵人法眼的穷军汉。固然不至于让他们挨饿受饥,也不会有何等优厚待遇。因此他们在夜间的视力大受影响,纵然有灯笼、火盆照明,视物也不甚清楚,箭矢准头颇有些影响。
韩小六这四人既有神射又有夜眼,弓箭百发百中抬手不空,弓弦声响便有惨叫声起,只见一个个射士如同破麻袋一般从屋顶落下,发出一声声闷响。徐乐能接箭还箭射死阿塔,自身箭术自然高明。只是他既然吩咐了韩小六等人,自己便不摘弓,催马舞槊冲向那些步兵。手中马槊挥舞起落,鲜血混着脑浆飞溅而起。
黑暗之中灯火之下,这些隋兵只见一尊遍体披挂手舞马槊的怒目金刚纵马向着自己冲来,心中先在怕了三分。众人发出阵阵绝望的惨叫声,有人抽出直刀,大叫着冲上去,也有人失去了抵抗的勇气转身就逃。然则无论选择如何,结果都是一样。
当徐乐发出那声大吼之时,院落内已是一片狼藉。不管是一开始出现的伏兵,还是陆续赶来的隋兵都已经化作尸体倒伏于地。院落内重又变得寂静,只有阵阵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甲叶摩擦声传来。
韩约、宋宝、李豹……军将陆续赶来,韩小六也从密道里牵出一匹又一匹坐骑供这些人乘骑。徐乐目光从部下身上扫视而过,眼见众人都是满身血污可是个个两眼放光,非但并未因为这场厮杀疲劳,反倒是越发兴奋。
几番苦战砥砺,总算不是白费力气,这支军伍已经被打磨得有了几分宝刀模样,以寡击众不觉辛苦,反倒是能让他们变得更加兴奋。这是成为合格军将的根本所在,没这点气魄耐性,又如何打得了苦战?而且这一番厮杀下来,玄甲骑依旧是三十人未曾折损一个,这一点也让徐乐满意。自家的部下能过大江大浪,也不会在阴沟翻船!
宋宝手持马槊满面得意:“入娘的,真让郎君算准了,这里果然有埋伏。要我说阴世师那狗贼就是自作聪明,我若是他,早就让人把密道用土填死,而不是在这设什么伏兵。就凭这点人就想把我们留下?简直是做梦!现如今我们进来,还有他的活命?”
徐乐道:“阴世师既知我等曾斩杀鱼俱罗,绝不会对我们掉以轻心。这点人马怕只是埋伏之一,肯定有其他的杀招。以我看,这杀招就要来了……”
他话音未落就听院墙外,一阵开弓放箭的声音响起,上百支火矢掠过墙头,向着院落内飞来。这些火焰精灵,在夜空中摇摆起舞,划出一道道高矮不等的弧线。射士不知几时便已经埋伏于院落之外,却始终不曾杀入支援,只等院落内袍泽多半折损干净,才开弓放箭,这等隐忍功夫就是常人所不能及。也只有阴世师这等主将,才能带出这样的兵士。
纵然这些射士所用都是武库中上好强弓,隔墙放箭毫无准头可言,想要伤人颇为不易。这些玄甲军将又都是手段过人的豪杰,只消挥舞兵器拨打就不至于被箭所伤。可是放箭之人的心思也不在于伤人,只在于纵火。大部分箭矢被打落在地,或是落在地上,起不到什么作用。然则成排的火矢射进来,总有箭矢会落在屋顶、殿脚或是窗棂、门板等处。这些地方早不知道用鱼油浇灌了多少次,箭矢一落上,跟着便有火头冒起。
韩约皱起眉头道:“这帮鼠辈还想放火?大家快走,看看这火能不能追上我们!”
徐乐道:“不会那么容易的,只怕这院里真正的杀招不是伏兵……”
他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一如守岁时燃放的爆竹,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爆竹声响起。韩约等人方才厮杀的房间瞬间烈焰升腾,变成了一支巨大火炬。熊熊烈火燃烧,灼热之意扑面而来,靠近房屋的军将背后都有阵阵烧灼感。
“火罐?”李豹在晋阳时便不止一次见过这东西,因此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深知这东西绝不会单个使用,若是在宅院里放了一大批火罐,大家的处境怕是不妙!徐乐高喝一声:“大家随我来!”随后一马当先,冲在队伍最前,在众人身后、身侧,火罐已经接二连三地炸响……
宅院外,带队军将眼看部下把一块块条石堵在前后门口满意地一点头。他乃是阴世师本家族侄,这一队人马也是阴世师亲兵。宅院内梆点一响,城中已知晋阳精兵自密道而来。他这一路兵马所奉命令,便是不问院落内厮杀胜负,只要喊杀声稍有停歇,便以火矢向院内攒射,再把前后门填死,保证里面的人一个也走不脱。至于被烧死的是谁,阴世师并不在乎,他们也不在意。
当然晋阳兵可自密道而逃,不过对于守军来说这并不重要。只要拿不下长安,晋阳兵就是死路一条。充其量就是早死晚死之别,多活两天也没什么用处。
眼看火焰腾空爆裂声不停,军将略一点首,右手高举传令集结。这一队射士收了弓弩于军将身后排成阵势,就在他们想要转身离开之时,却听墙壁处传来一声声闷响。夜间寂静,这撞墙之声格外清晰,带队军将的视线落向墙壁,只见墙壁正伴随着撞击声轻微晃动,细碎黄土簌簌落下。
“来人!”他一声军令刚刚喊出,却听“轰隆”一声巨响,半面墙壁轰然倒塌,夯土纷飞让人难以视物。只听一声马嘶,吞龙宝驹自坍塌处一跃而出,重重落在那名带队军将面前。不容其呼喝或是招架,徐乐手中马槊直捣,已将这名军将挑落马下。
徐乐身后烈火腾空,战马一骑接一骑从坍塌处跃出,三十名骑士化作铁流,从那一队射士身上践踏而过。战马过处血肉横飞,死尸东倒西歪。徐乐手中马槊朝前一举,众人不再理会侥幸未死的敌兵,而是齐催坐骑,向着城门方向奔驰而去!
