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使奥斯卡
可是有经验的绿林人都知道,在这等山高林密的地方摸爬滚打熬上一两日,再好的衣袍也都会糟践得不成样子。
是以大家每逢进山钻林,都会找一件旧衣袍穿上,免得自己的好衣衫受损。
只有不拿钱财当回事,使钱如泥沙得世家子,才会不管开销费用以及实际情形,不管去哪都要保持锦衣华服的风度。
此人从气度到穿戴,都和程咬金等人格格不入,站在瓦岗诸将面前一如鹤立鸡群。
按说这等人在瓦岗军里面注定难以立足,更不可能得到其他人的支持。
可是随着他的出现,山谷里的气氛陡然为之一变,所有人都主动向他靠拢过去。
来人却是没理会双方,而是来到篝火旁边,也不顾自己的锦袍何等昂贵,寻了块石头坐下,将手放在篝火上方取暖,口内道:“入娘的!若不是亲身走过一遭,真不敢相信山中居然如此寒冷。
都是这月份了,晚上还冻得人手脚冰凉。
若不是懋功思虑周全,提前准备了烈酒又配了药汤,只怕要被冻个半死。
到时候别说打仗,就连站都站不稳了,白白便宜了破野头那狗东西……“说到这里来人抬眼看去,见众人全都站着,不耐烦地挥手招呼:“坐下,全都站着做甚?
你们个个都时大个子,某这里坐着你们站着,就像是两列人肉屏风。
偏偏又不是俊俏小娘而是满脸胡子的大汉,实在煞风景。
快快坐下讲话。”
随后他又自顾说道:“宇文化及胆小如鼠偏生带的辎重又多,吓死他也不敢走小路,只会延着山间驰道而行。
就算是斥候再多,也走不到这地方。
也莫说在此烤火说话,便是寻十几面大鼓一起擂,他也听不着动静。
不过程大你也是,就你那叫驴也似的嗓门,某听了也觉得厌烦。
别人说你两句也是理所应当,你咋还能跟人翻脸?
难不成你这大嗓门还有理了?
要我说,你这就是欠拾掇,着实打你一顿老拳,你便知道听话。
罗大,下次程咬金药是再跟你罗唣,你便只管捶他,谁不服让他寻我说话!”
他这番粗俗不堪的言语加上脏话,和他的形象大相径庭,但是并不惹人讨厌。
相反,对于瓦岗军来说,他这种言辞行事,反倒是更得这些人拥戴。
众人这当口纷纷坐下,程、罗两人都是性如烈火的性子,可是挨了这位几句数落非但不恼,反倒是都露出笑容,全都朝着来人所在的位置靠近。
经过这一番折腾,大家坐的位置已经发生了变化,再落座之时便没法找回自己之前的位置,都是寻个地方要紧就坐,顾不上其他。
如此一来,之前那两个距离明显的小团体彻底被打乱,大家彼此毗邻而坐,从之前的两个小团体,变成了以来人为中心的一个完整队伍。
来人正是那位以才名闻于世,曾为杨玄感谋主,后兵败逃亡投奔瓦岗,如今却又鸠占鹊巢乃至取翟让而代之的蒲山公李密李法主。
自瓦岗军起事以来,规模始终有限。
主要兵马来源都是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再加上部分饥民,兵力适中没有超过两万之数。
直到李密、徐世勣等人加入后,才让瓦岗改变策略,从流寇转向义军,攻城拔寨开仓放粮招募饥民为军。
同时又收编隋朝降卒溃兵,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让自己的兵力规模达到二十万之数。
短时间内迅速扩充实力,必然带来诸多隐患,瓦岗也不例外。
像是程咬金与罗士信这种冲突,并非偶然情形,而是各山头之间积怨的反应之一。
类似这种矛盾并非一处,如果不是有人在中间弥缝,整个瓦岗军怕不是早就乱成一锅粥,而这个弥缝者就是李密。
他靠着自己的人格魅力,强行整合诸军,让这些武艺高强但是性情各异且彼此不能相容的豪杰,可以暂时和睦相处。
不管这些人私下里有多少过节,彼此看对方是否顺眼,在李密面前的时候他们都会忘掉不快亲如手足。
李密就像是眼下众人围拢的那团篝火,并不能真的驱散山间严寒,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得到同样的温暖。
