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茶米酒
“不过,天命皇帝刚即位的时候,选贤任能,算无遗策,把各州府之中许多抑郁不得志的高手、大将,都提拔起来,分拨资源,让他们在各处作战,剿杀了不少土匪山贼,又把蔡京、童贯、高俅等人斥为六贼,相继抄家下狱,停了花石纲、生辰纲等,百姓听了无不拍手称赞,民间就太平了许多。”
“至于能闹出大声势的人物,本来也该有几个。比如当时睦州青溪有个漆园主方腊,生来豪气壮志,学了一身法术,在附近颇有名望,连朝中大员也有些与他交好,常到他家中做客。”
“可天命皇帝登基的第二年,突然派了一队道官,调集兵马,杀去方腊家中,剿杀他家诸多护院、冲杀豪奴千百,好大家业都付之一炬。”
“事后才发现,这方腊暗中居然已经勾连起数万人的兵马,被尊为圣公,要是那些道官去得再晚几个月的话,或许这方腊已经是割据一方的反王了。”
关洛阳听罢,摇头笑道:“这个皇帝还真是未卜先知,可他以前能靠这些举动,能靠着罢黜六贼,顺应民心,压下动荡的时局。如今他自己却也倒行逆施,难道就不怕天下间还有万万千千不在预料中的人,也起来造反吗?”
关洛阳这番话,其实指的还不仅仅是他自己,而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
据林灵素所说,当年道君皇帝在位的时候,他曾经通过朝廷卷宗,查验过大宋全国境内铜、铁、锡、朱砂矿藏的总数,不过三百出头而已。
而根据公孙胜所说,这十年里,天命皇帝派人在各州府之中以秘法勘探出来的矿藏矿脉,已经超过了六百处。
本来矿山也有民营的,官府大多只管收税,近十年来新开的所有矿场,却都要有官府插手其中,日日夜夜的催促挖掘搬运,矿工之劳苦,比从前高了不知多少。
乡野间的百姓,生的远不如死的快,矿上的人也就越来越少。
就拿苍山矿场来说,人数最多的时候,据说能够有近五千青壮,而如今关洛阳带出来的矿工,不过只有两千余人罢了。
苍山矿场这边因为能够出产红水晶、合成紫气神砂,显得尤为重要,其实以人数来算,这里的规模远算不上是最大的那种,但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最近十年来,大宋境内新增的那些矿场上,因劳作、染病、事故而死的矿工总数,恐怕已经达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程度。
更可怕的是,十年时间对普通人来说是非常漫长的,这个时代又交通不便,消息闭塞,普通百姓很难探听到远方的事情,当他们置身其中的时候,很难意识到到底有多少人失去了性命。
等到十年过来,甚至再过几年,乡野间的青黄不接越来越严重,年年岁岁积累着的钝痛,就会豁然惊醒,化作一场让人无处可逃,足以压死普通百姓、断其子嗣、灭其门户的绝望。
就算没有关洛阳,天下人终究还是会造反的,终究还是会有那些英豪,愿意投身到活不下去、不得不反的百姓这边来。
公孙胜说道:“也许天命皇帝是觉得,今朝的大宋官军,一扫积弱之风,兵强马壮,悍将如云,足以镇压任何乡间的动乱了吧。”
关洛阳道:“你见过这个皇帝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当年贫道刚刚出师在外行走,招贤的圣旨不期而至,就被请到汴梁,成了道官,随其他道官同僚一起,也曾见过那皇帝许多次。”
公孙胜陷入回忆之中,“那时的皇帝还是个少年,但睿智英明,城府已然极深,除了随众道官探讨修炼之法时,偶尔会有些情绪表露,平时无论做什么决断,都胸有成竹,贫道也委实看不出来他到底内心深处是个什么样子。”
“只是,后来贫道机缘巧合,在御膳房通往宫外的那条沟渠之中,为一些冤魂超度,听说了一些已经不为人知的隐秘。”
“据说当今天子,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年纪幼小,就已忧国忧民,为了国事呕心沥血,连着几个月做噩梦,也不知梦到些什么,几乎疯了,在宫里惊叫狂奔。宫门紧闭时,还有人能听到他在殿内泣不成声,甚至向道君皇帝上书,要自请废除太子之位,哭诉说自己没有治国的才能,不如远离汴梁,去深山学道。”
