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使奥斯卡
而还有一些人,也许是因为成家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不想再追随徐敢去流浪,也许是因为徐敢老病对他再没了信心。这些人扶老携幼,向着徐敢身影遥遥下拜,以为告别。
在徐敢去后,他们也会暂时离开,等待兵祸过后,再回返而来,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够重建家园。
徐敢白须飘拂,呆呆的看着眼前场景。最终狠狠一闭眼又睁开:“愿意跟随的,那就随老夫去罢!其余人等,也善自珍摄,努力求活!离开之际,将这徐家闾点燃了,我们辛苦建起来的东西,什么都不留给王仁恭!”
……
陈凤坡并没有在路上磨蹭,而是选了一条最近最便于大军行动的道路,带领石朝志的越骑营精锐,向着徐家闾而去。
昨夜遣人通传消息给老太公,已经是还了足够的人情,现在再故意拖延磨蹭的话,如何在石朝志面前交代得过去?
陈凤坡是从大隋之前的乱世活过来的,知道这些领精锐做野战,为主上争权势的领兵大将,到底是有多心狠手辣!
现下大家好歹还算是大隋治下,什么事情勉强还有个法度。真到大隋崩裂,天下混战之际,石朝志杀他如屠一鸡犬而已!
任何一方都不得罪,任何一方都留点交情,这就是陈凤坡的生存哲学,也让他安安稳稳的就混到了现在。
十余名神武本地鹰扬兵在前面引路,二百余骑越骑营精锐在后跟随,卷动一路烟尘,沿着桑干河向徐家闾席卷而去。
如此阵势,让沿途村闾家家闭户,处处死寂,生怕招惹了这么一群虎狼之师。
在恒安鹰扬府吸引马邑郡人心,引得各处轻侠往投之际。王仁恭的马邑鹰扬府扩大到万余人的规模,就是搜刮马邑全郡以养兵,什么样的野心贪暴之人,只要敢上阵搏杀都敢收录。对部下军纪上约束得也不甚严,以此来得兵心。
因为交不上王仁恭所征赋税粮秣,而被马邑鹰扬兵所洗之村闾,已经不是一家两家了!
几名队正簇拥在石朝志身边,环视着桑干河谷的景象,有人就策马凑到石朝志身边,涎笑道:“将主,这里倒还是算得上富庶,不如让弟兄们乐乐?”
石朝志板着脸道:“主公是让我们收治徐乐一家!”
那队正笑道:“嗐,这附近村闾,谁还不和这徐乐一家有个什么沾亲带故的?顺手收拾了他们,也是完成主公所托。”
石朝志沉着的一张脸露出一点笑意:“就知道你们这些狗崽子没安什么好心,也罢,我准了,不过等把主公交托的正事办完再说!”
那队正马上一拍大腿:“谁敢怠慢主公正事?弟兄们一定加倍卖力!这次在北面和恒安鹰扬兵面对面顶了这么久,天天大眼瞪小眼的喝风,现下又匆匆调来神武,弟兄们都苦得够了,多谢将主体恤!”
石朝志一干人在后面打着主意,陈凤坡他们一干头前引路的本地鹰扬兵也在低声相谈。
“……这乐郎君我也见过,文质彬彬的一副好皮囊,县里行走都要小门神韩约护着,怎么就突然成了刘鹰击的大将?”
“……没听说过徐老太公当年的威名么?十八九年前来到神武,前往桑干河谷中落脚安家,一人一骑打平了河谷中的马贼盗匪,才有了今日气象。说不定乐郎君就是家学渊源?”
“……都是屁话,老太公我又不是没见过,老成那般模样了。和人打交道也少。要是真有本事,历任太守岂有不征辟的道理?就是一乡老而已,我瞧着乐郎君什么的,都是托词,不知道是得罪了太守哪位手下,随便拣选个罪名,就来洗村了。这年头,还是托庇高门豪族,才能保个平安!”