但是只要这团篝火在,就意味着希望存在,大家就会主动向着篝火靠拢,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
在李密身旁的两人,则是如今瓦岗军一文一武两根擎天玉柱。
那壮硕的汉子名叫裴行俨,乃是降将裴仁基之子。
其实裴行俨还是个少年,其年纪与徐乐差相仿佛,一张红扑扑的面孔,配上那平实无华的眉眼,一眼看去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庄稼少年。
但就是这个貌不出众的少年,曾经一度在战阵上成为瓦岗群雄的噩梦。
即便是豪勇如秦琼者,也在他手下吃了苦头。
直到李密用计收降其父,才让这位勇猛少年不得不下马归顺。
裴行俨正值少年血气方刚,虽然从小被父亲严格约束,又在军营里受军法约束,可是心中总归还是有几分叛逆心思。
对他而言,死气沉沉的朝廷官军显然不如瓦岗军这种绿林草莽军队如意,是以他归顺时虽然不情不愿,但是归顺之后不久就心悦诚服,主动为瓦岗军冲锋陷阵。
凭借其一身堪比鬼神的勇力,裴行俨闯出了“万人敌”的名号,也让瓦岗军的对手吃足了苦头。
单以名号论,裴行俨的名头可能比徐乐还要更响亮几分,毕竟他打得仗更多,又是在中原之地,名声传播速度快范围广,神武、云中乃至马邑那些地方总归是边陲苦寒之地,在这方面天生就处于下风。
可是不管裴行俨名声如何响亮,一身艺业如何惊人,对于瓦岗军来说,他的地位最多也只能排在第三位。
排第一的自然是瓦岗实际主人李密,而排第二的则是李密左手的那位俊朗少年:徐世勣!徐世勣出身高平上房徐氏,也算是名门之后。
只不过到了他父亲那一代,家业便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
随着大隋朝政日非,徐家的日子也就愈发艰难,走投无路的徐世勣最终只能选择带领乡兵部曲高擎反旗加入瓦岗军麾下。
他虽然学过武艺,但并不擅长厮杀,其心性也确实不在于此。
比起披坚执锐白刃交锋,他更喜欢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在徐世勣看来,一个人再如何能杀善战,对于战事的影响也总归有限。
如何指挥这些善战斗将,把他们的本领用在合适之处,以猛将豪杰为爪牙供自己驱使,这才是真正的豪杰。
这话倒也不是空吹大气,徐世勣行事心思有前朝白袍陈庆之风范,手段亦不逊色。
其加入瓦岗之后出谋划策无有不成,指挥作战亦是有如神助。
瓦岗军斩杀张须陀、击破裴仁基,又成功攻陷大隋几个粮仓,得以控制了海量粮草。
这些堪称神迹一般的大捷哪个都离不开徐世勣指挥运筹,瓦岗众人也把他当成自家的诸葛看待。
若是将瓦岗看作一个巨人,秦琼、裴行俨、罗士信等人组成了巨人的手足,徐世勣便是巨人的头脑,李密则是这个巨人的心脏,瓦岗大军作为躯干。
这些器官单独摆开,并不具备什么杀伤力,可是当这些器官组合一处,便组成了一个强大的战斗机器,足以摧枯拉朽扫荡群雄。
如今这架战争机器已经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发动攻击。
只等头脑与心脏传达命令,躯干四肢就会发挥各自的职能,把骁果军轰得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第七百六十九章 肝胆(三十四)
和瓦岗群雄的自信乃至兴奋不同,徐世勣依旧保持着高度冷静。
这位出身高门的少年统帅,并没有在官军服役的经历,于瓦岗内部山头划分里算是草莽派。
他和单雄信、程咬金等人都是结拜手足交情莫逆,可是为人行事依旧保持着世家子风范,并不像程咬金那般大吼大叫,更不会开口骂人。
他一边烤着火,一边对众人说道:“秦大担心承基的武艺,这倒是不错。
刀枪无眼,大家都是好兄弟,自是不想你们受损伤。
不过要我说,承基小儿再如何骁勇也就是一个人,单打独斗难成大器。
真说提防,倒是有人比他更值得咱们防范。”
“谁?”
单雄信开口问道:“莫不是宇文化及还有援兵?”
