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使奥斯卡
徐乐抱着徐敢,迎着庄客们的目光,腰背笔直如剑。
沉默少顷,徐乐终于开口,语声平静,但谁也听得出来,徐乐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才让自己没有爆发出来!
“过去十几年,爷爷保护着大家,带领着大家开辟出徐家闾,在这里生存下来。直到这些马邑鹰扬兵找上门来,直到我爷爷死在他们手中!”
庄客们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看着徐乐。
“这些马邑鹰扬兵,还围在这里,还想将我们一网打尽,还想杀死这里每个人!这个世道,当有人想杀了你,唯一生存的机会,就是迎上去,干掉他!”
庄客们仍然无言,眼神当中的茫然,不曾稍减。
徐乐锋锐如剑的目光,死死的看着他们。
“……大家都是在这个世道中艰难求生,在桑干河谷,一个个,一家家为我爷爷所收留。他就把这上百人的命运背负在身上。我知道你们现在伤心我爷爷之死,也担心我能不能继续带领大家,继续在这个世道挣扎求生!所有一切,等打垮了这些马邑鹰扬兵,我们逃出这停兵山再说!到时候,你们愿意跟随我,我会如爷爷在时一样,继续带领着大家,继续保护着大家。如果大家想离去,我也会给大家选一个安全的所在安顿下来。此时此刻,我只要你们相信我,听我号令,粉碎这些马邑鹰扬兵,为我爷爷,讨回一点血债!”
迎接徐乐的,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一直在旁边掩面哭泣的韩大娘放下双手,走了过来,以女子之身,从地上捡起一把兵刃,对徐乐道:“不管别人怎样,乐郎君你说怎么做吧,厮杀我不行,骑马也不行。但咬也要咬这些马邑兵两口!”
韩小六瘦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一步就跨到韩大娘身边:“乐郎君你说罢,我们韩家人总是和你站在一起!”
接着韩小六又鄙夷的看了这些庄客一眼,少年尖利的声音响起:“一个个都是老太公救出来,现在想散就随他们散去!”
一名憨厚朴实的庄客终于讷讷开口:“咱们都是老太公救下来的,这条命还了老太公,又直得什么?只是怕打不过这些马邑兵啊!”
其他庄客,也终于纷纷开口。
“小六,别以为就你知道报恩,昨夜我们谁又怂了?”
“不跟着乐郎君,我们还能跟着谁?当年饿倒,老太公那口热汤灌进来,我就是徐家闾的人了,从来没想过离开!”
“不就是个死么?我们安安稳稳在徐家闾种地,每年赋税没少一文。老太公和乐郎君冒死行商贴补咱们,谁心里不知道?结果这些马邑兵还要来洗了咱们!不就是拼了这条命么?死也拖一个垫背的,给老太公报仇!”
徐乐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得并不是太好,年少英俊,本领高强,要说徐乐温和外表之后没有自傲,那是假话,也并不将庄客看得太重。认为什么事情自己都能搞定。
但是此刻,庄客们还是选择追随徐乐,去碰撞那些仍然围着停兵山不走的马邑越骑。
徐乐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本事,这些还是爷爷留给自己的遗泽!
这些庄客,仍然选择了信任自己。
自己所能做的,就是不辜负他们的信任!
徐乐朝着这些庄客点点头,深深吸口气,对韩约道:“帮我披甲!”
韩约重重点头,一把将包裹扯开,包裹之内,就是一个形貌古朴的甲盒。甲盒外雕刻花纹,隐隐有血色浸润其间。
韩约轻轻打开了甲盒,在甲盒之内,黑沉沉的一副铁甲,正端端正正的放着。
这正是徐敢当年所用一副甲胄,在无数个夜里,徐敢一次次的保养擦拭着这幅甲胄。似乎就是除了徐乐之外,他所剩下的最宝贵的东西。在徐乐终于离开神武,走上自己道路之时,徐敢将这幅甲胄,交给了徐乐。
在遭遇苑君玮,独斗恒安兵,冲击千余越大营之际,徐乐都未曾披甲。而在此时此刻,徐乐终于决定披甲。
一旦披甲,就是死战。
不死不休!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战(二)
甲胄是纯黑色的,是札甲的形制,精钢被打制成一片片甲叶,再用牛皮索连接在一起。
所有部件,全都完整。护胸,护膊,护腿,铁靴,掩心镜,护颈,兜鍪,铁面。
这就是马战冲阵之用,遮护完全的重甲!
