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使奥斯卡
不过若是杨广肯放开权柄,来护儿也有充分把握消灭这些关中骁果。毕竟战阵不是单纯的勇力比拼,更要看彼此的韬略乃至用兵手段。来护儿惯能用兵,关中骁果又素来怠惰,谋反之时更是不能保守机密。来护儿只要将一队精骑先发制人斩杀北军主将,或是以南军围困江都东城,都有把握让乱军不战自溃。
但是这些心思谋划终不过是镜花水月,没有天子圣旨,来护儿无法调动部下攻杀北军,只能坐视对手整顿三军,让局面变成眼下这等模样。这不怪来护儿,要怪就只能怪杨广太过谨慎,对于部下也防范的过于严格。
杨广的密旨固然要来护儿监视北军,但也仅是监视而已,不曾给来护儿临机决断杀戮之权,甚至连监视的目的也未曾说明,这自然是杨广的多疑心性所致。来护儿本就是江南武人首领,在江淮骁果中威名甚重。也因为此,杨广对其颇为忌惮,担心来护儿趁火打劫,借眼下乱局起兵谋逆。是以哪怕明知关中骁果不稳,江淮骁果成为自己最后屏障,还是防范着他们,不让来护儿掌握全部兵权。
再者说来,杨广固然想要打压关中世家门阀,对于江南士人却也同样缺乏信任。在杨广心中,南北世家豪门都是自己的对头,谁也不能坐大自己的江山才能安稳。是以他一方面打压关陇武人,另一方面对于江南人也心存忌惮。朝堂上南北之争他看得分明,更是从中挑唆希望彼此之间斗得两败俱伤。然而他又试图控制双方交战的程度,以免局面失控。
是以他不敢放权给来护儿,也是担心对方借题发挥,打着奉旨名目擅自攻杀关中武人排除异己。有这等心思,杨广自然不会给来护儿调兵平叛先发制人的权力。来护儿虽为国公也得南方骁果军心,却终究比不得那些关中勋贵在军中羽翼丰满,离开圣旨并不能调动兵法,来护儿本人也不想做这等事,只能看着局面恶化至此,以将兵的性命弥补天子的过失与怠惰。
第七百一十七章 屠龙(八十二)
随着乱军前锋的长矛刺入江淮兵马的胸膛,江淮子弟的直刀也刺入北军小腹。两支人马终于从弩矢对射转入短兵相接之中,长矛互搠直刀互斫,火星乱冒污血飞溅。
即便有火光照明,黑夜中混战成一团的军队依旧不易辨别敌我身份,加上彼此的衣甲又一模一样,白刃厮杀时就更容易混淆。是以双方都只能用言语代替鼓号,凭借口音区分归属。
南北骁果早有嫌隙,为了维护桑梓又或是地位之争,两军龃龉之事时有发生,打架斗殴之事也是寻常,便是军中主将也难以禁止。只不过之前的打斗中,不管再如何愤怒乃至仇视,出手时都还留有余地。最多就是出几条人命,不会让事态变得不可收拾。
今晚理智的枷锁终于崩解,随着这些武人失去束缚与敬畏,剩下的便是嗜血与杀戮的兽性本能。双方都是血气方刚的豪杰,这段时间无事可做,积蓄了不知多少气力,今晚正好借这个由头发散干净。
如果说一开始的厮杀还是有被裹挟或是身不由己的原因,到了此时那点不忍与慈悲也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痛快淋漓的宣泄,哪怕是各自的主将想要息兵罢斗,只怕也吆喝不住部下将卒。
两方人马如同两头红了眼的野兽,被对手以及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激起了骨子里的兽性,不管是自身伤痛还是袍泽战死都已经不在意,在他们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人!只要自己的身体还能动,就朝对方用力刺过去,要么他死要么自己死,总之彼此之间只能活一个。
一名战士倒下,立刻就会有一名新人顶替死者的位置。口内高声喝骂,手中兵器用力挥舞。赤红战袍混着血污深深陷入泥泞之中,被无数双军靴来回踩踏直至稀烂。原本威风八面的金甲金盔也被踩踏得不成模样,化作无数金属残片与断刀残枪混在一处。
来护儿素来爱兵如子,把麾下军汉看作自家子侄一般爱护。也正是因此得三军归心,部下愿为其效死。如今眼看自己部下儿郎死伤惨重只觉得心头滴血,头一阵阵眩晕。
自古来慈不掌兵,来护儿能执掌大军,自然不是妇人之仁的人物。只不过今晚这件事太过冤枉让他心中郁结难舒,自己明明做对了一切,为何还是变成眼下这副模样?明明可以在反掌之间就诛灭乱军,怎会让战事变得这般不力?处境变得这般艰难?
来护儿领兵多年素有将略,防范不可谓不周密。怎奈其空有兵权在手,进不能先发制人擒杀反贼元凶,退不能带兵回转江都驻守城池。只能等着圣旨或是兵符到来,才能有所动作。这些良策无从施展,只能以最笨的办法应对,三军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出征。可是从白天直等到日落,非但没能等来讨贼旨意或是帝王信物,反倒是等来了乱军人马。
在此期间,来护儿派了数十名亲兵前往江都送信告急甚至带了自己亲笔血书为凭,希望朝内诸公能帮助自己劝说圣上。可惜这番苦心尽付流水,自己的告急没得到任何回应。不但未曾得到圣旨,就连那些亲兵也如泥牛入海再无音信。
便是再愚顽之人,也能感觉出这里面藏有玄机,何况来护儿老于世故,更是猜到城中只怕已然生出变乱。可惜身为武人,他所能做的事情不多。杨广疑心本来就重,近来越发喜怒无常行事更是让人无法捉摸。文臣还可冒险进谏,靠着多年功劳乃至帝王圣眷或可保全首领。手握兵权的大将若是擅自做主,没有圣旨就带兵回去勤王,必然祸连宗族。
在此死战还有一线生机,纵然战死也可落个忠臣名号。若是带兵回城,不但性命不保还要被定为乱臣贼子。权衡再三之下,来护儿只能对江都城内种种蹊跷装聋作哑,带领全部兵马在此死战。
他也知道,这等处置并非良策。不止是贻误战机,于士气的摧折更为严重。这些江淮骁果白日便着甲列阵,等到夜晚也不见任何军令下达,难免心生疑惑,不知主将是何等心思,更不知道天子是何等想法。
天威难测,遇到这么一位率性而为不按常理行事的天子,就更让人不知如何自处。自家为了守护大隋基业拼死拼活,却不一定能得到封赏,说不定还会被当作叛贼。一旦有了这等心思,军将便没了斗志,再如何了得的好汉,都不免失去几分精神。
不识兵机的外行人想来,军汉心思无关紧要,左右不影响厮杀就是。但是带兵老将都知道,军将终归是人不是傀儡泥偶,心思变化自然会影响战阵。哪怕是靠着一股血勇或是仇恨可以拼力厮杀,可是身上的气力临阵的反应,都逊色于平日,彼此之间的配合更是生疏。被称为精锐的弩手今晚表现如此失色,便是受士气的影响,未能发挥出自己全部本事,让战阵从一开始就变得对南军不利。
若是以主将本领论,司马德勘根本不配做来护儿的对手。不管是临阵指挥还是军令传递,司马德勘和来护儿之间都差着一大截。然而北军在兵力上的巨大优势以及战场的选择,都让这些差距变得无关紧要。南人善舟北人善骑,野战交锋本就是北军占优势,兵马数量北军也远胜于南军,来护儿再如何指挥有方,捉襟见肘的兵力以及狭窄的战场还是让他无从施展手段。
乱军既是为求活,更是为了回家。司马德勘已经许诺,只要将天子身边奸邪斩杀一空,便会带领大军渡江北返,让儿郎们回乡与家人团聚。江都城内存放的大笔财帛,便是三军犒赏。有了这些财货,人人都可过上好日子,不必继续在军营卖命。
不管是为了回乡过日子,还是为了不死与鸩酒,哪怕是为了到北方就食,都足以让北军豁出性命死战。眼看着前方袍泽倒下,后面的兵马依旧不为所动,继续鼓足勇力冲阵厮杀。相反南军更多是为了保命或是往日仇怨而战,初时靠着血勇还能支撑,时间一久便渐渐感觉自家气空力尽,身上铠甲手中兵器格外沉重,动作越来越缓慢笨拙,很快便被对手斩杀当场。
不管军心还是气力,南军都已经处于谷底,之所以还能勉力支持,便是因为来整的存在。一位本领惊人的斗将存在,于己方士气确实大有助益。这位个性率直毫无歹念的勇猛少年,并没有父亲那么多心思,也不曾考虑战阵的结果如何。于他而言,圣旨军令便是一切,既然圣人和父亲都让自己守在此地抵抗叛军,那便放手厮杀就是。只要有一口气,便要去杀敌,直到自己战死为止。生固然是好,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之前他一记投矛杀死敌将振奋士气,又将剩余四枚短矛掷出,随后便抄起刀盾朝着乱军冲去。高大健硕如同天神般的身躯,如同一块被霹雳车投出的巨石,直接砸到乱军阵中,几名当路乱军登时被他砸翻在地。
不容敌兵摆开阵势围攻,来整已经起身,手中大盾前撞,顶开两名挡路兵士。手中宝刀横扫千军,三名乱军咽喉处飙出血箭,死尸随之后仰倒下。不容其余乱军列阵围攻,来整的亲兵已然列阵杀到,随着自家主将向前突进。
来整平日里性情憨厚爽直并无心机,更不会用计骗人。但是在战场上,他并不缺乏武人应有的谋略与见识,更不会一味凭借勇武横冲直撞。来护儿戎马半生战阵经验何等丰富,自然不会忽略对于子弟的教导,对于战场上的诸般门道早已悉数传授给自家子弟。来整又是上过战场,知道战阵是怎么一回事的主,自然不会胡乱逞英雄。
单骑冲阵不过是幌子,也是为了振奋士气所用的手段。一旦得手,自家亲兵便会跟上来,保护主将冲锋。来整只需要对付面前的敌人即可,身后、身侧的兵器自有部下代为遮护,这就方便了他施展武艺。
虽说来整并未骑马,可是他生就力大无穷,身穿重甲依旧可以健步如飞,施展武艺也不受影响。持刀矛的军汉对上这么个被重甲包裹的敌手,实在拿不出多少办法。自家的兵器砍到对方身上并无多少作用,自己中招便要丧命,这种厮杀本就处于下风。
何况来整武艺高强力大无穷,这些骁果军没几人是他对手,眼下这种情况下交手更是如同送死。眼看来整如同削瓜切菜一般斩杀敌手如入无人之境,一旦北军大队人马试图包围,他又带领亲兵从容撤退另外寻机突破,南军的士气也陡然为之一振。即便不能反败为胜,却也可以维持住军阵不至于彻底崩解。
来护儿能支持到现在,便是靠着来整舍命拼杀生生拖住敌人的脚步。不过来整总归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始终交战,厮杀一阵便要退回休息。眼看儿子满身血污,身旁亲兵更是死伤过半,来护儿心中也不免一阵酸楚。自家为大隋鞠躬尽瘁,难道真的要把儿子也陷在此地?
他看看来整道:“六郎,稍后这一阵交给为父,你带兵回江都护驾要紧。”
来整大口喝了几口水,随后将水囊向旁一甩,摇头道:“大人恕孩儿不孝,不能听令。此时若是走了,今后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大人不必担心,不过是些酒囊饭袋,还奈何不了孩儿!待孩儿取了敌军主将首级,现在大人面前!”