陈凤坡在前面一边擦汗,一边只是不住向东面打量。
底下人议论,他懒得掺和进去,只是想早点了了此事,回转神武,照顾好自己一家是正经。
日头已经渐渐西斜,而徐家闾就在不远处,再朝前赶一两里路,就能看见村闾的影子了。
若是还不走的话,只能怪你们自家命不好,照应乡亲这件事情上,自己已经是问心无愧了。
陡然之间,一股黑烟就映入陈凤坡的眼中。
黑烟翻卷而上,正是甚大火势才能形成的。所处方向,正是徐家闾所在!
陈凤坡狠狠擦了一把汗,故作惊惶的回头大喊:“将主,徐家闾起火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风起(十)
黑烟冲天而起,在午后澄澈的天空背景下,显得分外的醒目。
桑干河谷周遭的村闾,都看见了这股烟柱,也都认出了是徐家闾所在地方,想及道路中如狼似虎般经过的马邑府鹰扬兵,各个村闾中人,都是心中惶惶。
徐老太公大家都认得,刚严深沉的一个老头子,十几年前为桑干河谷一带打平了多少盗匪马贼,白手起家建起这个个徐家闾聚落。就靠着种田和行商支撑着这个村闾的生计。
徐老太公虽然少与其他村闾有什么往来,十几年前的威名也渐渐消散。但周遭村闾对他还是尊敬得很,每逢社火春酒之类的,还往往要去邀请一下。但多半都是被徐老太公客气拒绝而已。
徐老太公的孙子,不少人也见过。真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笑起来更是让人感觉如春风拂面。谁见了都得夸赞一声。将来又是要承接徐家闾家当的。不少家中有女儿的村社之长都将主意打到了这位小郎君头上,但是说亲之事,全都被徐老太公峻拒,大家也都淡了这个心思。
这几年来,徐老太公身体越发不成,与周遭村闾往来更少。大家也都忙于应付越来越坏的世道,担忧害怕于突厥越来越凶狠的南侵,对徐家闾的关注也就越来越少。
但是今日,这个一向与世无争的村闾,燃起熊熊大火,冒起滚滚黑烟!
放在平日,一向守望相助的桑干河谷各处村闾,早就有人前去救火救人了。
可眼前才一队马邑鹰扬兵凶狠的直扑徐家闾而去,谁人敢于轻举妄动?王太守及其部下之心狠手辣,全郡闻名,谁人敢将自己也搭进去?
真不知道徐老太公怎么得罪了王太守麾下这些鹰犬,真是可惜了老太公膝下那个眉清目秀的乐郎君!
眼见火起,石朝志也变了脸色,马鞭一挥。本来还保持着马力的大队越骑营鹰扬兵纷纷驱动坐骑,每一火留下一兵在后带着驮骡跟上,其余人等放开马速,直朝烟火升腾处疾进!
而陈凤坡等十几名本地鹰扬兵也被石朝志驱赶,拼命催马在前引路。
徐家闾就在前方三四里的距离,放开马速之后,转瞬即到。
入眼之处,蹲踞在河岸不远处的徐家闾,现在已经完全被烟火包裹,寨墙,房舍,角楼,全都腾起了火头,黑烟翻腾卷动,直入云霄。秋收才结束没多久,各家都有足够的晒干的黍杆,一旦举火,火势转眼就无法收拾!
十几年在此间白手起家,苦苦生聚出来的家当,就这样化成了飞灰。
徐家闾村落之外的大片空旷田地之上,到处都是蹄印车辙印人的脚印。村中百余人口,数十牲口,都已经逃散得一干二净。
石朝志脸色难看至极,王仁恭对于他们这些直领五营的军将士卒,极是厚待,很多地方也是放纵。但是一旦交托的任务不完成,那么责罚也是极重!作为一个王家世代家将出身之人,他是再明白不过!
他在马上狠狠一挥手:“查,他们去了哪里!”
素来就为营中尖兵的几骑越众而出,前去查探形迹。
而石朝志就狠狠的盯着陈凤坡,狞笑一声:“我马邑越骑,隐秘而来,毫不停歇,直趋此间。却走漏了消息,你说说看,到底是谁的错?”