比之现在大隋军中所有的甲胄,这幅札甲,形制略微有些古老,有些地方的纹饰,还带着北魏那个拓跋鲜卑帝国的特点。掩心镜也没有现在的甲胄那么大,只占据前胸不足三分之一的部分。
但是每一片甲叶都被保养得极好,不见一点锈迹,这是需要每年都上油擦拭,再用柳条木炭吸附掉多余的油渍。
保养之余,还需要层层包裹,隔绝空气,细密收藏。每年花在这副甲胄上的心思,绝不在少处。
另外一个与现今常用军中甲胄不同之处在于,每一片甲叶上,都凸起了一个小点,密布甲胄之上,如一根根尖刺一般,森然可怖!
这代表每一片甲叶,都是冷锻而出,用锤子硬生生打得薄下去,那些凸起小点,就代表原来这些甲叶的厚度!
这些甲叶冷锻而成,坚固程度远超寻常甲胄,而且甲叶薄上一半,虽然分量不减,但披甲之士活动起来却方便了许多,这在战阵之中,就是无与伦比的优势!
当年北魏,以柔然为锻奴,国都之侧,制甲兵之所连绵数里,出现了这种冷锻制甲技术。为一时甲胄制备技术巅峰,每一副冷锻瘊子甲,都足可以作为世家大族的传承之物!
这种冷锻瘊子甲的花费,也是惊人,敲打出一片甲叶出来,往往就是十余天的功夫。而一副甲胄,甲叶何止上千片!
徐乐端坐大石之上,韩约和韩小六两人,先为徐乐穿上一套丝绸所制战裙内衬,再为徐乐一一披上甲胄各个部分,细心调整甲胄各个部分位置之后,再用牛皮索栓紧。
甲胄披完,外面再罩上一层露臂毡布战袄,拦腰狠狠杀上一道鸾带。
披挂完整,站起身来,森然肃杀之气,就扑面而来。
数十名庄客,呆呆的看着披甲完全的徐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小看到大的乐郎君,此时此刻,就是完全的大将形貌,每一动作,似乎都有无穷血腥气弥漫而出。
这就是介胄之士,这就是这个时代完整形态的武力巅峰之士!
韩约双手奉上铁面,徐乐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一下,轻轻合在自己脸上。
兜鍪内沿都有卡槽,铁面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之声。
这张铁面,色做纯黑,铁面无嘴,只在眼睛处开孔。在铁面之上,赫然用朱漆绘着一副愤怒金刚像!
在铁面合上的一瞬间,这血色的愤怒金刚像似乎活过来也似,在每个人心中,发出无声的咆哮!
每名庄客,汗毛都竖了起来,而血也涌上头顶。如此徐乐,但为男儿,只想追随在他身后,冲杀向前,面前就算是一座山,也只一头撞上去而已矣!
韩约默不作声的将吞龙牵了过来,韩小六赶紧给吞龙铺上一条挡箭的毛毡。
徐乐踩镫准备上马,看着韩小六激动的一张脸,突然问道:“小六,我对你们交代的,都记住了吗?”
韩小六蓬蓬的捶着胸口,喘着粗气道:“都记住了!到时候咱不会退后一步!和这些马邑兵拼了!”
徐乐在面具后微微一笑,淡淡道:“只要听我的,一定能干掉这些马邑兵。”
韩小六瞪大眼睛:“乐郎君教咱们的,都是……”
徐乐点点头:“对,都是我爷爷传授的。”
韩小六一蹦老高:“那就错不了!”
徐乐笑笑,翻身上马。而韩约扶起徐敢尸身,抱了过来。徐乐俯身接过,将爷爷尸身放在自己身后,用皮索紧紧捆在自己身上。
就让爷爷看着,我是怎样撕碎这些马邑越骑的!