说话间他一手提刀一手提盾,便要再行冲杀一番,可是就在此时,后军却是一阵混乱,喧嚣呐喊声中,有一个名字传入来整耳中:宇文承基杀来了!
第七百一十八章 屠龙(八十三)
江淮骁果兵力本就远逊于北军,野战厮杀更非其所长。原本赖以为傲的弓弩,未能发挥威力便陷入乱战之中,于来护儿而言处境更加不利。本就是以寡敌众又失去先机无法先发制人,便只能以拖待变。按照来护儿的想法,便是以自己的用兵手腕加上这几千江淮子弟性命,不惜一切代价设法把战局维持下去。坚持到次日天明又或是江都城内有圣旨送到,只要乱军士气瓦解自己再行组织反击,或有希望令其不战自溃。再不然就是舍出一己性命,为圣人争取一线生机,至少可以离开江都不至于落入乱军手中。以此等心思迎敌,用兵自然以谨慎为重,生怕防线有疏漏为叛军击破。尤其进入两军白刃之后,彼此之间纯粹以力相搏,江淮军处境更加不利。饶是来六郎勇冠三军,奋不顾身带兵反击,依旧无法从大势上逆转局面。来护儿再怎么善于用兵,这时也没有回天神力,只能把兵马不断地投入前线填补空缺,拼力维持阵线完整。这等处境之下,来护儿手上自然拿不出太多机动兵力随时听令行事,更无力防范四面八方。再者说来在来护儿看来也没有这个必要。乱军自江都东城方向杀向江都,自己只要牢牢守住咽喉要路不让敌军冲过也就是了,其他并不需要在意提防。
这支自背后杀来的精兵超出来护儿预料,于江淮子弟而言,更是一场塌天大祸。这倒也不怪来护儿,他手上的本钱太少,不可能把兵马浪费在无用之处。在他看来江都城内虽有不测发生,可是终归有天子坐镇,部下既有武装殿脚以及值宿骁果,更有沈光和给使营以供驱策。就凭城里那些关陇世家和他们手下的部曲,根本不可能翻天。只要自己这里能挡住乱军,江都城内便万无一失。不管他还是其部下军汉,都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一支人马自背后杀来,更没想到带兵主将居然是宇文承基。宇文家策动谋反之事乃是绝密,包括来护儿在内都不曾知情更别说这些军汉。哪怕北军已经谋反,这些兵士依旧认为宇文承基这等好汉必然是大隋忠良,不少人甚至指望着承基早点带兵赶来平叛,不想等来的却是煞星。宇文承基所部人马约两百人,全军披挂整齐人人有马,虽然比不上那些重甲铁骑,却也不是寻常步兵可比。江南之地不利战马驰骋,不过这块交战区域地势平坦四周也没有水泽环绕之所,骑兵勉强可以放马冲锋。即便不如北地平原往来驱驰便利,也足以让南军遭殃。这些甲骑不是朝廷正军,但不管是衣甲兵器还是所乘骑的脚力,比起普通骁果军尤胜一筹。士兵来源、操练方法也和骁果差相仿佛,其战力自然不容小觑,就算和骁果甲骑相杀,胜负之数亦在五五。更何况现在指挥这支人马的乃是宇文承基,由他担任箭头的队伍,如同一柄锋利无匹的宝刀,轻松刺入江淮骁果的后军之中。
全无防范的江淮军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疾冲而至的甲骑撞得七零八落。一些军将甚至以为承基是来助战,直到槊锋贯透前胸才意识到,对方不但不是救星反倒是阎王。
这个时代依旧是骑兵的时代,没有预先布置好拒马、也没有列摆长矛阵的步兵,本来就不具备对抗甲骑的能力。加上猝不及防,自然难免吃亏。战马在军阵中横冲直撞,将全无防范的步兵撞得七零八落。不同于玄甲骑的墙阵,呈散阵冲锋的宇文甲骑,脚力之间都保持着距离,方便骑士挥手砍杀,不至于彼此影响干扰。这些甲骑先是将手中长矛狠狠搠向步兵的身体,在矛杆爆裂之前连忙松开了手,接着拔出直刀催动战马开始向着江淮兵马践踏而去。在骑士的驾驭下,训练精熟的战马人立而起,抬起硕大铁蹄随后重重拍落,不少江淮骁果便这么丧了性命或是失去战力。在眼下的战场上,当场被刀枪杀死的人并不算太多,最主要的伤亡来自于伤员。毕竟郎中和药草数量有限,军中贵人、上将受伤还可勉强救治,普通军卒就只能听天由命。对于兵士而言,受了伤便只能看自家命数,能否挺得过去都是老天做主。是以铁蹄践踏之下即便侥幸不死,起码也是残废,于这等战场上与死也没什么分别。骑兵手中直刀左右挥舞,杀人如同收割庄稼般随意。饶是江淮子弟这等精锐,全无防范之下仓促应战同样无法颉颃。只能任由骑兵将自家军阵踩得七零八落,以自己和袍泽的血肉以膏锋刃。
以步敌骑必结阵而战,可是全无防范的江淮军此时根本无暇列阵。哪怕少数军将想要召集部下结阵抵抗,也会被承基冲到面前一槊结果性命。人无头不走,本就没有防范,这时更没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节制三军,大队人马更是成了一盘散沙,只能任由敌骑在军中随意冲杀。比起这支骑兵直接杀伤,其对于士气的打击更为可观。江淮军本就因迟迟不见圣旨,不知江都城内情形更不知自己到底是王师还是叛军而心存疑虑,如今再被承基带着甲骑随意屠戮,心中的畏惧之意更盛。之前支撑全军舍命拼杀的血勇,此时已所剩无几,这些江淮健儿本也是万中选一的豪用之士,可是此时他们的胆魄却已消散,大部人马心思从拼死杀敌变成了设法求生。几面战旗被胡乱扔在地上,执旗的兵士本是军中胆大有力的壮士,居然扔下战旗发力狂奔。虽然这等人不多,也不足以动摇全军士气,可是于江淮子弟而言,这等事还是第一次发生。
来护儿立在马上把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只觉得头阵阵眩晕险些坠落马下。
这便是斗将的手段!他很清楚,自家兵马哪怕是仓促应战,也不至于如此不济。之所以今晚这般狼狈,其中关键便在于承基。如果是在正常的战场上,哪怕承基再怎么勇武也总归是一人。大军列开阵势乱箭齐发,他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冲破军阵。可是今晚军心涣散于先,被承基偷袭破阵于后,被他捡了个天大便宜。如今其撞阵成功,便轮到自己的兵马遭殃。普通军将根本不足以遏其锋芒,就算是想要稍微阻挡承基的冲锋也全无可能。眼看其靠着快马大槊横冲直撞无人可制,饶是自己再能用兵,也来不及分兵布阵将其结果。就在此时,来护儿的脸色陡然一变。他用兵有方战阵经验丰富,此时已然发觉承基用心。其并非靠着勇猛胡冲乱打,而是自有盘算。其冲锋的方向正是自己所在,看来是惦记上自己的首级。诚然骑兵之于步兵有着绝对的优势,不过兵无定势水无长形,骑兵对上步兵也不代表必然能胜。骑兵之利在于速,往来奔驰战守随心,进攻时固然如同摧枯拉朽,撤退时也快如闪电可以从容离去。步兵失去先机,自然只能处处受制。反之,一旦骑兵贪功心切陷入步兵军阵之内,失去了赖以为傲的速度,便会很容易陷入人海围攻导致覆灭。且宇文承基这支人马总数不过两百,和江淮骁果兵力差距悬殊,不管骑兵再如何骁勇,都不可能战胜这等数量的对手。
论及用兵手段,来护儿更是远在承基之上,别看眼下军心大乱。只要稍等片刻来护儿便能整肃人马恢复指挥,到时候倒霉的便是承基和他手下的人马。从常理看,承基此时就该和来整方才一样,占了便宜就带领部下突围撤退,再寻找破绽发起突袭。哪怕不再带领铁骑撞阵,只要这支骑兵在手,就能让江淮步军如芒刺在背,无法全力以赴。这是兵法正道,也是骑将对付步兵的常用手段。然则宇文承基这时并没有收兵打算,反倒是带领骑兵一路突击,向着自己所在的中军猛冲而去。
竖子欺人太甚!来护儿心中无名火起,瞬间撞到顶梁。万马军中取主将首级,确实可一击定乾坤!但是这等事又哪里是那么好做的?且不说沿途兵马阻截,单是自己父子的武艺,又岂会任人宰割?到时候自家亲兵乱刀齐发,还怕不斩杀了他?若不是自己年岁略大加上这几年身体欠佳,一身本领大不如前,来护儿这时早已经催马上前,让承基看看自己的厉害。可是如今年老力衰,无法再像年轻人一般斗勇,只好朝刚刚放下水囊的来整道:“六郎,眼下还能厮杀?”
“大人放心,孩儿这就把承基的人头取来!”
来整一声大喝,随后将腰刀归鞘,从身边接过一条长矛,带着自己的亲兵迎着宇文承基的人马直冲而去。马上承基马下来整,这对冤家在江都城内交手已经不止一次。由于比并的本领不同,因此互有胜负。来整始终不认为承基本领真的强过自己,只不过比武和厮杀总归是两回事,两人都有留手,无法分出高下罢了。对来整而言今晚正好是个好机会,既可以放手厮杀,又能和承基真正决一死战,也好让人知道谁才是骁果军中第一人。今晚既分胜负,更分生死!