第五百八十章 雄都(十九)
乌云渐厚,月光越发黯淡,如同有人给整个城池罩了层玄色纱笼,人物景致模糊难辨。若是有人能从高空俯瞰长安,便会发现这巨大的城池此时如同一座大型蚁巢,栖息于此的蚁群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变得紧张。一团又一团的蚂蚁离开了自己的驻地,排着横纵队形飞速爬行。他们的调动看似杂乱无章,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其行动守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约束,保证所有蚂蚁的行动都有着目的,并非盲动。操纵这些蚁群的力量,乃是阵阵鼓声。在那座荒宅的梆点声经过六处巡城兵士的梆声传上城头之后,整个城池便有了反应。军将挥舞皮鞭吆喝,身强力壮的兵士登上城墙以及坊巷围墙之上,揭去牛皮大鼓上苫盖的绸布,抄起鼓槌待命。
第一声鼓声响起,所有鼓手凝神倾听,辨别着所传来的鼓点旋律,随后便按照早已操练精熟的曲调用力敲响牛皮大鼓,向城中兵士传达军令。长安城实在太大,即便是几万鹰扬兵,也不过是堪堪把守要害守卫城墙,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临阵调度指挥,更是一件麻烦事。所谓城大难守,原因便在于此。若是如云中那种小城,黑尉迟的大嗓门吼几声,就能让部下明白该当如何行事,再不然刘武周一声吆喝,也能让部下完成集结列阵厮杀。可是面对这么一座巨城,哪怕是喊哑了嗓子,也没法把命令传递给下面的兵士。城中所有兵士的调度指挥,就全赖鼓号传达军令。发布命令的所在,则是城中鼓楼,阴世师之子阴弘智、侄儿阴弘修轮流值守发号施令。作为大隋帝都,长安向来是个规矩森严的所在,尤其宵禁制度格外严格。除去上元灯会金吾不禁以外,哪怕是极太平的时节,每日酉时开始便会敲八百声催行鼓,鼓声持续时间为一个时辰左右。行人听到鼓声要么急忙回家,要么投亲住宿,否则鼓声一停,全城一百单八坊的坊门就会全部关闭。这时留在街上之人便犯了夜行大罪,一旦被捉非徒即流,就算是朝中仕宦也不例外。为了保证鼓声响彻全城无所遗漏,长安城内设立了众多鼓楼用以击鼓传音。如今自然不需要再执行宵禁,这些鼓楼就成了阴世师的传令台,也是城中数万鹰扬兵的耳目。
就在徐乐率领部下冲出宅院的同时,长安城内鼓声四起,这头巨兽在鼓声中渐渐苏醒,亮出爪牙准备迎击朝着前来挑衅的对手!
卫玄府内。被卫玄招来的阴世师满身甲胄眉峰紧锁,侧耳倾听着城中鼓号。在他对面,一身便服的卫玄神态悠闲,轻轻晃动着手中茶盏,语气从容淡定:“不过是一支偏师,闹不出什么祸患。我城中数万甲士严阵以待,阴将军子侄亲自督军,骨郡丞父子亦在城头值守。此等规模若是连一支偏师都无法应付,我们又如何守得住城池?”
“卫公言之有理,只是这一阵我们的对头却不止是那一支偏师。”
“我知道,还要加上李渊的先锋军,左右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卫玄微微一笑:“当日杨玄感谋反时,其部下兵马多为世家部曲,号称十万众,连营数十里,旌旗遮天矛戟如林,声势比起今日李家人马也不逊色。可是到了攻城的时候,这些兵马不过是摇旗呐喊以壮声势,谁也不肯先登夺城。说到底这些人马乃是那些世家赖以自保的本钱,都想着打下江山裂土封疆,都怕折了自家实力。若是前阵得手,他们自然卖命冲锋,可是攻坚拔寨以自家兵马为别家做嫁衣这种苦差事,就没人肯做。之所以攻弘农宫三日不克,根源便在于此。如今李家的情形也是一样,其部众虽多,却各怀心思。我大兴为天下雄都之首,想要攻打这座城池,必要舍出几千条人命。那些人都想着吃肉,谁又肯送死?真正能为李家拼命的,还是本部精锐。你已经为他们备下那么一份厚礼,区区千把精兵,又何足惧?“阴世师望着卫玄的笑脸,心头却是泛起一阵寒意。从一开始就对自己鼎力相助的卫玄,如今却有些让他捉摸不透。他这番话乃至把自己招入府中的行为,显然是在责怪自己的独断。想必是自己把那些本应入贡江都的弩机擅自截留,运上城头以为守城之用的事触怒了老人。他在用这种方式展示权威,让自己以及城里其他人明白,只要卫玄一日不死,这大兴城就是他说了算。不管是名义上的主人代王杨侑还是其他什么人,都休想撼动这份权威。对于老人这种反应,阴世师并未感到愤怒,只是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本以为卫公乃是当今朝廷第一等精明人物,如今看来却也有自己的知见障。若是李家人马杀入城中,整个大兴连同代王,都得给这座城池殉葬。这个时候还要争夺虚名权柄,未免有些愚蠢。不过眼下要想守住城池,必要上下同心,绝不能和老人冲突。再者说来卫玄所言阴世师心中也自赞同,李家兵势虽盛但人心不齐,派一支精锐偏师入城里应外合,越发证明其部下心无斗志,不能协力攻城。今岁桃花汛提前发作,李渊又爱惜羽毛,咬牙收容了整个长安的百姓,全军多半濒临断炊。只要自己今晚重创李家攻城兵马,让他们破城的希望落空,李家覆灭就在眼前。昔日谢安淝水大战之时依旧能谈笑对弈,自己今日何不效法古人,也免得被卫公轻视。