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60章

作者:天使奥斯卡

……

郡守府中,却是一片安静的气氛。

王仁恭本来就不算是勤政之人,对于治理地方兴趣从来不大。持铁如意,坐胡床,指挥大军决胜疆场,一举底定天下大势,这才是他对自己的期许。

在决定了给刘武周运粮,暂时维系马邑郡局面,拖住唐国公起兵步伐之后。王仁恭也就清闲了下来,马上就要入冬,非是用兵之时,地方租庸也尽数入库,这马邑郡也实在没什么事情好料理了。

这段时间,王仁恭的心思就用在给长安洛阳的旧雨新知不住写信当中。

对长安正在监国的代王,要写信过去表忠心。表示他牵制住了蠢蠢欲动的唐国公。最好代王识趣,能给他加一个名义,名正言顺的可以攻伐河东。如果能将关中方面,畀于他掌握,那就再好不过。关中现在是鱼俱罗等武夫在主持,这么比得上他王仁恭这般的名臣帅才!

洛阳方面,则是联络洛阳那些世家,建议他们以黎阳之粟,招募大军。在他王仁恭发动之际,也能从东面夹击河东,一举除掉唐国公这个威胁最大的竞争对手。将来这些洛阳世家掌关东,他掌关中也就罢了。自己不过才五十岁的年纪,倒还等得起。

只是洛阳那边,还面临河北贼军和瓦岗贼军的压力,到时候能拿出多少力量来夹击唐国公,倒也是一件说不准的事情……

王仁恭一身道袍,倚在榻上,口述着一封封的信。而他儿子王仲通则垮着一张脸,不住的振笔疾书。

这种私密信件,一般记室王仁恭都不大信得过。就抓了自己这个长子的差。

王仲通信写下来,早让性子疏懒耽于享受的王仲通苦不堪言,只想早点结束。

门口响起了轻轻的通传之声:“郡公,云中来书。”

不等王仁恭和王仲通招呼,一直如摆设一般在旁默然侍立的家奴已经出去,接过从恒安府送来的文禀,转而入内,举过额头,只等吩咐。

王仁恭摆摆手,示意先给自己儿子看。王仲通从家奴手中接过,打了半个哈欠拆开文禀外的丝帛包裹,取出白绫纸的文禀出来,只是略略扫了几眼,就拍案而起。

“云中鄙夫,辱我太甚!父亲,打罢!留不得村夫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急雨(十九)

王仲通虽然性子浪荡疏懒,见事也不甚快,王仁恭对这个儿子也觉得不甚成器,将来难接自己大任。

但是毕竟是世家子弟,又受江左之风影响,风仪从来都是甚佳。

三十许的人修饰得当,衣衫精洁,配饰名贵,举止修容有度。和关陇军功世家那些武勇强悍的子弟相比,在长安洛阳欢场,王仲通还更受欢迎一些。王仲通也以自己风仪之佳而自豪,等闲从不失态。

但是现在,王仲通脸都涨红了,颈项上青筋跳出,重重一击几案,案上笔墨纸砚全都跳了起来,一封才写了一半的书信,洒得全是墨迹,顿时就毁了。

王仁恭本来半闭着眼睛等儿子转述云中所来文禀的内容。心里面揣摩着无非就是催善阳转运度冬粮秣。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自家儿子的冲冲大怒!

王仁恭仍然半闭着眼睛,只是重重哼了一声:“有什么大事,这般失态?三十多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王仲通粗重喘息一声,疾步走到榻前,将文禀朝王仁恭面前一递:“阿爹,你自己看看就是!”

王仁恭冷冷扫了自家儿子一眼,坐起身来,结果文禀,在手中略微一抖,展开阅读。

这文禀是府贴格式,正是地方军府对郡守府的标准公文格式。

“恒安府帖建武校尉鹰击郎将刘武周敬禀郡守王公事:马邑府将张万岁勾连突厥执必部,本府选兵而击,擒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并张万岁。非敢自专,请郡守选将与本府共送二人至晋阳留守唐国公处。限十日至,府马郡马准用通行。”

文禀内的文字也更是冷静无比,无一字多余,也无一字动意气。只是简单的告诉王仁恭,你的大将张万岁和执必落落勾结,都被我抓住了。我信不过你,准备将这两人押送到唐国公李渊那里,分个是非曲直,看你王仁恭勾结突厥人的事情,有没有人管!