第七百一十九章 屠龙(八十四)
战马昂头嘶鸣肆意驰骋,骑士挥舞直刀肆意挥砍,随着刀身甩动,时不时有便血光迸现尸体倒地。这些江淮骁果虽然也是万中选一的壮士,可是未曾结阵的情况下,仅凭一己之力想要硬抗骑兵依旧力不从心。当然,这些骑兵也并非不死之躯。随着越来越接近来护儿所在众军,其面临的阻力也就越来越强,有骑兵被打落马下或是战马哀鸣着倒地。但是这支由承基担任箭头的铁骑已经杀红了眼,袍泽的阵亡以及周边局势已经无法动摇他们的信心,战死者只能算是自己倒霉,活着的人依旧相信自己天下无敌,战马速度有增无减,手中兵器用力挥舞保持着一往无前的态势猛冲猛打。凭借一支精锐撞阵,在万马军中杀敌军主将令对手大军不战自溃这种事说易行难,无数次战斗中能成功实现的不过凤毛麟角,大多数结果都是孤军深入全军覆没,英雄豪杰也只能空自含恨。其中原因也不难想,哪怕是冲锋之前已经明确敌将所在,可是真杀到了军阵之中就是另一回事。四面八方敌兵如潮刀枪如林,再怎么胆大心雄,面对这种情况也难免心生动摇,之前认准的方向也很容易在战斗中迷失。随着己方死伤加巨冲锋变得越来越困难,那股冲阵锐气很快就会消散殆尽,剩下的只有败亡而已。如果没有承基带队,这支甲骑的命运也注定如此。可是如今有这位顶尖斗将领兵,情形就全然不同。这些甲骑本就是宇文家部曲对将主忠心耿耿,又见主将神勇绝伦。不足百人的步兵阵只要被他撞进去,用不了多久就能捅个对穿,除了身上、马上多出些血污外再无伤损,反倒是步兵波分浪裂伤亡惨重,这些部曲的胆略也就越来越足壮。身为武人本就仰慕强者,见贤思齐更非文士独有。承基的神勇成功激起了这些部曲的血性,让他们认定自己也是和主将一样的豪杰。身上的伤痛又或是袍泽的阵亡,非但未能让他们心生畏惧,反倒是觉得格外兴奋。身上的些许痛楚在此时变得就像是醇酒一般,只会令人觉得畅快。乃至有些甲骑明明身上带了几处箭创又或是伤痕累累,精神反倒是越发健旺,口内大声呼喝,手中直刀也抡得越来越疾。于一支军队而言,一旦军将兵卒都进入这种状态,这支人马便成了真正的“神兵”。哪怕是以一敌十,也有必胜的把握。主将只要能维持住这股锐气,保证部下得士气不泄冲锋的脚步不停,就能把部下的力量发挥到极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承基论及用兵之能不及来护儿,但是作为宇文家长子又是从小栽培的斗将,他并非一勇匹夫亦有将兵之能,单以带兵手段论,也算是当今天下一等骑将。知道想要维持这股士气,斩杀来家父子,便只有一条路走:向前!向前!堪堪结成阵势的步兵还来不及做出抵抗,就被承基率领的铁骑踏碎军阵。为首主将直到被承基的马槊穿透小腹高高挑起,眼神中依旧充满疑惑,不相信这位骁果豪杰宇文家郎君,为何会和叛军同流合污对自己动手。承基自然没兴趣为其解惑,大槊随意地甩动,死尸已经砸向一旁的江淮军。承基的战马速度有增无减,拦在路上的步兵不是被承基舞槊打杀就是被战马撞飞出去。承基的眼神冷漠如冰,配上满身血污,俨然是逃出地府来到人间作恶的妖魔。身后的部曲见主将如此神勇,也就越发兴奋,一部分人口内高声呼喝,效法着塞外胡骑的模样,靠大叫怪号振奋士气震慑人心。一个个军阵被踏破、粉碎,江淮兵马虽多却组织不起有效反抗,没法遏制对手的速度。被冲散的步兵为军将吆喝着重新集结于战旗之下,却发现敌人的速度太快,想要追上去厮杀却怎么也追不上。不管是杀敌还是保护主将都有心无力。在拼命追逐的同时,那些江淮军将心中都是一个念头:六郎何在?快快带兵挡上一挡,只要能让他们稍作停顿,就能杀光这些贼人。不同于自己那些已然陷入癫狂的部下,承基很清楚自己在弄险。自家甲骑虽然善战,也不是这般用法。就算成功取下来护儿人头,他们也难免死伤惨重。若是稍有不慎,更可能全军覆没,就算是自己也未必能杀出重围。部下只当自己有必胜把握,却不知自己只不过是对生死已经看淡,压根没在乎过性命或是伤亡。自己堂堂顶天立地男儿汉,理应做忠臣孝子,靠一身本领立下不世战功,讨平各路烽烟,再提一旅精骑攻打突厥,封狼居胥扫荡胡尘,于青史留名,做大隋的霍骠姚!就算是战死沙场,也不枉此生!可是这一切都注定成为泡影,自己的父亲做了乱臣,自己又怎能不为贼子?要么不忠,要么不孝,若是战死于此,反倒是可以落个忠孝两全。是以承基撞阵之时势不可挡,更是选了最为凶险的夺帅斩将之法对付来护儿,部下只当他有必胜把握,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是没把性命当一回事而已。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采用常规战法与来护儿周旋,不光是为了解脱,也是为了和徐乐对决。这是今晚自己唯一还有所期待的事,如果能死在那位乐郎君手中,或许也不枉此生。再说自己前者战败之后勤学苦练,为的就是和徐乐再分高下,自然不能放过机会。哪怕就为了这份心愿,自己也得速战速决,不是自己死就是来家父子亡。
来了!自己今晚的第一个对手,终于出现了。就在承基距离来护儿越来越近的当口,猛然间听到一声大喝,随后一支长矛凌空飞来直取自己的前胸。不用看人,承基也知道投矛者的身份。江都城内豪杰虽多,投矛有如此威力者也只有来整一人。
那混账东西,终于来了?承基对于来整看法不错,甚至隐隐还有些羡慕。同为将门子弟,来整就只需要考虑厮杀战阵,不用顾及其他。与来整相比,自己实在太过辛苦。不过这等腌臜的所在,并不适合来整那种心思纯粹的汉子,既然如此,就让自己亲手送他归西,也算是自己的一番心意。
就在此时,来整已经带领着自己部下亲兵迎上了宇文承基的人马,两支兵马如同两股怒潮迎头对撞,浪花四溅、血光弥漫!骁果军汉都知道马上承基马下六郎的名号,再加上来整那如同天神般的体魄,不少人心中猜测,觉得来整这种莽汉多半不善马战。只有熟悉来整的人才知道,其马上本领比起步下的本事只强不弱。身为将门子弟又是军中斗将,又怎能不善马战?只不过来护儿知道,自己儿子马上本领不如承基,江淮军又需要一个足够出色的斗将颉颃关中将门鼓舞人心,是以让儿子苦练步下本事,以马上步下之分形成军中双雄并立局面。今晚生死相搏,来整自然不敢像平日一般托大,两个头等斗将厮杀,容不得半点马虎。兵器是否合用,体力消耗多寡,都可能影响结果乃至性命。若是一路跑到承基面前,自己的体力先要消耗几分,久战之下必然吃亏。哪怕江淮军中马匹再怎么匮乏,来整都不会缺了脚力。此刻他胯下骑的正是自己最为喜欢的一匹乌骓宝马,其神骏之处丝毫不亚于承基、沈光所乘骑的天马。一手持盾牌一手持长矛,身后还有两名亲兵奉矛以待,随时准备将矛递给主将供其投掷。来整的投矛手段厉害,加上他那身惊人膂力,便是斗将也不敢等闲视之。投向承基那支矛也用足了气力,其势如同雷霆一般势不可挡。可是只见承基只是略一闪身伸手一抄,就将长矛抓在手中。随着他的一抓,这长矛的矛杆发出一声爆响,从中爆裂开来。
空中金风呼啸,就在承基接住这支长矛的同时,又有两支长矛呼啸而至!一取面门,一取胸腹,速度和力道竟是一支胜过一支!来整也没指望只靠一支矛就击杀承基,因此一出手便使出了自己最为得意的本领“阳关三叠”!能在马上一口气连掷三支长矛的,放眼江都怕也找不出第二个。而且三支矛既快且准,力道又大得惊人,其威力足以令名将授首。来整将这份本事视为看家绝招,等闲不肯施展。每次用出,必然能成功将对手击杀,承基本领再高,也难逃一死!空中几声金铁交鸣以及木杆爆裂声响起,承基单手挥马槊,上下拨扫,两支夺命长矛被生生打飞,矛杆在空中炸开化作无数碎屑。这一记夺命杀招,被他从容化解。承基手中那半截断矛被他随手调转朝着来整掷去,口内一声冷哼:“雕虫小技!”来整赖以克敌的绝技被对手如此轻松化解,心中不由得一阵惊慌。宇文承基的手段几时变得这般厉害?今晚的他似乎和以往大为不同,朝自己冲来的到底是承基,还是妖魔?
第七百二十章 屠龙(八十五)
战阵之上并不会给人太多时间思忖,宇文承基化解来整的阳关三叠之后,战马一声咆哮,向着来整所在疾冲而至。与普通斗将不同,来整并不喜欢用马槊。其步下惯用刀盾,在马上则改刀为矛,一手持盾一手持矛厮杀。矛杆脆硬易折,不如马槊合手,也不利于久战。不过来整自有办法,其临阵时身边亲随必备多根长矛,以为来整更易使用。再者他自己更练就徒手夺长兵的独特手段,若是遇到本领出色的斗将,便以大盾护体长矛攻敌,一旦长矛断折更换不利,便用徒手夺兵的本事出其不意夺下对手兵器再行伤人。单以夺兵的本领论,来整自问比承基只强不弱,两军阵前百发百中,不知多少豪杰勇士就折在他这手本领之下。所谓不畏官军十万众,只怕荣公第六郎,这等名号自然不是侥幸所致,更不是怕死之徒。
哪怕承基今日给自己的感觉与往日大不相同,更是信手就破了自己的绝招,来整也不曾畏惧,反倒是激发了斗将的血性,催动坐骑迎着承基冲去!两骑快马各自承载着自家军队的希望冲向对方,今晚江都城外这场厮杀牵扯的兵马多达数万,可是真正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却是眼下这两位猛将。若是宇文承基败亡,来整挟此余勇便能尽诛其部下甲骑转败为胜,来护儿即便不能彻底逆转局面,凭借其名将手段也能继续维持不败让战局拖延到天亮。反之若是承基胜出,江淮军队本就即将低迷的士气便会全面崩解,接下来就是北军追亡逐北随意杀戮的时间。到了那时候,就算来护儿有孙、吴之才,也不可能力挽狂澜。是以这两人的对决并非一场普通的斗将厮杀或是意气之争,而是关乎着自家身家性命乃至全军存亡的征战。哪怕是存有求死之心的宇文承基,此时也集中全部精神,死死盯着自己的对手。自己不怕死,却也不会主动寻死,更不会通过这种方式成全六郎勇名。他要是想杀自己,就得拿出足够的手段,否则就得交出性命。此事无关私交亦无关各自的立场,纯粹是斗将的尊严所致,谁如果在这种交战中有所留手,不但是对自己性命视如儿戏,也对不起自己的对手。来整素来以为人憨厚并无心机闻名,不拘敌友都知道来六郎是个没有城府的好汉,若有龃龉便拳脚相向大打出手,绝不会背后设计害人,也不会耍弄阴谋诡计。不过能在沙场上闯出偌大名头的斗将,自然不会真的毫无城府如同童稚。他不喜欢以阴谋诡计谗害他人,不代表在沙场上不会使用计谋。尤其是在捉对厮杀时,来整的谋略半点不缺,反倒是总有些奇思妙想,并靠着这些谋略克敌制胜,今日亦是如此。他很清楚,论马上本领自己不及承基,从方才其化解自己的绝技也能看出端倪。若是按照正常方式厮杀,自己难免吃亏,想要取胜就只有一个办法:把战场选在对自己最有利的地方:步下。马上承基马下来整,这是所有骁果军都知道的事。不管这里面有多少人为的因素,至少有一点来整可以确信,在马下打斗的话,承基未必就能胜过自己。之前两人几次比试,步下较量中承基从没占过便宜,这便是自己的机会。想要将承基这种大将打落马下自然不是易事,不过来整有这个自信可以办到。身为袍泽,承基见过自己徒手夺槊的本事,或许会加以提防。加上承基本人也是徒手夺槊好手,自己用出这手段未必有便宜。不过自己还练有另一手绝技,从不曾在人前施展,除了自己的父亲便没人见过。承基不曾见过也就难以提防,施展出来必可一击奏功。这门绝技便是在马上飞身扑击,和对手一起落马进入肉搏。身为上将满身甲胄其分量非比寻常,若是未曾防范之下落马,光是想站起来都不是容易事更别说厮杀。哪怕再如何了得的汉子从奔马身上摔落,再撞得七荤八素头晕眼花,一身本领都要打几分折扣。相反这时候谁事先有准备,谁便多几分胜算。来整练这门本事,就是为了对付承基。身为斗将来整也有自己的傲气,自然不希望一辈子被承基压在头上,也想过无数战胜承基的办法。但是他也得承认,要想胜过承基绝不是容易事,最为稳妥的便是用这种手段来护儿发现儿子的心思之后并未加以阻止,反倒是鼓励儿子操练,更是把自己的战阵心得予以传授,让来整能把这手本领练得更好,确保百发百中。来护儿早已经过了好勇斗狠的年岁,更不是个好斗之人,之所以如此,便是为了对付承基。南北两军迟早会爆发冲突,先让儿子练好本事,便可出其不意擒杀北军第一大将,保证南军立于不败之地。这份心思虽然不可为人所知更算不上道理,却是武人于乱世存身之道。为防走漏风声,来护儿特意叮嘱过来整,除非生死相搏,否则绝不能把这手本领施展出来,来整于父亲的话自是听从,是以江都城内只有来护儿知道六郎有这份本领,之所以敢让来整抵挡承基,也是有这番考量。二马接近,双方的长兵都可以伤到对手,这便是到了见分晓的时候。三军乱战刀枪齐舞喊杀震天,大队人马或忙着杀人或忙着保命,很少有人顾得上观看周围情形。但是承基与来整的交战,还是吸引了大批武人的目光,宇文承基麾下的甲骑以及附近的江淮骁果全都暂时停止杀戮,全都看着这两员斗将如何厮杀。到了此时自是不必言语亦没有交谈必要,手中的武器便是自己最好的言辞。来整一手盾牌护体,另一只手中长矛疾刺承基面门,宇文承基则将手中马槊朝着来整矛杆用力砸去。