我不会让爷爷遗骸,有半点损伤,因为我只会向前!
爷爷啊爷爷,你看着我!这只是向幕后那些播弄我们徐家命运之人,所讨的第一份利息!
所有庄客,都看着徐乐的动作,每个人的脸都紧紧绷着。
这个时候不用再说什么,也不需要再说什么。到了如此地步,无非就是一死而已,还能怎样?
数十匹马被牵了出来,庄客们翻身上马。拔出了一柄柄的直刀。
徐乐猛然一扯缰绳,吞龙猛然人立而起,长声嘶鸣!
在吞龙背上,徐乐举手前指,直指山下马邑越骑方向!
……
停兵山下,一丛丛的篝火,渐次熄灭。只有缕缕青烟,升上空中,被山风一卷,撕扯得支离破碎。
马邑越骑分守各处道路,或者准备补眠,或者嚼着干粮。
石朝志下定决心准备围困停兵山,这些颇有作战经验的马邑越骑,就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这个时候,保存精力体力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了,还需要从神武县运来帐幕粮秣,说不得还要征发一些民夫,在各处道路上设下鹿砦,挖掘出壕沟,建立起更完整的封锁体系。
无论如何,野外长围,都是一件苦差事。光是巡哨警戒的任务就繁重得要死。虽然石朝志许下了战后可以在桑干河谷各处村闾放手抢掠的赏格,但是这些马邑越骑还是不大打得起精神来。
而陈凤坡几人,这个时候在石朝志所在之处,一一记下石朝志交代的要转运来的军资粮秣。十余名马邑越骑不耐烦的等在旁边,准备陪着他们去往神武,要是陈凤坡他们办事不利,说不得还要展示一下武力。
陈凤坡一边听一边脸色越来越苦。这石朝志真的是狮子大开口了。民夫粮食马料帐幕无一不要,数目还颇为巨大。马邑鹰扬府储存在神武县的那些军资粮秣,至少得出去一大半去。一旦突厥南下,石朝志他们可以缩到善阳去,神武县到时候怎么办?
可现在石朝志才遭逢一场败仗,死了那么多军将,正是最为疯狂的时候,要是自己稍稍抗辩几句,石朝志真的敢动手杀人!
这帮中原佬,太原王家的人,直将咱们马邑人看得这般轻贱!
可人在矮檐下,谁能不低头。除了刘武周治下,这马邑郡,还敢有谁硬抗这些如狼似虎的王太守直领五营不成?
自己真的是造了孽了,当这些太守鹰犬时候洗劫桑干河各处村闾之后,自己还怎么有脸在神武县呆得下去?
却不知道,有谁能阻止他们!
就在这个时候,遥遥一声战马嘶鸣传来。这战马嘶鸣之声,竟然有若虎吼!
而周遭马邑越骑,不少人已经从篝火旁站了起来,看着停兵山方向,面露骇然之色!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战(三)
薄薄雾气,自停兵山脚下升起。山风虽然没有昨夜之烈,但仍将一层层雾气卷动掀开。让视线并不受太大阻碍。
但这层薄薄雾气,还是让停兵山下景物变得有些朦胧。
在这片朦胧之中,数十骑正缓缓下山而来。
一直走到山脚之下,这数十骑队形密集了起来,然后毫不停顿的向着石朝志所在之处,推进而来。
马邑越骑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这些徐家闾庄户,居然敢摆出骑阵,迎击马邑越骑!他们是疯了不成!
昨夜夜袭虽然失败,但是在这个时代,本来夜袭就是风险极大的举动。夜间步下混战,战场不可控,队形不可控,死伤不可控。
石朝志在停兵山上折了大半军将,狼狈而归。马邑越骑军士虽然承认徐家闾这些庄户百姓可能很能打,但主要致败之因还是石朝志太过骄狂。毕竟这里是边塞之地,日日面对马匪盗贼,突厥南侵,民风彪悍,人人都习得一点厮杀技艺,十岁孩子都能开弓。夜间步下混战,有个闪失也是难免的事情。
但是真要拉开来,马上对战,马邑越骑却有坚定信心。他们一营人,足可击败上千边地民壮!