唐国公留守晋阳,有管着马邑雁门两郡御边事的名分权限。这个把柄送上去,就给了唐国公对王仁恭动手的名分大义,刘武周再配合夹攻一下,说不得王仁恭就得交代在马邑郡!

正在王仁恭处心积虑要对付唐国公,最好能够取而代之的时候,刘武周突然做出这么一副卖身投靠唐国公的模样。难怪王仲通勃然大怒,王仁恭自己,看到这封文禀,都想立刻发兵,剿平了云中城!

张万岁实在太过无用,那执必部好大威势,怎么阿贤设执必落落也落到刘武周手里了?真是一群没用的蛮胡!

王仁恭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胡须都在颤抖,似乎下一刻就要长身而起,擂鼓聚兵,以马邑府全部力量,北向而进,将云中城彻底沦入血火当中!

王仲通已经绷紧身体,只等父亲下令,自己就出而召集善阳的大将谋臣,立刻出兵。而这支大军统帅自然是父亲,他毫无疑问就是副手,当亲手策马,踏足云中城头!

如此乱世,世家公子如王仲通也知道必须要有武力傍身,才能保住家族,甚而更进一步。自己要顺利接过父亲的基业,也需要武功上的成就!

马邑有万余精锐,恒安府不足四千兵力,还缺粮少饷,一旦动手,还怕打不赢么?刘武周不过是粗鄙村夫出身,哪里比得上王家家学渊源,根深蒂固,文武兼资?

王仁恭在这一刻,也捏紧了拳头,就想大声喊出来。召集万军,踏平云中!

可现在就是最好的动手之机么?

刘武周和李渊之间,还隔着自己。李渊想直接援助刘武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应该只是讹诈,想从自己手里敲诈到更多东西。

现在绝不是自己先动手的好时机,北地自己,刘武周,还有李渊,是三方僵持。自己和刘武周谁先动手,李渊随时可以卷入,联合另一方吞并战败一方。换言之就是自己和刘武周谁先动手谁吃亏!

而李渊也不敢轻易动手,主动启衅的话,万一给牵制在马邑,他还要不要西进长安?而现在将李渊多拖在河东一刻就好上一刻。鱼俱罗在整军经武,洛阳方面也在跃跃欲试,都想对付这个可以争天下的大敌。

现在无论如何,不能打这仗。再大的屈辱也要忍下来!

刘武周想要什么,给他就是。总有一天,让他连命一起吐出来!

王仁恭剧烈颤抖的身形,终于安静了下来。甚或眼睛又半合上了,挥手让王仲通退开些。

“刘鹰击还是这般不知道上下体统,这事情当是郡府就能料理。遣使去和刘鹰击说,张万岁擅自行事,任鹰击处置便是。执必落落大酋也,最好能交到郡府这里,郡府来帮他担着突厥人的压力。至于鹰击大功,但有所请,郡府无所不从。不管是要粮秣,还是要军资,要器械,只要鹰击开口!都是马邑中人,别闹出笑话给河东看,唐国公那里,巴不得我们马邑中人自相残杀,这又何必?”

王仲通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追问一句:“阿爹?”

王仁恭怒道:“就这般行事!顺便催促运粮车队,加快起行!迟一日送到云中,押运之人,谁也别想保住脑袋!”

王仲通还想进言,王仁恭陡然提声:“还不快去!”

王仲通无可奈何,狠狠一拂袖,转身而去。出门之际,脚步重重踏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泄胸中无尽怨气。

王仁恭躺在榻上,袖中双手,紧紧握着拳头。

今日屈辱,异日必然要十倍回报!那擒了张万岁的人是谁?那个叫徐乐的,石朝志怎么还没把他全家老小的脑袋带回来?

刘武周,你也有这么一日!

大雨中的善阳城,突然一个消息就传遍了全城。

刘武周公然行文羞辱郡守王仁恭。但一向暴躁刚愎的王仁恭居然就忍了下来,还催促继续给云中城转运粮秣,说什么也不愿意和刘武周翻脸动手。

有心之人,无不哗然。更有明智之士看得出来,王仁恭这是拼尽全力,要将唐国公李渊拖死在河东之地!

