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198章

作者:天使奥斯卡

“少说废话!某放着美酒小娘不要,巴巴地赶过来,就是为了那小胡女!若是你言语有诈,仔细自己的脑袋!”

“小的就算有几个脑袋,也不敢瞒哄郎君!徐乐身边确实有个胡姬随行,多半是他的房里人。小的在府中也曾见过一二胡姬模样,和这个小娘差了一天一地,根本没法相提并论。也不怕郎君笑话,小的活了这许多年,也不曾见过这等美貌胡女。是以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把他们留在店里,又让人赶紧去送信。若有半句假话,小的甘愿粉身碎骨……”

“行了!”军将摆手打断了掌柜言语:“说这些话又有何用?见了人不就知道了?倘若你所言属实,自然少不了赏赐。否则的话……你自己也知道下场。赶紧把人叫出来!”

这军将说到这里,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如同一位老饕发现美味佳肴,虽然努力想要装出镇定模样,但激荡的心情已然不受控制。

这名掌柜本就是宇文家门下仆役,被派出来经营邸店,既是为了替主家打探消息,了解市面情形军汉言语,也是为了搜寻城中美貌小娘的消息。毕竟如今江都城内,美人越来越少。就算哪户人家有清秀女眷,也都千方百计藏起来,免得被骁果军抢去为妻。想要了解讯息越来越难,是以早在几个月前,宇文智及就把心思动在了外来行商头上。

他们两兄弟都是贪婪性情,否则也不会冒着掉头危险,随同天子北狩时还敢与突厥贸易。虽然如今圣眷正隆不愁财货,可是两人也知杨广性情多变喜怒无常,哪怕是极为得宠的臣子,不知几时就可能丢掉性命。是以两人对于钱财看得极重,趁着自己如今手上有权,千方百计聚敛钱财,不光是于公帑下手,就是那些行商的浮财也不放过。

宇文兄弟如今掌兵,便纵容部分兵士劫掠乃至残杀行商劫夺钱财。所得之数对半分润,那些骁果军也担心人命关天,万一把事情闹大自己不好收场。有宇文兄弟这么尊大佛充当靠山,自然求之不得。是以两下一拍即合,不少骁果军将都和两兄弟联手,以官军身份做起强盗勾当。

宇文智及的心思如今已经不仅仅在于财货,于小娘也算计在内。哪怕是商贾上下打点或是携带财货有限,得以顺利进城,如果身旁有美貌女眷,一样会面临杀身大祸。类似这样的邸店,城内还开有数十家。

除此之外,城中酒楼、茶肆等处,也少不了宇文家仆役的身影。宇文两兄弟以大笔财富以及权柄为根基,以家奴为眼线,把整个江都织成一张蛛网。凡是进入城中的商贾,就是他们猎食的目标。徐乐等人从入城的一刻,就难以摆脱和宇文家的纠缠。

带队军将名为宇文承祥,乃是宇文化及本族子弟,虽然不是两兄弟自己的子嗣,却也是亲支近宗。其为人歹毒诡计多端,行事又不择手段,极得宇文智及之心,是以平日以父子相称,府中门下也称其为郎君。

他心知宇文家两兄弟皆为酒色之徒,借着天子给骁果军配婚为名,从宫中、民间掳掠了不少美人以充内宅。不过江南佳丽虽好,也终究有厌烦之时,若是以胡女相赠,自己必可得重用。再说徐乐本就是自己便宜老子的对头,不能对他下手,对他身边伴当下手总没有什么问题。是以得到掌柜送信,便急匆匆带兵前来,此时更是满心等着看看胡女到底是何等模样。

时间不长脚步声响起,一声声如同砸夯般沉重的声响,让宇文承祥眉头微皱。这种动静自然不是小娘发出,不问可知其身边必然有个身材魁梧高大的大汉。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大汉的身形、体魄,乃至于模样都能猜出几分。倒不是其有什么神通,只不过身边,就有这么个行路如砸夯的壮汉存在,自然容易联想。

来六郎!想到此人,宇文承祥的心里就泛起无边恨意。

骁果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来自关中的骁果和自江淮招募的兵卒虽然同处一面战旗之下,彼此并不相得。众人家乡不同来历各异,对江都的态度更是南辕北辙。关中子弟心思故乡,只把江都当作驿站,动手破坏更不会心疼。

可是江淮子弟多少有些桑梓之情,看着袍泽强抢民女难免不忿。固然有天子旨意以及军将命令在,不敢出手干预,可是心里总是不满。而这些江淮骁果在军中最大的靠山,便是荣国公来家父子。

来护儿为天子爱将,如今更是俨然有武人首领的风范。来整少年英雄手段厉害,两父子在军中威望极高,振臂一呼便有许多军将响应。他们看不惯宇文家的行为,行事上多有掣肘,即便是宇文化及也不敢轻易和来家对上。至于宇文承祥,日子就更难过一些。来整不但在公事上尽力维护本地百姓约束骁果军,私下更是明里暗里找了宇文承祥几次麻烦。

军汉之间没有太多道理,一旦发生冲突,往往都用拳头解决。可是宇文承祥那点伎俩,又远不足与来整较量。每次被找麻烦,都只能乖乖认输退让,饶是如此,也少不了挨上几下狠的。若不是他背后还站着个“马上承基”,说不定早就被来整打死。是以他对这脚步声本能感到厌恶,更有几分恐惧,不自觉就把手挪到了直刀上。心中更是打定念头,不管这胡女是否足够美貌,自己都必须动手,这行路如砸夯的大汉决不能留!

也就在此时,掌柜带着韩家兄弟以及步离来到了外面厅堂,边走边说道:“小的不是说了么,官府要来查验客商身份,免得有人冒充。所谓真金不怕火炼,几位既然是真的客商,自然不怕人查,让几位官爷看看也就没事了。”

宇文承祥这时也看清了这一行三人模样,他的视线先是在韩约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后就不由自主转到步离身上再也无法离开。能被宇文智及当作儿子看待,自然和宇文兄弟乃是一丘之貉。为宇文弟兄四处搜罗美人之时宇文承祥自然也没少染指,便是宫中女子他也不是没有碰过。

在长安时,他也很是和几个胡姬厮混,不是未曾开眼的土包子。可是当他见到步离之时,呼吸依旧为之一窒,只觉得自己之前的岁月皆为虚度,和眼前这巴掌小脸娇柔可爱的胡女相比,之前那些女人只能算是夜叉修罗。

李渊能成就大事绝非侥幸,这么妩媚的胡姬都肯赏给麾下斗将,也难怪徐乐为其效死。若是换成自己,就算别的都不管,只为这小娘,也得为李家拼命厮杀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从第一眼看到步离开始,宇文承祥便认定其必然是李渊府中专门豢养的胡姬。也只有李家这种北地世家之首,才能养出这等尤物!

这等女子到底是该直接献给假父,还是自己先受用些时日再行交出?宇文承祥素来精明,可是此时面对步离这等绝色,却是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他麾下一火军兵眼看主将无语,便知其寡人之疾发作。这些人与承祥臭味相投,否则也不可能成为亲卫,自然知道主将脾气。不过他们到底是军汉根底,知道此时该以大事为重。

火长咳嗽一声,朝几人道:“尔等乃是商贾?可有官凭文书?你们所贩的货物何在,我们需要查验。”

既知这一行人乃是徐乐和部下,这些人也不敢大意。按照宇文承祥打算,乃是先寻这些人一个错处,再把他们骗到门外。到时候以乱箭齐发,再以部下一拥而上,怎么也能把几人拿下。是以见面之后并未急着动手,而是先装模作样的盘问。店掌柜则悄悄向一边躲开,生怕被波及在内。

哪知步离此时却用一双大眼睛盯住宇文承祥,随后说道:“他是坏人!”紧接着又用手一指店掌柜:“他也是!他们都是!”