一声脆响。
不出意外,军将所用的长矛,矛杆也同样脆弱,如何当得承基神力?随着矛槊相击,来整手中长矛从中断折,前半截长矛落地,来整手中只剩小半截矛杆。承基的手段远不止于此,随着一槊得手,掌中大槊上挑,疾取来整前胸,来整亦不怠慢,手中铁盾用足力气朝着槊锋撞去!随着金铁摩擦声以及火星冒起,承基这一招也被来整所化解。只不过这一击力道非同一般,来整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在马上一阵摇晃,险些为承基一槊打落马下。只不过来整的马术亦非等闲,身形刚一摇晃双腿立刻发力夹紧马腹,人又重新坐稳雕鞍。两人所骑脚力都是万中无一的良马速度非同一般,随着这两记交击,两匹战马已经从相向而行变成了并行。也就在此时,来整猛然从马身上跳起,如同一只巨鹰伸展翅膀,朝着承基猛扑而去。这也是来整对付承基的最终绝技,把承基扑落马下,在步下死斗!早在两人遭遇之前,来整的双足已经离了马镫,这也是他为何险些被打落马下的原因。本领相若的斗将之间厮杀,胜负生死只在一线之间,越是厉害的杀招越要出其不意,也要承担对应风险。一旦走漏风声为人所知,所谓的杀招也就变成了送死。饶是来整素来好胜不甘居承基之下,可是为了大局也只能隐忍不发,直到此时终于找到机会出手自然不会有丝毫保留。凌空下压之势如泰山压顶,哪怕承基三头六臂也绝无可能躲开这一击。以有备攻无备,来整自信落地的刹那,便可结果承基性命。说时迟那时快,来整自跃起到飞扑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快若疾风,饶是承基马快,也不可能避开其下击之势。眼看这一击必中无疑之时,却见承基在间不容发之际双手穿梭换把,双手槊变为单持,右臂猛然举起,手中马槊朝着来整的小腹疾刺而去!来整人在半空无处借力更无法闪避,手中铁盾虽在,却不足以遮护全身。加上其全部力气都放在铁盾上,准备以盾为兵器将承基撞于马下,一心攻敌未曾考虑自保。这当口眼看大槊刺来再想招架已经来不及。再说承基出手的速度、力道、角度、时机都恰到好处,来整就像是故意寻死,撞向马槊一般,无论招架还是避让都无可能。随着一声闷响,外加一声闷哼,来整那高大如天神的身躯,已经扑倒在马槊上。槊锋自来整小腹贯入,由脊背透出,鲜血顺着槊杆直流到承基的手甲、护肘再到面覆之上,片刻之间鲜血便染红了承基半边身体。这便是斗将的世界,平日里不管如何风光又怎样威武,到了战场上眨眼之间便是生死。同为顶尖人物,来整的血如今只能给承基浸润铠甲,堂堂江淮军第一豪杰,荣国公爱子,骁果军中与承基其名的豪杰,交手不到一合便丧于承基槊下。来整人挂在槊上,既不曾叫苦亦不曾呼痛,铁盾动了两下,似乎想要尽力完成最后一击,将盾牌落在承基脸上,可惜未能成功。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怒睁,几乎要凸出眶外。有血顺着嘴角向外流。承基抬头看着来整,两人的视线隔着面覆交汇,不时有污血落在承基的头盔乃至面覆上,承基却浑然不觉,仿佛滴在自己身上的不是血,而是雨水或是花瓣。过了片刻,承基才将来整的死尸向后一甩,亦不设法除去槊上血污,只是单手握槊耍了个花,随后朝着来护儿方向一指,铁骑卷地向来护儿所在疾冲!
与此同时,江淮骁果也有了动静。不知是谁第一个高喊出声:“六郎败了!六郎被斩了!”斗将之间的争斗未必真的要几百回合才能分出胜负,但是身为江淮军第一猛将,来整连一个回合都未能走完便死在承基手上,这个结果对于当下的江淮军而言却是足以致命。伴随着来六郎死讯的传开,整个江淮军的抵抗变得孱弱无力,各种号令也难以执行。自军将到士兵,都没了斗志只想着逃跑。
兵败如山倒!大军的士气瓦解,兵士便没了斗志。来护儿在马上徒劳地挥动令旗,却已经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今晚败了,败得一干二净。自己护不住皇帝,亦保不住家小,活在世上又有何用?亲兵想要护着来护儿突围,却被来护儿挥舞马鞭抽打着散开。就在此时,魔王一般的宇文承基已经冲破最后的军阵阻碍,出现在来护儿视野之内。
面对这煞神般的人物,来护儿神色却极为从容,既未举起马槊也没有下令厮杀,只是将令旗朝地上一掷,随后昂首正色直视承基,眼神并无半点游疑或是畏惧之意。是夜,骁果军哗变,江淮骁果击之,战不利,旋灭。荣国公来护儿并其子来整,皆死乱军中。
第七百二十一章 屠龙(八十六)
熊熊烈火,照亮了漆黑夜色,染红了江都半壁山河。只可惜,这把火并未能把迷楼中那位天子从梦中唤醒,反倒是白白赔上了几位忠臣的性命。
这场火并非意外乃是人为,纵火者在事发之后不久便为大队人马包围绑缚,每人身后各有两名强壮军汉按着,就那么跪在火堆之前。被绑缚者足有数十人,为首者悉衣朱紫,一望可知必是贵人。只不过如今这些贵人全都没了往日的风仪,个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看上去和待决死囚并无区别。人被按在那里却并不老实,有人在剧烈挣扎,有人高声叫骂,还有人呜咽哭泣甚是可怜。宇文化及的身形出现在这些人面前。他今晚也一改往日装束,破天荒地披挂起来,头戴兜鍪身穿明光铠腰配直刀,俨然一副军将模样。只不过那身五彩斑斓的锦袍即便在黑夜中也甚为惹眼,这等张扬的装束实在不符合军将身份,倒是更像纨绔。一见宇文化及出现,这些被绑缚之人情绪更为激动,身形挣扎的更厉害。有人破口骂道:“破野头!你身为皇亲竟敢犯上作乱,就不怕天打雷劈?老天不会饶过你!大隋列祖列宗不会饶了你!“宇文化及面带冷笑,低头扫视众人,目光中满是嘲讽不屑之意:“三郎?真没想到你还是个忠臣,为了给圣人报信不惜烧了自己的房舍。我记得你对这处宅邸爱惜的很,到手之后不吝财货重新修缮翻建,就连骁果军都被你拉来当民夫用。如此心爱的宅邸,就这么一把火烧了,你也不心疼?“被唤做三郎的男子本是个美男子,尤其那两撇刻意用油抹得锃光瓦亮左右上翘的胡须更是城中有名,可是如今脸上满是青紫瘀伤看不到半点原先的俊俏模样,显然是被擒时挣扎太过,被那些军汉殴打所致。他伤得虽然不轻,可是气势却半点不差,挣扎叫骂道:“破野头,你这背主作乱的小人,有何面目在你阿爷面前耀武扬威?不错,阿爷确实和你一样,都是飞鹰走狗的纨绔。可是阿爷起码知道何为忠义,更知道何为良心。圣人待我等天高地厚,你不想着报效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谋反,你就不怕你阿爷九泉之下无颜面对先帝?怕是要从棺椁里坐起来,打死你这不肖子孙!“这被绑缚的男子名为宇文皛,一旁被捆得则是其兄宇文协以及杨广的孙儿燕王杨倓。宇文皛出身显贵,父宇文静礼为安德县公,母广平公主乃是杨广的姐姐。宇文皛排行第三,时人称为“宇文三郎”。和宇文化及兄弟一样,宇文皛亦是长安城中飞鹰走狗任侠使气的无赖子,和宇文化及算得上臭味相投。两人都是皇亲,又是同一辈分,加上人品相若臭味相投,往日里很是相得。只不过今晚两人终究因为各自的心性以及效忠对象不同,闹到兵戎相见生死相拼的地步。宇文皛兄弟也算是关陇勋贵中人,勋贵搞得那些小伎俩通常瞒不过两人手眼。此番江都之乱明面上是骁果军发动,宇文兄弟幕后操纵,暗地里隐藏的贵族世家不知有多少。若不是关陇世家联合发力,单凭宇文兄弟的才具权柄,也不足以让事态发展到这等地步。声势闹得大,自然就难以隐瞒动作。宇文皛对于这些人所作所为有所耳闻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几兄弟或是纨绔子弟或是文臣手中掌握的兵马不多,想要典兵勤王讨逆有心无力。偏生杨广行事颠狂不分是非,把通风报信的宫人杀了,对于罪魁司马德勘不闻不问。宇文皛本来极受杨广所爱,时常被舅父收养宫中。但是其年少轻狂又是胡人作风放浪无忌,对宫人多有染指,甚至与妃嫔调笑。赖其兄宇文协之力未曾受诛,但也失去了以往随便出入宫禁的权力。且杨广近来行事越发癫狂,即便是宇文皛也摸不准舅父脾气。无凭无据的告发出首,搞不好自家的人头先就落地。是以只能坐视宇文化及等人搞风搞雨,心中则盼望着杨广能早一点想出办法弭平叛乱,自己也就不用提心吊胆。事情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发展,反倒是急转直下变得越发严峻,最终到了图穷匕见生死一线之时。之前筹划举事之时宇文协兄弟未曾参加,宇文化及自然要防他们一手。是以直到城外骁果军作乱,宇文协、宇文皛才听到风吹草动,偏生又进不了迷楼无法通知杨广。眼看事情越来越紧急,最后只能想出这个破釜沉舟的办法,点燃自家宅邸,再请燕王杨倓随行,以进宫寻求庇护为名叩阙。只要进了皇宫向天子说明真相,总归有办法解决危机。然而他们的谋算虽好,对手却不曾给他们机会。他们刚刚离开火场,就被宇文化及率领的精锐部曲包围。宇文协也有自己的部曲,但是两兄弟并非武将,麾下兵马不多部曲更少,宇文化及却是早有准备,手下不止有大批部曲私兵,更有之前偷偷进入城中的骁果军士。双方兵力战力差距悬殊,杨倓以及宇文兄弟自然难逃阶下囚的下场。燕王杨倓虽是杨广长孙,且随驾南狩,但自从到达江都之后便逐渐失去杨广宠爱,反倒是处处遭受猜忌。随着国势日衰,杨广对这些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子孙后裔防备也越来越严,对他们的猜忌远远超出外人。平日里杨倓就算想进宫面圣都困难重重,地位还不如那些亲近大臣。这种险恶处境加上杨广的残暴手段,导致杨倓性格日趋懦弱,和长安的杨侑相差无几。话说回来,也正是因为其性格如此,才能活到现在不至于被杨广杀掉。这样一位殿下,除去头上的名衔,实际并没有多少过人之处。宇文协、宇文皛选择拉他入伙,也不过是因为实在没人可用,只好以这位帝王苗裔为号召。稀里糊涂地被人拉去救驾,随即又被执被绑,这位凤子龙孙早已被吓跑了胆,跪在那里一言不发,除了瑟瑟发抖外,就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反倒是宇文皛的表现最为嚣张,胆量也最大。别看被按在那里,却半点也不见畏惧,口内骂声不断,越骂声音越高。这也不奇怪,宇文皛本就是长安城中纨绔子弟,性情骄纵狂傲目中无人。再者说来他和宇文化及乃是平辈,往日里多有交往,彼此之间互不服气。如今哪怕命悬一线,也不会让宇文皛改变往日做风,更不可能低头。宇文化及瞪着宇文皛,冷声道:“婆罗门,少在某面前装忠臣孝子。你什么德行,阿爷心里有数。当初在宫中做得荒唐事少了?现如今说什么忠义,简直可笑!乖乖给你阿爷磕头认错,再杀了杨家小儿,阿爷就留你一命!”