阴世师面上露出微笑,朝卫玄点首:“一支偏师千百亡命,不过扑火飞蛾不堪一击。他们既要送死,我就成全他们。李渊不自量力背主谋逆,他日满门问斩之时,不知是否会后悔选错了对手。“说到此阴世师举起桌上茶盏放到口边:“今晚就在这里品茗,明晨入宫向千岁报喜。”城外,晋阳军营人欢马炸如同鼎沸。夜间集结兵马指挥调度不利,非经制官兵不能为。李建成、李世民所部先锋军既有河东六府鹰扬兵马,也有柴绍、李神通部下以及沿途归附的义师,彼此之间的差距在此时就得以体现。晋阳兵军容整齐阵列森严,柴绍部下也自不差。可是李神通的人马就有些狼狈,纵然早有准备,鼓声一响依旧是丢三落四彼此冲撞,惹得军将怒骂连连,皮鞭子在空中呼啸,不时有军士惨叫声响起。比他们更狼狈的,则是那些沿途加入或是主动请缨为李家冲锋陷阵的义军。这些人马多是绿林响马再不就是饥民盗匪,受过军阵操演的不多,军纪更是涣散。他们以往的夜战经历仅限于偷袭打抢剽掠乡村,兵马所用有限。这等规模的大军调动,已经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不光军兵阵列散乱,就是军将也找不到自己部下,只在那里大声叫骂不止。李世民冷眼旁观,心中越发笃定大军只可进不可退。如今李家顺风顺水,这些兵马打夜战还多有怨怼言语,若是让他们从这里撤到晋阳,还不能保证中途粮秣供给,这些兵马不四散逃逸乃至谋反才怪。好在今晚城内有乐郎君,身后有玄甲骑。这些小角色如何动作都当不了大事。他转头看向自己身后,乘骑骏马身披玄甲的骑士在李世民背后组成一道钢铁城墙不动如山,当先者则是不曾披挂甲胄也提不动长兵的小狼女步离。以往步离出阵时都在徐乐马后,穿不穿甲胄都没有妨碍。今晚被迫独自出阵,行事就和往日大不相同。为了体现威仪,还是穿了身布甲,以至于小狼女怎么都不舒服。步离不是个将兵之人,也不懂得军阵,但是玄甲骑如今群龙无首,大家又知她乃是乐郎君亲近之人,乃至不少人都把她看成徐乐未来妻妾。既然乐郎君和其他军将都不在,自然是她说了算。再说玄甲骑里也有不少人出身梁亥特部落,把小狼女当成族长亲眷看待,于其命令甘愿听从。小狼女倒也没有随便下命令乱指挥,只让玄甲骑听从李世民军令行事,随后就板起一张小脸乘骑坐骑,双手紧握匕首扫视部下。她不懂得带兵打仗,只知道谁不听命令,就一刀刺过去正法。好在玄甲骑在徐乐苦心操练之下已经有模有样,哪怕主将不在也不至于变成一盘散沙。
今晚夤夜点兵集合队伍,那些散兵游勇哪怕一肚子怨言也不敢抗令或是逃散,固然有李家威名震慑晋阳兵甲犀利等方面考量,也和这严阵以待的精骑脱不了关系。城中的隆隆鼓声固然可以号令那几万兵将,却也给城外的李世民送了消息。只听鼓声就知城中必有变故,乐郎君那里多半已经有所斩获。只不过城中鼓声如雷,城头上更是灯火如织,不知多少火把、灯笼被点燃,证明城中必有防范。徐乐那三十人比起几万对手还是太过单薄,硬拼绝无幸理。李建成此时也带着一队精兵来到李世民面前,他面上带着冷笑语气却故作沉重:“二郎,你这遭实在是犯了大错。阴世师为人阴险狡诈,城中岂会无备?你看看这番布置,乐郎君纵然是三头六臂也难以得手。此番他能否全身而退都在两可之间,这攻城之事就更加不必想。徐家与我家多年交情,大人把乐郎君视同骨肉,倘若他有个好歹,我等又该怎样向大人交待?你实在太莽撞了!“李世民紧咬牙关:“小弟心中自有主张,不劳大兄挂怀。如今城中金鼓大作,可知乐郎君等人安然无恙,我这就带人把乐郎君接应出城,再把城池拿下献于大人面前。若是城池不克,某便不回来了!“说道这里,李世民高举马槊大喝一声:“随我来!”军中阵阵鼓声敲响,李世民一马当先冲在最前,两百玄甲骑紧随其后,在他们身后则是蜿蜒如龙的大队人马,向着那坚不可摧的城池冲去。李建成手勒缰绳望着兄弟背影,面上笑容渐渐消失,转头朝身后也一挥手,其部下人马便呼啸呐喊着跟随李世民兵马之后,冲向长安。
第五百八十一章 雄都(二十)
马蹄声声,喊杀阵阵。三十名全身披挂整齐的骑士,口内高声呼喝喊杀,冲过面前的街道坊巷。在他们身后,乃是原本受命前来阻击的京兆鹰扬府精锐甲骑。整整一队京兆甲骑一轮对冲之下,只剩不到十个人,领兵军将与掌旗都已阵亡,无主战马跑得到处都是,受伤落马的士兵大声哀嚎呼痛求救,声音凄厉如同鬼哭。残存的骑兵眼望玄甲骑背影,惊叫着大叫:“妖魔!他们不是人是妖魔!”可是玄甲骑没人顾得上理会,纵马向前疾驰,这残存的几个骑兵也不敢纵马追击,只能用声声叫骂送这些煞星离开。大兴筑城之初为求气派,城中街道宽阔甲于天下。是以玄甲骑可以在坊巷间列墙阵冲锋,这也是徐乐等人带脚力入城的原因之一。天下城池巷战皆有利于步兵,唯有长安是例外。不过其再怎么宽敞也终究不是旷野荒郊,玄甲骑列成五列横阵,街道便被封了个严实。长安甲骑为地形所限,想要散阵围攻也办不到,只能硬着头皮以密集阵迎上去对冲。即便是京兆鹰扬府的精锐甲骑,论战力也不能和这三十名玄甲军将相比,更何况这些京兆鹰扬出生时,徐敢已经携孙归隐神武,墙式骑阵也随之消失。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古怪兵阵,不知如何招架,也不知一列该排多少人才妥当。