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骑猪去挖坑
他知道这些人最需要什么。
希望,希望,还是希望。
以前,他给不了,现在,能给了。
唐医生抱住这位崩溃的中年男人,轻轻拍打着对方的后背,就如同一个慈祥的老父亲。
几分钟后,病人的情绪得到了宣泄,也渐渐回复了平静。
他接过旁人递去的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尴尬地道歉。
“唐医生,我,我也不知道为啥,今天接到儿子学校的电话,说要交什么医保,几百块钱我都拿不出来,一直想啊想,觉得自己太没用,后来就有些失控。”
唐医生理解地笑了笑,安慰道:“没事,得了这个病,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难处,你还有个儿子陪在身边,起码还有个伴,比起那些孤身一人的,已经好一些了。你说是吧。”
男人眼眸瞬间亮了起来,点点头:“那是,我儿子可懂事了,才十岁就已经会做蛋炒饭,学习成绩也从不让我操心。”
“我现在每天看着他,才有活下去的力气,我一定要坚持下去,看着他长大,给他娶媳妇,等到抱上孙子再走。”他擦了擦眼角留下来的泪水,眼神慢慢变得坚定。
“相信我,坚持下去,你一定能等到那一天。”唐医生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他随即转向所有人,缓缓说道:“你们大多数人进来以后,肯定会心想,完了,这辈子都离不开这里了,只能痛苦等死。”
“命好的还有家人不离不弃,陪着来做透析,命不好的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
“但是我今天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话音刚落,每个人都竖起耳朵,目光齐刷刷地转过来,一起注视着他。
“也许,在并不遥远的未来,你们的病就会有救了。”
“最近这两三个月,我一直在参与一场新药的临床试验。”
“这个药是三清集团研发的,治疗慢性肾病的药物,能够很好地治疗早期肾衰竭。”
“虽然它对你们这些透析几年的重症患者来说,已经无能为力,但那些肾功能损伤,早期肾衰竭的轻中度患者,经过两个疗程的治疗后,90%的病人都被治愈,摆脱了上透析机的悲惨结局。”
“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哪怕再痛苦,也要心存希望。”
“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昨天还是绝症,过几年,可能就不是了。”
“即便是癌症,几年前也无法治疗,只能等死,但今天癌症已经不再是不治之症。”
“想想你们的亲人,想想自己的未来,要对生活抱有希望。”
“这个世界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好,但这种好,只有经历过失望绝望后,才能体会得更深。”
唐医生脸色平静,说出来的话却如石破天惊一般,在整个透析楼引发了轩然大波。
病人们彻底沸腾了,争先恐后地朝着他涌过来,团团围成一圈。
无数的问题从他们口中冒了出来。
“真的吗?”
“三清的药,应该是真的,我现在就在吃它家的仿制药,不比进口药差。”
“竟然有这样的神药,为什么我们不能用?”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要晚几年发病该多好。”
“唐医生,我觉得我还能抢救一下,我才透析一年,我能不能申请加入那个什么临床试验。”
“没错,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呗,我觉得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去了,就算吃药吃死了我也认。”
“别瞎说了,还是听医生的,现在这个药救不了我们,没准过几年就有新药能治尿毒症了。”
“哈哈,我都90岁啦,八成等不到了,你们还年轻,一个个好好活着吧,别再哭哭啼啼了。”
喧嚣声中,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坐在椅子上,忽然喜极而泣,畅快地大笑了起来。
这笑声感染了其他人,慢慢地,整个候诊室,都响起了阵阵欢笑声。
一个个行尸走肉般的病人,眼睛里渐渐有了神采,不再浑浊而麻木,面上也隐隐透出一层光,整个人都焕然一新,重新拥有了精气神。
唐医生看着病人的变化,顿时感叹不已。
他一边详细回答病人的问题,一边心里暗暗想道。
“这就是所谓的希望吧,真是一剂猛药啊,虽然不能活死人肉白骨,但能让病人们活得更有人样了。”
很快,他应对完外面的病人,走进了里面的透析室。
宽阔的房间里,两边密密麻麻摆满了床铺,上面躺着一个个病人。
以往他来这里的时候,病人都沉默不语,除了透析机的闪烁,护士偶尔穿梭期间的身影,整个房间的气氛异常压抑。
但现在,每个病人都睁大了双眼,目光随着他的身影而移动。
异口同声地问出了跟外面病人同样的问题。
唐医生露出笑容,再次耐心解释起来。
第五百一十四章 心病还需心药医
海市,宛平南路600号,精神卫生中心。
问诊室内,林医生正襟危坐,认真地打量着对面的年轻人。
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衣服皱巴巴的,头发有些蓬乱,刘海耷拉下来,遮住大半个额头。
从进屋后,他就一直望着窗外呆呆出神,听到话语会回答,但总是逃避目光的直接碰触。
林医生看了看手中病例,皱起眉头,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小杰,吃了两个月的舍曲林和西酞普兰,还是没有什么改善吗?”