第一百五十章 急雨(二十)

馆驿当中,几名下人在忙忙碌碌的收拾行李。从河东六军鹰扬府选出来的护卫们,也全都上去帮手。

这些刘文静带出来的人手,全都归心似箭。

这一趟跟着刘文静跑上一遭,从晋阳到云中,再从云中到善阳,一路辛苦颠簸,风餐露宿。刘文静又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大家实在是觉得有些身心俱疲了。

眼看就要入冬,再耽搁下去,大雪封途,回程之路加倍艰难。要是再遇到什么天灾人祸的,路上说不定还得丢几条性命。

当刘文静突然下令大家启程回返晋阳之际,人人都是兴高采烈。不少人就掰着手指头开始计算行程,看什么时候能回返晋阳,到时候家里热腾腾的炕头,热一壶酒,切两斤羊肉,当真是神仙也不换的日子!

虽然高兴,但是收拾行李之际,却没人敢多说什么,再是喜悦,也只能压在心里。

原因无他,刘文静的脸色现下比屋外的天气还要阴沉!

几名下人一边捆扎行李,一边竭力遏制住嘴角的笑意。突然间听见脚步声响动,就见刘文静转了出来,在廊下看着院中。

看两三辆车子上面东西都装得满满的,下人们正在左一道右一道的捆着绳子。板着一张脸的刘文静就怒道:“带这么些东西回去做什么?还把马邑的泥尘都带回去了,除了路上吃用,什么都丢下来,轻身上路!”

几名下人面面相觑,这些行李不都是你刘公的啊。你刘公一路享用,大家才辛辛苦苦带上这么多物件。现下一句话说要丢,到时候路上发起脾气来,受着的不还是咱们?

看着下人们楞在那里不动,刘文静陡然一声怒喝:“在马邑这个地方,我说话都不算数了么?边鄙之地,一个个都学得没规矩了?”

刘文静向来高傲,这些琐碎细务从来不管。也从来不骂下人,只觉得是跌了自己身份。现在突然这般,吓得几名下人都是腿一软拜倒在泥水中,六军府的那些护卫,也都吓得鸦雀无声。

训斥完下人,刘文静一甩袖子,大步就走回屋内,只留下一院子人噤若寒蝉。

刘文静实在是情绪低沉到了极处,才会这样失态。

他所用的那张四郎,实在是河东和马邑两地的地头蛇,能量相当不小。刘武周文禀到来,内容如何,王仁恭的反应如何,马上就给他打听出来了,前后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

刘武周擒下了张万岁和执必落落,直接行文挑衅王仁恭。而王仁恭居然就忍下来了,还遣使前去抚慰刘武周!

这王仁恭,是铁了心不愿意这个时候和刘武周开打。而是要拖死唐国公!

自己此来,什么样的目的都没达成,马邑郡仍然是唐国公侧翼的巨大威胁。这怎能让刘文静不恼羞成怒?

当下刘文静就下令收拾行礼,回返河东去。这马邑郡,他一刻也不想多耽搁了。

在黑暗中听着外间淅淅沥沥的雨声,初闻噩耗之际的心浮气躁,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刘文静在心头突然又升起一点疑惑。

刘武周不肯见自己,摆明车马不愿意投效唐国公。现下为什么又有这个担子,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王仁恭。一副巴不得和王仁恭马上开打的模样?

他又有了什么仗恃?难道已经投效突厥了?

可瞧着又是不像,他擒了执必部阿贤设,还说要将这阿贤设交给唐国公处置,怎么样也不像和突厥已经暗通款曲的模样!

难道唐国公另外派遣使者联络了刘武周,刘武周已经投效了唐国公?所以才这么有底气,准备和唐国公两面夹击王仁恭?

转眼间刘文静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唐国公为人,大度公正,加上家世过人,这才负天下之望。他既然用刘文静来马邑行事,绝不会再拣选使者另外行一番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向来是唐国公的作风。

思来想去,这点疑惑总不能排解。

最终刘文静也只能在黑暗中浩然长叹。

不如归去罢……自己不能离开河东太久。现下河东起兵在即,其实内里也是暗流汹涌。各人都想在唐国公麾下占据更有利的位置,将来唐国公成事,现下位置,就关系着将来家族几代的富贵!

