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203章

作者:天使奥斯卡

大隋建立之后租庸调赋极重,对民力颇有损害,杨广登基后更是变本加厉敲骨吸髓聚敛天下财富,其手段之酷烈让百姓难以承受。大家心里已然对杨家有了极大仇恨,这时候再有这么一份檄文出现,足以激起百姓心中怒火。不管檄文里所说的内容是否为真又是否有据,百姓都会相信这上面的东西是真的,随之对杨广唾弃,李密便可达到目的。

本以为这份檄文只是在关中以及中原之地流传,没想到这么快已经到了江都。天下本就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这么一份檄文就更是催命符。按照徐乐想法,杨广看到这份檄文要么被气得暴跳如雷,要么被吓得魂飞魄散,没想到他居然能如此从容地对待,居然看得津津有味,现在还把文稿给自己看,这到底是何用心?

杨广此时已然开口说道:“这份檄文出自范阳人祖君彦之手,其父便是北齐那位盲相祖珽,曾在徐州大败过陈军,亦是与穆提婆等人共同构陷谗杀斛律明月的罪魁之一。待等大隋一统天下,祖君彦亦想入仕为官,然则父皇恶其父之过不肯用,祖某就只好待在家乡做他的名士。待等朕登基之后,念着他的才名,给他个检校宿城令做。本想是抬举着他,让他不至于游手好闲成个无用废人。没想到祖某非但不念着恩典,反倒认为自己大材小用,最后居然落草为寇,和瓦岗那些贼徒厮混一处。如今看来,这厮倒是有几分才学,只不过一个从贼小人也有面目指责朕的不是?”

他说话口音并非关中土音,而是一口吴侬软语,如同个地道的江南人士。

徐乐冷哼一声:“太上皇以瓦岗为贼寇,可是在这些人眼中,太上皇又何尝不是贼寇?”他将视线从文书上移开,直瞪着杨广,目光中并无畏惧,反倒满是怒意。

如今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案几,哪怕杨广身旁有什么厉害角色,又或者有什么机关埋伏。但是只要自己全力一击,想必都能把他的性命留下。既然如此,自己又何须惧怕?还不如索性把话说个清楚。

“天下太平未久,重又陷入战火之中,罪魁祸首为谁,我想太上皇心中自有分寸。百姓无法保全田土、亲人乃至自己的性命,又怎能要他们做守法良民?他们落草为寇,实乃走投无路,徐某虽与他们道不同,却也不会以一句贼寇,就把他们打发了,更不会看轻这些人。”

杨广的眼神中凶光重现,语气也带了几分寒意:“你可知,就凭你这句话,便该万剐凌迟?便是你父在朕的面前,也不敢如此无礼!”

徐乐面上反倒是露出一丝笑容,只不过这笑容透着傲慢与不屑,仿佛面前之人并非皇帝,而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无知妄人。至于杨广言语里的威胁之意,在徐乐看来似乎就是个笑话,只要对方真的下令动手,自己就先结果了他再说!

两人就这么互相对视着,谁的态度都没有松动,房间内重又陷入寂静之中。徐乐六识灵敏远胜常人,此时已经能感觉到,屏风后有了些许异动。有人悄悄拔出了短兵,也有人把劲弩上弦,显然也是等着杨广下旨,就立刻对自己发动攻势。

来吧,痛快大战一场又有何妨?反正来了江都便是做好冒险乃至送命的准备,只要在死前能轰轰烈烈大闹一场,再多杀几个隋家重臣大将,自己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徐乐周身的肌肉已然绷紧,整个人蓄势如弓,随时可以发出必杀一击。可是就在这时,杨广面上的怒意却陡然消融,眼神中的杀意为欣赏所取代,发出一阵由衷笑声:“哈哈哈,好个徐乐,敢在朕的面前如此放肆的,你还是第一个。不愧是老徐敢的孙儿,当真有你祖父的神韵!朕生平最喜英雄重豪杰,尤其是汉家英武少年,乃是这大隋天下最为贵重的宝物,岂能随意折损。若是为细故杀一豪杰,岂不是真应了逆贼的言语?朕方才乃是试你,如今看来李叔德倒是有几分眼力,这个使者选的不错!”

屏风后没了动静,徐乐却并未随着松懈。杨广态度变化的突兀,让他也摸不清根底。要知杨广能战胜杨勇,成功坐上帝王宝座,绝不是等闲之辈。虽然看上去他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但是论及心机权谋,依旧非常人所能及。若是因为他几句好言或是些许笑意就放松警惕,难免要受其暗算。

不过杨广的目光里那份欣赏乃至有些羡慕的神情,又确实不像是作伪。徐乐并非善于察言观色之人,可是身为上将,对于对手的一举一动都要仔细观察并作出预判,因此对于对手神色的掌握以及反应徐乐堪称行家里手,也不至于判断失误。就在他心中思忖之时,杨广继续说道:“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锦背裆。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你若是早几年出来闯荡,说不定便和逆贼王薄成了知己。”

杨广口中所念的,正是大业七年于山东长白山起兵反隋的“知世郎”王薄所作“无向辽东浪死歌”。王薄虽为布衣之身,背后也没有世家支持,但是依旧在山东打出偌大声势,兵势最盛时,部下达数万之众。后为张须陀所败大军溃散,王薄本人生死不知。论及谋反声势及影响,王薄并不能和杨玄感相提并论。可是这首无向辽东浪死歌流传甚广,哪怕远在神武的徐乐,也从那些边地侠少口中听过多次。

