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朱棣于是断断续续的,开始交代。
三学士因为朱棣声音轻微,不得不凑上耳朵。
只有屏风和帷幔外的人,大抵也只能……听到些许的只言片语。
张安世便也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几句话。
“太子……朱高炽……至孝……可承大统……”
“朱瞻基……立为太子……”
“朕之陵寝……可从简……入葬……”
“内帑财货……子孙毋可滥用也……”
“宁王……宁王就藩时……缺少钱粮……朕念兄弟之情,至内帑借其银十七万九千五百两,充为军费,利息三钱,未立字据……子孙当牢记……另有谷王朱桂,于永乐十九年,向朕告贷银十五万三千两,充以藩国之用,约其利息四钱……子孙毋忘也……”
只是到了后来,朱棣的声音,越来越轻微。
这时……张安世已几乎听不到什么了。
交代了很久……三学士个个红着眼睛,直到朱棣似乎已经无法成言,他们不得不不断地将耳朵尽可能近地凑上去,细细去听,直到朱棣……开始浑浑噩噩地道:“太祖高皇帝……爱我……爱我……”
而后,三人神色黯然,告退出帷幔,又拜下,朝朱棣行大礼。
朱高炽又哭,可此时……众臣却纷纷看向三学士。
此时许多人,已经顾忌不上朱棣了,只提心吊胆的,想着陛下的遗诏。
朱高炽带着哭腔道:“诸卿且退下……文渊阁……遵父皇旨,草拟诏书……”
众人称是。
这众臣,才三三两两地告退出去。
众臣不发一语,只觉得心底格外的沉重。
这样的大事,却需所有的大臣聚于文渊阁,拟出一份遗照来,而后再经过审核,呈送太子殿下。
此时,已到了子夜时分了。
大臣们年纪老迈,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折腾?
可现在……却几乎所有人,都说不出的精神。
以至于人们没有倦意,很快便开始聚于文渊阁里。
紧接着,众人落座,夏原吉便起头开始哭。
大家便也跟着一起哭。
不乏有人捶胸跌足几句。
哭了七七四十九声。
夏原吉收泪,多数大臣也都收泪。
夏原吉抱手对杨荣三人道:“三公,请速速草拟出陛下的遗愿吧,事不宜迟,此时不是悲伤的时候,当以国家和社稷为重。”
杨荣道:“陛下召我等入宫,便是昭告百官……”
夏原吉苦笑道:“只是陛下病情来的太快,所谓病来如山倒,我等只听到只言片语……”
杨荣颔首,当即与胡广、金幼孜交换了一个眼神。
金幼孜站了起来,自告奋勇:“我来草拟,待会请杨公、胡公过目,再请诸大臣见证。”
金幼孜虽脸露悲色,却毫不含糊,随即叫人取来笔墨纸砚了,当即奋笔疾书。
很快,一份洋洋洒洒千言的遗诏便草拟妥了。
许多人已按捺不住。
纷纷凑上来看。
他们紧张地看着里头的内容,仿佛这关系到了自己的性命一般。
金幼孜吹干了墨迹,当即呈杨荣和胡广的面前。
杨荣虽也悲痛,却素来沉稳,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只轻轻眼角扫一眼,脸上方才的平静,却转瞬之间,一扫而空。
而后,他似是不露声色,却将这诏书送至胡广的面前。
胡广只一看,脸色却是微微一变。
金幼孜道:“二公……是否有失?”
胡广道:“此处……只怕值得商榷吧,其余还好,可是这一句……胡某却未听闻……是陛下何时说的?”
金幼孜面无表情,却道:“胡公……或许杨公有印象。”
胡广脸色一变,沉声道:“金公,这是天大的事,胡某再愚钝,也不至遗忘这样的事……此圣命也,岂可乱诏?”
杨荣面上没有表情,也看着金幼孜。
金幼孜依旧还是镇定自若地道:“杨公有印象吗?”
杨荣轻皱眉头道:“老夫愚钝,不过……确实没印象……”
金幼孜道:“可是我听的真切……”
此时,所有人看看杨荣,又看看金幼孜。
没有人觉得错愕,却几乎所有人……都仿佛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似乎已经有人料想到这件事……一定会发生一般。
倒是胡广道:“实在不成……当立即入宫,去询陛下……”
金幼孜道:“可。”
杨荣却摆摆手,叹道:“何必说这些负气的话?二公难道没有见到,陛下……在交代完之后,已失去了神志。陛下龙体……已是垂危……哎……到现在……如何去请陛下明示?”
陛下的情况,三人是亲身看在眼里的,说是油尽灯枯,也不为过……想来即便是这遗言,也是在回光返照的情况之下,勉强道出来的,现在去请陛下明示,简直就是说笑。
金幼孜于是情真意切地道:“可金某,确实听的真切,当时陛下确实声音微弱,口齿不清,二公如今……却认为老夫胡言,这莫非是质疑金某的品德吗?”