临时拼凑在一起组成队形,彼此之间互相影响,不要说彼此配合,挥刀挺矛之时,往往被身边袍泽阻碍了手脚根本施展不开。以这种状态交战一如送死,何况对上的又是玄甲骑这种杀人祖宗。交锋之下难免兵败将亡,除去以自己的血肉膏玄甲军将锋锷再无他用。不过徐乐并未因歼灭敌人成建制骑兵感到欢喜。虽然玄甲骑一路破阵杀敌,已然击溃数队隋军。但是以城中数万人马的庞大军势考量,这点损失根本微不足道。相反玄甲骑只有区区三十人根本禁不起伤损,每折损一人便削弱一分气力。纵然大家艺业过人能耐苦战,终究也是血肉之躯。这样撕杀下去,终归有疲累之时,到时候还是难免败亡。只从那声声战鼓徐乐便断定,城中兵马已经悉数调动起来,准备扑灭自家这队人马。只不过城池太大兵力驻扎分散,一时不易集中。如果等到隋军大队人马云集,玄甲骑再想取胜就不会这般容易。眼前的敌人杀得再多也无意义,当下第一要务还是要打开城门,迎大队人马入城。虽然攻城之道变化莫测,可是万变不离其宗。归根到底一句话,攻城方必须选一条自己最方便进城的路,并且把这条路控制在自家手中。攻守双方施展手段性命相搏,都是为这个目的服务。长安那漫长的城墙更适合攻取,可城门始终是最方便大兵进出的通道,是以于攻城方而言还是以夺门第一。当然,长安守军也必然以守门为第一要务。只不过他们要防范的地方太多,手上的人力又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这就是攻城一方的优势所在。大安坊紧挨着安化门,当日柴家把密道选择于此,也是为了出城便当。徐乐与李世民的约定,就是自大安坊杀出夺取安化门开城迎接大军。原本想的是偷袭得手,现在看来怕是没那么容易做到。人在马上远远望去,城墙上火光熊熊,灯笼火把星星点点照如白昼。显然阴世师已经做了充足准备,伴随着那间大宅里的厮杀,整个长安的守军都已经被动员起来。或是对自己这队人马围追堵截,火势奔赴城墙值守。以阴世师的布置,城门当然不会放过。不经过一番浴血苦战,这城门怕是难以到手。甲骑距离城门越来越近,前来阻击的人马却变少了。显然是玄甲骑行动太过迅速,超出守军预料,以至于来不及调兵遣将阻击。徐乐望着城头火光,听着如雷战鼓,心道:这才是乱世应有的模样。蝇营狗苟机巧算计,终究是旁门左道手段登不得大雅之堂,要想夺取天下终归还是要一刀一枪,以性命为注相博。话又说回来,若是打天下全靠世家门阀发力,再加上些许谋士耍弄阴谋诡计就可成功,那还要斗将精骑做甚?玄甲骑便是因战而生,又怎会畏惧战阵?自停兵山一路走来苦战无数,今日不过就是再磨一次刀罢了!再说对于玄甲骑来说,这次也算不上苦战。以往大家都是孤军对强敌,根本看不到一点希望,硬生生靠刀剑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如今城外有李世民统领晋阳大军接应,对面又是不善战阵的弱旅。比起在南商关诛杀王仁恭,情况不知好了多少。
晋阳和长安的征战,说不上谁一定占上风。双方各有自己的优势,也有自己的劣势。胜负生死只在一线,这一线的关键,便在自己手上!
宋宝这时催马赶到徐乐身旁,低声问道:“郎君,我们可还是去夺安化门?”
“这是自然!我们与二郎约定开安化门,怎可失信?大家随我杀过去,看看谁敢挡我?”宋宝这一路厮杀手上也结果了不少人命,胆量越发足壮。他看的出来,这些京兆鹰扬兵虽然兵甲精良,也经过操练但是并不善战。其中很多人估计还是第一次杀人见血,比起恒安、马邑的鹰扬兵来,身上少了杀气与锐气。这两股气又是决定兵马强弱的关键所在,尤其是生死之战的时候,往往争的就是这一口气。这口气聚不起来,就注定是个死。他当初做游侠时便做过不少剪径买卖,谋财害命的事也不止一桩,最善观看风色欺软怕硬。京兆鹰扬既不堪战,又有泼天富贵相诱,宋宝心中便没了畏惧,反倒是刻意卖弄胆色。听到徐乐言语,他拼命挺直腰板,吆喝一声:“不错!这等土鸡瓦犬纵有千万又有何用?郎君安坐,这一阵的先锋,便交给某铁飞燕!”一言出口双足点蹬,战马向着安化门猛冲而去。徐乐在后并未急着纵马冲锋,而是凝神思忖。悍不畏死勇猛敢斗,都是大将的品行,亦是成为斗将的基本。可是勇猛不等于鲁莽,不屑用阴谋诡计更不等于有勇无谋。相反,徐乐格外在意自己部下性命,尤其是身边这些军将乃是玄甲骑的骨干所在,不容随意折损。自己所遇敌手之中,鱼俱罗武艺高强、王仁恭诡计多端、刘武周外宽内嫉论及武艺或是门第出身乃至兵法韬略,阴世师未必强过那些人。可是若论心机歹毒,计谋诡异阴险,实无一人能望阴贼项背。在荒宅内布设伏兵之外又安放引火之物乃至火罐,想要把自己和鹰扬兵一起烧死的手段都用的出,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除去寻常人守城手段之外,还要防范他用出些什么歹毒办法。徐乐回想了片刻,猛然想起一事。长安守军与自己之前对手一处区别便是射士手中不只有强弓,更是多用擘张弩。这种步兵弩弓造价不菲,又是步兵所用,是以恒安、马邑等以骑兵为主的边地鹰扬少见。弩弓装填困难,可是要论威力则在普通角弓之上,即便是徐乐身上这领宝甲也不敢硬接弩箭。难道徐乐心中暗自警觉,他希望是自己杞人忧天,但若真如自己所想,只怕今晚大家面对的就不是一块硬骨头而是一块顽铁!