只不过王薄既为反贼,他所作的这首歌谣自然也是反词,朝堂官员不敢提及,否则难免惹祸上身。没想到杨广身为一国之君居然也知道这首歌词,还能记得滚瓜烂熟,倒是不知从何处习得,更不知道那些文武若是知道当做何想法。

徐乐并没回答杨广这个问题,而是冷眼看着杨广,等待他的下文。杨广则是以一副长辈口吻说道:“你等皆道天下疲敝民不聊生乃朕之所为,可是平心而论,如今天下变成这副模样,难道真是朕一人之过?这些盗贼,又是否真的是走投无路的百姓?你徐家也是世代戎马,你自己为李渊效力,所见所闻并非那些百姓能比,你来说说看,天下大乱干戈四起的罪魁是朕,还是那些世家名门?”

第六百六十四章 屠龙(二十九)

徐乐未曾想到,杨广居然会提出这个问题。自己阿爷在世时不止一次说过,徐家人不该屈身辱志成为世家走狗,言语间更是把天下世家都视作民贼看待,其中是否也包括晋阳李家在内则不得而知。

自五胡乱华开始,天下礼崩乐坏,人间几成森罗屠场。这句话并非单指人命轻如草芥,也指整个天下的秩序彻底失控,世上已经没了道理二字。天下名山大川,江河水泽乃至百姓田土,纷纷为世家门阀所攫取,从天下共有之物成了一家一姓私人财物。

乃至于文字、书籍以及武艺,也成了世家财富的一部分,非自家人不传。所谓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便是世家将学问化为自家私产的写照。就连如何穿戴如何烹制食物,都成了世家自己才知道的秘密,又何况其他。

以武艺论也是如此。天下将门世家各家都有自己独门绝技,非本家本姓又或是足以交托基业的心腹亲随不传。就算是徐家自己的吐纳方法,也一样是不传之秘,除了徐乐、韩约之外其他人也学不到。

即便是素来看不起世家,推崇人人如龙的徐家尚且如此,其他人家就更不必说,凡是以武艺军功建立家号成为世家的人家,或多或少都有些类似的绝技。哪怕后辈子孙不肖,难以学会这些本领或是导致艺业失传,也不会教给外姓之人,更不会在军中普及开来。这也是为什么徐卫身死徐敢携孙归隐之后,徐家的墙式骑阵乃至玄甲铁骑就此从隋军中消失的原因。

按照徐敢所说,世家对于天下的控制从东汉年间便已经开始,到了五胡乱华时候更是达到巅峰,乃至杨坚一统宇内也未能改变这一事实。天下的财富、田土乃至户口,大部分掌握在世家手中。朝廷所掌握的户口数字只是百姓实际数量的一部分,并不能窥见全豹。

很多时候大乱之后天下户口减半,并不是那些人真的死了那么多,而是被世家名门趁机吞并,从在籍之民变成了世家的私有财产。由世家举荐或是世家子弟担任的官员,亦是对家族的忠诚超过朝廷。家族越是庞大势力就越强,就连江左王谢这等落魄世家,还能在鹦鹉洲养一支私兵,又能有五牙战船,何况其他人?李渊起兵能如此顺利,固然得益于晋阳宫中积蓄的财货,与他北地世家之首的身份也脱不了关系。

比起世家的权势,更为可怕的是,这种世家拥有一切的观念已经进入人心。不少百姓对这种情况也认为天经地义,并不认为有什么错处。毕竟这个天下大部分文士、武将都出自世家,他们自然会捍卫自己的利益。这些人身居高位言语效力远胜常人,有他们摇旗呐喊,很多人便会盲从。

晋阳军中大部分军汉都是来自民间普通百姓,私下里骂自家主将又或是骂自己家乡官吏的事也不新鲜。可是并没有多少人会辱骂世家,最多也就是认为某个家族行事太过霸道有失仁义等等,只会把仇恨对准一个世家又或者世家里的某个人而不会对准世家这个整体。

自徐乐出世以来,能够明确憎恨天下所有世家,把世家视为天下大乱罪魁的除去自己祖父便是眼前的杨广。其他人包括李世民在内,都不曾向他说过类似想法。倒不至于说他们都无此心思,只是在徐乐面前,这些人从没有这种表示。

说起来杨家同样也是世家出身,和不少世家之间还有姻亲关系。从杨广口中听到这句话,同样也是殊为不易。哪怕其父子两代都在致力于打压世家豪强,可是有些事终究能做不能言,明确说出以天下世家为敌,哪怕是身为帝王的杨广,说出这句话也算是惊世骇俗。

徐乐心头的杀意,第一次产生了松动。他从入宫之前,便下定决心,想要击杀杨广为天下除害。哪怕明知此举九死一生,如今处境更是对自己不利,也未曾改变心思。可是当他听到杨广这番说辞之后,他的心动摇了。

此人居然是阿爷的知音?至少在对待世家的态度上,他是唯一一个能和阿爷看法相近之人。虽然不能因此就对杨广看法改变,甚至都不能确定其所言是否为心中所想,可不管怎样,他有这句话,自己就该听他说下去,让他把这些言语说完,再决定他的生死。