店掌柜干笑两声,刚想说些什么,可是却见这美貌妩媚的小胡姬眼神一变,随后身形微微下蹲,不等掌柜明白过来,就见这胡女如同离线之箭一般朝着自己猛扑而来。虽然在场有一火官兵,可是谁也没有反应过来。掌柜惊叫一声踉跄倒退,却只见眼前白光一闪,随后就觉得喉头一阵冰凉。

第六百四十二章 屠龙(七)

直到掌柜的死尸软倒在地,宇文承祥都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看来,自己的设计天衣无缝,部下的表现也无懈可击。他们本来就是骁果军,盘查行商乃是分内差遣。这差事他们平日做得熟了,这时也是按着正常规矩盘查,除去心思不论,其行为并无不当之处。哪怕是再如何谨慎之人,也不可能在这里面看出破绽。

不想那美貌的小胡姬一句孩子气十足的话,就让情形陡然一变。更没想到这看上去怎么看怎么像世家门阀专门养来待客乃至收拢部下人心的暖床奴,居然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杀人手段。眨眼之间,就让掌柜丧了性命。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随同承祥进入房间的一伙官兵虽然全副武装,却并没有摆出临阵姿态,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开打。是以从步离发出警告再到出手,这些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来不及出手干预。直到掌柜倒地,带队火长才刚来得及抽出直刀大喝一声:“拿……”

一个“下”字还没出口,耳畔陡然响起一声弓弦响,这名火长只见一道白光扑面而来。到底是精选勇士组成的队伍,虽然事发突然全无防范,但依旧凭借本能将旁牌横在面前。只听一声闷响,这名火长只觉得自己左臂挨了一记重击,身形为唯一晃,但总归还是把这一击接住。

只是这一切并未结束,相反是刚刚开始。不容这名火长下达反击命令,就见对面那体态和来六郎相若的壮汉,已然不知从哪抽出一面大盾,以盾护身朝着自己猛冲而来。这一下火长避无可避,只能双足左右分开身形下蹲站稳,拼尽全力以旁牌迎击对面的大盾。

轰!

一声闷响声中,这名火长身形倒退而出,一路退到门首脚跟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后仰着摔到了门外。也就在他倒退的同时,整个邸店厅堂已然乱作一团。

韩约以大盾撞飞那名火长只能算是开胃小菜,真正的正餐还未上席。神武赫赫有名的小门神手段怎会仅止于此?他可是从小被徐敢相中,当作徐乐副手特意栽培的头等步将。不管是大战云中还是斩杀王仁恭,乃至活捉突厥青狼旗执必少主,这些险恶战阵,哪阵少得了他韩约?又有哪一阵没有建功立业耀武扬威?

可是此番南下之旅韩约算是流年不利,先是在船上吐得天昏地暗,随后又遇到水寇,未曾动手便被活捉,在鹦鹉洲受尽酷刑。他嘴上不说,心里早已窝了一肚子火,攒足了气力准备在江都城大闹一场。既让这些骁果军知晓小门神手段,也好出一出心中恶气。不想还没等他找到机会发作,就有这么伙不知死活的骁果军送上门来,他又怎能放过?

韩约等人对于步离那过人的感知力极为信任,并不会因为她话少或是缺乏足够佐证就不当回事。既然她说这几个是坏人随后动手,那肯定就不用犹豫。毕竟步离不善于言辞,她嘴里的“坏人”实际和“对头”并无区别,已然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再说韩约自己也是老江湖,又在码头上经历了那一场波折,对于骁果军戒心更重。察言观色见宇文承祥一直盯着步离不放,早已察觉此人必然心怀不善。因此步离一动手,他便立刻跟进。

虽说他如今身体未复,但是含怒出手威势依旧不可小觑。一击撞飞那名火长之后身形更不停留,明明高大壮硕的躯体,却灵活如同猎豹。一声大吼声中,如闪电般撞向其他几名骁果军。与此同时左臂用力一甩,缠在胳膊上的小盾“郁垒”呼啸飞出,紧接着一名骁果军惨叫倒地。

神荼护身、郁垒伤人。小门神韩约这手本事威震神武、云中,如今终于在江都也发了利市。不过他出手虽然迅捷有力,可是并未抢到头功。在郁垒建功之前,韩小六的神射已抢先一步。他第一箭射出,让那名火长忙于招架,第二箭跟着射出去,将这火士兵中,唯一一个持弓的军汉射杀当场。

眨眼之间两人丧命,宇文承祥只觉得头皮发麻周身血液都向头顶涌去,明明知道此时应该拔刀冲上,却怎么也没力气抽刀出鞘。

他这个军将身份,并非是一刀一枪搏杀而来,而是宇文兄弟的权势运作结果。其本人乃是长安城中轻侠出身,虽然也曾练武,更在少年的时候便杀过人。可是并未上过战场,不曾真的经过生死考验。其杀人越货的勾当,说白了都是以强凌弱,将人当作猪羊,随意折辱杀害,并没有遇到过像样反抗。

在他看来,徐乐既为晋阳使节,自当谨小慎微,最多是向相熟之人寻求帮衬,绝不敢在城中杀人。何况自己带的人马足够多,更是能压住他们,让这些人任自己摆布。万没想到,居然是徐乐这些伴当先行下手,而且出手就杀伤人命。他们哪来的胆量?就不怕给徐乐惹祸上身?

就在他彷徨无计时,猛然间却见那美貌的小胡女朝着自己这边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宇文承祥只觉得毛骨悚然,之前那些念头早已不知踪迹,只剩恐惧而已。

步离的眼神冰冷凶悍充满杀气,看宇文承祥的目光,就像是野兽看待猎物。宇文承祥这时才明悟,眼前的小胡姬根本不是什么尤物,而是一头危险的母狼。被她盯上,就意味着随时可能被咬断喉管吞噬血肉。

厅堂内已经演化成乱战,韩小六仗着身形灵活往来跳跃,手中弓拉满,一支箭扣在弦上,另一支衔在口内,寻机放箭伤人。韩约则施展开双盾功夫,与其他骁果军战成一团。这邸店的厅堂虽然宽绰,但也不足以让这许多人施展武艺。彼此交手几个回合,便早早撞倒了柜台,打碎了桌椅。地上乱成一团,稍不留神就可能被杂物绊倒。这种情况下骁果军无从列阵,只能靠着自家勇力和韩约一行人裹在一起乱战。大家只顾着挥刀拼杀,根本没人顾得上保护宇文承祥,就算偶尔有人发现情况不对想来救护,也未必有用。

步离双手各持一柄雪亮匕首,滴滴鲜血顺着刀锋流淌,在她脚下倒着一具头戴金盔臂刺血鹰的男子尸体。这男子便是想要保护宇文承祥的军汉,结果自己先送了命。

这种斗室之内厮杀,最适合步离发挥本领。除去那名掌柜之外,已经有两名骁果死在她刀下。除非是六、七个人一起赶来,否则根本挡不住她。可这一火官兵仓促应战,又对上一心要杀人立威的小门神,又能分出几个人去保护别人?