可此来马邑,一事无成,回去之后,可真的有些灰溜溜的啊……

这个时候,刘文静无比的想喝酒。

马邑局势,就如窗外天气,阴沉沉的混沌成一团,看来是没人能够破局了……

刘文静苦笑一声,拍拍手掌:“酒来!”

……

善阳城墙之上,巡兵来回走动,在雨中只觉得寒气浸骨。就盼着早些下值,换一身干爽衣服,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

脚下城门洞中,一辆辆粮车冒雨上路。不论人马,在这雨中起行,都是无精打采。

这粮食终于还是向云中输送,不管中间经历了多少波折,让善阳城中多数人还是松了一口气。

不管王太守和刘鹰击最后是不是要决胜疆场,至少让今年平安度过也罢……

雨幕当中,突然看到一个小小车队,约莫有三四辆车子的模样,正向善阳城而来。

在城门处巡视的游骑立即就迎了上去,准备盘问一番。

离得近些,就看见正是本府的鹰扬兵。一火人几匹骡马,辛苦拖曳着几辆大车,满身泥泞,人人俱是面无人色。

游骑大声询问:“你们是哪位将主手下?”

带队火长擦了一把满脸的泥水,带队火长擦了一把满脸的泥水,累得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出发,比恒安府传骑晚不了多久一会儿。但是带着三四辆车在泥泞中挣扎,这艰辛处可是十倍!

结果就生生差出大半天的时间出来,大家一路挣扎过来,人人累得个臭死。更不用说这车上物事,一路都只是让大家心里发毛!

看着一名马邑越骑趾高气昂的过来,这火长喘了一阵粗气,放开嗓门:“还盘问什么?我们就是守路的本府鹰扬兵!也别管我将主是谁了,神武已经被刘鹰击麾下乐郎君打破,一营马邑越骑,给人家杀得干干净净!”

第一百五十一章 急雨(二十一)

雨势又骤然转大了起来,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这场秋末急雨,实在是反常到了一定的程度,让马邑郡中百姓,只觉得这天候,似乎就预示着马邑郡,还将卷入进一步的血腥和战乱当中!

在善阳城中,急雨之下,大队的马邑鹰扬兵开了出来,沿着街道布列。从郡守衙署,直排列到城门口处,不许任何人在街面上走动。

王仁恭以军法治善阳,又喜欢排场,一旦自己出巡或者在城中有所举动,向来是以马邑鹰扬兵净街。但是在暴雨中这般动用马邑鹰扬兵警弼四下,任谁都看出来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大队马邑越骑,还在街道上不时穿行而过,溅起大团大团的泥泞。

每名马邑越骑,都是持矛佩刀,脸色阴沉。在善阳城中穿行,都是煞气十足,这可是从来未曾见到的景象!

就是再好奇的百姓,这个时候也丝毫不敢去触霉头,只是缩在自己屋中,从窗缝中看着外间景象,暗自低声议论,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馆驿之中,刘文静已经命令所有下人停下了收拾行李的动作,六军府护卫也都拔刀守在院内,生怕出什么万一,气氛紧绷到了极处。

而刘文静站在二层小楼之上,透过窗缝,看着外间这如临大敌的景象,神情冷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脚步声轻轻响动,刘文静蓦然回首,就见张四郎已经垂首侍立在侧。

这个面色阴沉,满面风霜的中年人,已经浑身衣衫尽湿。身上水滴落下,打在楼板上滴答作响。明显刚才冒死到外间走了一遭,也不知道去寻什么旧日朋友去了。

这么一番辛苦之后,回返到刘文静身边,他仍然神色恭谨,仿佛只是去做了一样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

刘文静问道:“如何?”

张四郎轻身回答:“小人去寻了郡守府中书佐,在马邑郡已经二十年为吏,根深蒂固,消息灵通,好容易才接上头,许下甚大好处,才得了消息。”

平白说这番话,却并不是为了表功,而是告知刘文静,这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刘文静当然明白张四郎的意思,赞许的点点头,只等张四郎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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