“做梦!某家往日不管做多少荒唐事,也不曾忘了自己是大隋的臣子,更不曾忘了自己是皇亲国戚!破野头,你也不撒泼尿照照,你哪里长得像皇帝?就凭你们兄弟,有什么资格做天子?就算你今晚得手,明日升朝之时可有人会真心服你?让阿爷称你做圣人?阿爷还是张不开口,更丢不起这份体面!”
宇文化及脸色一寒,冷哼道:“找死!”
宇文皛面无惧色,反倒是一口合着血的浓痰朝宇文化及用力吐去:“给你爷爷个痛快!阿爷先走一步,看你们这班狗贼又能得意几时?”
话音甫落,宇文化及已经抽出腰间直刀,双臂用力挥舞,刀锋朝着宇文皛的脖颈斩去!
人头落地鲜血狂飙!虽说宇文化及年少时厮打斗殴的事没少做,也曾杀伤过人命。但终究是多年不曾亲自动手杀人,手法颇有些生疏,全靠宝刀锋利才能一击得手。不过还是被污血喷了满身,显得狼狈非常,全没有军将杀人时的从容。更有几滴鲜血直接喷到了脸上溅入口中,让他颇有些恶心。不过这股污血也激起了他的兽性与癫狂,拄刀喘息片刻,猛地朝宇文协走去。口内喃喃自语道:“某宇文家祖上也是堂堂柱国,论家世门第也不比杨坚差。为何这天下他做的,某就做不得?如今这数万骁果皆为我所用,还有谁能阻某登基?谁敢不服,某便要他的性命!”
说话间他已经来到宇文协面前,声嘶力竭地怒吼道:“求我!只要你求我,我就饶你不死!”
宇文协横了宇文化及一眼,随后冷哼一声:“某岂能被二郎耻笑?”
刀光闪烁,又一颗人头落地。这些宇文化及的部曲都有些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家主公如此狠辣,居然真的对宇文兄弟下死手。在此之前,他们都以为今晚只是易君而已。城中世家勋贵发力,以兵谏手段让天子退位,另寻个杨家人做皇帝。对普通人或许可以下死手,但是对于勋贵中人皇亲国戚,总要手下留情彼此不伤体面。可是如今看来,大家却是想错了。宇文化及的狂妄已经超出众人想象,他并非小打小闹的易天子,而是要来一场真正的改朝换代自立为王。世家之间的规矩、体面都已经不顾,只剩下最简单直接的搏杀。就在众人惊诧的当口,却见宇文化及来到燕王杨倓面前,双手高举直刀,随后重重落下!
第七百二十二章 屠龙(八十七)
迷楼之中,之前与徐乐交手,被打成重伤的独孤开远跪倒在杨广面前,一边叩头一边哀恳:“兵仗尚全,犹堪破贼。陛下若出临战,人情自定;不然,祸今至矣。”声音嘶哑干裂,内中饱含绝望与焦虑。宇文皛等人的牺牲并非毫无价值,大隋数十年国祚,亦为杨广留下了一批堪可托付性命的忠臣良将。哪怕是历经磨难乃至杨广倒行逆施令忠良或死或心寒,但总归还是有些人留下来,继续为大隋效力。平日里这些人或碍于身份或限于出身或是性情不为杨广所喜,甚至不为天子所知。值此生死存亡之时,这些人终于脱颖而出,为大隋尽忠死战,明知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为了此番谋反成功,宇文化及乃至此番参与其中的关陇武勋很费了一番心思,利用自己的权柄、人脉又或者在军中经略多年的势力,将杨广身边的宿卫纷纷抽调他处。包括最为能战的给使营,也被远远调走,让他们不至于成为阻碍。按照事先估算,留在杨广身边的兵马不过几百人,根本不足以阻挡大军,只要骁果兵锋一至,便可摧枯拉朽,在极短时间内将杨广身边的扈从连根拔起。然则事情的发展显然偏离了宇文化及的谋划,哪怕江都城池易主,府库、宫室尽为宇文化及所掌握,江淮骁果大部被歼灭,就连来家父子都已战死沙场,杨广身边的护卫依旧坚守着自己的职责。之前杨广的倒行逆施乃至滥杀无辜,让部分豪杰之士心寒,忠臣义士离心离德。可是在这最后关头,当意识到大隋的江山可能易主,君王可能遭遇不测之后,仍旧有一部分忠于杨家父子的人选择挺身而出以身殉主。这些人就像是此刻的独孤开远一样,很清楚自己所做的抵抗毫无意义,就连所谓的“人情自定”也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之语。但是他们依旧选择死战到底,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拼死阻击叛军攻势,只求可以对得起自家良心,对得起杨家父子两代君王的浩荡皇恩。留守宿卫、宫中武监乃至部分根本不是武职的宦官,都已经投入到战阵之中,与冲入迷楼的骁果殊死拼杀。独孤开远武艺虽然算不上高明,但是带兵颇有章法。在经过初期的混乱之后,依旧可以迅速集结人马整顿队伍,目下手中已经控制了近两百名全副武装的甲士,就护卫在杨广所在的小楼四周,时刻准备交战。夜间作战传令困难,何况迷楼地形复杂,杀入的乱军很容易迷失道路。加上迷楼内广积财货、美人,这些乱军为了争夺战利,也不容易保持队形。乱军与守卫者之间,往往陷入捉对厮杀各自为战的状态。这种情况下,一支建制完整保持阵列的武装,往往可以以一敌十以少胜多。在当初南北朝乱世之时,以少数训练有素的精锐列阵而战,突破敌人中军以逆转乾坤之事也时有发生。陈庆之仗数百精骑纵横北地,便是其中典范。独孤开远这支人马的出现于杨广而言算得上久旱甘霖,可是杨广表现出的态度却很是冷淡并未有那种绝地逢生的喜悦与激动。
他看了看独孤开远,随后又看了看紧随在侧的萧皇后。“梓童可还记得,孤对你讲过,独孤大郎为乌金璞玉,平日不为人知,一旦崭露头角,便可令天下人侧目。”金鼓声、喊杀声乃至惨叫声,被风送入小楼内,杨广夫妻都能听到。往日里只有丝竹管弦不闻金戈战鼓的迷楼,已经化作修罗屠场。不用亲自去看,只听声音,就知道情形到了何等危急的时刻,可是不论杨广还是萧后,都未曾露出慌张之色,反倒是如同看笑话一般说起家常。
独孤开远听到杨广夸奖自己,心中并无半点喜悦,只是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劝谏天子赶快随同自己离开。只听萧后说道:“圣人神目如电,看人自是不差。往日只闻马上承基马下六郎,如今看来骁果军中第一等豪杰理应是独孤大郎才对。身为军将,勇力固然要紧,但领兵带队的本领才是关键所在。若是只能凭勇力厮杀,不谙战阵之道,终究不能长久。”
“梓童所言极是。孤也知道,独孤大郎的本领理应外放军府统帅鹰扬,讨平外间那些贼寇,一刀一枪搏个出身。只不过又舍不得他这身本事,是以将其留在身边,反倒是误了他的前程。”
“陛下!贼人已近,请陛下早做决断!”独孤开远终于忍不住,开口催促了杨广一句。往日里暴虐自负的天子,这次终于改了脾气,没有暴跳如雷的训斥发作,反倒是微微一笑:“大郎这是等急了。朕都不急,你又急什么?大郎,朕的话没有说完。你乃是带兵的好手,却只是战将而非智将,运筹帷幄耍弄心思非你所长。沙场之上排兵布阵,那些贼寇不是你的对手。可若是他们耍弄诡计布置陷阱,你便多半难以招架。到时候若是败亡于阴谋诡计之下,岂不是辜负了一身本领才具?朕也是一直念着这点,才不肯派你出去。你骗不了那些贼人,难道还想瞒过朕?”
独孤开远不知杨广所指为何,但是欺君总归是大罪。哪怕如今情势危急,他也不想承担上这种重罪嫌疑,连忙叩首道:“臣不敢欺君!望陛下明察!”
“好心欺瞒亦是欺君!你所谓的人情自定,难道真的是讨平那些乱贼?”独孤开远听了杨广这话,当下哑口无言,未敢开口作答。杨广似乎也早就算出独孤的反应,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朕还不曾糊涂到这等地步。乱军已入迷楼,区区两百甲士何以阻挡千军万马?何况他们的对手并非等闲之辈,乃是朕一手组建的骁果军!他们有多少本事,朕心里清楚的很。你和你的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杨广语气中满含怨念,显然这位帝王对于自己即将死在自己一手创立的军队手中,心中充满不甘更有无数遗憾。只不过身为帝王,理应有帝王的尊严所在在,这种时候不管是怨天尤人还是嚎啕痛哭,都有失天子体面。他宁可苦笑着面对死亡,也不能被人看低。
独孤开远听出杨广话语里那种绝望,连忙道:“陛下不可!事尚有可为,陛下不可轻易言弃!臣与部下已存死志,哪怕全军覆没也要保陛下不失!”