陈凤坡一行人被越骑营裹挟疾进,他们坐骑比不得越骑营坐骑,都是寻常走马,这个时候累得浑身是汗喷着白沫,一旦停下来,都纷纷先下马照顾坐骑。
边地中人,家家有马。大业六年天子领四十万大军出雁门马邑二郡巡边,在两郡征发民间马驴等牲口就达数万之多。可这些马匹也是各家最宝贵的财产,累坏了可会心疼到骨子里去。
正照料马匹之间,听到石朝志质问,下了马的陈凤坡抬起头来,沉吟一下,不卑不亢的躬身行礼。
“卑职昨夜忽然应点,就一直陪着将军。今日又奉命引路,自问没有半点差池处。但这一路行来,声势浩大。徐家闾干犯太守,怎能不闻风而逃?若是昨夜将军下令,让卑职领部下悄然而来,进了村闾绑了徐氏一家,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面见将军复命了。”
一番话之间,陈凤坡就将责任推在了石朝志头上。谁让你带着越骑营精锐二百余骑,声势烜赫的直奔徐家闾而来。
许你这么大动静,还不许人望风而逃了?
这一番话顿时就将石朝志噎住,死死盯着陈凤坡,恨不得一口水吞了这厮。可这次前来,是临时差遣,王仁恭并没有给他处断地方守吏的权力。陈凤坡这种在神武多年的老油子,动了的话牵扯极多,在王仁恭那里交代不过去。
正在恨恨之间,几名越骑尖兵已然过来回报。
“将主,闾中人四下逃散,大部向北,越过桑干河,逃亡北面山林中去了。还有闾民四下逃散,但是蹄印都尚新鲜,去得不甚远!”
石朝志点头,咬牙道:“丁队散开,搜捕那些四下逃散闾民,其余三队,随我向北,去追大队去!太守有令,收治其家,一个不留!”
本来石朝志就打算擒了徐家一家,洗了村落便罢。徐家闾民,有能逃散的就算他们命大,也懒得多管。但是现下,徐家闾居然敢望风而逃,还烧了家当,不将这一闾之人都斩尽杀绝,难解自家心头之恨!
二百余越骑营将士,正是分作四队,闻命之下,一队越骑鹰扬兵顿时呼啸四散而去。
石朝志手一挥,一群越骑鹰扬兵涌上,逼住陈凤坡一行人。
陈凤坡只是苦笑:“我带路还不成么?这就向北,这就向北!”
陈凤坡等人翻身上马,三队越骑鹰扬兵紧紧跟上,呼啸向北滚动而去。
陈凤坡向北望去,蹄印车印向北直奔桑干河而去。秋末之日,河水已已经收窄变小,到处都露出浅滩,随处可以徒涉而过。
桑干河北,则是起伏的丘陵,树木莽莽榛榛。经过几百年的战乱,北方人口曾经大幅度减少,生态也得到了相当大的恢复,到处都是密密的林木。
头顶太阳已经西垂,将这些错落而生的林木映照出长长的阴影,望之就让人生寒。
陈凤坡只是在心里苦笑。自己只想安稳活过这个乱世也就罢了,做事也都凭着良心。怎生突然就落到了这般田地?
乐郎君啊乐郎君,不管你做了什么,我这可是被你害惨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风起(十一)
过桑干河向北而去,就是起伏的丘陵,丘陵之间,丛林处处,这一带还是半土半石的地貌。
过了此间起伏的丘陵再向北去,就是莽莽群山,以峭拔石山居多,将云中盆地包裹其间。云中城驻守的恒安鹰扬府,就控扼着这个盆地。
云中盆地再向北穿山而过,就是浩浩草原,突厥正兴盛盘踞其间,随时会南下突入中原。恒安鹰扬府就堵在这突厥南下重要入口之一,地位重要,可见一斑。
徐敢一行人,就穿行在这过了桑干河,还不到云中群山的丘陵之间。
追随徐敢北去的,有四五十人,都是徐家闾青壮。或者骑马,或者乘驴,都有代步的牲口。这些青壮人人背弓负刀,神色紧张,只是追随着前面徐敢的身影,在丘陵中穿行。
徐敢策马在前,韩小六担心他腿脚无力,坐不稳鞍鞯,只是在旁边扶着。韩大娘在前面照应着路途,防止徐敢马失前蹄。
被这般对待,只是让徐敢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回头望去,几十名闾中青壮忠心耿耿的跟随,这都是被徐敢从死亡线上拉拔出来的流民,关键时刻,选择了和徐敢同生共死。
恍然之间,徐敢似乎又回到了数十年前,自己黑盔黑甲,愤怒金刚像覆面,回首望去,铁骑如云。一张张狰狞铁面,只是热切的望着自己。
向前而望,北齐大军军阵如山,刀枪如林,数千柔然铁骑,两翼往来如风,压着阵脚。
自己只是微微一示意,一名面貌酷肖徐乐的小将已经单骑而出,马槊一招,这些黑甲骑士,已经呼啸而上,直扑向对面北齐大阵!
