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使奥斯卡
在码头处孤零零停靠着一艘船,四下灯笼火把照如白昼,百余名环甲持兵的武士列阵以待。
这些人满身披挂手持兵器,前排持矛后排持弓弩,阵型森严杀气腾腾,一看便知必是训练有素的劲卒。
在码头旁的树上,拴着一匹高头大马。
战马膘肥体壮神骏非常,知道底细者一看便知,这匹马正是宇文承基的坐骑“绝尘”。
宇文承基爱马如命,既然大军和宝马在此,他本人必然也在此地。
今晚江都城内一场厮杀,这位无敌斗将并未参与,在斩杀来家父子之后便带领亲兵来到此地。
这位骁果军中马上第一悍将,此刻并不在军汉阵列之中而是待在船上。
船舱内点着几根蜡烛,发出幽幽光芒忽明忽暗如同鬼火。
宇文承基跪于舱板之上满面泪痕双目红肿,在他面前放着一块木牌,上面赫然写着杨广的名讳。
免冠除甲的宇文承基对着灵牌用力磕头,头撞在木板上,发出声声闷响如同有人在用锤子使劲砸船板。
饶是承基武艺再高,总归也是血肉之躯,用头颅硬碰木板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固然不至于真的头破血流受到伤损,但额头上也是一片淤青。
换做他人这么一通磕下来,怕是早已七荤八素,说不定就要昏厥在地。
承基自己也不好过,但还是咬着牙拼命地磕头,只要自己神智尚在,就不能停下。
对他来说,身体越是疼痛心里反到越舒服,若是不做点什么,只怕早已经被良心谴责的无地自容,说不定就要投水自尽。
与自己的父亲不同,承基对于大隋天下以及杨家父子忠心耿耿,只要皇帝降下圣旨,便是要他粉身碎骨也绝无二话。
作为宇文家嫡长,宇文化及所拥有的一切未来都属于他,可是承基对此并不十分在意。
他是个标准的武人,对于享乐看得极淡,名爵也不放在心里。
哪怕是让他做皇帝,宇文承基也不会感到欢喜。
对他来说纵马塞上驰骋沙场,才是最理想的归宿。
他不止一次想过要带领大军征战草原,与突厥人好生厮杀一场,让胡人知道马上承基的手段如何。
只可惜这一番雄心壮志都随着天子南狩化作泡影,自己非但不能为国效力,反倒成了乱臣贼子。
对于杨广的种种行为,承基并非没有怨言,但是不管有再多不满,他都不曾想过谋反。
在他看来杨家对自家天高地厚,哪怕杨广再怎么倒行逆施,自己也只能追随到底,就算杀身以报君恩也无话可说。
眼见骁果军军纪废弛逃兵日多,承基也曾想过兵变这种可能,曾经暗中发誓,如果被自己发现有乱臣贼子想要叛乱,第一个便要出手打杀为国锄奸。
可是当他发现最大的乱臣贼子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乃至整个家族时,这位忠心耿耿的大将也只能徒唤奈何。
勇武绝伦的猛将,发现自己在面对家族时却是如此的无力,明知道他们要谋反甚至要弑君,自己却什么也做不成。
除了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赎罪之外,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空有一身绝技既不能保护圣人,也不能保护杨家子弟,就连城中那些无辜自己也保护不了,只能放任乱军随意杀戮残害。
自己只能躲在这艘船上,对着杨广的灵牌磕头请罪,希望用肉体上的痛苦减轻心灵的负担。
他虽然没看到杨广的尸体也不知道司马德勘绞杀皇帝之事,但是他能够预见到杨广的结局。
父亲不可能让天子继续活下去,也不可能扶植一个杨家人出来做傀儡。
李渊在太原开了个坏头,让很多人看到了谋朝篡位的希望。
既然李渊以唐代隋,那么其他人为何不能有样学样,可以预见这个天下很快就会出现很多天子,只不过最值得自己效忠的那个帝王已经不在了。
往日天子对自己信任有加,可惜事到临头自己这位无敌将并不能保护他周全。
这种挫败感让承基感到无所适从,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对于他来说,曾经的雄心壮志已经随着今晚的杀戮化为流水,建功立业之心也一并消散。
不管自己父亲建立的这个所谓的天下能够存在多久,最终结果如何自己都不在意也不想操心,就像自己从不留恋那所谓的太子之位一样。
自己只是个武人,日后也只安心做个武人就是。
为了家族自己不得不披挂上阵与人厮杀,但是不管杀多少人建立多少战功,自己都不会感到欢喜,不幸战败乃至身亡也没什么要紧。