“还是怕生?不敢接电话,看到短信就很焦虑,出门见人就害怕,情不自禁地想要逃避?”
“嗯。”小杰简短地回应了一下,眼睛还是没有离开窗外的蓝天白云。
“有什么不良反应吗?”林医生苦笑了一下,继续问道。
“头晕恶心,走路飘忽忽的,精神恍惚,反应越来越慢了,这些算吗?”
“算的。”林医生点点头,飞速敲击键盘,记录下来。
“那我还要继续吃吗?”小杰偷偷瞟了一眼低头打字的医生,在对方发现前,又将目光飞速地转了回去。
“算了,先停了吧。之前给你开过一个月的文拉法辛,吃掉一盒缓释胶囊和十盒缓释片了,也没有太大的效果。看来这些治疗抑郁病的药物还是不太管用。”
林医生沉吟着摇了摇头,口中缓缓吐出一句话。
“你听说过社交恐惧症吗?”
“听说过。”小杰迟疑着点了点头。
“这并不是一个网络热词,而是实实在在的疾病。”
林医生解释道:“心理学词典里面,它属于恐惧症的一种,紧张不安的人在社交中表现出害怕,回避的倾向,感觉到陌生人都在关注自己,不敢与人对视,甚至视线接触都会产生强烈的恐惧。”
“那,那我想我可能是社交恐惧症。”小杰侧头想了想,长舒了一口气,强笑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抑郁症。”
“这倒也没错,大部分社恐患者同时也有抑郁症的症状,医学界一直是按照抑郁症来治疗的,因为没有专门的社恐对症药物。”
小杰有些失望,喃喃自语道:“原来我是无药可医的绝症啊,听起来比抑郁症要更严重呢。”
他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更加沮丧了。
“倒也不能这么说,”林医生笑了笑,继续说道:“两者的神经学原理完全不一样,甚至大脑中起作用的部位也不同,大脑杏仁核控制着人类的恐惧情绪,而社交恐惧症应该属于一种后天获得性的恐惧。”
“先天性的恐惧就像你看到悬崖会恐高,后天性的恐惧类似于电击之后会怕电,社交恐惧也是源自于你的经历,当你跟人相处感受到焦虑和恐惧的时候,这种恐惧记忆会根植于大脑之中,不断得到强化。”
“当处在特定条件下,比如再次跟人打交道,这种消退的恐惧反应会再次出现,称之为恐惧记忆重现,从而刺激大脑杏仁核区域,导致各种负面情绪的出现,甚至引起重度抑郁。”
“要对这种病症进行治疗,要么阻断恐惧记忆的重现,要么消除恐惧重现时发生的神经反应。”
“通俗一点来说,想要根治,要么忘掉所有的恐惧记忆,要么感受不到恐惧这种情绪。”
“光靠抗抑郁药物,根本不对症,只能算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林医生说到最后,安抚道:“所以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同时进行心理治疗,纾解一下这种焦虑,可能会更好一点。”
小杰麻木地点点头:“好的,林医生,都听你的。”
“你能再详细说一下,最开始感觉到这种焦虑和害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吗?”
林医生温和的声音响起,轻柔如流水般,抚平了他内心深处,最后的一丝紧张不安。
小杰收回目光,望向天花板,整个人陷入回忆之中。
“那可能要回溯到大学时期,那时候我刚上大学,感觉自己好像无所不能,加入了很多社团,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一下子扩大了交际圈。”
“可是,参加的聚会越多,认识的朋友越多,我却越发有种别扭的感觉。”
“我也劝过自己,可能多尝试几次就好了,可无论尝试多少次,我还是会很不舒服,只想赶快逃离这种场合。”
“那你上大学以前,也出现过这种现象吗?”