城外,大军如同潮水般涌向城池。身为李家次子的李世民亲自冲锋,部下不管抱着何等心思,此时都不能不舍命向前。在李家权威未失之时,这些人还没有挑衅这北方第一世家的胆量。李渊一声令下,也能砍下这些军将的人头。哪怕城内并未按照约定点起烟火城门也未曾打开,此时都得硬着头皮冲上去,向城池发起冲锋。长孙无忌之前的联络也并非徒劳无功,几路军将都拿出浑身解数,带着兵马追随在李世民身边,加上李建成此时也带兵接应,声势上很是惊人。之前几路攻打长安的都是蟊贼草寇不成气候,不管兵力规模还是气魄都不能和今晚相比。毕竟李渊为了举大事筹备多年,部下兵马攻杀占守皆有操练,其中部分操练便是专门为了攻打长安进行。况且李世民听从徐乐之言,并未如李建成等人那般把破城希望系于内应一身,沿途伐木制械,云梯、冲车、吕公车等攻城器械一应俱全。虽然不可能把所有器械都搬出来,可是云梯、钩索等物还是有的,只要杀到城下就能迅速对城墙造成威胁。大军前锋已经进入弓箭射程,城头士兵开始向进攻者抛射箭雨。哪怕是有灯火照明,夜间视物也不如白天便当。不过对于交战双方而言,此时放箭所求的都是速度而非准头。两方都是兵山将海,兵士之间距离极近,乃至前军稍微走慢一些,都可能被身后之人撞翻在地。这等密集阵型之下,弓手不必考虑准头,只要大差不差就能发个利市。城头梆点敲得格外急促,箭矢如雨点般落下。李世民举起马槊随意挥舞格挡,又将身形挡在步离前面。他知道小狼女虽然身后敏捷行动迅速,但是先天不足膂力孱弱,拨打雕翎非其所长,而她又是徐乐极为重要之人。如今好友在城中为了自己搏杀,步离如果有个好歹,自己就太对不起乐郎君。因此宁可自己遇险,也要护得步离无恙。
在他们身前左右,李家家将高举旁牌为将主遮护,纵然舍命也要保住自己主公安全,因此李世民和步离的处境还算安全。步离并未因此领情,她此时顾不上自己的性命,只想先把乐郎君从城里接出来。她虽然不懂得太多军阵之事,但是也明白乐郎君此时处境不妙。只看城头那许多兵马再想想徐乐身边的人手,就知道这仗没那么容易打。再说自从长孙无忌拜访时,步离就觉得心烦意乱,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此时这种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其程度和罗敦被千越余部所擒之时不相上下。当时罗敦性命悬于一线,如果不是徐乐及时赶到,已然人头落地。今晚徐乐陷入险地,自己必须救他,哪怕是死也不在乎!她想要绕开李世民,自己一个人冲到前面去。可是在她面前不光有李世民,更有大批步兵阻挡道路。就算小狼女再怎么急,也没法从这些人头顶飞过去。何况她也知道,要想救乐郎君,还离不开这些步兵。长安城池高大,骑兵再厉害,也不可能飞上城头。所有的攻城器械都在步兵手里,他们不先打开城门或者冲上城墙,玄甲骑急也没用。是以骑兵渐渐落后,把攻坚位置让给步兵,让他们为自己开出一条路。
这些步兵或扛着撞木或抬着云梯,并没有盾牌遮护。身上甲胄也自单薄,不能和那些大将的披挂相比。箭落在身上,难免穿皮透骨。沙场无情,这种时候没人会顾念情分予以救治,被箭射中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叫疼没人搭理还得咬牙往前冲。一旦跌倒在地,身后的袍泽就会踩着你的身体继续向前。
在这种生死压力面前,谁也没法偷懒取巧,只能咬牙飞奔,希望逃过这箭雨覆盖。只要人到了城下就能安全。
带队军将更是高喊着:“杀进城去,有的是财货!”
“谁先登城国公有重赏!”重赏的诱惑战胜了死亡,兵士们两眼发红脚下生风,眼看离城池越来越近。就在此时,徐乐带领着玄甲袍泽,也已经杀到安化门外。
第五百八十二章 雄都(二十一)
宋宝依旧冲在队伍最前方,只是战马奔行的速度有所减缓。他的马槊、铠甲乃至战马都已满是血污,看上去倒是有了几分军将的模样,比他平日那等顽劣侠少形象强出许多。这一路行来,又有两队隋军成了玄甲骑刀下亡魂,其中一队兵马的主将还是宋宝亲手所杀,玄甲骑依旧未曾折损,只是几个人受了些轻伤。一如宋宝之前所料,这些未曾见过战阵的农人纵然扎束整齐刀矛在手,也算不上强兵。在街巷间厮杀,军队列不开阵势,兵力优势无从无法发挥。虽说看上去是以百人敌三十骑,实际上战场宽度就这么大,大概就是五个人对五个人的打,前面的倒下后面的再上去。于交战者而言,眼前就是这几个人,感受不到敌众我寡的压力。这种规模的厮杀,便是边地那些悍勇侠少也多半不落下风,何况是如今已经越来越像军将的宋宝。可即便如此,宋宝还是放慢了马匹脚步,不敢像刚才那样亡命冲锋,反倒是有意等着徐乐带大兵上来接应。其中原因也很是寻常,就在这如同砍瓜切菜的厮杀中,宋宝还是受伤了。伤他的乃是一支弩箭,穿破了甲叶刺中身躯。宋宝这些人身上披挂不能和徐乐以及韩约那足以成为将门传家宝的宝铠相比,可也是将作监中得力匠人费尽心力锤锻而得,甲胄自身很是坚固。如果是普通弓箭,只要不是正面命中,纵然可以穿破甲叶也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伤损。可是这弩箭大为不同,别看距离远射得位置也不算正,依旧钻透甲片、丝绸内衬以及下面的厚布衣衫钻入皮肉之内。若不是这几层遮护抵消了弩矢大半力量,发射之人又是个新手,宋宝这下多半要受重伤。跟着徐乐一路打下来,宋宝的胆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大了许多。他也是边地游侠出身,不至于受一点伤就大惊小怪失去斗志,但是这嵌在肉里险些伤到骨头的弩矢还是给他提了醒。这长安城终究是大隋国都所在,纵然精兵损于辽东,天子居于江都,所谓天下第一雄城底蕴大不如前,终究也不容人轻侮。那些鹰扬兵手中军械精良,放在边地怕是要抢破头。固然武器不能直接折算为战力,但是某些时候,器械优势确实可以弥补战力方面的不足。就像这擘张弩以往在战阵上只是零散出现没什么威胁,长安城内却是可能成规模出现。稍有一点大意,就可能稀里糊涂送掉性命。