胡广道:“没有听见这一句就是没有听见,与金公的德行无关,胡某只信自己所见所闻,绝无揣度金公心思的意思……”
胡广这般态度坚决,却是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的。
第513章 矫诏
文渊阁的气氛陡然之间紧张起来。
眼看着局面僵住。
倒是有人打圆场,却是刘观。
刘观道:“诸公,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这好端端的,怎么还争吵了起来?到底是哪一句,还请明示,现在大家都在,正好参详一二。”
胡广显得十分气愤,并没有因为刘观的打圆场而缓和自己的脸色,只是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其实他与金幼孜的关系不错,可以说素有交情,可越是如此,他越为此而愤怒。因为他认为金幼孜欺骗了自己,是欺世盗名之徒。
金幼孜反而显得稳重,见刘观相询,便道:“遗诏之中,有一句……乃是:册封张安世为宋王……”
此言一出,众人表情纷纷露出了异色。
宋王……这就是亲王的爵位了,与太祖高皇帝诸子以及赵王和汉王并肩。
张安世能册封郡王,本就已经算是格外的优渥了。
算是打破了定例。
可现在又来这么一个加封,绝对是空前绝后。
朱棣这辈子,打着靖难的名义,指责建文皇帝破坏了祖宗之法,这才做了天子。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永乐一朝,无论干什么,无论是不是都按祖制行事,可至少,都打着祖宗之法的招牌。
唯独是张安世封王这件事,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践踏朱元璋的成法。
而如今,却又继续层层加码,竟是要加封为亲王了。
可众臣细细一想,似乎……这样的加恩,也确实是朱棣能够干得出来的。
毕竟……当今陛下太特殊,也只有他这样的魄力,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破格,倘若是后世的皇帝,也未必有此决心。
再结合张安世的功劳,以及朱棣对张安世的信重,可以说……可能性不小。
何况,正因为这是遗诏,才有如此的可能。
若是其他时候,朱棣下此旨意,必定会有大臣劝谏。
莫说是其他人,即便是文渊阁一些倾向于张安世的大学士,只怕也会觉得恩荣太过,请求陛下三思。
可遗诏不同之处就在于,皇帝这个时候都要咽气了,就算他的遗言再不合理,也绝不会有人跑去跟他抬杠,更无从去请他收回成命。
何况这遗诏作为皇帝的最后临终交代,克继大统的新皇帝,是断然不敢轻易推翻的。
可以说,这是朱棣最后一次的言出法随,质疑遗诏,本身就是推翻自身的合法性。
其他的事,可以阳奉阴违,唯独遗诏不可。
众臣沉默着,有人感慨……这张安世……真不知走了什么运。
也有人显然敏锐地察觉到……事情应该不是这样简单。
因而,在沉默之中,众人纷纷看向金幼孜。
金幼孜又继续道:“新君登极,册封张安世为宋王,其长子长生,为宋王世子,次子长念,袭芜湖郡王爵!令其就藩新洲,供奉家庙,世袭罔替,终大明一朝,与朝廷同富贵。”
众臣听罢,许多人在霎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得了亲王爵,甚至儿子得封了一个郡王,可以说是位极人臣,这辈子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而作为亲王,自然而然,也该和其他的藩王一样,回到封地就藩。
毕竟,朱棣的两个亲儿子都就藩了,这位宋王殿下,没有理由继续在这京城里待下去吧。
这绝对是一个极有吸引力的旨意,甚至可以说……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对于张家而言,努力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值得追求呢?何不如回自己的藩地,努力缔造自己的藩国,像所有的宗亲一样,开疆拓土,在那万里碧波的海外,称王称霸。
而对于更多人而言,若是张安世能离开京城,这又何尝不令人喜出望外?
一旦张安世离开,虽然张安世留下的班底依旧势力不小,可想要继续深入的新政,已是不可能。
甚至……整个新政戛然而止,也未可知。
毕竟,新政之中,最难对付的,未必是新政这一股力量,而在于……张安世这个难缠的对手。
张安世犹如一个精神图腾一般,使许多人自发地聚拢在了他的周围。
可一旦失去了张安世,形势也就未必了。
尤其是在直隶,张安世培养出来的那些人,现在还未进入中枢,真正手握大权。
对付这些人,只需进行拉拢,或者进行分化,久而久之,自可土崩瓦解。
至于太子殿下,以及皇孙,也未必没有办法。
总而言之,至少现在而言,失去了张安世的影响,也可使人长松一口气。
当即,这殿中死一般的沉寂起来。
半晌后,才突然有人道:“金公所言,未必未有之,以我之见,既是金公听得了陛下的旨意,其他人未闻,或是其他二公一时未听得罢了。可这毕竟是陛下的圣意,倘若因此而将这圣意自诏中除去,陛下若知,必是遗憾万分。我等既为人臣,理应恭奉圣意,岂可马虎大意呢?”
说话的,乃是户部尚书夏原吉。
夏原吉此言,不是没有道理。
三个人有一人听见,那么当时的情景就在于,陛下当真本就言辞含糊,有人没有听见也不足奇,可这是圣意,总不能因为有人没有听见,就视而不见吧。
此话一出,许多人便也纷纷开始点头:“是也,是也,这是大事,非同小可,何况……以我之见,陛下厚爱芜湖郡王殿下,此时还念着芜湖郡王,可见陛下厚爱之心,倘若我等位臣子的,忽视了去,这……实在愧对陛下厚恩……”
说着,便有人开始垂泪。
这种事就是如此,一旦有人开始流眼泪,其他人不跟着流一点,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于是,众人都流眼泪。
擦拭着眼泪,有人哽咽,站了起来,却是工部尚书吴中。
吴中悲痛地道:“若是违背圣意,岂不是辜负圣恩?以我之见,这一条……理应添列。解公、杨公、胡公……以为如何?”
解缙则是慢悠悠地道;“我不曾在御前听诏,且看看大家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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