“这是句实话。”杨广叹息一声:“你从一开始便没打算让朕平了那些乱贼,而是想要朕逃走,是也不是?你和你的人会护着朕与皇后突围而走,逃到其他的地方去。他们虽然不是骁果军的对手,但是拼着性命杀出一条血路,还有一线机会,是不是如此?“独孤开远心知杨广聪慧过人,自己这点心思想要斗过他也不容易,当下不敢狡辩,只好默认。杨广道:“你忠心可嘉,只不过朕已经没什么可以赏你的,也不想按你的心思行事。朕累了,不想再走动。朕带着大家从长安到了江都,就是想要经略东南重振山河。可是结果如何?文武不但不体恤朕一片苦心,反倒是逃亡乃至谋逆,最终闹成今天这副模样。朕再走又能到哪里去?又怎知不会如此?朕不想再四处辗转,情愿留在此地做个了结。当日朕以江都为根基,最终身登大宝执掌天下,今日死于此亦是天道轮回。龙兴于此,亦终于此,这或许就是天意!”
“陛下!”
“你不必说了,朕心意已决绝无更易。会有人离开这里另觅出路,但不是朕而是他们。”说话之间,杨广抬起巴掌轻轻拍了几下,却听一阵有力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脚步声,则是甲叶铿锵作响。屏风左右分开,两条大汉左右而出。两人都全身甲胄背后插满短兵,其中一人高大魁梧如同门板,另一人身形单薄,但是眉宇间亦有英气,正是韩约、小六两兄弟。随着两人左右分开,却是两个身穿布甲的美貌女子走出。其中一人眉目带煞,另一个满面泪痕两眼红肿。从身形脚步看,就能看出满面泪痕的女子不曾习过技击,哪怕是布甲穿在身上,对她而言也是个负担。快靴、布衣这身打扮对她而言显然是负累而不是遮护。只不过饶是其这般狼狈,那眉眼五官配上楚楚可怜的表情,依旧能让男子一见心动,甚至为她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步离拉着杨二娘来到走到韩约身旁,二娘脚下踉跄,眼睛紧紧望着父母,可是身形还是随着步离的拉扯而动。紧接着,一阵甲胄声音,一尊高大挺拔的盔甲人出现在独孤开远面前。这身甲胄乃是时下流行的札甲样式,甲片则经过千锤百炼冷锻剖光,乃是一件足以成为将门传家宝的冷锻瘊子甲。甲为宝铠人为豪杰,这全副武装的介胄之士,扣上面覆之后,只是站在那里,便给人以如山的压力,让独孤开远的呼吸都为之一窒。虽然隔着面覆,独孤开远也能认出着甲士的身份:徐乐!之前在江都东城重伤自己,又战胜宇文承基,一战震江都的徐乐。更让独孤开远心惊的则是徐乐这身披挂,这是属于杨广的甲胄!乃是天子为自己准备的铠甲,为何穿戴在徐乐身上?
第七百二十三章 屠龙(八十八)
徐乐身上的这件甲胄并非江南之物,而是产自北地。物阜民丰文运昌盛的江南,始终欠缺几分武家风味。哪怕是经过当年那场险些令神州崩解的战乱,江南依旧崇文而不尚武。虽然江淮健儿同样不乏能杀善战的好汉,可是总体而言比起民风剽悍的北地还是逊色几分。南人善舟楫,大多数江南士人想的都是守住祖宗故地,而不是挥师北上席卷天下。对他们来说守成远比进攻重要,这种想法不但影响了江南的国策、人心甚至也影响了兵器和战法。水上作战弓箭为先,是以江南的武人中多有神射手。哪怕是力大无穷的勇士,也是把心思更多用在摆弄强弓硬弩上,而不是舞动兵器。同样的道理,江南的巧匠善于制强弩但不善于造坚甲。毕竟水上作战,铠甲的作用有限,一不留神这保命的甲胄还可能成为索命阎王,制甲术在东南更像是屠龙技。这件甲胄出自关中巧匠之手,乃是随同无数奇珍异宝、字画书籍一路经大运河,从长安运抵江都。彼时的杨广还有着雄心壮志,认为自己可以借龙兴之地重振旗鼓再造山河,特意带上了这件甲胄,准备日后披挂在身带着麾下虎贲之师讨伐四方。只不过到了东南之后便为这如花美景以及日渐恶化的局势消减了锐气,这件甲胄自然也就穿戴不上。独孤开远毕竟与杨广沾亲,对于这甲胄不陌生。知道其属于大隋开国皇帝杨坚,虽然不是伴随开皇天子征战天下一统山河的那件甲胄,却也是意义非凡。乃是杨坚晚年不惜财力,集中将作监中最出色工匠所打造,目的既是为了警示子孙莫忘大隋以武立国的根本,也是向后人炫耀大隋财力,能够集中如此多的巧匠打造这么一领宝甲。这件甲胄被杨家父子两代天子视为自家披挂,虽然他们从不曾真的把甲胄穿戴上身,但其已经不是人臣穿戴。依杨广性情,哪怕是有人惦记把这身铠甲穿戴身上并未真的实行,怕也难逃粉身碎骨的下场。如今却把它给了徐乐?难道就是为了自家女儿?看二娘的打扮,独孤开远就猜到,杨广说的那条活路,实际是留给了女儿走。依独孤开远本意,是想让杨广夫妻带着几个亲近之人逃走,自己这些人则舍命护驾。可杨广想得显然更深一层,皇帝乃是叛军必杀之人,如果杨广走,叛军必然穷追不舍,想走美那么容易。可一个帝姬不管生的多美,都不至于让人太过在意。若是杨广留下,再有徐乐这等虎将保护,二娘确实很有可能逃脱。问题是这真的是杨广的决定?独孤开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此时的杨广和平日的形象差距实在太大。这位独断专行罔顾部下性命的暴君,几时有了这份菩萨心肠?肯为子女舍弃性命?
杨广这时开口道:“朕有二女,长女封南阳公主,次女未曾册封。今日朕在此册封为丹阳公主。着独孤开远带兵护送丹阳公主出城,不得有误。”独孤开远虽然明知杨广此番布置,必是这般打算,可是听到旨意的一刻还是有些许迷惘。这位怜惜子女,甚至不惜用自己性命为饵料,为女儿换取一线生机的男子,真的是自己一直以来所效忠的君王?在自己印象中,这位陛下从不曾把人命当一回事,对于自己的子女也毫无骨肉亲情。虽然不至于随意杀戮,但是防备之严和囚犯几无区别,也导致那些凤子龙孙谨小慎微,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上杀身大祸。杨广留守长安、洛阳两位皇孙皆无才具,沦为他人掌中傀儡,便是因此导致。对孙儿尚且如此,为何对女儿如此厚爱,倒是让独孤开远有些想不通。
不过杨广圣旨已下,独孤开远不敢违抗。更别说一旁徐乐身上那股威势,也压得独孤不敢张嘴。生怕自己稍有违拗,就会被这位如同天神下凡一般的上将斩杀当场。哪怕今晚自己必死无疑,也该死在和叛贼厮杀的战场上,而不是死在这里,更不能因抗旨被杀。是以独孤开远不敢多言,只应了一声遵旨,随后起身叉手而立,等待徐乐一行人的离开。徐乐看向杨广,视线从杨广头顶掠过,望向其背后的窗。透过窗棂,已经可以看到熊熊火光,再加上顺风飘来的喊杀声,便知道敌兵已经越来越近。在独孤开远到来之前,两人已经把言语说尽,此时不必多语,他只朝杨广点了点头,随后把身形转过,面朝楼梯背对杨广。
二娘刚刚喊了一声“父皇……”杨广却已经断喝道:“还等什么!动手!”
步离眉头微皱,但还是猛然跳起一记手刀斩在二娘脖颈处。伴随着这一记重击,二娘那柔弱的身躯无力软倒。她不会武艺,虽然学过骑马,但也只是为了皇家风仪,并非临阵厮杀用。所乘骑的脚力乃是精选的皇家坐骑,性格温驯至极,就算用刀剑猛刺,马也未必会伤人。这种马就算想跑都跑不开,速度根本提不起来,二娘骑在那种马上,自然可以应付。可是今晚乃是逃命,所用的都是上好战马,性情极为暴烈,只有那些骑术精熟的老卒可以驾驭。若是让二娘自己骑马,也不用征战,就算是从迷楼骑到江边也难逃落马受伤的结果,反不如将其打晕带走来得容易。独孤开远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迷楼之中甲杖完备,虽然是杨广临幸美人之处,却广备刀枪甲兵,其中原因,自然与杨广的多疑密不可分。哪怕是寝居之地也必须设有武备,否则就睡不安稳。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与他的多疑自然分不开,不过此时此刻,却也靠着这份多疑,才为徐乐一行人增添了几分胜算。二娘身上的布甲自然不是为了临阵,除去防备乱军放箭射中之外,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方便徐乐背人。二娘的身材在女子中算是略出挑一些,趴在徐乐后背上,以丝绦紧紧捆在一起。下巴上再勒一方织锦,便不至于割伤脸面。至于身上的布甲,最主要的作用是保证二娘身体与徐乐铠甲存在阻隔,这样铠甲上的尖刺便不至于刺伤二娘身体。徐乐天生神力,虽然背后多了个人,并不太影响他施展本领。或者说只要今晚不遇到本领相若的难缠角色,就算负着二娘,自己也可以保证全身而退。至于承基托韩约带的话,徐乐根本不曾放在心里。自己也是万马军中的上将,对于战场的事再熟悉不过。今晚这种乱战的场面,想要找到自己的对手一拼生死,简直和做梦没什么区别。就算承基再怎么想和自己比武,也要约束部下以大事为重,不可能放弃自家兵马,跑出来找自己比斗。两人碰面的机会微乎其微,至于其他人……又有谁配和自己交手?徐乐唯一感谢的一点,便是承基对韩约兄弟的手下留情,不管他出于何等居心,总归是帮了自己一个忙,这份人情早晚要还回去。至于眼下,还是以离开是非之地为第一。
