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随后,就是各种火枪的实弹射击。
沈树人让人拿来一排军中惯用的直径一尺木板箭靶,然后让沈家家丁和皮萨罗的西班牙随从,分别用包括鲁密铳在内的各种鸟铳、火铳,还有西班牙斑鸠铳,进行精度测试射击。
“砰砰砰——”一时之间,校场上枪声大作。
旁边的团练兵都看得热闹,纷纷引颈而望。可见黄州团练在沈树人来之前武备有多松弛,平时根本就没多少弹药钱用于训练,好多都是到了战场上才临时手忙脚乱实弹开枪。
火枪兵的战斗力,也是要花一定的训练弹药喂出来的,舍不得银子怎么可能有战斗力。
随着射击测试的进行,左子雄和皮萨罗也是分别站在沈树人左右两侧,脸色期待,试图在同知大人面前证明自己的正确。
昨晚酒宴上,他们可是各自夸下了海口,都说自己的战术才是最切合实际的,就等这一刻证明自己了。
许久之后,枪声才停息,双方各自用自己的办法累计射击了五十次。
射击的过程非常慢,要打一轮喊一次停,让躲在靶位后面壕沟里的人验靶之后,才能再打下一发,以确保统计精度——
因为如果五十发打完后统一验靶,就无法统计“单发至少蒙中一枚弹片的概率”这项数据了。会存在“有些枪一次性有两到三枚碎片上靶”的问题,混淆统计数据。
好在沈树人给每一组都安排了五个靶,所以每轮可以打五枪、每个靶分到一枪,五十枪就只要统计十轮。
硝烟散尽后,结果也统计了出来。为了方便,沈树人在考核前就简单教了下属用西洋数学的百分数统计结果。
“鸟铳/鲁密铳50步、50发霰弹,上靶率74%,累计命中弹片93片。”
“鸟铳/鲁密铳100步、50发霰弹,上靶率16%,累计命中弹片11片。”
“佛郎机斑鸠铳50步、50发霰弹,上靶率86%,累计命中弹片132片。”
“佛郎机斑鸠铳100步、50发霰弹,上靶率40%,累计命中弹片39片。”
沈树人看完数据之后,脸色稍稍有些阴沉,但随后也接受了这个现实。倒是一旁的左子雄有些难以相信。
鸟铳和鲁密铳的精度,在左子雄的预判范围内,但他没想到皮萨罗用的佛郎机国斑鸠铳效果那么好——关键是左子雄原先也不是没见过斑鸠铳,他也有用过的。
鲁密铳的装药量是铅子和火药各四钱,普通鸟铳是弹药各三钱。
斑鸠铳虽然重型,有弹药各装一两以上,是鸟铳的至少三倍,但按说发射霰弹的命中率不该有那么大差距才对。
沈树人琢磨了一下,又注意到左子雄脸色沮丧,反而安慰他:
“本官又没有怪你,现在看来,你们都是根据各自真实经验做出的建议,都很实事求是,战斗力高低,不是你们的问题。
左都司,我看你原先见到的斑鸠铳,或许是前些年仿的广东货,或许仿得不到位,或者徒有其形、没有掌握精奥的配套用法,你才会觉得斑鸠铳配霰弹不过如此。
现在的关键是找到问题,解决问题,看看为什么我们的鸟铳发射霰弹远不如真正原装的斑鸠铳,咱改就是了。”
听了沈树人这番公允的点评,左子雄和皮萨罗也都服气了,没有再职责对方的战术思想不对。
或许他俩一开始的分歧,就是因为对武器的认识有误判,在鸡同鸭讲。