徐乐的肌肉略微放松了一些,心头的杀意消散几分,不过应有的警惕并未放松。只听杨广继续说道:“大隋立国以来,抑豪强、清隐户、度田地。乃至兴科举以替察举,这些事无一不是与天下世家为敌。他们广有家业根深蒂固,家中有文武辅佐,更有私兵部曲为其效力。设若不收天下财货甲杖,又怎能讲世家门阀尽数除去?是以朕修运河、征辽东,便是要疲敝世家,让他们失去与朝廷颉颃之力。等到天下世家失去爪牙,再将他们一网打尽。将他们所占的田土丁口收为国用,这天下百姓自然就可安居。只不过这期间,百姓难免受些苦。地方官吏多为世家中人,朕收他们的财帛,他们自然就要把百姓牵连其中,甚至盘剥更甚。这一点朕并非想不到,而是没办法。腐肉不去,新肌难生,若是投鼠忌器,世家便永世难除。朕所行之事乃是为万世开太平,百姓只要忍过一时,日后便有过不完的好日子。他们要怪,也该去怪那些世家名门,不该怪到朕头上,更不该铤而走险聚众为盗。你为他们喊冤,简直糊涂透顶!”

杨广的声音越来越大,脸色也渐渐变得阴沉,在这一刻他的表现终于像是那个徐乐熟知的暴虐帝王。在他的眼神中,徐乐甚至看到了一丝狂热。如同一个酩酊醉汉,又像是一个陷入了癫狂的病夫。

徐乐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杨广疯了!

倒不是说杨广神智混乱不能处理国政,而是说他已经陷入癫狂之中,失去了为人应有的冷静与理智。乃至连基本的道理都已经听不进去,陷入自己的世界中不可自拔。不管是谁都很难跟他讲明是非,也没法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错处。

至于他发狂的原因,徐乐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眼看大隋国势倾颓再难挽回,又被祖君彦一番臭骂,以至于怒火攻心难以自制,方才读檄文的平静不过是一种伪装。又或者是他从来都是如此独断专行,此时的表现不过是素来行径。

徐乐猜不出这里面的究竟,只能确定一点。眼前的杨广已经失去治国理政的能力,他听不进忠言,又不肯直视自己的过失,若是让他继续坐在帝王宝座上,只会让这个国家陷入更大的灾祸之中。不管他打压世家的心志何等坚毅,以他现在的模样,都注定功败垂成弄巧成拙。江山易主已成必然,就看最后谁能成就大业。

以自己的立场而言,自然是希望李渊获胜。虽说李渊也算是世家之人,可是相信他一旦登基,也会做出和杨广一样的决定,从世家手中夺回权柄。再说哪怕李渊没有这个本领,也有李世民可以指望。以自己对李世民的观察,此人不但志向高远,更有一颗英雄之心。日后只要能登上帝王宝座,必可成就大业,绝不是杨广所能比。不管于公于私,这大隋天下都得交到李家手中才行。

不过杨广眼下成事不足,败事则有余。城中几万骁果的情形自己已然看在眼中,只要静待一段时日其多半不战自溃。可若是眼下能奋起余勇做困兽之斗,天下任何一路诸侯对上他们,都难免两败俱伤,李家也不例外。哪怕自己的玄甲骑不怕骁果军,可是人数终究相差悬殊,不可能以几百骑硬抗数万大军。倘若李家的人马在骁果军身上耗尽气力,其他诸侯就白白得了便宜。

杨广当下的决断,就变得格外重要。没想到这个狂人先是把整个天下弄得败坏不堪,如今就连这天下谁主他也能从中左右。这时只听杨广说道:“李渊的意思,是让我与他平分疆土,夹击李密这个逆贼?”

徐乐点头不语,等着杨广下一步反应。

杨广冷笑一声:“他打得好算盘。倘若朕给了他这份旨意,他便可以名正言顺招降纳叛,让各地守将开城归顺。还可以攻伐他人丰满羽翼,当年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李渊也想让朕做献帝?朕这位表兄素以善长人翁自居,倘若此事为外人所知,他就不怕自己名声尽毁?”

徐乐依旧没有言语。其实他倒是觉得杨广此言不假,在他看来,李渊也是这份心思。以徐乐的性格,自然不喜欢这等阴谋算计,不过他也知道欲成大事难免用非常手段,只要能迅速终结乱世,让百姓少受些苦,用些手段也无妨碍。只不过既然用了手段,被人当场叫破也无话可说。接下来就看杨广作何选择,若是他非要和李渊反目,以数万骁果相攻,自己就只好按照之前的谋划行事,先除了这个狂人再做计较。

房间内再次陷入寂静,两人没有再作声,都在等对方言语。这种沉寂持续了约莫盏茶之功,杨广才再次开口。

第六百六十五章 (三十)

“沈光自鹦鹉洲归来,便向朕提起过你的名字,也说了你二人联手横扫水盗之事。”杨广这时的话锋一转,从李渊又回到徐乐身上。

看得出来,杨广对于徐乐的兴趣明显在李渊之上,看法也好得多。话题转到徐乐身上之后,不但语气变得平缓,就连那种癫狂之态也消失大半,配上那一口吴侬软语,又变回了之前那副江南名士模样。

“朕对沈光素来器重,乃至不舍得将他派到外面,希望他时刻在朕身边。沈光此人也很知道进退,并未仗着这份恩宠就胡作非为,更不曾为谁开口讨过人情。为了你在朕面前开口,于他而言还是第一遭。朕相信沈光的眼力,能被他看入眼的人绝不会是凡夫俗子。你也未曾辜负朕的希望,自入江都以后,着实做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马上承基,马下来整。我骁果军数万虎贲中两位武魁皆败于你手,若非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也难以做下这等大事。角抵胜六郎,斗力胜承基,能将你这等斗将收入麾下,李渊的福分却是不小!”