眼下得胜在即,自己更要谨慎,不能在此时丧命。高大的城门已经出现在眼前,城门洞墙壁上嵌着若干火把灯笼,旁边还放着火盆,把下面照得如同白昼。密密麻麻的鹰扬兵挡在路上,粗看上去也有数百人。旗帜鲜明队形整齐,兵士手中持弓张弩以待,显然已经等候多时。在他们面前摆放拒马,透过拒马缝隙可以看到油布的影子,这些油布之下苫盖的为何物宋宝看不出来,但既然摆在城门处由重兵拱卫,想必不是什么好物事。城头之上阴字认旗高挑,不知是阴世师本人在此还是子侄坐镇,城头军兵如蚁旗帜如林。显然突袭夺门已成妄想,这等场面下再想开城,只能舍死一搏。纵然这些鹰扬兵都是土人木偶,由着自己一刀刀斩过去,也要把手臂生生累断。宋宝可不想这种时候逞英雄,自然要退到徐乐身边看他的本事。徐乐的眼神比宋宝更为犀利,除了那些拒马后面的油布之外,他也注意到城头上同样用油布苫盖着成排物件。身为武人对于器械自然不会陌生,徐家人虽然以野战冲锋为长不以守城闻名,但不代表他们真的不会打守城战,对于守城器械也不陌生。但在徐乐所知之内,并没有什么器械需要油布遮盖,大不了草棚遮挡就够了。这些东西他看不出底细,却可以感觉到其中所蕴藏的危险,自己入城之后一路厮杀所遇凶险加起来,怕是都不能和这些东西相比。“冲!”徐乐举起马槊一声呐喊,随后吞龙宝驹一声嘶鸣,宋宝只觉一股劲风从身旁掠过,随后就见徐乐的背影向着拒马冲去。紧接着就见那些玄甲军将一个接一个从自己身旁掠过,宋宝此时也不敢再耽误,举起马槊随着众人发起冲击。城头之上,一众军将亲兵拱卫着主将。这位主将三十出头,满身甲胄威风凛凛。在他身旁则是一身文官袍服的男子,正是之前与阴世师分别的京兆郡丞骨仪!而这位武将,则是阴世师的侄儿阴弘德。阴家也是将门子弟,阴世师本人虽然弓马娴熟武艺高强,可是向来以谋略闻名不以勇力自矜,包括自家子侄在内,也都是军中智将,阴弘德也不例外。他虽然年轻力壮血气正盛,可是并不善于厮杀。白刃搏击近战厮并,慢说和军将相比,就是军中老卒的手段都可能在他之上。但是以沙场指挥调度兵将较量,哪怕是鱼俱罗这等有无敌之名的悍将,也不在他眼中。从小就被叔父教导,为将者在谋不在勇,是以虽然本领不高,但是面对千军万马并不会感到怯惧。眼看城内外兵马齐至,顷刻间便成内外夹攻之势,阴弘德反倒是越发镇定。只是关照着一旁的骨仪,看看他能否应付这种场面。论及官衔资历乃至辈分,他都没法和骨仪相比。而且骨仪又是朝中出名的硬骨头,脾气上来谁的面子都不肯卖,阴弘德对他颇为忌惮。守城并非骨仪职责,可是他主动提出助阵,阴弘德也没法拒绝。本以为一介书生胆量有限,不管有多少豪言壮语,等到兵马列开,难免吓得魂飞魄散。阴弘德还担心这位骨郡丞乱了方寸,让下面军校看笑话。可此时偷眼看去,骨仪面上神色如常,呼吸也丝毫不见凌乱,仿佛城内外这千军万马根本入不得眼。阴弘德咳嗽一声:“刀枪无眼,骨公一介文士不擅厮杀又未曾着甲,万一为流矢所伤小将担待不起,还是且入城楼躲避一二为妙。“骨仪冷哼一声:“某昔日代先帝治理地方之时,曾带领民壮捕盗擒贼,也亲手杀过贼寇,不至于如此不济。阴将军只管安心守城,不必为骨某分心。某只是不明白,大将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弩机运上城头,此时不用还待何时?”
“骨公莫急,天黑不得目力,让他们离得近些才好!来人啊,击鼓!”阴弘德此时已经不必等待鼓楼的鼓声,而是一声令下,持鼓槌的力士擂动战鼓,鼓点与方才大不相同,变得更为急促,让人一听就心忙意乱。那些守在油布旁边的兵士听得鼓响,个个伸手抓住油布用力一扯,露出油布下所隐藏的器物。那是一架架巨大床弩,其通体为黄连桑枳木所制,长一丈二尺径七寸,后负绞轴下有轴车。弩机之上所放箭簇长三尺围五寸铁叶为羽七寸长刃为锋,在夜色之下,这些粗长弩箭一如恶兽獠牙,令人一眼望去便魂飞魄散。
这便是阴世师不惜违抗圣旨,也要运上城头的利器:万钧神弩。战国之时战阵上就出现了弩弓,到了秦汉时代,弩弓更成为军中经制利器。毕竟汉家军队与来去如风能骑善射的塞上胡人比较骑射之术颇有以短击长之嫌,以步兵为主力的军队颉颃骑兵,弩机无疑更为有力。是以汉朝时,弩成为朝廷对付匈奴的第一利器,乃至颁下严令,禁止携带十石以上的弩弓出关以免资敌。至南北朝时群雄并起互相攻伐,弩弓更是被运用到极致。这万钧神弩便是在那时出现,成为军阵攻守利器。南齐萧子显,北魏源贺都曾用万钧神弩却敌,令对手死伤惨重被迫撤军。只不过这等巨弩造价昂贵养护不易,别说弩弓价值,光是一支弩箭射出去,都是一笔不菲的财货。寻常诸侯制两三张万钧弩已是不易,临阵时若是多放几支弩矢出去,更是肉痛不已。只有大隋这等混一宇内,一统南北的强大朝廷,才有足够强大的国力,制造这许多万钧神弩以及海量弩箭。事实上,长安城武库中所储万钧弩及弩箭,也是穷杨家父子两代天子心血,数十年时间,以海量财货乃至大批工匠民夫性命为代价,才积攒出来。昔日大业天子征伐辽东时,也曾想过把这等利器带上,让敌人尝尝厉害。可是受制于道路崎岖难行,床弩太过巨大运输不易,兵士连粮草兵器都不便携带,又哪来的气力带这等笨拙器械?此事只能作罢。乃至有些军将也曾私下议论,若是这些床弩出现在辽东战场,胜负未曾可知。杨广南狩江都之后,招募江淮弩手以为拱卫,又不惜工本花费,几次下旨想要把这些弩机自长安运到南方,也是心疼这笔家底。能让以彩绸缠树都不觉浪费的天子都念念不忘的利器,其价值自然不必多言。这万钧弩弓力可达十二石,三尺长的弩箭射在墙壁上,都能钉进去。若是射中人体,不管穿着何等甲胄都没用处。以射程论可达七百步,早在李世民冲锋之时,阴弘德便可下令放箭杀人。可是他迟迟按兵不动,就是为了把敌人放近些,以求一击造成最大杀伤。此时伴随着鼓声响动,油布揭去露出狰狞本色,自然再不会给人以丝毫退避余地。身强力壮的军汉手中高举木槌重重砸在扳机之上,只听一阵弓弦松动声响起,弩箭划破长空带着嗖嗖尖啸声向前飞出。穷大隋数十年国力打造之物,为守护大隋国都施展出威能。伴随着激射而出的弩箭,团团血雾炸开,惨叫声不绝于耳,一场灭顶之灾自晋阳兵马以及玄甲骑三十名军将头上降临!