宇文承祥不敢错开眼睛,生怕眨眼之间,就被这胡姬一刀割断喉咙。虽说宇文家武将家风,宇文承祥自幼也练就一身武艺,可是其性情终究是纨绔而非武人。其勇气仅在恃强凌弱时才能体现,一旦遇到劲敌,尤其是分生死的时候,便原形毕露。

手紧按着刀柄咬牙切齿模样狰狞,拼命做出一副凶悍样子,偏生就是不敢上前厮杀,反倒是维持着这副模样缓步后退。步离紧盯着宇文承祥,并没有急着动手追击。她嘴上不说心里清楚,外面必然有埋伏。自己一行人寡不敌众,硬拼难免吃亏。再说乐郎君不在,就算自己这些人能够突围,也不能弃他而去。是以硬拼不是办法。

玄甲骑的人不会任人宰割更不会委屈求活,不管面临何等困境,都要豁出性命厮杀,舍死求生以性命为彩头,为自己闯出一条活路。哪怕明知寡不敌众,也会抢先出手杀人。等到动手开打之后,再靠着武艺本领,寻一条破网突围的路也就是了。

步离平日寡言少语,心里则亮如明灯。知道眼下不能力敌只好智取,几人性命都在这为首恶人身上。只要抓了他,哪怕对方有再多人马都不必怕。可是宇文承祥的手段也超出步离想象,还没等自己动手,就被他察觉。

眼看宇文承祥要逃,她自然不能放过,只是又不能追得太冒失。眼看承祥已经距离门口越来越近,步离足尖点地飞身而起,却不是直取承祥,而是冲向一旁的墙壁,就在身体即将撞上墙壁的刹那忽然扭身变向,双足在墙上用力一蹬!

伴随着一声闷响,她娇小的身躯已经冲向邸店木梁,随后故技重施再次变向腾跃。人如同一枚弹丸一般,来回蹿跳,看得人眼花缭乱。

宇文承祥从方才就紧盯着步离不放,此时见她这番动作,只觉得头晕目眩阵阵恶心,不知该如何招架。就在此时,步离身形猛地从上方落下,如同雄鹰搏兔一般,直奔承祥扑击而下!承祥此时才知步离的心思,再想躲避已然难如登天。

眼看这一击势在必得,步离的匕首即将抵住承祥脖颈。可就在此时,一条绳索如同出海怒蛟一般,自门外飞入厅堂。绳套顶端拴有活结,挽成个索套。这甩索套之人目力、腕力、准头均为当世一流,索套正好套住承祥双肩,随后用力向后一拉!

此人膂力惊人,承祥一身甲胄加上自身,几百斤的分量在对方面前宛如童稚!随手一拉人便被拖拽着向后疾飞!在承祥的连声惊叫中,人已经被拖到邸店门外。经过门槛时后腰在门槛上着实撞了一下,只听一声闷响,门槛被生生撞断,承祥也疼得惨叫连声!

这一下宇文承祥受伤不轻,光是腰上那一撞,只怕日后他再想追逐美人,就得先问问自己身体能否承受。可是随着这及时拖拽,他也成功避开了步离志在必得的一击!

一个巨大的影像倒映入邸店之内,就连阳光都被其遮住大半。来人声音并不甚大,可是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只听一声长兵击地声响起,紧接着就是一声断喝:“都住手!”

步离一刀走空心知不妙,身形向后倒退。韩约这时已经将最后一名对手撞得吐血飞出,手中盾牌朝地上一戳,随后抬头打量来人。

只见一个高大健硕的军汉堵在门口,其头上也带着骁果军的金盔,身上却着一件黑色战甲,初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像是徐乐。还没看清来人五官,便觉得一股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这并非是来人有意卖弄什么,而是超等斗将遭遇之后,一种本能的反应。

韩约原本准备飞扑而出的身形,因此生生停顿,开口喝问道:“来者何人?”

来人冷哼一声:“某,宇文承基是也!”

第六百四十三章 屠龙(八)

城中空场之上,两条大汉你来我往,各自施展本领,试图将对手掼倒在地。围观军汉初时还会大声吆喝喝彩,这时却已经哑口无言,全都大瞪着眼睛,注意着这场比武。

倒不是他们觉得这场打斗不够精彩,而是太过精彩让他们不敢发出动静。生怕打扰场上两人,若是因此影响了比斗,不说袍泽不肯相让,就是自己也饶不了自己。这些骁果军被杨广倚为臂膀,养得骄悍成性无法无天。平日里便是军将发话,他们也难以保持体统,少不得说怪话吹口哨,至于惹是生非打架斗殴就更是家常便饭。尤其军汉好武,哪怕是有人持棍棒警戒,也没法让他们在看比武的时候不发出声音。今日这等情形,实在是出人意料。究其原因,实在是比斗双方技艺委实太过出色。哪怕是这些素来自夸勇力的骁果军,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本领天下少有。身为武人,此时要么是借机偷学,要么也是握拳鼓劲,谁也不敢胡乱行事闹出动静,坏了大家的兴致。早在徐乐等人动身离开长安之前,李世民就不止一次提过江都城内“马上承基、马下六郎”的名字。肉飞仙沈光虽然手段了得,但是由于是天子近侍,极少上阵厮杀。论及名望,反倒不如宇文承基、来整这些沙场斗将来得响亮。骁果军中既包括十六卫残存精锐,又有自江南鹰扬中精选健儿,乃是当今天下第一等强军,军中技击健儿无数。能在这种军伍中以武勇成名,乃至领袖群雄,其手段不问可知。固然不能因鱼俱罗年事已高,就看轻这位无敌老将的本领。可是平心而论,自古来长江后浪推前浪,人老不以筋骨为能,不管是比拼马上本领还是步下手段,鱼俱罗确实未必能胜过江都城内这些后起之秀。徐乐与来整刚一交手便可以断定,此人的艺业、膂力都较韩约为强。即便韩约未曾在鹦鹉洲上受刑,也不是这来家六郎敌手。这倒也没什么奇怪处,偌大天下万千豪杰,总会出现几位身怀绝技的英雄。不管韩约还是自己,在人生路上都会遇到不相上下甚至胜出一筹的对头,只要咬紧牙关把他们踩在脚下也就是了。所谓超等斗将,不光是武艺、气力的要求,更要磨练出这么一份不服输的心性,否则任是本领再如何了得,也成不了大事。

他和来整比斗的依旧是角抵,这是军中惯用的搏戏手段,不管南北全都通用。徐乐也和之前那些军汉一样,脱去上衣,与来整赤膊相较。徐乐的体型并不算特别壮硕,但也不至于单薄,而是标准斗将体魄,虎背狼腰体态适中,既不会过于瘦弱以至缺乏力量,也不会太过肥胖臃肿动作不灵。那一身肌肉并不比来整逊色,同样充满力量与美感。可是单纯从体态比较上,徐乐依旧吃亏。来整那远胜常人的身体,比徐乐高出一头也阔出一臂,看上去足够把徐乐装在自己体内。两人此时比并的角抵之术固然受技巧高低影响,可是最主要决胜因素还是气力与体魄。毕竟角抵流传多年,所有招数都为人所知,只要稍微用心,几年就可以掌握足够的技巧。最终决定胜负的,还是谁力气大,谁的身体壮。来整这种体态,在力量比斗中先天就占有优势。如果以武艺论,他未必赶得上沈光。可是如果单纯比并角抵,沈光则不是他对手,原因就在于力气以及体魄方面的差距。别看来整生得一副粗人面孔,看上去像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实际上作为荣国公子弟,少年时便参与军事的来六郎,自然不会太过愚蠢。至少在武艺方面,他绝不会犯糊涂。他之所以选择投矛、角抵作为比并,就在于这两宗本事他练得最熟,也是对徐乐最为不利。他私下了解过,知道徐乐的出身履历,也知他的本事长处。据他所知,徐乐的本事大半都在马上。就像宇文家那个马上承基一样,如果有战马长兵宝甲在手,天下根本没几个人可以拦得住他。可是一旦丢弃了脚力步战,这身本事总要打几分折扣。而且神武乐郎君几次大战,都未曾表现出惊人的膂力,依来整看来,这个人多半乃是斗将中巧将巅峰人物。这种巧将大多出自世袭将门,脑筋灵活武艺精熟,更有几手祖上传下来的独门绝技。与他们比斗招数,多半就要吃亏。大名鼎鼎的鱼俱罗,据说就是死在对方某一记绝招之下。只不过江都距离战场太远,消息往来不便多有讹误,来整所能了解到的就只有这些。自家事自家知,来整虽然傲气,但也知道自己的本事高低。他从小学的都是直来直去战阵本事,不以招数巧变为能。如果和鱼俱罗比斗招数,哪怕对方老迈年高自己也没有胜算。但若是纯粹斗力,自己则稳操胜券。来家两代为将,在军中也见多了善于巧变的豪杰。这种人若是打得顺手,往往能以弱胜强甚至打得成名上将无力招架。可是只要让他们无从施展自己的本事,其便会手忙脚乱,一身武技也会削弱大半。