一行人自小楼内走出,却见之前那名相貌平平的宦官将萧后赐予徐乐的那匹宝马牵到徐乐面前道:“圣人明见万里,这脚力赠的正是时候!”徐乐伸手自鞍桥上摘下马槊,在手中轻轻一抖!那精铁打造的槊锋在月色下幻化出十几个虚影,看的人眼花缭乱。但只这一招本领,便是大多数上将毕生也难企及。韩家兄弟以及步离,也各自骑上了脚力。这些马匹虽然不及徐乐坐骑,相差亦不甚远,至少不是那些寻常骁果军的脚力所能颉颃。若是前方不曾有堵截,只是一味以马力相拼,就算徐乐背上负了一人,依旧可以把追兵甩在身后。“公主自幼生在深宫,不曾经过风雨,还望几位多多照拂。”宦官朝徐乐行了个礼,语气依旧如同白日一般谦卑且带着几分谄媚味道,可是偏又从容淡定,全无半点慌乱或是焦急。仿佛徐乐不是带着公主逃亡,而是去走亲戚或是外间踏青。
独孤开远打量着这名宦官,看着面善却叫不出名字,只是隐约感觉此人不寻常。正准备询问,那名宦官已经抢先朝独孤开远开口:“独孤大郎,麻烦寻一柄好刀来。”
“做甚?”独孤开远眉头一挑,心中顿时充满警惕。乱兵近在咫尺,这种时候人心最易变故,容不得他不防。那名宦官却是微微一笑:“护驾。我们这等做奴婢的,管不得天下大事。不过谁要是敢冒犯圣人,就得问过某手中的宝刀!那些乱贼快来了,大郎还请利落些。”说话间宦官已经转过身走向小楼,步履轻快从容毫不慌乱。直到此时独孤开远才注意到,这宦官步履快而不乱下盘根基极好,显然也是个技击好手。看来圣人身边确实有不少身怀绝技且忠心耿耿之人,只可惜今晚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注定要死了。
第七百二十四章 屠龙(八十九)
四骑骏马在迷楼中肆意驰骋,徐乐纵马舞槊冲在最前,往日为其提供遮护的韩约,此时却在徐乐马后,手持大盾随时准备为徐乐遮挡流矢暗箭。在左右两翼,则是小六、步离两人分别护持。四个人组成一个类似锥形的简易小阵,催动脚力疾驰狂奔。至于杨二娘则一时半会醒不过来,目下倒是不至于成为累赘。步离武艺高强但是气力不佳,尤其是沙场战阵长枪大戟往来击刺,她的两柄匕首很难找到杀敌扬威之处。是以正常的情况下,她大多是躲在徐乐背后,寻找机会暴起发难杀人。可是今晚有了二娘杨丝的存在,让她不得不改变策略,和小六一样变成了徐乐的左右遮护。这位塞上狼女眼里除了已逝罗敦以及徐乐外,其他人不外乎两种,要么是战友伴当,要么是敌人。哪怕杨丝身为天潢贵胄,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个好朋友而已,并不会因为其身份就甘愿为之卖命。之所以今晚舍命遮护,除去彼此之间的交情外,便是因为杨广的人情。小狼女对于中原文教所知有限,也搞不懂杨广与徐乐之间似友似敌的关系,但是她天生感知敏锐,能感觉到在出发之前徐乐对杨广的恨意一度达到顶点,可是最终又消散于无形。也是真心实意想要保全杨丝性命。既然乐郎君想要这么做,自己便也愿意,至于其他便无需考量。脑海里回想着独孤开远到来之前,杨广与徐乐的交谈,步离总觉得有些奇怪。她能感觉到,有一刻徐乐愤怒到了顶点,几乎立刻便要出手攻杀,可是随后这股愤怒又消散干净,让步离有些摸不清头脑,不知徐乐的情绪为何会有如此起伏。
其实此刻徐乐心中波澜半点不比步离等人为小,所顾虑的并非自己性命亦不是未来局势,而是在独孤开远到来之前杨广对自己那番言语。“当日夺嫡之事,只有利害无关是非。朕得祖宗庇护承袭大位,兄长便只有死路一条。事关江山社稷,容不得骨肉亲情。他虽是朕的胞兄,亦不能免死。可是当日若是朕失败,结果也不会有差。我那兄长纵有仁厚之名,亦不会对孤手下留情。而且死的也不会只有孤一人,孤的妻女幕僚乃至亲信至交亦难以幸免。他们的名字或许不叫作卫郎君,而是叫做虞世基、杨素或是其他什么,但是他们和令尊一样,都是人父、人夫、人子。亦有自己的家族亲眷,同样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比起卫郎君,这些人和朕更亲近,为朕立的功劳更多,朕想要保全他们性命,可有错处?“这番陈辞相当于承认自己是杀徐卫以及其家人的凶手,于徐乐而言自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乃至到了现在回想起这番话和当时情景,徐乐依旧忍不住阵阵杀意涌动,手下意识地握紧槊杆。若不是这段时日杨广待自己礼遇甚佳,再加上其已经身逢绝地必死无疑,徐乐当时便要一拳结果其性命。“你或许会怨恨朕,恨不得将朕食肉寝皮,可是朕并不曾做错什么。自古来慈不领兵善不掌权,这龙椅哪里是那么好坐的?自古以来改朝换代,哪个不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哪有唾手得天下者?打江山如此,夺江山亦然。若不是朕以雷霆手段铲除废太子一党,日后其养成气力据地谋反,整个天下便会如眼下一般四分五裂。大家各自带领兵将束甲相攻,结果只会是尸山血海,让无数汉家好男儿死于昔日袍泽锋刃之下。除了白白便宜番邦胡儿,又有什么好处?杀一人救万人,这便是大善!朕相信,换做卫郎君处于当日朕的位置,所做决断也是一般。再者说来,致其于死地的乃是十六卫精锐勇健,可若是说仇人,却远不止他们。“杀声渐进,乱军自迷楼四面八方杀来,并无一处太平所在。迎面一队兵马举着火把刀枪冲杀而来,还有人张开弓朝徐乐等人放箭。这些乱军已经杀发了性,多日以来的压抑、苦闷乃至思乡之情,于今晚这场叛乱中得以尽情发散。如果说一开始乃是宇文兄弟利用骁果作乱,到了现在却不好说到底是谁利用了谁。固然宇文弟兄需要骁果之力达到自家心思,可是骁果军何尝不需要借助这么个机会,让自己心中的恶念得以尽情发散?自古以来乱军就比盗贼更可怕,后者虽然残暴,但多少还是有些顾虑,大多数盗贼是为了求活或是据地为王,行事总有些许分寸。可是乱军并没有这些考量,他们只是单纯想要发泄,既不为了活命也不管日后长久,是以可以肆无忌惮地破坏不用管其他。人的野性一旦没了束缚,便和野兽没什么区别。数万手持刀矛全副武装的凶兽,其破坏力远超凡人想象,整个迷楼已经化作人间炼狱。杀入迷楼的乱军,大多数已经失去原有的建制行伍,也没人能够约束。即便是之前的带兵官,这个时候也只能由着兵士随意折腾不敢阻挠。是以这些兵马根本就是靠着本能在杀人,于队列配合全都不曾顾及。再者说来,徐乐一行只有四人,更让这些乱军轻视。区区四个人就算有再多本事,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那几个射箭的弓手在松动弓弦刹那,眼前似乎已经出现几人中箭落马的模样。
什么名将豪杰,总归是血肉之躯,难道还真是天兵天将?
“是……是圣人的甲胄!”双方距离接近,前排兵士中有眼尖的,已经一眼认出徐乐身上的铠甲。虽然杨广不曾真的穿这身披挂临阵杀敌,可是他初到江都时,曾经着宝甲阅兵,因此有人认得这甲胄来历。
天子之威非同寻常,哪怕是乱臣贼子听到天子的名字,依旧难免魂飞魄散。几名弓手的心头一阵颤抖,自己都有些迷惘,不知自己的箭射中还是没射中才好。“不对,他……他不是圣人!”呱噪声再起,伴随着喧哗呱噪之声,已经有惨叫声响起。前排兵马被人如砍瓜切菜般打得四散奔逃,弓手慌乱地想要再射出一轮乱箭,可是没等拉开弓,一名弓手已经倒地身亡。在他的喉咙处,赫然插着一支雕翎。徐乐和他的三名伴当成功冲入步兵大阵,接下来自然便是一场屠戮……“卫郎君乃是个聪明人,早在朕动手之前,他便已经感觉到势头不对。以他的一身本事,若是想走的话,天下间没人拦得住。可是他对我兄长忠心耿耿,不光自己要走,更想要救走我兄长一家。可是我兄长不习弓刀,自身身份特殊,不知有多少人暗中监视,又哪里走得脱?为了让我兄长可以离开长安,卫郎君便去找了和自己最为亲厚的一个朋友。卫郎君素来重义,便以为天下人都和自己一般,为了兄弟情义可以舍弃性命,却不知像他这等好男儿天下本就没有多少,更何况事关社稷又有几人敢插手其中?结果那位信誓旦旦要保全他和太子的好友,事到临头袖手旁观。卫郎君一怒之下举家自尽,这其中到底几分尽忠,几分出于愤恨,却是难说得很。若说凶手,只怕这位友人也逃不了干系。至于这位友人姓字名谁,你想必已经猜到,不用朕多费唇舌。”
“事到如今,朕挑拨什么又有何用?说这些只不过是希望你能多几分戒备,别像令尊一般轻信他人平白坏了性命。言尽于此,至于你信或不信,就全看你心意。”回忆起杨广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徐乐心中莫名地烦躁。他其实早就想过这一点,自己的父亲神勇绝伦,其谋略亦非等闲之辈,绝不可能束手待毙。当日杨勇败亡之前,他肯定想过什么办法自救,最终功亏一篑不得不死。加上李渊对自己的关爱,徐乐心中也曾怀疑过,既然两人交情如此亲厚,当日为何父亲不向李渊求救?即便李渊也改变不了大局,总归可以做些什么,不至于让自己一家人死于非命。只不过李渊待自己太好,以至于自己无法怀疑李渊,甚至觉得动类似的念头都大为不该。可越是这么想,心里就忍不住有这等怀疑,加上杨广今日这番话,无疑更佐证了自己的想法。难道……不,不该是如此!李渊父子待自己天高地厚之恩,当日又怎可能做出那等事?再者说来,自己虽然有一身本领以及玄甲精骑,可是和李家比起来依旧是差距悬殊。
李渊若是真做过那等事,为何不把自己杀了绝后患,反倒是委以重任?