杨广的语气里充满了怨念与不甘还有几分嫉妒,就像是任性的孩子被人抢了心爱的玩物。这种态度乃是发自肺腑做不得假,徐乐只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顺带又有几分无力。汉家天下锦绣中华,落到这种帝王手中,天下焉能不乱?

不过从这番言语也可证明,杨广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虽说其居于宫室之中坐视天下崩坏无所行动,但是对于江都的掌握并不差。从自己入城开始,宇文家在算计着自己,杨广也在背后暗中窥伺自己的一举一动。就连自己和承基刚刚结束的打斗细节杨广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足见其有属于自己的消息来源。恐怕沈光和来整设法为自己助阵的举动,也没逃过杨广手眼。只不过其装聋作哑,由着两人帮忙,又在关键时刻传旨召见,保证事情处于其掌握之中。

单看这些安排就能确定,如今的杨广不管如何癫狂又或是沉湎酒色不能自拔,依旧是个难缠的对手。他的心思用在国事上未必有用,然则在江都城内呼风唤雨又或者对某人布局陷害,都是绰绰有余。如今既然把这些话对自己明说,就证明没有什么恶意,至少就眼下来看,不会对自己下毒手。

他不知道杨广这样说是何打算,是要趁机延揽自己,还是打算离间自己与李渊的关系。但不论他怎样说,徐乐都会勃然变色与杨广理论一番,绝不会有半点妥协。这既是身为武将人臣的本分,也是徐乐的性格。他既然认定了李世民这个朋友,就不会将其舍弃,绝不会因为自己的性命或是其他任何原因更易决定。

杨广叹了口气,随后说道:“朕能说得一口本地土音,又与江南名士相善,朝中不少文武都以为朕是那文士脾性,不把武将放在眼中。乃至很多军将因此心生疑虑,认为朕与他们离心。如此愚人成百上千,真正懂朕心思的却是寥寥无几。我大隋立国之时,天下是何等模样徐敢想必也曾向你提及。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汉家天下几近灭亡。朕说得灭亡,可不是帝王国祚不保,而是天下人都快活不下去了。百姓衣不能蔽体,食不能果腹,彼此相食已成寻常事,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世家高门借坞堡以自守,普通百姓无寸土可供栖身。朕何尝不知,终结这个乱世让百姓可以有路可走的,并非饱学文士,而是骑骏马舞长兵的武将!大隋初建之时,能通篇背诵孝经者便可为官,所谓文臣又有多少学问怕是只有天知道。朕对这些事清楚的很,怎会把他们真的看在眼中?只不过天下想要像个天下,终究还是需要书生。如今天下文脉衰败,朕若不对书生好些,又有谁肯读书识字?若是天下人皆无向学之心,我大隋的科场内满是那些有家学的世家子,这科举又有何用处?在朕的心里,爱得始终是你们这些善战武人,尤其是汉家的美少年!”

说到此处杨广的双目放光,人也变得兴奋起来:“朕还记得当年在军阵上所见汉家美少年的风采,鼓声响处万马奔腾。我汉家子弟跃马挺槊冲入敌阵,将那些突厥狗贼杀得落花流水死伤无数,最后只能狼狈逃窜。所谓控弦数十万的可汗也不敢正视我汉家旗号,那等风采何人能不向往?彼时朕麾下有十二卫亲军,内中尽是武艺高强风姿绰约的少年才俊。这些人既是汉家千里驹,亦是我大隋的希望所在。只要他们能把自己的本领传下去,四方蛮夷便不敢生出不臣之心,那些塞上胡骑亦不敢张弓向中原!然则……他们终究是去了。”

杨广的眼神逐渐变得黯淡,语气也少有的低沉下去。“辽东之败,折损的不止是甲杖军械,更是让朕的十二卫精锐连同大隋鹰扬健儿死伤殆尽。那些英武的少年埋骨异域,带着自己一身绝学还有汉家武人的希望,就这么留在了辽东。他们乃是我大隋最珍贵的财宝,也是我汉家武人的血脉!朕宁愿死伤更多的兵马,损失更多的甲杖粮草,也想把那些英才保全下来。可惜老天无眼,把这些豪杰硬生生的夺去了。是以朕组建骁果取代十二卫,就是想把天下残存的豪杰留在身边,免得他们为那些贼徒所蒙骗从贼作乱,更不希望在这场乱局中粉身碎骨。他们就算是死,也该是死在驱逐胡虏的战场上。是以朕千方百计的保全他们纵容他们,只要他们能活下去,把中原武人的血脉传下去就好,其他都无甚要紧。沈光如此,乐郎君也如是。”

徐乐只见杨广眼中在刹那间似乎有泪光闪烁,虽说随后就消失不见,但终究逃不过徐乐的眼睛。这个昏君居然动了真情?