掷矛、角抵对于技巧的需求最低,也最不利于巧将发挥,哪怕徐乐有再多绝招,比并这两项时也只能乖乖的以力相搏。说到比并气力,来六郎又怕过谁?骁果军内部也有山头,作为关中军汉首领的“马上承基”和江淮子弟魁首“步下六郎”难免要分个高下。来整承认,宇文承基马术长兵乃至招数、气力都不在自己之下,甚至略有胜之。可若是比较投矛、角抵,承基就毫无胜算。徐乐再怎么了得,又能强到哪里去?在看到徐乐模样之后,来整更是认为自己的估算无错。眼前徐乐虽然拥有斗将的体魄以及气度,但是他实在太像沈光。肉飞仙的本事来整自然佩服,不过他也相信,在气力上沈光绝不是自己对手。这种侠少似的武人,或有一身高明艺业,可就像是水月镜花一般根基不牢,比斗力量注定吃亏。

是以他一见徐乐便二话不说主动邀战,等徐乐脱去外衣后,更是如同猛虎扑羊一般,向徐乐冲去!试图先声夺人,一出手就把这新近成名的少年斗将打翻在地。外面这些围观军汉乃是为了看热闹,也是为了出自己一口闷气,免得世人只知神武乐郎君,小看了大隋军中豪杰,来整是肩负着更为重要的使命。从他在此比武博戏到此时与徐乐交手,背后关系都不是一场比武胜负那么简单。事实上如果是单纯的比武斗气,荣国公又怎会默许儿子如此胡闹?怕不是早就出手干预了。事实上之所以能在江都城内闹出这场把戏,背后不知有多少人出手推动。虽说在比武中不会杀伤彼此性命,可是这场比斗的结果,却可能关系着成千上万人的生死,甚至是骁果军未来的前程。是以他出手未曾留情,上来便是霹雳雷霆般的猛击。来整双手如同铁钩一般,抓住徐乐的肩头随后猛然发力,试图一击就让对手失去反抗之力。但是紧接着,他便觉得情况不对。徐乐的身躯刹那间变得硬如钢铁。饶是来整多年苦练的指力,也没法损伤其分毫,反倒是自己的手指隐隐作痛。同时还能感受到徐乐体内生出一股抗力,试图将自己的手指撞开。就在来整一愣之时,徐乐的双手也同样呈虎爪之形,牢牢锁住来整肩头,随即运起力气!来整心知自己这次走了眼,对面的小白脸竟然同样是精通角抵之人,而且气力并不在自己之下。单是这一抓,便让自己痛彻心肺乃至眼前发黑,上一次让自己如此难受的,还是那位宿敌宇文承基。如此看来,徐乐的力气并不比宇文承基弱,对于角抵的了解,也不比宇文承基为差。不过仅凭如此手段就想胜过自己,就未免太过儿戏,步下六郎能在骁果军成名,又岂是侥幸?宇文承基本领再好,与自己比拼角抵也占不到上风!来整一声低吼,同样运起气力双肩抖动,试图把徐乐甩出!两人所用的手法以及拆解手段如出一辙,眨眼之间身形错动,各自退开两步,方才这一记拼了个平手,谁也未曾占到先手。两人身形转动互相对视,彼此都知道遇到个中行家不敢大意。双方对转两圈之后,来整身形略略一低,随后一声大吼,人如同蛮牛一般朝着徐乐冲来,所取正是徐乐的腰腹,想要靠着身躯长大之便,把徐乐惯出去。徐乐却是借力使力,顺着来整的力气顺水行舟,不容来整力气用实,便抢先翻过去落在来整身后,抬腿踢向来整腿窝!兔起鹘落,人影晃动,眨眼之间两人已经交手数招。二人的角抵技艺都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不管是招数还是技巧乃至诡计,都无从奏效,最终还得回到实打实的力气比拼上。来整整个人如同一头发怒的公牛,边低吼着边向徐乐冲去,抓、踢、撞、摔……各色手段层出不穷,徐乐则以同样的手段还以颜色。两人的技艺不分高下,力气也难分强弱,来整这魁梧身形竟然在搏斗中占不到半点便宜。来整这时已经发了性,于胜负以及背后关系都顾虑不到,只想要痛快地大战一场。乃至绞、缠、折等危险手段,也施展出来。对面徐乐同样也是如此,事实上他比来整更为兴奋。身为斗将,他最大的喜好就是与人比武较量。晋阳军中虽然军将众多,可是没一个堪可为敌。出访江都,就盼着和骁果军中豪杰较量几个回合。之前在鹦鹉洲虽然和沈光大战一场,可还是没能尽兴。能和来整这种猛士角抵,对徐乐来说,便是人生第一等幸事。边与来整较量,心中边盘算着:马上承基本领如何?又不知是否有机会,与他见个高下。

第六百四十四章 屠龙(九)

“这便是乐郎君伴当的手段?”

望着厅堂内那一火骁果军的尸体,宇文承基面无表情,语气中也听不出半点怒意。好像死的人和他并无关系,这个问题也就是随口问问,并没有问罪之意。他的相貌和宇文承祥有几分相似,比较起来比宇文承祥更为英俊,尤其是眉宇间没有那股子阴鹫气息。只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宇文承基就比承祥更容易亲近,如果说承祥是让人一看就心生厌恶想要远离,承基便是望而生畏,让人想要远远逃离。两兄弟算得上殊途同归,谁也不比谁强多少。承基的相貌固然英俊,可是眼神太过冰冷,再配上一张如同万年冷凝不化冰一般的刻板面孔,就让整个人显得冷漠且不近人情。和宇文承祥不同,后者需要靠着一身盔甲兵器以及部下兵士彰显威风,承基只一人一槊立在那里,便有一股杀气弥漫,让人心生畏惧。这种杀气即便是普通百姓也能感受得到,并且心生惧意。韩家兄弟以及步离都是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人,对于这种杀气自然感应更强,也更能感受到眼前之人的可怕。即便是面对鱼俱罗的时候,都不曾感受到如此强大的压力。乃至步离的巴掌小脸紧绷,眼神中更是流露过刹那的惊慌。她能感受到面前之人的强大,这种强大甚至让她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下意识地想要逃得远远的。此人很厉害,本领只怕并不在乐郎君之下。虽说两人一样傲慢,也一样能给人巨大压力。可是步离能从徐乐的眼神里看到友善、热情乃至悲天悯人,从面前男子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一种冷漠。在此人眼中,地上这些尸体未必能算作人,或许在他看来,这些只是犬羊一般的牲畜而已。步离并不怕死,她只怕自己死的时候,徐乐不在身边。按说以她的本事,如果现在飞身而出逃之夭夭留下韩家兄弟垫背未尝逃不掉,但是她又不可能扔下他们自己独自逃生,哪怕徐乐不会因此见责,步离也不至于如此凉薄。她吞了口唾沫,脚下轻轻移动,试图找到个最理想的角度,给来人喉咙上开个口子。大不了就来个同归于尽,只要能护住其他人,自己死也认了。韩约则挡在了步离前面,以高大如山的身躯以及大盾遮护住步离的身形。自己从小就被当作徐乐助手培养,既然徐乐不在,自己就得顶在前面。韩约向前半步,冷哼一声:“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擅自攻杀使者,这便是大隋朝廷的手段?”