他皱起眉头,仔细回想了片刻,说道:“有的,其实这种情况并不是大学时期凭空产生的,从小到大我一直都这样。”
“从小我就很内向,不喜欢见生人,但我父母总说我这样不对,逼着我融入人群,想让我变得外向一点。”
“他们一直以来,对我有很多要求,我都一一做到了,学习好,老实,懂事,听话,可是他们还是不满意,觉得我太内向,在社会上肯定吃不开。”
“我已经很努力地去改变自己了,路上看到认识的阿姨叔叔都会很热情的打招呼,看到同学们在玩耍,就算不感兴趣,也会加入,可是那种无法融入,小心翼翼的隔阂感,真的让我很焦虑。”
“即便讨厌那样的自己,但我还是逼着自己装作开朗的样子。这样能让父母开心,亲戚夸赞,让我觉得一切都值得。”
“上了大学,因为住在宿舍,我也不能不合群,否则会很奇怪。”
“我以为只要努力,就会有所改变,变成我想成为的那样,但有些事并不是我想怎样就怎样的。”
“渐渐地,我变得越来越焦虑,紧张,无法忍受人多的场合,总觉得别人过于吵闹,一出门就会郁郁寡欢,只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会得到一丝平静。”
“我以为自己得了抑郁症,为了克服这种内心的焦躁,我做了很多不同的尝试。”
“不但读了很多心理学的书籍,还去看了心理医生,袒露自己的心声。”
“查了脑电图,尝试做认知行为治疗,甚至还试了催眠疗法。”
“尝试了好几家不同的医院,但结果并不如人意。”
“碰巧赶上毕业季,因为忙于找工作,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我想着可能工作了就会变好,因为有人说我就是太闲了,忙起来就不会想这些事了。”
“后来我找了个996的工作,想着只要忙得天昏地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肯定不用再跟人打交道了。”
“可是,领导和同事比同学更难相处,我感觉他们对我抱有极大的恶意,每天都在打击我,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法让他们满意。”
“于是,我开始害怕上班,一想起要每天面对他们,我的焦虑就更严重了,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我开始否定自己,各种负面情绪接踵而至,每天除了工作,就是缩在出租屋里昏睡。”
“就这样,一年后,我终于无法忍受,辞掉了这份工作。”
“万万没想到,辞职后,我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不但和身边所有人都断绝了联系,甚至痛苦到想要结束生命,重新投胎,可是又胆小到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
“后来我决定还是先活下来再说,就去看心理医生,并确诊了抑郁症。”
“吃了药以后,似乎好一点了,起码我没有那么多负面情绪了,不再讨厌自己,也能够睡个好觉。”
“但是这些药物总有各种副作用,让我很难受,我吃药变得断断续续,我知道这样也不对,可是没办法,不这样的话,身体会变得越来越差。”
“不管怎么样,我虽然不想自杀了,负面情绪也少了些,但还是很害怕跟人打交道。”
小杰绝望地说道:“我这样别说再找工作了,连下楼买菜都做不到,就连订外卖我都不想接电话,我的手机时刻处在飞行模式,只有深夜才敢打开,我这辈子难道就这样了吗?”
“慢慢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其实现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有很多,社会一直在发展,很多人在家呆着也可以,不需要跟外界经常打交道的。”林医生耐心地说道,试图宽解他的情绪。
“我这个人就是内向,就是不开朗,这样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逼得我开朗活泼,天天戴着面具跟人打交道?”
“为什么路上看到人就要打招呼,为什么一定要跟同学搞好关系,为什么要拍领导马屁,为什么要说话圆滑?”
“我就不能好好做自己吗?有些话我不能说还不能保持沉默吗?”
“我真是恨透了内向,外向这两个词,为什么要把每个人贴上标签,这么简单地分类。”
小杰仿佛打开了泄洪的阀门,尽情吐露着自己的心声。
当内心所有情绪都宣泄一通后,他的焦虑似乎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所有的话都说完后,小杰看着林医生,流露出感激之色:“谢谢你,林医生。”
这一次,他终于可以直视林医生的眼神,目光没有躲闪,虽然只持续了三秒钟,但也是难得的进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