大家很快开始拆解分析,左子雄凭自己原先的经验见识一一比对,很快也发现了几个问题。
比如,他发现明军各种火枪所用的霰弹,弹丸形状貌似不是很讲究——明军火枪的铅弹,只有大号的独头弹是比较圆溜溜的。但霰弹因为需要的碎片数量多、加工频次太高,就懒得搞得形状很规则了,很多就是奇形怪状的铁屑。
斑鸠铳被汉人仿制,最早是崇祯元年(1629)广东巡抚王尊私仿的,但是也就在广东地面上私下使用,被扩散献进京城,已经是崇祯八年(1636)了,此后各地将领才有正式接触斑鸠铳,所以也就最近四五年的事儿,不懂正确用法也是很正常的。
此前明军给大炮装霰弹时,也是随便抓一把铁钉铁屑甚至碎石头,压在火药上面,能打出去、碎片够多、贴脸喷能喷死更多人,也就行了,不讲究有效射程。连大炮都这么随意,仿制版斑鸠铳也被装上铁砂铁屑甚至碎石发射,也就不奇怪了。
沈树人继续往下复盘,很快又注意到左子雄和皮萨罗装霰弹的另一个重要操作差异——
西班牙人即使装霰弹,也会用一颗足够大、而且质量较好较为贴合枪管的独头弹,压紧整个后续装药。
说白了,就是后来18世纪西方火枪霰弹标准操典要求的BUCK加BALL模式,BUCK是小弹丸,顶上要用独头弹BALL压紧。
而左子雄用霰弹的时候,有时就是纯霰弹了,顶上的压紧弹丸质量层次不齐,有时甚至就随便用些碎铅子压紧塞满表面即可。
崇祯十三年的地方武备,也确实不能要求更多,粗制滥造已经非常严重。
沈树人却是有物理知识的,他稍一排查,就想明白原因了。
“我大明鸟铳设计时,因常年发射独头弹,没考虑过远程以霰弹伤敌,所以对射霰弹时、加气密性好的压顶弹不够重视。好的压顶弹,能防止火药燃气在枪管内爆膨时、就从弹丸上下左右泄露出去、吹歪弹丸飞行方向。
独头弹因为口径跟枪管内径差不多,就算有漏气,还能被枪管束缚住前进方向。霰弹的口径比枪管内径小得多,旁边有气体吹过,霰弹会在枪管里上下左右乱撞乱跳,出膛时当然就毫无准头可言。”
学习一个知识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有所领悟后,再转述给别人听。在好为人师的过程中,自己的思路也能被整理得更加清晰。
沈树人讲解着讲解着,忽然融会贯通,自行想通了为何米歇尔·莱法耶特在七年战争里会鼓捣出“让滑膛枪同时装两颗一样口径大小的独头弹”的骚操作。
又要多弹丸、又要打得远,关键就是弹丸和枪管之间的气密性、防止弹丸比枪管内径小太多而漏气乱跳。
不是霰弹打不远,是不够圆的霰弹打不远。
三人各自切磋着,沈树人内心很快升起了一个临时折衷的办法:
自己也可以学习大多数穿越者都能想到的所谓“纸弹壳定装弹药”,稍微优化一下,用厚一点气密性好的纸,或者是弹性皮革,把几颗次口径球形弹丸依次排列、尾部装火药,那不也接近近代喷子的发射效果了么?
只是在装填方面,目前依然得前膛装,而且要打一发装一发,在火力持续性上依然是明朝的水平,达不到后世喷子的威力。
想到这儿,沈树人立刻吩咐左子雄:“左都司,如果让你学习皮萨罗教头的斑鸠铳弹药,弄小一号口径的多枚圆球铅弹给鸟铳用,做得到么?