“这些人并非大隋官军,不过是穿戴了骁果衣甲而已。他们做了什么和朝廷并无牵扯,我也没想为这些鼠辈出头。他们主动上门撩拨,被杀只怪自己艺业不精,与旁人无涉。宇文承祥虽然是某本家兄弟,但是其言行不端败坏宇文家名,理应受家法处置。你们就算杀了他,某也不会多说半句,更不会为他出头。是以这些事你们不必放在心上,也没必要对某分说。“听他言语,似乎根本没把之前发生的一切放在心里,再配上他那冷漠的语气,倒是让这番话颇有几分可信。可是韩约等人毕竟不是三岁孩童,自然知道宇文承基话里有话,这番话冠冕堂皇,必然是藏着其他后招。果然只听其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久闻神武乐郎君艺业惊人,就连大名鼎鼎的重瞳无敌鱼俱罗,都死在他的手里。身为斗将,遇到这等豪杰自然不能交臂失之,某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和乐郎君比并几合,领教下这位李家第一斗将的手段。如今他既然不在,你们几位倒是可以逃过一劫。某不想落个以强欺弱的名号让人耻笑,不若你们交出兵刃,在此等候乐郎君回来。在某和徐乐分出胜负之前,你们的安危由某家负责。“韩约面色一寒,宇文承基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把自己这一行人缴械软禁,把大家作为人质向徐乐发起挑战。韩约在神武也是侠少之属,对于各种江湖手段心知肚明,也早就见过了那些鬼祟伎俩,对于宇文承基的布置并没觉得有多奇怪。可是对方的态度,分明是把自己这一行人当成蝼蚁,随口吩咐就要自己接受,未免也太过小看天下英雄?若是自己真的依对方所言,整个玄甲骑都会丢光脸面,传扬开去还有什么面目见人?不光是自己丢人,就是徐乐的连面也会受损。韩约宁可自己丢掉性命,也不能让徐乐失去面子。明知承基不是等闲之辈,此时为了维护名誉,也只能舍命一战。他将手中大盾重重一戳,空气中飘起点点尘土。韩约厉喝一声:“多谢好意!不过玄甲骑的兵器不是那么好拿的,想要我们交出军刃倒也不难,只要手底下有真才实学,慢说是兵器,就连性命也可拿去!可若是自家手段不精,地上这些尸体便是榜样!“宇文承基冷笑一声,黑漆马槊轻轻转动,从竖握变成横持。“不愧是能为李家打下一片基业的精锐,果然有几分精兵气度,单是这份胆气足以让人钦佩。某生来最重英雄豪杰,虽说你们只是伴当,但是既有好汉胆魄,我便把你们当成豪杰看待。你们三个或联手或单打独斗,只要能胜过某一招半式,这江都城内便可肆意横行,某担保没人敢伤尔等分毫。可若是你们败了……“他刚刚说到这里,步离的身形已经开始动作。从宇文承基进入厅堂开始,她便在寻找机会出手。宇文承基说些什么,她根本没在意,只盯着宇文承基的眼睛不放。眼见此时宇文承基分神,她二话不说立刻出手,匕首直取咽喉。宇文承基仿佛对这一切未曾发觉,两眼紧盯着韩家兄弟,直到步离的匕首即将刺中的刹那他的脚步才微微一动。一步之间匕首已然走空,手中马槊轻轻一捣,槊柄正中步离右臂。当啷一声,匕首落地,步离的身形倒飞而出。落地之后的小狼女饶是咬牙死撑,小脸依旧难掩苦楚之色。右臂软塌塌地垂下抬不起来,不问可知方才这一击之下,她的手臂已经断折。那对匕首都已经落地,她的左手死死攥住右臂,身体轻微颤抖紧咬牙关,两眼瞪着宇文承基,几乎要喷出火来。除了当初与徐乐交手以外,步离还从未在一招之间就吃这样大亏。玄甲骑自成立以来所战必胜,步离追随在徐乐身边,更是等于有神佛护持,再不曾吃过苦头。是以她胆子越来越大,出手也越来越迅捷。没想到今天撞到铁板,一招之下被宇文承基所伤,心中既气又恨却又无力报仇,只觉得火撞顶梁,咬牙切齿死死瞪着承基不放,恨不得找个机会再次向前,哪怕是用牙齿咬,也要生生咬死这个对头。邸店厅堂内,此时已然乱作一团。别看宇文承基嘴上说得像是比武,韩家兄弟都明白,这种情况和沙场争斗没什么区别。稍有退让,就可能赔上性命,根本不可能像比武一样遵奉什么规矩。就在步离出手的同时,两兄弟也同时发动。韩约脚下不停,如同奔牛一般,合身向宇文承基撞过去,同时左臂上盘绕的郁垒猛地甩出,铁链挂动风声,在空中甩出个弧线,直取承基后脑。小六在刚才便趁着空档,将两支箭插在面前,口内衔了一支再加上弓上那支,前后合计四支雕翎。眼看步离动手,他这边也随之行动。随着一声弓弦响,第一支箭射出,直取承基咽喉。紧接着面前两支箭次第射出,分取前胸、小腹,最后则是口内所衔的箭矢化作一道流星,直奔承基胸膛而去。四支箭虽然射出速度有前有后,可是等到了承基面前时已经己胡算是同时飞至不分先后,本领稍弱些的军将连看清箭矢来路都不容易,更别说躲避二字。三人别看没专门操练过分进合击之术,可是毕竟并肩作战多时,彼此之间早有默契。一人行动,另外两人便知道如何配合。随着步离动手,另外两人立刻跟上,彼此之间配合娴熟,哪怕是成名斗将,也很难应付这种突如其来的攻击。可是宇文承基却并未露出慌张之色,只是将头一甩避开射向咽喉的箭矢。随后步下一动,另外两箭走空,伸左手向前一探,便将射向自己胸膛的箭抓在手里。右手马槊向后一挑,只听一声金铁交鸣声传来,二尺长的槊锋正中“郁垒”铁盾。那面原本砸向承基后脑的盾牌受力变向,转而朝着韩约飞过去。此时韩约的人也即将冲到承基面前,承基将左手箭簇一丢,双手握槊以槊做棒,槊钻朝着盾牌下端一记“枯树盘根”!只听一声闷响,韩约那原本势如破竹的冲击势头受这一击之力生生中断,承基与他的身形同时倒退半步。

宇文承基一声冷哼:“好个小门神,再来!”

“再来便再来!”韩约一声怒喝,再次向承基猛扑而去,承基则吐气开声,一声大喝声中,槊钻与盾面再次相撞,发出一声闷响,震得人头晕目眩气血翻腾。盾牌背后的韩约,面色一红随后一白,宇文承基的脸上也微微一阵变色!

第六百四十五章 屠龙(十)

“去!”一声大喝在交缠的两人中响起,伴随着这一声断喝,只见一条伟岸的身躯如同泰山倾颓般摔倒在地,压抑许久的人群发出一阵阵喧哗。围观的军汉这时已经顾不上自己的立场以及彼此身份,不由自主地为赢家高声喝彩。

“乐郎君好手段!”

“好个神武徐乐!果然有本事!”