说到这里,公孙胜一声长叹,甩动拂尘,“后来道君皇帝勉励了他一番,请了些道官为他诊治,他才得以痊愈,冷静下来,焚膏继晷,日夜苦读韬略。贫道真是想不通,那样一个仁善心慈的太子,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关洛阳微微皱眉思考着,心中对这个天命皇帝的相关猜测,更进了一步。
但是要想真正得到确切的答案,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反正,关洛阳已经下了决心,迟早要亲自动身,去会一会这个皇帝。
船走了大半天,烈日当空,那些矿工们都有些吃不消,纷纷涌在甲板周围吹风透气,关洛阳下令放缓了船速。
林灵素也从船舱里出来,手拿竹筒,一口口细细的品着水银滋味,观赏两岸风景。
岸边多有草木,正值花期,无数关洛阳说不上名字的花朵,盛开在岸边。
这些花长在这里,也绝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花花草草一多起来,总有几分喜人,其他船上的人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他们跟着关洛阳一路过来,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只是不敢问罢了,但阳光如此明媚,风景正好,连闷热眩晕的感觉,都被江上的风吹散,似乎也可以暂时忘了心里的种种忧烦。
有人唱起了歌,嗓音粗犷,调子起的又高又直,两三句之后,就唱不下去了。
但同船的其他人,与他也是同乡,知道后面的唱法,就接过他的声音,唱了下去。
一船一船的人在应和,歌声一起一落,绵绵的在广阔的水面上传扬开来。
关洛阳听他们唱这山,唱这水,那些歌词并不高雅壮丽,甚至多有重复,但跟这里的山山水水,无比的契合。
岸边忽然有一群人纵马奔腾,一个个不穿甲冑,但都带着兵刃。
他们听到江上歌声,纷纷转头看去,其中一个手持点钢枪,长须如墨的汉子,仔细打量了一下船上歌唱的那些人,也开口唱起一道歌谣。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他的词句古朴,本来应该跟江上矿工们的歌声格格不入,可这汉子嗓音浑厚苍凉,调子与矿工的合在一处,竟然像是把参差不齐的歌声,都聚拢了起来。
唱得江水都为他们驻足倾听。
“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东方未明……”
船在江上走,马在岸边走。
林灵素低声说道:“这是诗经中的东方未明,说的是齐鲁之地的王侯残暴,劳工苦难。春秋时,魔道昌盛,也不乏有一些国家如今日之大宋。呵,往昔千年,譬如今朝啊。”
关洛阳听了,扬声说道:“岸边的兄台,可愿来船上一会?”
提枪的汉子歌声渐止,大笑道:“道长好意,岂敢不从,不过这水中有长蛇,等我们兄弟捉了之后再到船上请教。”
说话间,岸边众人举枪举刀,纵马入水。
水下如有牛吼,盘旋一道怪影,本来随波逐流,潜藏的极好,此时被刀枪惊动,翻起汹涌恶浪。
湍流白浪之中,可见头生双角,体覆鳞片,竟是一条蛟龙。
第220章 毋扑天飞,封狐在草
关洛阳他们所在的这条水道是黄河支流之一,但水质倒不像黄河主脉那么浑浊。
在船上俯瞰,水面是一片青碧,绿波荡漾,眼力好些的,能隔着水波,看见浅水处的水草。
手持点钢枪的长须汉子策马入水,连人带马全部沉入水中,马蹄所到之处,河床上被踏出连串气泡,团团浊流,大片大片的水草被搅得断裂开来。
这匹骏马驮着人在水里奔跑,居然也气势雄壮,不亚于在陆地上飞驰的时候。
藏在水中的那条蛟龙,与寻常人心目中鹿角,牛头,鳄鱼嘴的模样,颇有些不同,它的嘴好似鹰隼鸟喙,尖而微弯,略微张开的时候,能看到尖喙之中布满了钉板一样密集的牙齿。
长须汉子人马合一,钢枪一挺,枪头跟蛟龙的尖喙一撞。
水里传出一声闷闷的巨响,水浪如柱,炸上四五丈高的半空中,蛟龙的脑袋,伴着浪花抬出水面。
长须汉子和他的座骑一起,在河床上倒退出去,连人带马打了个滚。
随着他手上力挽缰绳,骏马嘶鸣着又站了起来,毫发无损,只是身边泥沙滚滚,浊流弥漫,暂时遮盖了身影。
不过,这汉子并不是单枪匹马,就在蛟龙头部出水的时候,他那些弟兄随从,已经一起在水边浅滩上大喝着抛出了铁索。
那些铁索粗如人臂,乌铁光泽之中,掺杂着不少赤红如小字般的纹路,铁索前端铸造成鹰爪模样。
一碰到那条蛟龙,铁爪立刻收缩,死死扣住蛟龙体表鳞片,甚至隐隐嵌入血肉之中。
“走!!”