只要装药不增加,把弹丸变多变小,不至于会炸膛吧?至于密封,可以在铅弹外面包弹性好气密强的皮革,暂时撑住瞬息防止跳动就好了”
左子雄想了想:“这个听起来倒是不危险,不过弹丸制作起来怕是费力得多,如今的铅弹都是把铅熔成铅水,灌在模具里凝成球。同样分量铅弹变小数倍,就要多数倍模铸的量,原先我大明军队,就是因为太费事,才用铁砂铁屑做霰弹的。”
以明朝的工业实力,霰弹的每颗小弹子还要精确控制形状尺寸,确实是有点浪费产能了。
沈树人又想了想,拍板道:“磨刀不误砍柴工么,咱做两手准备,一边打造小子弹的模具,一边试试直接把铅水往凉水里倒。
我记得铅的表面张力挺大的,直接往冷水里灌一下子就会受激凝成小球,还挺圆的,就是直径不太好控制。不过如果未来外面要包裹皮革堵气,直径稍微差一点也无所谓了。”
左子雄和皮萨罗听了,都是眼前一亮,这种随机应变的做法,他们还真是闻所未闻。
但不管怎么说,这确实值得一试,霰弹准不准,小弹丸圆不圆是个最关键的因素,因为只有够圆,因自身滚转旋转导致的飞行方向不稳才能缓解,克服马格努斯效应。
第五十六章 抓住的细作先不要杀
通过对比实验、确定了“只要霰弹的生产能够优化,产出气密够好、足够圆的弹丸,即使是一百多步外,也能取得不错的命中率”这个结论后。
沈树人当机立断,先安排工匠们、开始试产足够圆的次口径铅弹。
另一方面,他也进一步做了霰弹破甲效果的测试,以及进一步的军情刺探工作。
后续的破甲实验结果倒是没多大意外,一切中规中矩:
改用霰弹之后,对无甲目标,乃至只有叠层硬棉但没有内衬铁片的轻甲目标、或者是倭寇的竹片甲,杀伤效果都非常好,哪怕是小铅子,只要能蒙到,至少也是重伤。
以当时的卫生条件,就算不死也会有极大的概率感染。
而对于内衬铁片的棉甲,霰弹果然无法破甲。
为了定量精确分析,沈树人甚至让人对霰弹的分量从小到大做了多租对比实验,最后发现霰弹重量要接近两钱,才能有不错的破甲率。
这就意味着使用传统鸟铳或者鲁密铳,即使改用这种尺寸的霰弹,最多也就装两到三颗,跟独头弹相比火力密度也没提高多少,基本上没有意义了。
所以,霰弹破铁甲,暂时就不用考虑了。
上述相关实验,沈树人都是让人拿了各种类型的报废甲片、绑在刚宰杀好的猪身体上,然后对着披甲猪开火,数据基本是可靠的。
试验完之后,把铅弹附近污染的肉稍微剜掉一点,剩下的猪也还能发给士兵们吃。哪怕有微量铅元素清理不干净,士兵们也顾不得了。
这点微量铅毒性,起码等人老了之后才会表现出来。就明末这生存率,连观音土都吃了,士兵们根本活不到老。
……
做好武器和战术的调研部署后,下一步关键就是了解自己的敌人。
世上没有最好的武器,只有最适合眼前战斗的武器。
沈树人暂时没办法用霰弹既兼顾火力密度、又兼顾破甲,那就只能指望敌人没有太多重甲。
好在他吩咐手下办事儿,从来都是多线并行,颇有现代项目管理的井井有条,倒也不会出现事到临头等瓶颈的情况。
早在中秋夜宴上,沈树人就让沈福等人去盘查之前征团练时、募集到的那些可疑新兵。
具体的盘查方式,无非是隔离审查、反复疲劳讯问抓破绽、再用囚徒困境的话恐吓一下。
沈树人前世虽没学过刑侦,却有足够的常识,也看过不少侦探片警匪片,拿出一鳞半爪来对付古代文盲细作,绰绰有余。
两天下来,还真就被沈福从那几十个可疑人员里,抓出了七八个细作。严加拷问后,确认果然是刘希尧派来的。
这些细作往往有个共同特点:看起来体格倒也健壮,甚至武艺不错,但偏偏谎称猎户却不会射箭、谎称码头工人却不会游泳。
至于筛选剩下那二十来个可疑人员,虽然也存在“技能与身份不符”的问题,但复查确认只是些混口饭吃的游手好闲混子。
审查过程中,这些人被一顿拷打肯定是免不了的,但也不算冤——他们虽不是细作,但随便报了个假身份想投军混军饷,这本身也是一项可大可小的过错。
以军法之严厉,痛打一顿完全是应该的。打完之后,放肯定不能放,那就先留在营中做些苦力基建的活儿,给口饱饭吃。
后续再慢慢观察是否有变老实、有没有好好学习技能,悔改得好的再编入正式战斗人员。
……
这天已经是八月十八。
一大早,沈树人也没空管那些混子,只把刘希尧的细作全部拉来亲自提审。暂时没轮到的,继续保持隔离关押,防止串供。
沈树人身边,站着沈福和一排孔武有力的家丁,都拿着武器,安保工作很是完备。
第一个被押上来的,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身上有不少被毒打的痕迹。
“什么名字?从贼多久?担任何职?”沈树人也懒得看卷宗,多问一遍,也是找找节奏,多给个下马威。
“刘三,从贼两年,担任哨总。”细作卑躬屈膝地回答,看来是已经彻底打服了。
沈树人:“你且说说,这刘贼武备如何,士卒所用军械衣甲可完备?”