他们马更好,甲胄完全,兵刃精利,骑军战阵操练精熟。这些民壮,就算有点勇力,又算得什么?
在他们看来,徐家闾民壮,哪怕突然多了个什么被刘武周看重的乐郎君,也只有死守停兵山的份儿。他们只需加紧封锁,将这些徐家闾中人饿垮了,到时候上山一刀一个砍脑袋就是。
结果一夜厮杀方过,天色才明,这些徐家闾庄客,居然就杀下山来,直面大队马邑越骑!
当目瞪口呆不敢置信之后,马邑越骑上下,胸中升腾而起的就是怒火。
一定要一个冲击,将这些徐家闾中人斩杀干净,才能让马邑治下,知道太守麾下越骑之威!
麾下如此,石朝志更是怒火几乎烧穿了头顶。
这些人怎么敢小看他,怎么敢!
他自幼追随王仁恭,经历的战阵也不知道有多少了,从中原打到了马邑边地。结果昨夜几乎丢光了手下军官,今晨更被人欺上门来!若是稍稍退让软弱,让王仁恭得知,一定会砍了他的脑袋!
唯有杀光他们,将那乐郎君头颅挑在枪尖,才能稍稍洗刷这份耻辱!
石朝志两眼血红,大声下令:“吹角!结阵!”
几名亲卫,取下随身携带的牛角号,呜咽吹动。各个路口扎下的马邑越骑,全都鸣号应和。停兵山下,一百数十起马邑越骑,翻身上马,向着石朝志所在之处汇聚而来!
而石朝志狠狠的将兜鍪扣在头上,扎紧束带,翻身上马。在他身边二三十马邑越骑早已集结完毕,等石朝志上马,用力一挥手。这二三十骑大声呼哨,追随着石朝志,卷动烟尘,就迎上前去。
陈凤坡这十几名本地马邑鹰扬兵被丢在原地,面面相觑。
一名手下摸着脑袋,讷讷的问陈凤坡:“陈大,咱们是不是干脆跑了得了?”
陈凤坡给了这家伙脑袋一巴掌:“跑什么跑?等石朝志收拾完了徐家闾,还不是得到神武找咱们?有家有口的,咱们能跑到哪里去?”
另一名手下望着远处,叹息一声:“徐家闾真逃不过去了?”
陈凤坡狠狠道:“他们自己笨!要是守在停兵山上,说不得还能多熬几日,现下下山来拉开阵势,这不是自己找死?一个个都是死心眼,这般结果,只是活该!”
虽然嘴里骂着徐家闾中人蠢,可是陈凤坡却紧紧攥着坐骑缰绳,都快捏出水来了。
又一名满脸皱纹,怕不有四十余岁的老卒叹息一声:“都是咱们神武本乡本土的人啊……当年老太公,也在这条河谷颇有遗泽……咱们还是跟上去罢。到时候和石将主讨个情,将他们尸身都埋了就是,也算是入土为安。”
陈凤坡狠狠的啐了一口:“这情分却是难讨!”
语声方落,他就翻身上马。老卒问道:“陈大,去哪儿?”
陈凤坡一抖缰绳,没好气的道:“当然是跟上去,豁出这张老脸,再塞点家当,总换个让徐家闾这些蠢货入土为安就是!”
神武鹰扬兵纷纷翻身上马,跟着陈凤坡就追了上去。
这个时候,号角声在停兵山下此起彼伏的响动,一队队的马邑越骑向着这里汇聚而来。
这些马邑越骑身着半甲,长短兵刃混杂。虽然并不是完整的战斗形态,但是每个人都坚信,徐家闾中人下山找死,要不了一刻功夫,就能将他们斩杀干净!
一队队马邑越骑在行进中汇聚入石朝志的队伍当中,失却基层军将约束,队形有些混杂。石朝志身边亲卫呼喝着整理队形,将百余骑的队伍拉开。每一骑之间相隔七八步距离,却是便于各自行动战斗,不至于互相干扰。一百余骑排成四排,每一排都拉出二三百步的正面,第一排全部用长兵刃,持短兵刃的退到后面,跟随石朝志,一直迎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