宇文承基已随着大业天子死去,活在世上的不过是一具同名躯壳而已。
不过在死之前,自己还要做最后一件事:打败徐乐。
既然身为人臣已经没了意义,就让自己找回做武夫的意义,自己前者败给徐乐,并非武艺上的差距,而是各种意外叠加一处的结果,自己心里并不认可那场比斗的结果。
今晚自己不能尽人臣本分,就只能找回武人尊严,与徐乐再角高下。
这一战也将是自己最后一场有意义的打斗,之后的战斗无非是作为工具而战再无乐趣可言。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承基的思绪,一名军将叉手行礼道:“将军,斥候来报,未曾发现徐乐踪迹。
倒是城内厮杀激烈,咱们……“他看看承基没敢再说下去,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承基不要在这里干耗,最好换个地方。
承基冷声道:“尔等想要发财,也要想想有没有命花。
今晚谁敢去城内打抢,休怪某槊下无情!在这里等!”
“遵令!”
军将乃是承基亲信,知道自家将主言出如山,既然下了决断,就不许人再劝谏,当下不敢多口。
这时又有一名军将飞奔而来:“将军,主公传令,要将军立刻寻访徐乐下落不得有误。”
承基看了一眼来人,认出此人乃是自家心腹家将,今晚追随在父亲身边,父亲派他前来,就是暗示自己这道军令不容迟疑。
看来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可见事态紧急恐怕真有大事发生。
不过虽然明白父亲的意思,承基却没有行动的打算,而是反问道:“徐乐?
大人怎会提起他的名字?”
家将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话不该在此说,但是看承基脸色不善,只好又说道:“回将军的话。
杨家二娘被徐乐带走,不在迷楼。”
“荒唐,一妇人而已,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可是那位二娘身上,可能带有……玉玺。”
第七百三十七章 肝胆(二)
杨思的苏醒很是突然,就在徐乐一行向着码头疾驰之时,只觉得背后一阵蠕动,随即便听到了阵阵呜咽之声。
不得不承认,杨思堪称为绝代尤物,便是哭泣的声音也格外动人。
只可惜徐乐等人都是铁石心肠,没人懂得怜香惜玉,只不过碍于她是个弱质女流今晚又遭逢巨变,一瞬间从金枝玉叶变成了落难孤女着实可怜没人忍心呵斥也就是了。
徐乐本不想理会,可是杨思哭声越来越大,徐乐不由心头火起怒道:“住口!你莫非能把乱军哭退?
还是能把这天下哭得太平!”
他并没有扯开喉咙大吼,但是声音低沉有力,如同一记闷锤砸在杨思头上。
这位大隋帝姬虽然有个暴虐成性喜怒无常的父亲,但是大抵自幼受宠从不曾受过这等呵斥,再加上如今处境不比过去,竟是被徐乐这一声吓得魂飞魄散不敢言语,也不敢再放声啼哭。
只是她的委屈显然并未因此消散反倒更为严重,固然不敢再放声大哭,可是身体依旧不住地抖动。
步离看了徐乐一眼,又瞅了瞅不住颤抖的杨思没有说话。
不过小狼女的眼神还是暴露了她的想法:乐郎君太凶了。
素日里心肠极硬的小狼女,很少对人同情或是关照,尤其不把弱者放在眼里。
毕竟不管狼群还是草原部落,都是那种生存环境,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同情心与慈悲早就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消弭干净。
若是心慈手软,对谁都可怜,怕是也活不到今天。
不过杨思乃是例外。
不知为何,小狼女对杨思有着莫名的亲切,或许是这个女孩身上有着奇特的魅力,让人无法对她产生反感。
哪怕她现在被徐乐负在背上,步离也没觉得她讨厌,依旧觉得这是个需要自己关照爱护的弱女子。
自己和乐郎君都应该关照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训斥她。
她对于徐乐向来敬若神明,不可能为了维护杨思和徐乐争辩,不过这个委屈中又带着几分责难的小眼神,还是让徐乐心头一软。
他可以抵挡杨思的眼泪,可是面对步离这种眼神,却是没法再维持强硬。
“莫要可怜她!这也是为了她好。
从今晚开始,她不再是大隋帝姬更不是什么公主,若是想不明白这点,谁也帮不了她。
我知道她可怜,可是这个世界上比她可怜的人多了。
徐家闾的人可怜不可怜?