刘希尧部原本的武器装备水平,官军大致也有点数,不至于情报两眼一抹黑。但去年年底黄冈县被打下来、前任严知府被杀后,黄州府的武库存货也都被刘希尧缴获了。
沈树人手上虽然有一部分赵云帆弄来的账目,但他也不敢全信,谁知道明末各地武备账目亏空有多严重、交战中损耗有多少。
这些数据还是直接问俘虏,要第一手信息比较准。
刘三唯唯诺诺答道:“俺只知道自己所在的部,除了部总有一套铁札棉甲,其余几个哨总都只有不嵌铁札的棉甲、皮甲,普通士卒就随便逮着啥穿啥。
刀枪弓弩倒是足够,但箭矢多是秃损掉毛的,至于火铳,军中似乎也有一些,我们这些哨却没碰过。其余各部,咱也不知道。”
沈树人微微扭头,压低声音:“记下了么?”
沈福在旁微微颔首:“记下了。”
沈树人点点头,继续拷问刘三:
“好,过会儿我自会再问别人,若是和你所说不一,你们当中免不了有人要挨一顿鞭子。还有一个问题,你们这次被派来细作,所为何事?”
刘三不敢反抗,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刘帅……哦不我是说刘贼派我们来,说是听说蕲水这边在招募乡勇,想看看能不能混进新兵,取得信任,将来攻城时作为内应,打开城门。”
沈树人眉毛一挑,森然道:“刘希尧要来攻城?什么时候?”
刘三面露苦色:“这些真不知道,俺只是个哨总。”
沈树人心中一凛:“罢了,那就再回答最后一问——你们这次来,上面还有谁,或者说你要听谁调遣?”
刘三下意识身子一震,连忙否认:“小的不知大人的意思,咱细作都是各自为战,没听谁的了。”
沈树人恼怒地一挥手,沈福心领神会,立刻过去就是一顿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沈树人等打完,才好整以暇地拿丝巾捂着鼻子说:
“想要夺门,就靠七八个人能够?再说,你们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暴露的吧?事到如今也不怕告诉你了,反正你没机会串供的。
本官只是凭着你们谎称码头力工却不会游水、谎称猎户却射技不精,就把你们这些人逮出来了。不过,本官相信细作之中,多才多艺的肯定也不少。如今才过去两天,那些人肯定还没暴露。
你怕得罪人,要庇护原本的战友,我不拦你。不过只要其他被隔离的细作,有任何一个经不起拷打招了、帮本官抓到了那些还没暴露的多才多艺细作。
那么,本官绝对会把其他守口如瓶的都杀了,只留下听话的。不想死,你就赌一把你原先的袍泽是不是个个都硬骨头!”
沈树人问完后,刘三果然脸色大变。而一旁的沈福,居然也流露出了羞赧的神色。
还是时间太仓促了,自己居然还没来得及想到:既然能抓到这种笨细作,那么那些演技好、多才多艺的细作,肯定也还有没暴露、依然混在新兵里的!
自己没想到第一时间顺藤摸瓜,真是惭愧。
下次少爷再把这种侦讯的事儿交给自己办,可要涨点心眼和经验了。
沈福还在自责,下面的刘三已经受不住吓,直接报了一些名字,还描述了外形特征。
沈树人给沈福一个眼色,他立刻带着沈树人的手令去了营中,不一会儿又抓回足足三十多个人。
当然,这次他学乖了,没把所有人一起带上来,所以那三十多个新被抓获的细作,彼此也不知道有哪些袍泽已经暴露、哪些还没暴露。
“啧啧啧,这才像话嘛,既然是要夺门,只来七八个人夺个屁?有三四十号人,才能勉强赌一把。有点张献忠同党的味道了。”
历史上张献忠系流贼,可没少干这种事。张献忠诈襄阳杀藩王,就是其中的经典战例。
沈树人稳坐钓鱼台,对最新结果很满意,“去,每个人先毒打一顿再问,这种凶顽之徒没那么容易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