“六郎败了!”类似这样的喝彩声此起彼伏,其中尤其以之前对徐乐多有贬损那个粗喉咙的嗓门最为宏亮。骁果军到底不是其他军伍可比,整个队伍平日被杨广视为心头肉,对他们多有照拂言听计从,便也把这支军队养得骄纵起来。对于军法之类的事不曾放在心上,行事也远较其他队伍张狂。哪怕彼此立场敌对,哪怕这里面牵扯到乱臣贼子,这帮人也根本不在意。再说这场比武也确实精彩,哪怕是这些身怀绝技的豪杰,也从未见过这等高明的角抵之术。两人一个是自幼练就的关中路数,另一个则精通江淮本地的角抵绝学。两人代表了当下角抵之术的最高造诣,也有资格称为本地角抵术的代表。彼此之间,都能施展出对方未曾见识过的绝技,胜负往往只在一线。可是每到关键时刻,另一方便能能施展出同样高明的招数予以化解。是以到了最后时刻,大家都放弃了章法,成了气力之间的较量。来整身大力不亏,体态上又占尽便宜,怎么看在斗力方面也足以凌驾徐乐之上。他之所以选择掷矛、角抵决胜,也是为了这方面的考量。但是没想到徐乐的气力竟然比自己只大不小,在斗力方面,来整竟然占不到半点便宜。就连那长大的身躯都没办法占到优势,使出全力也只能勉强维持个不败。两人你来我往十数遭,谁也没能占到上风,来整心中已然觉得不妙。徒手角抵相对安全,除非使出“绞首”这类禁招,否则不会造成人命伤亡。来整固然不想杀死徐乐,他也看得出,徐乐并没有取自己性命的意思。事实上两人虽然都想胜过对方,但是谁都没有对对手生出杀心,反倒是都觉得对方颇为顺眼。来整性格豪爽,又是标准的武夫脾性,对于本领出色的斗将,天生就觉得亲近。再者徐乐的身份特殊,在得到天子明确旨意以前,他不想对这么个好汉下毒手。反过来徐乐也是一样,他同样敬佩有本事的豪杰,否则也不会和沈光结交。再者来整的身形相貌以及打斗特点,都和韩约有几分相似。与他角抵之时,徐乐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在少年在徐家闾时,与韩约角抵为戏的情景。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对来整生出杀心?两人都不想下毒手,彼此之间最多是打个筋断骨折不会丧命。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种比武就没有什么凶险,事实上对两人来说他,宁可自己死掉,也不愿输掉这场比武。他们都很清楚,这场比武背后所关系的事,远比比武本身来得严重。徐乐代表玄甲骑,更是代表如今占据长安的唐国公李家。反过来,来整不单是荣国公之子、天子宠臣,更是骁果军中江淮子弟的代表人物。如果他狼狈落败,整个江淮骁果军将都会面上无关。不光是来家父子所谋不成,就是军中江淮子弟的日子都不好过。是以虽然这场打斗不会闹出人命,可是谁也不敢大意,更不会因为欣赏对方而手下留情。两大角抵高手全力出手,让所有军汉都看直了眼。毕竟骁果军中大部分军汉都是靠本领入选,对于强者更有认同感。看着彼此之间施展出各色技巧,情不自禁沉迷其中,渐渐忘了所属立场,只看到本事高低。大家紧握着拳头咬牙鼓劲,却连自己都说不清是站在哪一边。当徐乐终于把如同金刚一般的来整重重摔倒在地的刹那,围观军汉只觉得周身说不出的舒爽。就像是一口气喝了几碗烈酒,终于可以痛快地打个酒嗝!至于是否会因喝彩带来麻烦,又是否会惹来祸患,这时候谁还顾得上?徐乐看着这些军汉,脸上也露出了招牌般地微笑,并没有对士兵表现出敌意更没冲过去对来整赶尽杀绝。他这种表现,又为自己赢来了更多的彩声。徐乐心中不由感慨着:眼前这些骁果军和码头那些人不同,虽然他们穿着同样的甲胄,但是眼前这些骁果不光更招人喜欢,也更像个军伍样子。身为军汉理应如此,崇敬强者但又不会主动欺凌弱小。只要是有本领的真豪杰,不管其辅佐何人,都值得喝彩称赞。这样的军士才能称为真军伍,也只有这样的军伍,才有可能辅佐明主再造华夏。看来李渊的担心不无道理,哪怕杨广本人并非明君,手下有这么一支强兵,也足以让诸候侧目群雄束手。徐乐知道该怎么与这么一群人打交道,也更善于和这种军汉为伍。他此时表现得越是豁达爽利,就越容易获得军汉认可,是以哈哈大笑着朝四下看去,同时绷紧自己的肌肉,让那些坚硬如铁的肌肉映入军士眼中。军中以力为尊,这么一身气力和好身板,很多时候比财货又或者官位更容易得到士兵支持。

来整费力地自地上爬起,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看向徐乐的目光中也没了敌意,反倒是多了几分疑惑。徐乐看看他问道:“怎么?要不要再来比过?”

“乐郎君把某当成什么人了?来某不才,好歹也是自幼习武,自然知道这里面的好歹。方才那一下,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如何破解。再比下去也是一样,大家再斗十次,我也是有败无胜。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自讨没趣,没事被人当沙包摔打,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大人从小就告诉我,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赢得起更要输得起。输了就是输了,扭扭捏捏像个小娘一样不肯承认,又或者鼓弄唇舌推三阻四便不配称好汉。某输了自然就认,不是你的对手就不是你的对手。这些财货你只管拿去,俺来六认输了!“他最后一声乃是鼓足中气喊出,在场众人全都听得清楚。对于成名斗将而言,财货性命都不算什么,面皮荣誉则大过一切。很多时候宁可被人斩杀当场,也不会低头认输。来整能当场承认自己败北,这份勇气固然非常人所能及,其豁达心性就更让徐乐大为赞赏。看着他那张枣红面皮已经涨成酱紫,徐乐也知对方的心里并不好过。他为人素来傲气,若是有人欺到头上,哪怕拼掉性命也会和对方论个胜负高下。可反过来,猛虎不吃伏食。若是对手主动认输投诚,徐乐非但不会赶尽杀绝,反倒是会高抬贵手,给对方留足体面。此时眼看来整这般受窘,徐乐连忙大声道:“六郎客气了!胜败兵家常事,你我若是再斗一次,胜负还在两可之间。至于这些财货,不过是身外物,某要来作甚?不若散给在场各位袍泽,大家寻个地方吃酒岂不是好?“来整心知对方是为自己解嘲,连忙道:“乐郎君倒是个豪爽性子,你们这些杀才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快过来拿钱?大家斗长些良心,记得是谁给了你们这些钱财,要记得人家好处!“这些时日来整在这里比武博戏,钱财委实赢了不少。他分文未取,全都堆在空地上,在场军将虽然不缺赏赐,可是能得一笔意外之财谁也不会拒绝。众人兴高采烈向前,或捧钱铢或拿锦缎,人人脸上都满是笑容。来整却不理会他们,而是来到徐乐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徐乐只当来整想要偷袭,手臂发力,就待把对方的身形甩将出去。却听来整说道:“乐郎君莫理会这帮杀才,你我借一步说话。你跟我讲讲看,方才那一招你是怎么做到的?又是怎么把我摔出去的?我到现在都没闹明白,刚才那下我怎么就输了?“徐乐这才恍然,自己错怪了好人。再看来整的眼神中满是真诚,显然这番话发自肺腑并未作假,心中惊讶之余又有些觉得好笑。自入江都以来,每一步都被人算计,乃至这场比斗本身,就是算计的一部分。加上对江都本地情形不了解,哪怕是徐乐也不免犯了先入为主的毛病,认定来整与幕后主使之人沆瀣一气,共同设计布局,又或者是个心思阴沉之人。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来整也不过是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后生。那刻意留起的一副虬髯,恰好说明了主人的幼稚怯懦。若当真是阴险小人,自有无数手段收服部下,犯不上用这种浅薄手段。这位来家六郎虽然武艺高强又有着丰富战阵经验,可是心性上却是个大男孩。说到底,荣国公来护儿也不过是新近崛起的武将,缺乏那些传统世家门阀的底蕴。就连自家子弟的栽培上,也还是按着斗将培养,并未教授其阴谋诡计等鬼祟伎俩。这也导致来整的心智并不像其他世家子弟那般成熟,反倒是保持着赤子情怀,很多时候更是单纯的令人感到好笑。不过徐乐并没有嘲笑来整的意思,见过了世家豪门的丑恶嘴脸后,他反倒越发认识到来整这种人的可爱之处。眼看他那充满真诚的眸子,徐乐再次笑了起来,这次笑得更为欢畅。