种种疑虑交织一处,让徐乐心中莫名烦躁不安,只有通过杀戮暂时压制自己的烦乱心思。这些倒霉的乱军,便是老天送到眼前的现成杀胚。也不讲究什么槊法,只是随着心意挥舞马槊,将眼前的敌人或挑或扫结果性命,出手已经越来越依据本能而不是招数。忽然间徐乐只听到对面一阵惊呼以及阵阵马嘶,才让他思绪从回忆转到眼前。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大槊之上已经多了一具军将尸体,面前更是出现一支马队。原来方才那支步兵早已经被杀得溃逃,眼前的敌人则是一支披挂整齐的甲骑。轻骑在前重骑居后,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代表时下军中最强实力的具装骑兵,而一名满身甲胄手提马槊的大将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看。虽然不曾交手,但是只一看之下,徐乐便确定对面之人和自己一样,都是以武艺称雄的军中斗将。两员斗将在这种情况下相遇,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生死相搏,胜者才可以获得活下去的资格。
第七百二十五章 屠龙(九十)
徐乐并未急着催马冲锋,反倒是勒住了缰绳,手持马槊紧盯着对手,同时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心绪尽量放平和。不管对李渊有多少怀疑,也不管日后自己和李家的关系将有何等演化,当下而言最重要的还是要顺利突围离开江都。这不光关系到自己一行人的性命,也关系到对杨广的承诺。既然应允了对方保住其女儿杨丝的性命,就得说到做到,否则不光是自己的名号受损,就连祖父和父亲的名声都跟着受牵连。韩约等人也发现,对面的敌人不同于之前遭遇的散兵游勇,没急着冲过去交手,而是来到徐乐身边组成四人小军阵与敌兵对峙。方才被他们杀戮的乱军手中持有火把,人死了之后火把落在地上没人看管,很快就引燃了迷楼内的花木。在徐乐四周已经有熊熊烈火燃起,借着火光徐乐打量着自己的对手。对面的人马粗看上去也不下百人,轻骑在前重骑押后,轻骑手持弯弓,身披铠甲马无披挂,居后的重骑则手持长矛不动如山。这是大隋骑兵的标准战法,轻骑行动迅速射的快散的快,先用乱箭散射随后四下游走骚扰,全副武装的重装骑则列阵冲锋,靠着强大的冲阵力量把敌手碾成肉泥。之前徐乐大战突厥青狼骑时,便见过刘武周部下用这种方式拒敌,于这种战法并不陌生。刘武周的恒安甲骑骁勇善战乃是边军劲旅,可是受制于财货不济又为王仁恭所打压,军中长年缺粮乏饷,军士战技虽精可是甲杖并不精良。兵士铠甲残破刀枪破损,都是常有的事。眼前这支人马和恒安甲骑完全不同,这些金甲红袍的骁果军,乃是杨广的心头肉,亦是大隋不惜以天下财货厚养的御林儿,其甲杖之精冠于天下。其中任意一名普通军士的甲胄,都足以媲美恒安甲骑的中等军将。两下于衣甲上的差距,简直是一天一地。压阵的数十具装重骑,更是刘武周或者王仁恭无力组建的精锐。即便以徐乐的骄傲,也不得不承认玄甲骑不能算作天下无敌。事实上玄甲骑也属于具装骑的一种,只不过其所用的战法以及装备,和大多数具装重骑不同。可是从源流上溯,便会知道徐家玄甲骑以及墙式战法的起因,也是这些如同移动堡垒一般的具装铁骑。在当下的战场上,具装骑就是所有军将的梦靥。每当他们出现,便是随意屠戮收割性命之时。不管是步兵阵还是轻骑乱箭袭扰,都难以对成规模的具装铁骑形成阻碍。即便是足智多谋善用奇兵的智将,面对这种蛮不讲理的重骑兵时也拿不出太多办法,大多数时候只能把自己手中的具装骑投入,让彼此之间决个胜负。当然这并不代表具装骑就全无缺点破绽可言,只不过在其强大的战力面前,所谓的缺点破绽,很多时候都无关紧要。再者装备这样一支甲骑所费财货亦是非同小可,组建之后要想保持战力不坠,亦要持续投入大笔钱粮供养。是以具装骑数量的多寡,也可以间接证明国力强弱。沙场征战固然要看将帅才具兵士勇武,可是在背后支撑军队存在,并且决定其盛衰的终归是国力。恒安甲骑骁勇善战,论武勇远在马邑鹰扬之上。但是刘武周钱粮匮乏,便只好仰王仁恭鼻息过活,如果不是徐乐斩下王仁恭首级,刘武周和他的部下早成了刀下鬼。这便是国力于战事的影响,刘武周如此,其他人亦如是。正是因为这一点,是以杨广对于具装骑也视若珍宝,轻易不会拿出来消耗,更不会让他们随便抛头露面浪费财力。徐乐自来到江都之后,和骁果军打了多次交道,可是直到今晚才见到骁果重骑身影。只看这些骑兵摆出的阵仗,就知道这些人不是普通乱军可比,而是真正得心腹。他们的目的不在于杀人越货或是掠夺宫人,而是直奔大隋帝王的人头以及皇帝宝座。凡是被他们认为有威胁或是可能成为阻碍之人,千方百计也要斩杀当场。显然,徐乐这一行四人,便成了他们的目标。区区三十余名具装骑兵如果放在战场上,实际起不了多少作用。千军万马哪怕是用人命填,也能迅速把他们淹没。可是在迷楼这种环境内,大兵团施展不开,三十铁骑便是无坚不摧的利器。尤其徐乐这边只有五人四骑,面对三十名重装骑卒,再加上数十轻骑,如果硬拼简直是以卵击石。那名持马槊的军将举起马槊朝着徐乐一指,槊锋先是对准了徐乐的面门,随后又轻轻移向他的肩头,再向上轻轻一抬随后一动不动。所指位置,正是二娘杨思所在之处,随后既不言语也无动作。那些轻骑兵则举起手中骑弓,弯弓斜指天空,每张弓上都扣着一支狼牙。数十枚箭簇在月光、火光交替映照下泛射寒光,流露出森然杀意。军将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们是冲着二娘杨思来的,如果徐乐可以交出人,一切就还可以交涉,否则便只能刀兵相见。徐乐不知对方身份,又为何非要二娘不可。一个失去了父母护持的将废公主,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可是不管如何,只要自己性命还在,便不可能将人交出。对方是百骑也好万骑也罢,想要抢人便要从自己的尸体上踏过去!这无关二娘的身份、姿色,只关于男儿的承诺、徐家的骨气。“韩大、小六准备厮杀。步离保住自己不要硬拼!”徐乐低声下令,语气从容且充满威严不容辩驳。随后他双腿猛夹马腹,胯下宝马猛地窜出,向着对方那无名斗将直冲而去。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便要按着自己心中直道而行,不管阴谋诡计也好,还是刀山火海也罢,都不能改变心意。唯有如此,才不负自己一身所学,也有脸面立身于天地之间!
乱箭齐发!骁果军不愧是天下第一精锐,眼看徐乐冲锋,立刻便还以颜色。前排轻骑松动弓弦,漫天箭雨朝着徐乐一行人倾泻而至。徐乐手中马槊随意拨打,将这些箭簇打得左右飞去落不到自己身上。韩约则举起大盾遮护自己同时以直刀拨打雕翎,小六在旁策应,两兄弟双刀齐挥密不透风,将步离牢牢护在身后。边格挡箭矢边催动脚力冲锋,不让这些轻骑从容发射。几个人不但武艺高强,更是经过千军万马大战阵考验,当日突厥青狼骑乱箭如雨的情景也经历过,与之相比这几十骑兵的乱箭,确实也算不得什么。四人所乘战马,都是杨广精挑细选的良驹,即便是在御马之中也算得上品,比起这些骁果甲骑的脚力强出许多。彼此之间距离并不甚远,四人发力催马,即便这些骁果骑兵弓马娴熟,也只能勉强两轮齐射,便要进入肉搏战。不过这不意味着轻骑失去作用,在战场上骑兵对冲轻骑最多也不过是三轮齐射便要和敌兵短兵相接。轻骑的优势这时候也能发挥出来,轻甲快马来去如风,射三轮排箭部队便散开,从四面八方环射继续骚扰作战。尤其是眼下这种以多打少的战阵,就更是可以把这种类似围猎的战术应用到极致。这种战术原本来自塞上胡人,那些常年生活在马背上以游牧为主业的汉子,把自家打猎的手段应用到战阵上,又被汉家儿郎学了去,到如今早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起主要靠弓箭交战的塞上骑兵,这支拥有具装重骑的人马战力更为强悍。可以靠铁骑正面冲阵阻挡徐乐等人不让他们突围,再让轻骑四周围困射箭,把人多势众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可是就在这些轻骑准备散开之时,那名带队军将却是一声大喝:“不准散!冲!”前排的轻骑略有些不解,不知主将为何传下这么一条不合规矩的军令。但是军中素来不讲道理,从来都是主将下令三军听从,不能有丝毫疑惑或是违抗。这些军汉虽然已经举起反旗,但是和普通的乱兵不同,他们乃是关陇勋贵的亲信嫡系,今日带头倡乱,亦是奉命行事。那些乱兵随着杀戮已经变得越来越癫狂,于军官命令可以不当一回事。可是这些兵士却还保持着军汉应有的服从性,不敢违抗军令。不管心里再如何不解或是不满,当命令下达的一刻,依旧丢下了手中的骑弓端起长矛,将矛杆在腋下拼命夹紧,随后催动坐骑向着徐乐冲去。从听到命令到发起冲锋,前后的差距也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所有的思考或是疑惑,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单以反应速度论,这些骁果甲骑不愧为天下第一精锐。然而就是这片刻的犹豫便已然失了先机,他们的战马刚刚催动,速度还没提到最快,冲击之力远不曾到达巅峰时,徐乐的宝马已经突入骑阵之中。锋刃铿锵,血肉飞溅。伴随着阵阵闷响以及战马哀鸣,只见一人一骑如同利锥破囊,捅穿了轻骑兵组成的层层防线,朝着这神秘斗将冲来。斗将并不慌乱,只是举起马槊一声令下:“冲!”铁蹄踏地声如滚雷,伴随着这阵阵雷声,骁果军中最为强悍的战力:具装重骑,向徐乐一行疾冲而去。
第七百二十六章 屠龙(九十一)
马槊重重砸在矛杆上,随后便是一声断裂声响起,半截矛身伴随着木屑飞起。
虽然骁果军的兵器精良,但是再怎么说木矛的质地终究不能和马槊相比,更何况徐乐乃是天下顶尖的斗将,其一击之力更不是木矛所能承受。
这名骑士眼看兵器折断,就只好将手中半截断矛扔出,随后去拔佩刀。速度不可谓不快,可惜比起徐乐来还是差了许多。就在他的手刚刚落到刀柄上,不等他把刀抽出,徐乐的马槊已经落下。槊杆重重砸在这名骑士身上,甲叶翻飞间这名骑士已经惨叫着落下战马,不容其起身,其袍泽的马已经从他身上踏了过去。骑兵一旦进入迎面对冲的环节,留给骑士的时间就非常有限,即便是武艺高强的豪杰也做不出太多的动作。是以沙场武技往往追求简单、有效,就是因为太过繁杂的招数没有时间施展。尤其是那些具装骑更是如此。人马皆披挂重甲的具装骑,在刚刚催马冲锋时,攻击力不算特别强大。如果有人能在此时机发起攻击,即便是重骑兵也会非常狼狈,一如兵法中的半渡而击。可是等到重骑兵真的跑起来之后,就成了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战马凭借着冲击力与惯性,就能撞开步兵大阵并且把眼前的敌人踩成肉泥。只不过天下事有利有弊,跑动起来的具装骑如此厉害,自然也有其短板,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利于转向。就像是玄甲骑的骑兵墙阵一样,一旦决定了冲锋的方向,就不能随意更改也很难停下来。就算眼前地上躺着自己的袍泽,也只能咬牙冲锋,看着脚力把自家伙伴踩成肉泥。若是自己的对手能冲破自家骑阵,破阵而出逃之夭夭也只能认倒霉。必须要等战马跑出一段距离之后,再行圈转马头调换方向追击,不可能当时就转马冲锋。是以沙场上骑兵交战,不一定非要将一方斩尽杀绝。处于弱势的一方往往会寻找机会突围而走,作为第一排的士兵,也不会把对方所有人都当作对手,只需要认准与自己迎面冲来的敌手,看准对方动手就行。只要杀了这个对手便有希望突破骑阵,哪怕最终要死,至少多活了片刻。徐乐此时就是以这种战法迎敌,自家只有四骑,对手则有百多人,自然不能再摆墙阵追求把对手斩尽杀绝。若是四面八方全都要观察遮护,肯定会陷入围攻之中力尽而死。是以从他催马冲锋的一刻,就把目标定为对方主将。至于其他人,不过是拦路的石头,自己只要把眼前石头打开就够了,其他人不用理会。作为当今天下第一等骑将,徐乐善于用骑也能看出骑兵阵势的破绽所在。与墙阵相比,骁果骑阵更为灵活,但是却和边地鹰扬的骑阵一样,士兵之间距离太大。这样一来虽然获得了较大的战场宽度,却牺牲了每个点的密度,若是遇到武艺高强的对手,这种渔网一样的兵阵很难一次就把对手罩住。倒也不能说这种兵阵一定是错的,眼下各地骑兵大多采用相似的阵法,至于草原上的胡骑阵型就更为松散。如果以镇压各地豪强或是与突厥为敌考量,这种阵法并没有什么错,至少不会吃亏。牺牲人员密度换取足够的作战宽度,可以尽量控制战场。骁果军乃是天下豪杰组成的军队,每一名兵士都战技高超,不管是弓箭对射还是白刃交击,骁果军都不至于输给那些胡人。从这个角度看,这种阵法倒是更符合骁果需要。只不过今晚他们的对手不是普通兵士,而是身怀绝技的上将,就难免有些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