这是我的儿子,我的卫儿。
在自己身后,八柱国旗幡招展,都看着自己率先为北周大军击破敌阵!
曾经金戈铁马,荡气回肠,气吞万里如虎。
怎么就到了如此地步?就算自己到这边鄙之地安家,还是被逼得破家出走?
自己已经是无力击败这个命运,击碎这个世道了。乐儿,只有看你的了!
只有看你的了……
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到你?
徐敢低声吩咐:“向西北走,去停兵山那儿!”
韩小六应了一声:“是太公经常带着乐郎君去的那停兵山?我知道啦!”
背后黑烟滚滚卷动,不详的在空中招展。
徐敢坐在马背上,不住回头而望。
乐儿乐儿,看到这黑烟,你应该知道徐家闾已经破家了吧?你应该知道爷爷会在哪里等你罢?
我就在那儿,等着你到来,爷爷真的支撑不了太久了!
……
两骑骏马,出了山道,沿着起伏丘陵,向着南面疾驰。马上正是徐乐韩约二人。
徐乐英俊的面孔绷得紧紧的,再没有一点平日里惯有的潇洒之态,只是不住的催动着坐骑。
吞龙已经跑得浑身是汗,映得毛皮和缎子一样光滑,肌肉绷得紧紧的,四蹄几乎要腾空而起。
韩约牵着两匹驮马,也拼命催赶着坐骑,紧随在后,已经给徐乐拉开了一箭还要多的距离。
徐乐却根本没有回顾韩约有没有跟上,只是恨不得一步就迈到徐家闾中。
心中那点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直至压得徐乐都快喘不过气来。
突然之间,徐乐浑身一震,猛然勒住坐骑缰绳。正跑发了性子的吞龙骤然止步,前蹄高高扬起,长声嘶鸣。
这匹得自千余越部大营的神驹果然不负徐乐给它起的吞龙之名,越是长途奔驰,越是厮杀激烈,越是精神十足!
桑干河就在不远处,河对岸徐家闾所在方向,黑烟卷动升起,滚滚而上云霄。
徐乐呆呆的策马走上一个丘陵高处,正是夕阳西下,映照在桑干河面上,河水闪动如血。
远远望去,原来自己生长了十几年的家园,已经陷入了一片火光之中,黑烟翻滚,将所有一切笼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已经兼程回返,云中城那里的消息不可能这么快传过来,徐家闾怎么可能出事?
徐乐再没有料到,勉强算是世家中人的刘文静,为了他所属的那个世家团体的利益,为了一点逼他出马邑而投效河东的心思。能派人昼夜兼程,散步自己擒获张万岁的消息。而王仁恭也雷厉风行的立即就派遣部下精锐,来收治自己一家!
而徐乐还是走山路回返,路程上就差这几天的功夫,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幕景象!
马蹄声响,韩约急匆匆的赶来,看着这一幕,颤声道:“娘,小六!”
韩约反复重复着这三个字,到最后已经带了一丝哭腔。往常沉稳如山的身形也没了气力,软软的就要滑落马下。
就在此刻,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韩约的身形。
韩约望去,正撞上徐乐锐利如剑的目光!
打小就和徐乐一起长大,哪怕是在云中冒险之际,韩约也从来没见过徐乐这一身的杀气!
“我爷爷一定带着大娘和小六走了,我爷爷绝不会在徐家闾束手待毙!”
韩约晃晃脑袋,竭力让自己清醒一些:“那他们去了哪里?”
徐乐向西北方向望去,只是吐出三个字:“停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