第五百八十三章 雄都(二十二)
一如不曾见过骑兵墙阵以至于损兵折将伤亡惨重的京兆鹰扬,同样不曾见过如此规模万钧神弩同时发射的晋阳兵将,也为他们的见识不足付出了血肉乃至性命的代价。李家作为北地世家之首,也是自鲜卑六镇军汉起家的人物,自然知道万钧神弩为何物。但即便是以李家的财富地位,晋阳宫中大笔财货、将作监大批匠人,也承受不起大量打造巨弩的花销。整个晋阳所拥有的万钧神弩极为有限,且存放于城中,作为守城利器,以防敌兵乘虚而入。李元吉命人传信,以执必部可能来犯相威胁,李渊依旧能保持镇定。除去怀疑执必部是否有这个胆量以及能力偷袭晋阳外,也是因为那些万钧神弩就在城中。即便执必部真的兴师来犯,凭借这些巨弩也足以周旋一阵。
晋阳城中所拥有的巨弩数量对比此时阴弘德摆出的巨弩,相差何止数十倍?财雄势大的李家,也只有这点家当,其他人更不必说。大隋各地城池无数,其中不乏通都大邑名城重镇,可是拥有万钧神弩的城池屈指可数。即便是个把要津险关有此等利器守城,也不过区区数架而已。弩矢威力再大杀伤也有限,如此多的神弩一字排开同时发射的情形,根本不可能出现。哪怕是在南北朝天下争雄时,也不曾有这么多巨弩同时出现于战场。不管是晋阳本地的河东鹰扬兵还是沿途归入李家麾下的义军草莽,都没想到会被铺天盖地的巨弩齐射覆盖。全无防范之下,自然吃了大亏。石老七乃是个火长,在河东鹰扬府吃粮当兵也有不少年头。他本是个身无一技之长的废人,虽然有一身力气,却偏偏扶不动犁,命里只合拿刀杀人。既无手艺也不想吃苦,除了摆弄兵器别无所能,这等人即便是在乡下也被人看不起。即便是当兵,在太平年月按着一年四十五天的军制也没好日子过。直到李渊入主晋阳,把鹰扬府轮流当兵制度改为常役,他才算找到一条活路。所有的毛病在军中都成了长处,靠着一身气力本领当上个火长。年岁日长心思便多,原本只求两餐一宿不至于冻饿而死,如今则想着成家立业延续香火。只不过这等事想想尚可,想要落到实处可不是容易事。李渊纵然仁厚也舍得赏赐部下,可是财帛自上而下被军将层层过手,到了火长手中所剩有限。再说石老七喜杯中物,又好赌博为乐,钱财左手进右手出,身上并无积蓄,哪个好人家姑娘肯许给他?