虽说杨广为人奸狡,所说的十句话最多信三句,可是方才这番言语乃至情感都并非作伪。再者说来,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对徐乐说谎的必要。毕竟以当下实力对比相论,还是杨广占据绝对上风。哪怕徐乐的本领再怎么了得,也最多是和杨广同归于尽,不大可能杀人之后从容而去。再说杨广也不会想到徐乐在此居然敢起杀心,也就犯不上卖好乞活,所说的自然是实话。

从他身边亲近的武人也能看出,杨广确实喜欢那些武艺高强的美少年。不管是沈光还是宇文承基,不光武艺高强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都是相貌英俊的年轻人。相反那些军中老将反倒不受杨广喜欢,像是有无敌称号的鱼俱罗,既是成名多年的斗将又是藩邸旧人,照样因为杨广的猜忌就险些掉脑袋。他说自己喜爱武人是真心话,对美少年有特殊偏爱也并非虚言。

徐乐相貌出众,在晋阳便受城中世家女追捧,若非他是有力武人,只怕看杀卫玠掷果潘郎之事都有可能重演。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符合杨广的喜好,杨广表现出来的友善乃至另眼相看,多半也和这个有关。

于杨广这种怪癖,以及他重将轻兵,把万千人性命不当回事的言语,徐乐心中自然不满,只不过没顾上开口驳斥,只等着他的下文。他相信杨广说这么多,后面必然有所动作,果然杨广说完这番话之后,盯着徐乐说道:“我中原的英武少年所剩不多,不能再轻易折损。你的性命不光是你自己的,不能随意祸害。哪怕遇到天大的事,也不能随意用性命去博。今日你所行固然英雄盖世,然则却失于莽撞,稍有不慎这天下便少了个豪杰。我汉家折损的豪杰已经太多,再也折损不起。你今晚一番撕杀所为何故,朕心中亦有所知。这等事算得了什么?二三伴当一妇人,就值得你为之舍命?大丈夫理应志在天下,这些如草芥一般的人物,又算得了什么?”

徐乐闻言眉头一挑,方才消散了几分的火气重又升腾起来,当下便要和杨广理论一番。可是没容他开口,杨广又说道:“武人火性重乃是好事,一言不合动手互殴乃至闹出人命也难以避免,寻常的厮斗朕懒得理会。但你与他们不同,对于你这等英武少年,朕自会格外优抚。况且你既然胜了承基和六郎,理应有一份彩头。你且在此等候片刻,朕这就命人把彩头送来。”

说完杨广便不再言语,而是安心坐回原位,又自看起面前文稿。徐乐不知其所存心思,亦不知所谓彩头所指为何,只好安坐等候。过了时间不长,只听一阵脚步声响起,伴随着脚步声,还有一阵环佩叮当声作响。徐乐心中莫名一紧,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已经传入耳中,他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步离正向自己疾奔而来,在步离身后则还有一个女子紧紧跟随,似乎是想要阻拦步离不要她跑得太快,那阵环佩之声便是自这名女子身上传来。

徐乐的目光先是落到步离身上,随后又下意识地看向她身后女子,女子恰在此时也看向他,两人目光交汇,随后全都呆住了。

第六百六十六章 (三十一)

女子乍见徐乐这种英武少年发呆倒是寻常事,毕竟在晋阳城中,便有许多女子为徐乐痴迷。此地的女子也纵然见识多些,也同样无法免俗,这些算不上奇怪。可是徐乐发呆,就有些不寻常。

徐乐并非没见识的人,更是胆大心雄的豪杰。不管是青狼骑千军万马刀山剑林,还是长安城内的万钧神弩,都不曾把他镇住。区区一女子,哪怕是三头六臂也不足以让他惊讶。

然则事实却是当徐乐看到女子的刹那,确实有了片刻恍惚。哪怕整个过续时间极为短暂,但他确实是因为这女子的原因有了短暂的失神。之所以会如此,原因也非常简单:步离身后出现的那名女子相貌实在太美,整个人的气质也与江都城不合,徐乐猝不及防之下,便有了这短暂的失态。

作为武将,徐乐的兴趣更多在名马宝刀之上,对于绝色佳丽并无多少兴趣。有其他自问年少,还未曾想过成家立室,对于男女之情看得也极为寡淡。若非如此,以他徐家后人、晋阳军中第一斗将的身份,怎么也不愁良配。他只要开口提出想要成家,那些千方百计想要偷看他演武练兵的世家女怕是要打破头去争抢。

再说他也不是没见过美人,不管是娇俏玲珑的步离还是英姿飒爽的李嫣,都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美人。他平日对这些女子都没太放在眼里,按说再怎么美的女子也不该让徐乐如此。不过天下事终有例外存在,上天造物本就奥妙无穷非人力所能窥,往往便会诞生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奇迹,每逢乱世这种奇迹出现的也就格外频繁。这个世界上既然诞生出徐乐这种勇冠天下的斗将,再诞生一个绝代佳人也并非怪事。

说起来步离自身的容貌已然算得上绝代,刨除其一身武艺不论,就是那巴掌小脸、五官搭配再加上身上那股异域风情,就足以让众生为之倾倒。哪怕徐乐对她并无旖旎念头,也必须承认她的美貌。可是和她身后的女子相比,不管步离还是远在长安的李嫣,都失了几分颜色。

事实上徐乐并不喜欢那种满头珠翠一身绫罗的女人,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和步离以及李嫣较为投契的原因。在他看来,在这个百姓食不果腹的乱世,锦衣玉食本就有奢靡嫌疑。倘若这种享乐并非靠自己一身本领赚来,而是靠着祖宗荫庇又或是家产田地,就更让徐乐感到不耻。

晋阳城中那些世家女之所以不为徐乐欣赏,这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再者说来,徐乐向来推崇自然之美,靠着珠宝衣饰装点出的美丽,不管如何动人在他看来都失之于匠气而少了几分灵性。