第六百四十六章 屠龙(十一)

江都街道上,已经穿戴整齐的来整拉着徐乐急急而行。那些军汉都忙着分财货,未曾注意到两人是几时离开。来整心性单纯,又出身国公门庭,对于些许财货根本看不入眼,他所关心的只有一条:自己到底是败在哪招之下,又有什么办法破解?对来整来说,这手绝招的价值远在金银财宝之上,自己不但要学会,更不能让其他人听到。是以拉扯着徐乐向外就走,边走边说道:“如今江都城里,最值钱的东西并非锦缎珠宝,更不是宝马小娘,而是好酒!虽说江南也有佳酿,可是如今道路不通,城里又是这么一副模样,连粮食都越来越少更别提好酒。城里的酒肆多半都不能开张,就算开门做生意那些,也都是卖些糊弄人的村酿,根本不能入口!我知道哪里有好酒,也能买得到。乐郎君只要把那手本事教我,我包你喝个痛快!“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徐乐越发觉得亲切。少年人理应是他这副模样才对,尤其武人更是如此。临阵厮杀时胆大敢斗,平日里心性淳朴想什么就说什么,更没有那么多算计,只想着酒肉武艺,这样的武人才符合徐乐心中对军将定义。身为一军之主,战时用计无可厚非,但是平日里与人相处便应该坦诚相待,否则便不值得深交。来整这等淳朴心性正对徐乐心思,他也愿意与其来往。因此他脚下不停,随着来整前行,边走边说起自己方才角抵时取胜的诀窍所在。讲解过后还不忘说上一句:“你若是有个韩大那样的伴当,便也会练成这么一手本事。”肯在来整面前提及韩约等伙伴,便是把来整当成自己人看待的表示。来整虽然没弄明白徐乐话语里的意思,但也能感受到其中善意,笑道:“怪不得这手本事我没见过,原来是乐郎君自创的。败在这等绝招之下,某家心服口服!“徐乐、韩约乃是从小玩到大的总角之交,在徐家闾习武之时,自然少不了相扑角抵为戏。童年时徐乐武艺未成,虽然有一身气力,可身形终究逊色于韩约。两人相斗,他总是因体魄不及吃亏落败。两兄弟不至于因此坏了交请,不过徐乐乃是不肯认输的性格,自然不会甘心败北,便一直想着反败为胜。他一身武艺高明,头脑更是好用,日久天长真就让他琢磨出几招专门对付韩约这种高大有力之人的角抵绝招。这些招数世间未有,天下除了徐乐再没人会,只要在恰当时机使出来,必然可以反败为胜把韩约摔倒在地。再后来两人年岁渐大徐乐本领练成,角抵的次数固然少了,就算比起来,韩约也没法再像少年时一样靠身高体壮获胜。徐乐这些绝招,也就当成童年玩耍嬉闹的手段,会自然是会,但是没了施展的机会。没想到今日在江都城遇到来整这么个劲敌,往来几遭之后,徐乐发现此人不易对付,不管是比力气还是使用常规招数都不容易获胜,于是便想起了当年的那些招式。来整手段虽然厉害,可是徐乐同样了得,那几手绝技又是自徐敢传授的角抵招数中演化而来,威力非同一般。当日能把韩约摔得东倒西歪,来整自然也讨不得好处。武人素来有拳打不识之说,生僻招数第一次使用总是有类似于奇兵的效果,再加上足够大的力气,来整落败也是情理之事。

等到听了徐乐讲述前因后果,来整并未发怒,反倒是开怀大笑,为自己又学到了几手本领欢喜。又对徐乐口中的韩约来了兴趣。

“骁果军中有不少力士,可是说到身形和我相若的也没几个。听乐郎君说,这小门神和我身形相若,也是个有力好汉,不妨一起来喝几杯,大家交个朋友岂不是好?”徐乐看他神色,便知其不是说谎,更不是居心叵测。在来整眼中大家各为其主并无甚要紧,或者说他根本想不到这里面的关系。他所在意的只是对方是否是个好汉,又是否可以结交,其他的都没什么关系。这种人最好相处,也最适合成为朋友。甚至和沈光相比,来整反倒是更对徐乐胃口。因此对于来整的邀请,徐乐并未拒绝:“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先到邸店把韩大叫上,一起吃上几杯!”

来整闻言大喜,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模样:“好啊,方才咱们拳脚上未能分出高下,就在饮酒上比个高低!”

邸店内。小盾“郁垒”的铁链断裂,盾牌带着半截铁链落在地上,上面满是血污。那面自谢家部曲手中缴获而来的盾牌已然碎裂,一如它此时的主人。韩约依旧紧握着大盾,身体保持着冲锋的姿势,如同一座巍峨山岳般屹立不倒,仿佛未受什么影响。

可是他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嘴角、鼻下都有鲜血淌出,不管他怎么擦血依旧还在。其粗壮如梁木的臂膀已然微微颤抖,饶是他再如何努力控制,也无从遮掩窘态。在他对面的宇文承基手持马槊,双足分开马步稳牢。额头上虽然也满是汗珠面颊也微有红晕,可是呼吸平稳悠长气定神闲,身上衣甲不乱。和韩约的狼狈模样相比,双方强弱立判,胜负不问可知。这一场打斗算不上公平。韩约身上的伤势未复,加上一路舟车劳顿还没来得及休息,一身本领最多只能发挥出一半。对付普通的军将尚可,和承基这种头等斗将厮杀自然不敌。韩约也非无知蛮徒,知道这不是逞强之时,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智取。与承基连续对拼几记之后便改变战术,从硬拼变成了游斗。韩约的经验见识并未因伤势受损,能看出对手的弱点所在。宇文承基手中马槊乃是长兵,在厅堂这种狭窄环境内并不利于施展。稍不留神就可能被梁木或是家具挡住,使不出应有招数。这种性命相搏的场合容不得半点失误,失手一次就可能丢掉性命。依靠游斗手段,限制承基长兵发挥,乃是最妥善的应对。但是承基的一身武艺之强临机反应之快,让韩约的打算落空。长达丈二的马槊本是骑将驰骋沙场冲阵杀人的利器,在步下施展就颇有些不便,更别说在房间内舞动。哪怕是一等斗将,在步战环节也往往会选择直刀作为兵器,就是为了便于发挥。没想到这等长兵在承基手中,却灵活如蛇,前后左右舞动如飞变化自如,根本不受地形限制。饶是韩约自幼在徐敢身边习武,见过许多名将手段,也从未遭遇过这种槊法。其原先的想法悉数落空,只能按着承基选的战术,放弃花俏招式,和承基比斗蛮力。重伤未愈之身,斗力当然吃亏。更何况手中的兵器也并不趁手,做代替之物应付寻常角色勉强尚可,和高手对敌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兵器更是重中之重。接连十余击下来,韩约的盾牌便被对手马槊击碎,其自身的伤势也发作起来,一口鲜血涌上喉咙,饶是韩约拼尽全力屏息,不让自己把血吐出,可是也终究没了再次交锋的气力。韩小六两眼含泪,手中短弓对准承基,可是双臂颤抖这一箭却怎么也射不出去。就像是之前徐乐与沈光交手一样,小六虽然有弓箭在手,却插不进手去。如今的情形和当时相差无几,承基的武艺实在太强,而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反应也极为迅速,小六的射术虽精,却根本伤不到这一级别的上将。方才几次放箭,非但没能帮上韩约的忙,反倒是添了麻烦。他也知道自己这点力量根本左右不了局面,这一箭是否射出都无关大局,因此只能拼命挽弓瞄准,却不敢射箭。步离则紧咬着下唇,两眼闪烁寒光死死盯着承基。她和小六脾性不同,不懂得什么叫认输。在她的世界里,无非只有生死而已。只要自己活着,就要找到机会杀死对手。