“骁果军势成孤穷不足一论,但如果他们和洛阳城里的官兵联盟,里应外合夹击我军,咱们的处境就不大好。
某所虑者,便是洛阳城里那位皇泰皇帝小娃娃杨侗,再就是他身边那位胡将王世充。”
随着宇文化及谋反杨广被杀,整个天下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群龙无首。
在这个时代,帝王身份对于世道人心还是有着极强的影响力。
固然有无数豪杰揭竿而起反对杨广暴政,可是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必须有个皇帝存在自己才能安心。
不管这个皇帝何等不堪自己的日子又如何艰难,只要有皇帝存在,很多人就能勉强维持心气。
大家总会幻想皇帝是好人,只不过是受了奸臣的蒙蔽,才会做出许多混账事情。
只要除去奸佞,自己的日子就能好过。
即便是杨广这种暴君,也有很多人主动为他粉饰,归根到底就是这种思想作祟。
再说杨家父子两代天子,总归有着一统南北重建秩序的大功。
哪怕他们父子如何苛待百姓滥用民力,总归是有人念着这份功劳,对于杨家存在好感。
加上杨广乃是遭遇兵变被杀,身上多了一层悲剧色彩。
世人大多同情弱者而苛求强者。
随着杨广死讯传开,一些原本看他不顺眼的人,也对于他的死充满惋惜,甚至为他鸣冤叫屈。
除此之外,世家门阀还要继续鼓吹他们赖以立身的血脉理论。
在他们的说法里,帝王血脉天生就比普通人高贵,即便是帝王本身有过错,其后裔依旧可以因为自身血脉而享受富贵。
这种荒谬理论当然是为了世家财富世代传承寻找的借口,不过要想这种借口成立,就得保持表面上一视同仁的态度。
世家的血脉理应继承财富,那么帝王的血脉继承江山也是理所当然。
这种贵人血脉的思想加上很多人的同情心,让杨广的子嗣从中受益,其中获益最大者便是位于洛阳的越王杨侗。
在杨广南狩时,令越王杨侗为东都留守坐镇洛阳,身边有段达、元文都、皇甫无逸等人辅佐。
后因瓦岗军兵势日盛,洛阳处境岌岌可危,杨广又令胡将王世充率领大军前往支援,协助杨侗守城抗击瓦岗。
在王世充入城后,以杨侗名义发布命令,集中河南各处兵力于洛阳一地,依赖高墙厚壁坚固城防以及手上规模庞大的隋军与瓦岗军形成对峙。
固然王世充无法战胜瓦岗,瓦岗军一时三刻也拿不下洛阳。
随着杨广死讯传来,王世充立刻拥立杨侗继位,年号为皇泰。
虽然这位皇泰天子所拥有的国土不过洛阳一地,手中的兵马也只有由鹰扬以及乡兵拼凑而成的十几万人马。
单纯从实力上看,可能是目前所有君王中,最为弱小的一个。
可是他拥有最为纯正的杨家血统,拥有问鼎皇位的大义名分。
民间对于帝王血脉的神化崇拜以及同情心理,让这个看似弱小的政权拥有着庞大的战争潜力。
毕竟眼下各路诸侯的基干部队,基本都是昔日大隋的鹰扬兵,领兵武将也是昔日杨家臣子。
谁也不能保证这些人里有多少是诚心反隋,又有谁是迫于无奈假意归顺。
面对大业天子的血脉,这些人能否诚心作战,又是否会突然倒戈,谁也不敢打保票。
而杨侗手下那些部队,或是出于对杨家的忠诚,或是被杨家人不幸遭遇激起了心中血性,几次和瓦岗交锋时,都能不顾性命咬牙厮杀。
说起来河南郡诸鹰扬府所辖府兵战斗力并不算出色,武装乡兵的战力就更为不及。
可是中原毕竟为汉家天下的发源地,中原百姓身上,依旧保持着汉家男儿的丰沛武德。
在他们的血性被激发之后,其战斗力丝毫不逊色于边军劲旅。
即便是瓦岗军在和他们野战的时候,也很占不到多少便宜。
既有都城又有劲旅,在天下之间还有广泛的潜在支持者,杨侗这个小朝廷的影响力远远超出其表面体量。
他或许没有能力一统天下,成为这场帝王之争的胜利者,但是绝对有能力做一个破坏者。
瓦岗军不怕杨侗和他手下的部队,但是作为合格的三军主帅,徐世勣绝不会让自己的军队陷入腹背受敌的不利处境中。
再说这次瓦岗军攻打骁果,既是为了消灭威胁,也是为了向天下诸侯炫耀武力为瓦岗军正名,让他们知道瓦岗豪杰不是一群只会打家劫舍的草莽,而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要想达到这个目的,这一战就不光要赢,还要赢得彻底。
毕竟瓦岗军乃是当今各路诸侯里,唯一一支真正的平民军。
从成军到现在,瓦岗军从未得到过来自世家的任何支持,也没想过给哪个世家面子,或是和某个世家合作。
那些世家也很清楚,这些由饥民、强盗组成的部队,对自己根本不会有任何好感,一旦得势就会化作熊熊烈火,把自己的产业乃至家族连根拔起。
彼此之间注定是不死不休的对手,世家豪门非但不会给自己帮助,反倒是会千方百计出手打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