这个女子身上的珠宝非但不少,反倒是出奇的多。乃至她出现时,满头珠光耀眼,环佩碰撞之声更是早早就传过来。一身织锦宫装,乃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不拘花样还是所用布料均非常人能用,便是富贵人家的闺秀亦不可得。

同样的穿戴出现在其他女子身上,肯定会被徐乐视为乃是哗众取宠之辈,多半还要说一句木雕泥塑全靠衣饰装点自身全无灵性。可是出现在眼前女子身上,却是显得恰到好处,仿佛其本就该这般打扮,任谁也说不出什么错处。

她的年纪大约和李嫣相去无几,两人的气质则迥异。李嫣虽为女儿身却有几分男儿性情,行事举止不让须眉,性情也是风风火火。眼前这名女子则沉静如水,让人一望而心中顿生安宁之意,哪怕心中有再大的火气,望着这么个女子都会消减大半。

女子的五官单独拿出来,固然动人却也算不上如何出彩,最多只能算是出色而已。可是当这些部位组合在一处,搭配在女子脸上,便成为了举世无双的佳作。哪怕是再怎么挑剔的人,都没法指出女子身上哪怕一点微小瑕疵。芙蓉粉面未施太多粉黛,那白皙粉嫩的皮肤乃是天生丽质,与一头乌黑长发相得益彰,一路袅袅婷婷走来真让人怀疑眼前的到底是凡人还是仙子下凡。

徐乐素知杨广荒唐,更能看出其酒色过度身体空虚。在长安的宫室中也曾见过那些因不受宠而未曾随驾的妃嫔,哪怕是这些被杨广抛弃或是从未蒙君召幸的女子,也都足以称为美人。江南水乡本就多出佳丽,杨广又对江淮女子情有独钟,自然不会放弃搜罗的机会。骁果军在城中随便抓人,杨广自己也未曾闲下来。据说杨广自入江都以来,自民间搜罗的美女过千,其中自然不乏绝代佳人。

可是当徐乐看到女子的一刹那,他就断定这个女子绝非杨广妃嫔又或者那些“殿脚”之属。

眼前这个女子的眼神空灵纯净纤尘不染,就像是一块未雕璞玉,又像是山间小溪清可见底。分明就是未曾受过人间污浊,未曾被那些污秽事物所染才能有这般眼神。不管是妃嫔还是殿脚,要么勾心斗角以谋求富贵,要么也是小心翼翼苟且偷生,不管是其中哪一种人,都注定与清纯无缘,不可能有这么一双清澈眸子。

能够在杨广宫中往来自如,穿戴如此华贵,又非后妃之属,其身份倒也不难猜,自然是亲生女儿。否则以杨广的性情,哪怕是子侄辈怕是也没有这等优待。据徐乐所知,杨广膝下有两个女儿,其中大女儿南阳公主嫁给了宇文家的宇文士及,剩下的一个并未婚配甚至不曾赐予封号,想来便是眼前之人了。

终究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徐乐在片刻的恍惚之后,便已然回过神来,随后把注意力又挪回了步离身上。步离在草原上生活惯了,穿衣打扮并没有多少讲究。再者眼下乃是乱世,杀人保命才是第一位,其他都顾不上。小狼女又以刺客自居,平日穿戴只求利落,于是否漂亮根本不在意。乃至于在刚刚加入徐家闾的时候,被韩大娘为首的一干村中妇人视为没娘照顾的可怜娃,大家争抢着帮其梳头打扮。饶是如此,步离也是喜欢像个假小子一样出入军营,一身布甲几把匕首乃是最要紧的物事,其他都不在意。

可是此时的步离,一身打扮前所未有,让徐乐都为之瞠目。固然她没像身后女子那般弄了满头珠翠首饰,可是一身织锦宫装和身后女子的穿着明显同源。倒是那须臾不离身边的匕首,这时都没了踪迹。由于宫装大袖长裾,和步离平日的穿戴大相径庭,小狼女显然还不适应这身新装,行动远不如平日利落。再加上她急着见徐乐,脚下失了计较,本是身轻如燕的她,脚下一个趔趄,人朝着徐乐所在的方向便摔了过来。好在徐乐身手敏捷,抢在步离倒地之前一把将步离扶住,才免得小狼女扑跌于地。

“乐郎君……”步离望着面前徐乐,只说了这三个字,随后眼眶里竟然多了些许泪光,像是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对于平日里行事果决,出手不留情的步离来说,这种反应也算是少有。不过看到她这副样子,徐乐心里最后的一点担忧也消失个干净。

他对于步离的性情最了解不过,倘若小狼女真的遭遇某种侵害或是不幸,绝不会哭鼻子,反倒会装作若无其事,再找机会把仇敌杀个干净。她这般模样,只能证明她对自己的想念以及对这番遭遇的不服,自身倒是没有什么损伤。

至此,韩家兄弟以及步离都没了性命危险,徐乐这一晚上的厮杀就不算白费力气。这时他也明白过来,杨广所说的礼物,应该就是指步离。之前宇文承基说自己没能力交人,自己就算到步离可能在杨广手中,却是没想到杨广交人交的如此痛快,倒是省了自己好多手脚。