十三四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各自拨马回头,从浅水中一路狂奔向岸上,铁索搭在他们肩头,绕在腰间,还在马腹上也捆了一圈。
他们刚刚上岸,背后一条条铁索就绷的笔直,想把蛟龙也拉到岸上去。
蛟龙发出低吼,头颅一摆,十几匹马都吃不住这股大力,被拽的猛然一顿,甚至向后倒退。
马背上的人似乎早有准备,身子前后一晃,就稳住身形,纷纷从马背上倒翻出去,从背后包裹里抽出五尺长短的铁棒,往那些绷紧的铁索中段孔洞里面一插。
铁棒末端刺入地面,顿时棒上无数赤红篆字亮起,如同有火焰在字形之中流转,从棒上延烧到地面。
岸边土地本来久经潮水侵蚀,松散不堪,被这些灼灼红光覆盖之后,土地表面顿时也结成一个个篆字,幽黑土壤化作灰白岩石,灰白岩石又变成一片银白。
周围十几丈的地面,竟然都变成钢铁浇筑的一般。
众人手中铁棒,与这混钢地面连成一气,死死卡住了那些锁链,任凭蛟龙再怎么狂吼挣扎,也难以挣脱。
落在队伍最后面的一骑,这时才缓缓驱马而来,马上的人眉毛很浓,目如铜铃,短须微卷,粗糙的如同铁丝,手捧一把宽厚宝剑。
他在马上拔出剑来,口中念念有词。
“混江龙,混江龙,梳河走沙,激浊扬清;混江龙,混江龙,厘定规矩,水种悉听!”
船只航行在河心,众人跟蛟龙搏斗的地方,离船少说还有三四十丈的距离。
那些船上矿工,开始还有些慌乱,但蛟龙翻腾起的大浪到了近处,莫名就平息下去,船稳如泰山,船上的人很快就只为这新奇场景而惊叹,争相探看壮士搏龙。
关洛阳听见咒语,笑道:“这是什么咒语?还真是通俗易懂,朴实无华。”
林灵素把喝空了的竹筒往身后一抛,丢回船舱里,说道:“这也是左道法术中的一种。混江龙,并不是指龙,而是指清理河道的工具,形似大铁耙,假如有哪里河道拥堵淤塞,就用船只拖着混江龙走上一遍,挖松泥沙,让淤泥沙石可以被流水带走。”
“他这门法术,应该是借用了混江龙在百姓心目中规整河道、导引浊流的印象,形成一种规诫、驯服的力量。”
关洛阳恍然道:“原来他们是想把这只大乌龟收为己用啊。”
公孙胜听到外面动静,也从船舱里走出,把一个新竹筒递给林灵素,向岸边看去。
“咦?”他这一看,岸上居然还是个熟人,“那好像是李俊李都统啊。”
岸边,李俊几遍咒语念完之后,长剑一挥,剑上飞出金红二色交杂的烟气,到了蛟龙头顶之后,突然展开如扇形。
随着宝剑下压,这片扇形烟云也狠狠压在蛟龙头上,似乎要把这条蛟龙摁回水里,但陆地上的铁锁铁棒,又死死扯住蛟龙。
蛟龙身躯晃动,左冲右突,把那些铁索扯得哗啦啦啦,响个不停,整片混钢地面都微微的颤抖。
十几个用手掌压住铁棒,固定铁索的汉子也是满头大汗,将自身的魔道功力源源不断的灌注到铁棒之中,不敢有半点松懈。
那蛟龙既挣脱不了铁爪铁索,又挣脱不了扇形烟云的压制,发狂一般想要向岸上冲的时候,尾巴又在水中被什么东西压制住,冲不过来。
河边吼声震天,音波炸起层层大浪。
但这龙吼传到河心的时候,矿工们只觉得有些吵人,全然没感受到这股龙吼的威力。
无论岸边还是船上,只有少数人能够看出来,有丝丝缕缕的青气,萦绕在每一艘船上,稀薄得像烈日下的雪雾,却精纯至极,不灭不散。
没过多久,龙吼的声音就明显的低落下去,蛟龙像是体力不支,放弃了抵抗一般,被那扇形烟云压在河面上。
它那一张开来,足可以直接吞下整匹骏马的尖喙大口,在水里载沉载浮,两只眼睛昏暗无神。
“这畜生在风中水中留下的气息,如此浓郁,怎么体力这么快就消磨干净了?”