在我们那等边地,似这等年纪的女子,早已下田耕作操持家务,遇到突厥入侵还要上墙守寨。
就算使不得刀矛,也要开软弓,再不然就是负土运石照料伤患。
至亲之人死在面前的事不知经历了多少,都像她这么哭,眼泪早就哭干了。
可是我们都知道,眼泪哭不退突厥人,也救不回亲人的命。
要想保护自己保护家人,就得拿起刀枪为自己搏一条活路!她生在帝王家,从小不缺衣食不用劳作,也不用防备着随时可能有胡人闯入自己的家宅。
和她们比起来,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又有什么不满的?
这世上没谁能世代富贵,更没有谁生下来就该享福。
生在帝王家享受了旁人未曾享受过的福分,便也要做好受苦的准备!自今晚起,她便要学会如何做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学个能安身立命的本领而不是指望别人照顾一世。
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又有什么用?”
他这一番话固然是向步离解释,却也是间接训斥杨思。
果然随着他的言语,杨思的抽泣声也减弱了几分,身体也不像刚才那样左右乱动。
徐乐的态度也因此略微缓和了几分:“第一遭上战阵,又第一遭看到杀人,心中一时难以接受不足为奇。
不过这就是乱世的模样,不因人喜恶偏移。
说到底也是令尊自己闹出了这场大祸,为人子女者代父受过,也没什么可说。
若是觉得自家冤枉可怜,不妨想想这些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百姓,他们哪个不比你冤枉?
又有谁不可怜?
便是江都城内因你父受害之人又几曾少了?
骁果军杀戮无辜强征民女之事你也不是不知,比起那些人来,你已经算是好命,不要不知足!”
徐乐这番训斥半是说给步离,让她知道自己对杨思如此自有原因,另一半也是希望杨思能明白自己的处境。
徐乐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更不会趋炎附势,因为杨广失去江山就苛待杨思。
他答应了杨广、萧后照顾杨思,当然不能出尔反尔,可是也不可能真的把杨思当公主优待。
再者说来,玄甲骑作为李世民的嫡系精骑也不适合供养一个大隋公主。
如果杨思始终不能搞清楚自己的位置,迟早害人害己,不但玄甲骑会惹上麻烦,对杨思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事。
越早让她明白这点,日后就越容易相处,格外关照反倒成了害人。
固然今晚并不是一个好时机,但是杨广荼毒天下的时候,又何在意过时机这种事?
为人父母者胡作非为,不但自己受害,自己的子女也难免遭殃,这也是难以避免之事。
若是杨思不能明白这点,自己便要考虑用另外的方式安置她,既不违背之前对杨广做出的承诺,也不能因为她一人而牵连了整个队伍。
好在杨思并不是一个愚顽之人,头脑比想象中好用得多,徐乐说完这番话之后,她就连抽泣声都减弱了许多。
又过了好一阵,才听杨思哽咽着说道:“奴虽为女流,却也读过书,知道自古以来亡国之女是何等下场,怎敢以帝姬自居?
乐郎君肯收留奴,已是大恩大德,不敢奢求其他,更不会为难郎君什么。
奴哭并不是因为辛苦也不是因为战阵血腥,只是心里莫名地难过,就像有什么人在奴心头插了一刀也似。
其中原因奴也说不清,还望郎君莫怪。”
她语声哽咽楚楚可怜,就算是韩约、小六都忍不住想为杨思开口求情,让徐乐不要跟她计较。
金枝玉叶不能和徐家闾的糙人相比,用同等标准要求这么个帝王千金也不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