杨广这时才哈哈笑道:“怎样?朕的这件礼物,徐乐你可还满意?承基赶去邸店之时,朕已然得了消息。若是想要把这件事压下倒也不算难。可朕转念想了想,又觉得不可如此。这么多军汉若是不寻些乐子,必然会闹出更大的是非,让他们松松筋骨不是坏事。再说你的名声在外,朕也想知道一下,你到底有多少本领,和承基相比究竟谁更了得。是以等到邸店内分出胜负,朕便传了旨意把人要入宫中。这小娘脾气厉害的很,除了朕的女儿,谁也难以上前。否则就是一副要咬人的样子,让朕都觉得奇怪,这小娘你到底是从何处寻来?究竟是个人,还是个狼妖?就连她胳膊上的伤,也是二娘一手包扎处置,朕这女儿心地最好,平日看到小兽受伤都想要施救,这回终于让她救了个活人,倒是可以高兴高兴。”

徐乐心中暗骂了一句:混账!杨广这话别看说得漂亮,实则根本就没把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倘若自己败亡于承基之手,那么步离的结局想必就是另一番样子。他不过是把这当成一场游戏,想要看自己和承基争斗,顺带也是对宇文家的敲打。所谓爱惜汉人美少年云云或许是真的,但也不会因此就对人命太过吝惜。

因为看穿了杨广的心思,对他自然也就谈不到感谢。但是对于步离身后那个女子,徐乐倒是颇有些在意,因为从步离的眼神中,他能感受到步离对这个女子确实信任乃至有几分好感。要知道小狼女多疑敏感,除了对徐乐以及徐家闾众人外,向少和人亲近。就是晋阳军将,在她眼中也多是坏人。能被她认可的人寥寥无几,就连李嫣在她面前都是敌人。这杨广的女儿到底有什么本事?何以能降住小狼女?

第六百六十七章 (三十二)

那女子听到杨广的话,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粉颈低垂显得很是羞涩。大隋承北周遗风,女子大多豪放。乃至世家女子也没有太多束缚,不管是与男子结交,还是骑马射猎,都是寻常事不足为怪。像是李家的几个女儿豢养家将,九娘任侠使气随同徐乐习武,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即便是日后成婚,夫家也不会介怀此事,家人也不会加以约束。

杨家固然是帝王之家礼仪不同于寻常,但终究也是武功世家出身,没有江南名门世家那许多陈规陋习。杨广本人仰慕江南文化不假,也不至于到事事效法江南门阀,以家规约束自家女儿要求其循规蹈矩的地步。倘若果真如此,这杨家二娘也不可能带着步离来到徐乐面前。是以她此时这番反应固然更增几分颜色,却也让徐乐心中迷惑,暗自琢磨着以杨广的性情以及当今民风,何以能出现这么个羞涩的公主?她究竟是当真如此,还是故意扭捏作态?

杨广放了步离,徐乐心中对他的杀意就消减了几分,至少今时今日不能再对他动手。大丈夫恩怨分明,杨广前脚放了步离,自己后脚就杀了他,不管所为何故都少不了忘恩负义的嫌疑。日后传扬出去,不但自己的名声不利,就连阿爷乃至整个徐家的名头都要跟着受损。自己有朝一日会杀了杨广为天下除此祸害,但不该是今日不该是此时,至少不能在这种条件下。

既然想要营救的人已经救下,要杀的人不能动手,自己再留下也失去了意义。从杨广的态度看,李渊所谋之事注定不成,自己又不是个能以口舌之能说服杨广改变心意的性情,也就没必要再待下去。

可是没等他开口,杨广又说道:“李渊觊觎神器擅动干戈,乃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其所作种种安排皆为乱命,朕一概不予认可。是以他派来的人,也算不得使节。倘若朕以你为使,便是将李渊当成朝廷,大隋江山从此一分为二,这等蠢事朕如何做得?是以你这个使者身份,江都城内不予认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也不会用在你身上。城中馆驿不会给你居住,城中官军每日都在捉拿乱贼奸细,对你们也不会客气。”

徐乐出发时已经猜到李渊这番安排的用意,不管谈判成与不成,只要杨广承认自己是使者,把自己招上金殿,李渊的目的就算达到了一半。从法统上,他便与杨广不分高下,便是那些死忠于杨广的隋朝官兵,也会信心动摇甚至认可江山东西两分这个事实。一旦如此,他们便有可能放弃坚持,归降于李渊马前。

毕竟所谓争夺天下,不光是武力上的斗争,也是名分上的争夺。名不正则言不顺,哪怕乱世中以力为尊,名位也终归有其重要性。否则的话李渊大军入长安之后,也犯不上暂时以代王杨侑为君,表面上依旧打出遵奉隋朝的旗号。

自从杨广南狩开始,关中文武的内心便开始动摇,不光是杨广身边这些大臣人心不稳,就是镇守关中各地的隋朝军将,也难免生出异志。哪怕是对杨广死心塌地的忠臣,也担心天子迁都于南方,抛弃关中大地表里山河。

这时候只要李渊能够造出足够的声势,让天下人相信杨广已经放弃了关中旧地。必然有大批隋朝文武望风来降,就算是主将心存疑虑,其手下的兵马也会争相向李渊输诚。一旦形成那种局面,李渊便可以气吞天下的声势席卷关中乃至整个中原,对北方形成完全割据。比起一城一地的攻伐,不知要省多少气力少折损多少兵马。

显然这对表兄弟不光是血亲且相貌有相似之处,就连心思谋略也相去不远。李渊能想到的一切,杨广全都能想到且做出防范。他不承认徐乐的使者身份,就是表明立场。哪怕李渊攻占再多的城池,又或者夺取了何等险要,在杨广心中他依旧是反贼,和瓦岗军乃至刘武周以及当下依旧在山东为寇的王薄都是一路人。哪怕杨广眼下不能对李渊形成事实威胁,但只要不承认李渊乃至代王的身份,就有希望号召依旧忠于大隋的军将反抗到底。