李俊把剑一舞,扇形烟云浓缩回来,重新依附到他那把宝剑上,百思不得其解,对水下呼唤道,“李应兄,你无恙乎?莫非你在水里重创了这畜生吗?”
哗!!!
水浪一翻,李应策马上岸,把三棱点钢长枪,往岸边一插,攥着胡须挤出一把水来,笑道:“李俊,我们紧赶慢赶,赶得晚了,这尾龙兽,早已被那道长降服了。”
李俊一愣,往船上看了一眼,困惑道:“怎么这么讲?”
李应摇头:“你到水里一看便知。”
李俊宝剑一挥,水面分开一条小小通道,他走下河床,抬眼望去。
只见那条蛟龙长长的躯体,一路从岸边延伸到河心,它的尾巴在那里连入硕大的龟壳。
原来这是一只老龟所化的蛟龙,只是蜕变的还不完全,没能彻底脱出龟壳。
对这样的妖物来说,蛟龙之躯还不是它最强悍的地方,那龟壳更是神妙。
刚才争斗的时候,假如这蛟龙尾巴一甩,带动龟壳砸到岸边,那片混钢地面,必定也要被砸的四分五裂。
李俊心中暗自凛然,但他走得更近了一点之后,就发现,这蛟龙、龟壳,其实都不可怕,可怕的是那股镇压着龟壳的力量。
从这里往上看,能看见河心处漂着的那几艘船的船底,其中一艘船,正向水下透发着恢宏而纯澈的浅青元气,不显山不露水,却重的让那蛟龙挣脱不得半分。
龟壳后方的河床上,更有一道极长的沟壑,怕是这条蛟龙在数里之外遇到船队的时候,就已经被船上的人隔着河水镇压,一路拖到了这里。
“嘶!”
李俊心潮起伏,法术微乱,险些呛到一口水,连忙退回到岸上。
李应正吩咐众人把铁棒拔起,撤了法术,让岸边的混钢之地,还原成土壤的模样,转头道:“如何?”
李俊默默还剑入鞘,叹了口气,哈哈大笑:“这道人也真是促狭,早些提醒一句,又何必让我们在此出丑,这还怎么好意思到他船上去蹭些水酒呢?”
关洛阳的声音遥遥传来:“诸位莫怪,你们入水太快,我没来得及说,后面看你们排布的颇为精妙,看入了迷,我愿用美酒赔礼,请来一聚吧。”
李应、李俊相视一眼,各自点头,让其他人带着马匹在岸边跟随,两人微微吐纳,从岸边一步跃起,跳到关洛阳的船上。
公孙胜说道:“原来是你们两位,可还记得贫道吗?”
李应惊道:“一清道长,破西夏之后,我们有多年不见了吧,你不是被唤回汴梁享福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李俊则神色一紧,左手拇指暗暗扣压,随时可以弹出剑刃,目光扫向关洛阳:“这位道长莫非也是汴梁的道官?”
公孙胜看出些苗头,连忙摆手,说自己已经是个江湖散人,给关洛阳他们彼此介绍了一下。
“李应将军当年不是说要告老还乡,你本就是一庄之主,家资豪富,想必如今每日都过得惬意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