今日不敌便是明日,明着不敌便要暗算。总之只要能杀得了对方,什么手段都可以用。这是草原上生存下来的不二法则,她并不认为有何错处。

她已经看出来,自己一行三人联手也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不过打不赢不代表杀不了,哪怕同归于尽,自己也要拉着对方一起死!宇文承基并未理会小狼女与小六,双眼盯紧韩约:“你身上有伤,否则不至于如此不济。不过大家都是斗将,没必要自欺欺人。你就算神完气足,也不是我的对手,这句话你认还是不认?“韩约一语不发紧咬牙关,二目怒睁眼球充血。宇文承基继续说道:“你服或者不服都没什么用,我说的乃是事实。大家都是军汉,最基本的道理不用多说,自古以来强存弱死,你们既然败了,就只能听凭我发落。外面有数百兵马,他们现在杀进来,你们几个都得死。放下兵器随我走,我保证你们能活着看到徐乐。”

说话间他将马槊横在面前:“我不耐烦干等,何去何从一言而决!你们是想将来死在我手里,还是现在死在一群小卒手中,自己做决断吧。”厅堂内变得格外安静,宇文承基不说话,其他人也不会发出声音,房间内落针可闻。片刻之后,一声轻响传来,韩约手中的盾牌落地。

第六百四十七章 屠龙(十二)

邸店内,徐乐端详着“郁垒”盾牌边缘血迹以及从中断裂的铁链,再看看眼前一片狼藉,面色铁青一语不发。来整则来回走动,口内不住骂道:“直娘贼!好一群无法无天的直娘贼!居然连这等事都做得出来,当真是无法无天了!不成,这事不能就此罢休。乐郎君放心,咱们两个一见如故,我已经把你当作自己兄弟看。兄弟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这件事我知道是谁做的,这就去和他们理论!别的不提,先把你的人要出来再说!”

他说话间向外走了两步,忽然又想到什么转身回到徐乐身边,用手拍着胸膛道:“乐郎君可以在城里打听打听,来六郎绝不是敢做不敢认得孬种,此事若是我做的我肯定会认下。这次的事真的和我无关,咱是堂堂男子汉,绝不会用这种卑鄙手段和人为敌,乐郎君一定得相信我!”

徐乐点点头,随后问了一句:“六郎知道此事是谁做的?”

“这店乃是宇文家家仆开的,谁做的这事还不是明摆着?再说可着江都城,有胆量白日登门掳人,连使者面子都不给的,除了宇文家那一门混账,还会有谁?我敢打赌,来这抓人的,肯定是宇文家的部曲。他们仗着自家主人在朝为官,便也弄了骁果军的衣甲穿戴,打着官军旗号为非作歹。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的血鹰纹在右臂,我们则纹在左臂,别的没什么两样。”

徐乐没顾得上听来整后面言语,只是把宇文家三个字在脑海里反复想了几十次,整件事的脉络也大概理清。城门处那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以及自己和来整这场争斗,背后设计者多半就是宇文家。那商人把自己带到来整博戏的地方,挑起自己和对方的争端,其他人再趁机下手捉拿韩约等人。

军将大多是直性子,阴谋诡计并非所长,斗将由于勇武过人,就更喜欢用拳头而不是脑子解决问题。一般军将发现这一情况后,下意识地就会把来整当成仇人或是宇文家同党,接下来便是彼此之间的争斗。不管胜负如何,对于宇文家来说,都是有利无害的好事。

宇文家乃是关中军汉的代表,来家则是江淮子弟首领,两方算是隐约对立。即便没有公开翻脸,私下里暗斗一点都不少。来护儿年事已高,不管再怎么了得,于军汉之中的号召力都要打几分折扣。反倒是来六郎少年英武为人又豪爽,能得军汉拥戴。

杨广可以容忍军汉私下争斗,但绝不会允许骁果军大将之间互相杀戮。宇文承基最多是和来整比武,却不敢借这个由头杀伤人命。自己这个外来使节,无疑是一把现成快刀。

只要自己打杀来整,就能折断来护儿一条臂膀,同时也能让来自江淮的骁果军士气受损。反过来,若是来整杀了自己,对宇文家来讲也不是坏事。到时候把一个聚众私斗擅杀使臣的罪名扣在来整头上,一样能让来家承受巨大的压力。以杨广喜怒无常的性格,谁也说不准来家会遭遇何种制裁。

这宇文家的算盘打得果然精,只可惜他们不该把自己算计在内,更不该把韩约等人当作牺牲!只看满地血污,就知道当时的情形何等惨烈。虽说现场看不到尸体,但是徐乐断定,当时肯定有死伤,而且死伤还不少。

他相信自己的朋友个个身手了得,可是沙场无情,再怎么有能的上将,都不是不死之身。再说从结果看,显然还是韩约等人败北。谁又能保证在过程中,他们没人丧命又或者身受重伤。

徐乐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也知道既为武将就得随时做好战死准备,包括自己都不例外。可是一想到韩家兄弟以及步离可能面临杀身大祸,他依旧觉得如同乱刃穿心痛苦不已,怎么也无法释怀。

按他的想法,自然是奋起直刀杀个痛快。若是韩约等人有什么三长两短,便以百倍甚至千倍的人命来为他们报仇雪恨!可是他终究还有理智,知道此时不宜轻举妄动,自己的命可以不要,韩约等人的情况总得打听清楚。若是有人活着,也得先把活人救出来再作道理。

深吸一口气之后,徐乐对来整道:“六郎可否帮我个忙,打探一下我那几个伴当下落?”

“这有什么话说?咱们一见如故,这种小事自然包在我身上。乐郎君也不必太担心,依我看宇文家那帮混账也未必就敢杀人。只要你的部下还活着,我就能把他们救出来。大不了我就和宇文承基多打一次,打到他交出人为止。实在不行还能到圣人面前告状,只要圣人发话,不怕他宇文家不听!”

徐乐没再言语,来整也知此时不是闲谈的时侯,朝徐乐点了点头,随后大步流星冲出门外。眼看来整离开,徐乐又低头望了望手中盾牌,随后向后院住处走去。

这里并没有被洗劫,显然来人只是想要对付韩约等人,没有劫夺财货的意思。徐乐在意的也不是钱财,而是他放在行囊内的物件:林望三帮助备办的那一身夜行衣靠,外加沈光赠送的百宝囊。

作为长安游侠儿首领,沈光如今虽然追随杨广,可是并没有忘掉自己根本。百宝囊内诸般做没本钱生意所需之物应有尽有,不管报仇还是救人,都离不开这些东西。

徐乐相信来整的为人,但是也知道,这件事已经不是来整所能解决。作为军中大将,宇文家平日里也要卖来家几分面皮,若是些无关紧要小事,只要来整出面,哪怕是胡闹一通,宇文家也会卖放人情,反过来也是一般。可是这次宇文家分明是准备借刀杀人,不管计策成与不成,都不会轻易放人。天下事说到底只能靠己不能求人,自己只需要来整提供众人下落即可,其他的事还是要靠自己一身武艺一口宝刀去做!

过了不知多久,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只听那如同砸夯的声音,便知道来得乃是来整。随着房门声响,来整自外而入,一边擦着额头汗水一边骂道:“这班鸟人简直无法无天!居然敢抓使臣!乐郎君,你既然是使者,身上想必有信物。再说你和肉飞仙沈郎君乃是好友,他是圣人亲信,也能为你说话。你这就进宫找圣人去告状,让圣人下旨为你主持公道!砍了这帮混账东西的脑袋!”

徐乐并未行动,抬头看了一眼来整,见他满头大汗嘴唇干裂,便知这段时间其肯定是四处奔走甚至连水都没顾得上喝。两人相识不过片刻,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足见来整心性人品,值得自己深交。只可惜大家各为其主,且这个时候也容不得两人深交,哪怕心中再怎么感激,这时候也顾不上寒暄,直接问道:“六郎可曾打探出我那些伴当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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