何况杨广手中还握着骁果军这支精锐,不管他们军纪如何,终究是大隋数十年基业精华凝聚所在。军械犀利兵卒悍勇,更有承基、来整、来护儿等名将坐镇。杨广想要靠这支军队夺回江山或许有些困难,可要是孤注一掷以这支兵马讨伐,哪怕是李渊也难以承受。

杨广显然也很清楚这点,将这支人马当作一支劲弩引而不发,就这么握在手里绝不会派出去交战。

这也是大隋当下惟一的手段,有这支军队在手,就能对群雄形成制约。不管李渊还是其他人,都不能放开手脚施展。杨广固然不能控局却足以乱局,于其当下的处境而言,算是最为有利的结果。

不过这样一来,徐乐的处境就比较凶险。他今晚固然名声大噪,却也让自己得罪了宇文家。骁果军将敬他是个好汉愿意与他结交不假,可是兵随将令,只要主将传下军令,他们也只能按令而行。

徐乐这个李渊部下的身份,便是最大的破绽。宇文化及随时可用抓捕奸细的名义,派大军围攻徐乐。哪怕他武艺再高,终归双拳难敌四手,靠着几个人绝不可能战胜千军万马。来整也好沈光也罢,在这种时候也不可能为徐乐出头。如此一来,留给徐乐惟一的出路就是连夜离开江都。

以他的手段以及和沈光、来整等人的交情,要做到这步倒也不难。再说经过今晚这一战,自己名声大噪。江都城内武人正在兴头上,若是知道自己离开,多半会抢着放交情,不会予以为难,想要离开江都不是难事。可是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回去,自己的颜面何在?

从一开始徐乐就知道,这是李建成及其党羽对自己的陷害,目标则是自己的挚友李世民。自己走这一遭,既是为了好友不至于为难,也是想要给这些卑鄙小人一些教训。

以杨广的脾性,这种和议本就难以缔结,何况自己乃是武将不是文臣,做使节这种事并非自己职责。若是这么回去算不上罪过,就连李渊也不会见怪。可是那又如何?

人活在天地间,很多时候面子不是给别人看,而是为了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祖宗!能为人所不能方为大丈夫!如果自己都没了胆气,不敢承担对应的责任,这人就等于被抽了脊梁,活在世上不过苟延残喘于天下无益。就算和议不成,自己也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让晋阳文武以及天下人都知道乐郎君手段,才不算白来这一遭!

是以徐乐没想过逃,更没想过哀求什么。听杨广如此说,徐乐剑眉一挑,便准备针锋相对让杨广知道玄甲骑中并无贪生怕死之人。何况自己的手段杨广也知道,若是还以骁果军相攻,就别怪自己手下无情!

杨广并未让徐乐发作,话锋一转让气氛又缓和下来:“乱臣贼子的部下,自然不见容于江都。不过汉家好儿郎美少年,我江都随时欢迎,而且多多益善。尤其是能战胜承基、来整这等人物的豪杰,就更是我江都的贵宾!朕已传旨,将平安坊一处宅邸赐给沈光。另赐沈光钱三十万,绢五百疋。你既是天下少有的好汉,又是沈光好友,接下来的衣食住行,便由他来安置。若是有人与我汉家好儿郎为敌,你尽管施展手段,朕还想看看你能做出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让朕开开眼界!你与沈光一见如故,正好多盘桓几日叙叙交情,不必急着离开。想来这城中想要看看你这美少年风仪的不止一个,朕正好让他们如意。”

随后他又看向那个美貌的女子:“前些日你便说想要看看那位神武乐郎君是何等样人,如今人就在你眼前,你却只顾低着头,难道他的脸面生在地上不成?我杨家儿女岂能如此无用?连看人的胆量都没了?”

少女被杨广训斥了两句,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朝徐乐又看了一眼,可是随后再次低下头,这次的头垂的更厉害。乃至徐乐都能发现,她一张芙蓉粉面涨得通红,如同三月里盛开的桃花。

杨广、这少女……徐乐总觉得这迷楼透着几分邪门,从自己走上迷楼之后,所见所闻乃至所遇之人,都和自己之前的想象大不相同。不光是一颗杀心消失,甚至隐约觉得,这混账天子也并非一无是处。

虽然他从未表现出李渊那种家长般的友善,可是有些时候的表现反倒是更让人觉得亲切,至少以自己的观感出发,总觉得这个混账东西对自己并无恶意,且有些时候表现出来的心意比李渊丝毫不差,这倒是奇了。

杨广方才的安排倒也不难猜测,沈光无非是推出来的傀儡,真正在背后指挥的还是这位皇帝。不管是给自己安排住处还是赐给财帛,都是为了让自己住得舒坦。不住馆驿而赐给宅邸,既是为了安全考虑,也是向自己示好表示亲近。

天子的意思表现得如此明显,再有沈光在前面当护身符,哪怕宇文化及再怎么想要除掉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也算是杨广耍弄的一点手段,以保全自己这一行,避免今晚的情况再次法生。这些都好猜,却有一点让人捉摸不透,杨广这么一番安排,到底所为何故?他留下究竟想要做些什么?自己在江都到底要住多久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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