随着年龄增大,再想成家越发困难,直到此番李渊率军出征,他才算看到了些许希望。阴世师驱民出城又不许百姓携带财货,即便李渊肯予以接纳并提供饮食,还是有不少人生计艰难,为求生存便顾不上许多。石老七看中了一个妇人,她的丈夫因为不肯离家被官兵当场砍杀,妇人带着襁褓中婴儿哭哭啼啼的出城,却不知该怎么活下去。毕竟李渊只能救她一时管不了她一世,想要在此等乱世生存下去,把孩子抚养长大,总要找个依靠才行。她是个没什么主意的女人,所求也不多,只要能拿出些财货保证她和孩子吃饱穿暖就肯改嫁。对于石老七来说,到了这个岁数,要求自然也一降再降,这样的女人便是老天赐下的福气。他手中并无积蓄,相善军士情形和他差不多,都是口袋光光的穷汉,想要弄一笔财货讨老婆,就只能从城里想办法。石老七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进入李世民的先锋军,为的就是第一个打进城中发财。他听人说长安城内遍地是钱,如今更是没了百姓,不管怎么折腾都不会受军法惩办。随便找个院落冲进去,便能圆了自己成家的梦。是以李世民一声令下,他便冲在最前,不管是乱箭还是滚木、石块,都挡不住他那颗成家立业的心肠。为了迎娶那个妇人,便是拼了性命也值得。石老七虽然没打过多少仗,但也受了几年操练,尤其练得一手好旁牌,自问可以在乱军中得条活路。出征之前,又特意求爷爷告奶奶弄了件破旧布甲贴肉穿戴,战阵上比别人多穿一层甲就多了一分活命机会,这也是他的胆量来历。方才城头上乱箭如雨,石老七旁牌上密密麻麻满是箭杆,自己却未曾伤损也是明证。自入伍以来就不曾见过万钧弩的石老七,自不知城头摆出的是什么东西。当巨弩发射时,他还是当作厉害些的弩箭看待没往心里去,把旁牌用力挡在胸前,一声呐喊向城门猛冲而去。随着一阵巨响,石老七只见成排的弩箭从城头射下,随后便觉得手臂上一股巨力袭来。这股力道大得吓人,那面晋阳将作监匠人精心打造的旁牌在这股力量面前变得如同纸糊般单薄,只在一瞬间就被撞得粉碎。随后这股力量顺着石老七的手臂一路猛冲,击碎铠甲、布甲、臂骨、进而冲入胸膛。石老七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原本向前的身形被这股无从颉颃的巨力冲击着向后不住倒退,两名同火袍泽来不及躲避,被他身形一撞便向左右倒。直到撞到同袍身上时,石老七才感觉到疼痛。那是一股痛彻心扉钻心剜骨的痛苦,从臂膀到心肺一起发作,只一瞬间就让石老七这惯能吃苦的老军伍涕泪横流。他想要张口惨叫,却发现自己叫不出声,身体里所有的气力都伴随着剧痛流失,身体也不受控制,向路旁倒去。他低下头,随后便发现自己胸前那根粗大的弩矢。不管是唐国公为兵士发放的铠甲,还是自己那救命布甲在这根粗大弩矢面前都失去意义。顺着弩矢已经能看到那汹涌流出的血,虽然黑夜里看不清到底有多少血流出来,但是石老七确定自己快要死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那个妇人的模样。事实上他从来没看清过那妇人的长相,此时更是记不清楚,只是在他心里坚决认定这个妇人很美,为她死很值得。死去的自然不止一个石老七。由于双方距离太近,晋阳兵马的阵型又太过密集,这轮弩弓攒射几乎不会有射偏的可能。团团血雾炸开,无数生命在弩弓发射的一刻宣告终结。弩矢轻松穿透目标的胸腹之后并不满足,依靠机括带来的强大力量继续向前,直到把第二、第三个目标也一起穿在身上,才志得意满的停下。李世民和玄甲骑同样位于弩弓威胁之下,面对这种射程可达七百步的强弩,所有人都不敢夸口认为自己平安。李世民见识远在普通军汉之上,在阴弘德亮出神弩的刹那,他就意识到情况不妙,扯开喉咙一声呐喊:“大家小心!步离快”他说话间回头看向步离,想要提醒小狼女这种弩弓的厉害让她快点躲起来。不想回头时却发现战马依旧小狼女已经不见了踪迹,此时才知道,原来这小姑娘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柔弱。虽然不善于应付强弓硬弩,却也有自保手段。她并非徐乐的小尾巴更不是妾媵之属,而是玄甲骑的成员之一,也是能斩将破阵的战士,不需要别人保护。玄甲骑其他军士乃至李世民本人在内,此时的处境反倒更为凶险。也就在李世民回头寻找步离的同时,他身旁家将李鹰一声大喝自马上飞跃而起,猛扑李世民。李世民来不及反应,就被李鹰抱着一起摔落马下。李鹰身为家将自有为主殉身的觉悟,在扑向李世民之时已经看准了方位,保证自己位于下方为主将充当肉垫,落地之时自己在下李世民居上,虽然满身盔甲分量不轻,可是李世民自己并未觉得疼痛,只是头略一眩晕。
人固然未曾受伤,可是依旧窝了一肚子气。李世民勃然大怒道:“你这是做”他训斥的言语未曾说完就闭上了嘴巴,两眼直直的望向自己方才所在。那里原本有自己心爱坐骑,也有玄甲兵马拱卫,可就在瞬息之间,情形已然大为不同。至少有三支弩箭贯透马身,激射而出的血浆甚至落在了李世民头面之上,浇得他一个激灵。这匹千金难购的宝马伴随着一声哀嚎向着他所在之处倒了过来。这回李世民不用人提醒,就地翻滚逃向一边。可是接二连三,又有更多的马匹以及满身盔甲的军士砸将过来。所幸他身手敏捷,左右滚动躲避,不曾被人尸或者马尸砸中。李世民并未因此欢喜,心头反倒是痛如刀绞。他能认得出来,这些人马尸体都属于玄甲骑。这支千辛万苦编练成军的精锐骑兵,本应是自己转战天下扫荡诸侯的一柄宝刀,却不想折损于此。大战蒲津全歼鱼俱罗部下时,损失也微乎其微,可是方才这一轮万钧神弩齐射,伤亡怕不是几十人。对于总数不过两百上下的玄甲骑来说,这损失已经算得上伤筋动骨元气大伤。比起这些兵士死伤,更让李世民担心的则是城中徐乐安危。阴世师的巨弩不会只对准城外,城内肯定也会有同样布置。如果说士兵战死还可招募补充重新操练,徐乐却是可遇不可求的无双斗将,如果他也死在这弩箭之下,穷自己一生怕是也再难找到这般得力的部下。李世民的心陡然提到喉咙,眼睛死死盯着城门,心中只剩了一个念头:乐郎君如今情形如何?可还安好?那些玄甲军将伤亡几何?
第五百八十四章 雄都(二十三)
在那些守城鹰扬兵揭去油布的刹那,宋宝已然意识到大祸临头。他那位追随过贺拔岳老柱国的叔父,在战阵上曾经见过万钧弩发威,更是侥天之幸,得以在这等利器下逃得性命。老人戎马一生,死里逃生的经历无数,很多事都已然淡忘,唯独对这一桩念念不忘。乃至经常拉住宋宝仔细描述这巨弩模样,又翻来覆去地讲述自己怎样靠着祖宗庇护神明保佑,从这神弩之下死里逃生的经过。
要知道老人说这些前尘往事的时候可不是和颜悦色,而是横眉立目手里还提着碗口粗的棍棒。但凡宋宝有丝毫走神,就将木棒劈头盖脸地打过去。因此宋宝对万钧弩印象牢记脑海,只一眼就能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