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更俗
“五叔说的这个,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萧林石此时在西京道的地位比较尴尬,西京军政此时应该并不受他掌控。”徐怀说道。
萧燕菡现在对他降低了防备,徐怀有一茬没一茬的套她的话,他此时已经确认萧林石两年前确实是被流贬到西京担任群牧官。
越廷设群牧司,掌国马饲养之事;契丹人国内也设有群牧司,但主要是将一部分族人迁徙到边州牧养牛马,其目的也不是获取战马,而是用这种手段,加强对边州的控制及防御。
迁徙边州的这部分契丹人,亦民亦兵,但作为当年御帐军及家属,直接受契丹北枢密院各行宫都部署司管辖,西京道防御使司、西京留守司无权管制。
萧林石作为群牧官,战时只能从这些契丹人里择选精锐亲自掌控。
这也解释了徐怀脑海闪现的记忆里,萧林石为何从应州仅率三千骑兵还援大同。
不过,大同一战之后,之前在西京道就有极深厚根基的萧林石,毫无疑问将再次主导西京道的军政大权。
自保不暇的衰弱契丹王庭,亦无法遏制萧林石在西京道再次崛起。
“之前勒令曹师雄、曹师利在朔州清肃契丹人及诸蕃青壮,是为了解除对曹氏兄弟最后的疑虑,但此时已不再必要。刚才军议时,朱沆、曹师利都劝葛怀聪约束将卒,葛怀聪也满口答应下来,”徐武坤皱着眉头,说道,“我还以为葛怀聪真能做到这点,或许有可能逃过大劫。现在看来,很难了……”
军纪就像野马,一旦脱缰,想再行约束,原本就是极困难的事情。
萧林石都不需要大同城里部署多少人,只要在关键时刻稍加挑拨,矛盾就会如烈焰燃烧一般激化起来。
更何况葛怀聪答应约束军纪,神色是相当的勉强!
徐怀抬头看向城墙之上的角楼,跟徐武坤说道:“葛怀聪不可能让我们去守哪座城门,我们也没有这个立场去要求,但我们要将这处角楼的警戒事承接下来!”
在既定的历史轨迹里,大同一战大越突袭大同的兵马仅有数百将卒逃归,那自然是在大同城中被瓮中捉鳖了。
徐怀他们作为监军使院卒,不承担作战作务,此时没有立场要求去守哪座城门,他也没有妄想凭借手里这点兵力,能拼得萧林石亲率还援的三千精锐。
他们倘若不想被瓮中捉鳖,现在能提前做的,就是将西北角的这座角楼掌控手里,以便在关键时刻直接翻越城墙突围……
第七十章 大同夜幕
曹师雄、曹师利举朔州叛附南越,奇兵突袭西京道腹心大同城,近乎兵不血刃拿下外城,守军仅剩四五千残兵退守内城——这一消息对契丹在金城、怀仁等城的守军,无疑是巨石砸入平静的湖泊中,骤然间掀起惊天波澜,风云为之变色。
金城、怀仁等城的契丹守军,这时候也没有谁想着要集结兵马,急驰过来增援大同。
就连契丹人在应州的主力,第一时间也是放弃与大越东路军在黄水河南岸对峙,仓促撤入应州城后,紧闭四城观望形势。
虽然燕山、阴山、常山(恒山)等雄山大岳纵横于燕云大地上,但恢河出管涔山北麓之后蜿蜒两百余里纵深,却是一片开阔的河谷平原。
天色微阴,日头单薄得就如剪纸,有气无力的往西倾斜过去,天雄军的侦骑在恢河两岸奔驰,将两岸的防御形势看得一清二楚。
恢河两岸的残敌连城门都不敢打开,天雄军主力当然也再无畏惧,与降附的清顺军,加上随行的厢军,总计近四万兵马,有如数股青黑色的洪流,在枯黄色的大地上涌动,往大同方向奔流袭卷。
其中推进最快的,乃是曹师雄部将孟平所率领的三千清顺军步卒,他们赶在黄昏时抵达大同城。
前锋七千多骑兵,除了曹师利所部两千骑是直接从朔州城出发,两天一夜奔袭两百里,不算太辛苦外,其他兵马,包括监军使院卒在内,差不多在三天两夜之间兼程四百里。
这种程度的纵深行军,对禁军将卒的体能消耗可以说极大。
因此前锋兵马进城之后,午后除了清除出几片区域作为驻地外,重点还是休整、养精蓄锐。
除此之外,主要就是分派小队兵马在西城区域搜索残敌,并在从西城进入南城、北城以及靠近内城的关键区域,为后续的推进建立节点。
绝大部分将卒赶到大同都精疲力竭,除了清理几片区域进驻时,以刀枪相威胁驱赶民户外,之后大部分将卒都没有肆意放出去,军纪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或坏。
驱赶民户、清理出驻地,不可能区别汉蕃。
因此除了被驱赶的民户外,西城区域内的其他契丹人、蕃民以及绝大多数汉民,都还是紧闭宅门,带着忐忑的心情观望形势的发展。
午后即便有几起闯门抢夺事发生,却也没有引起大的骚乱。
孟平率清顺军三千步卒抵达大同城后,葛怀聪将其部直接安排到紧挨着内城的区域,负责准备强攻内城的事宜。
葛怀聪没有将行辕设在胜德门,而是带着长子葛钰直接进驻西城一栋私家庭园,将战时行辕设在那里。
朱沆作为大同战场的监军,为方便随时能与葛怀聪商议军机,自然是带着朱芝、吕文虎以及几名家将,与不承担统兵任务的岳海楼一起住进行辕;葛钰所率的五百骑兵作为扈卫,也驻扎在行辕。
徐怀他们不承担作战任务,葛怀聪不想他们真跑出来纠察军纪,朱沆那边更不需要他们贴身扈卫,也就被孤零零的丢在西城角落里。
……
……
入夜后,大同陷入诡异的静寂之中。
清顺军三千步卒两天狂奔二百里抵达大同城,肯定不想连夜对坚固的内城发动夜战,而守军就四五千残兵正人心惶惶,更没有胆量趁夜打反攻。
时至凌晨,将卒都已歇下。
夜空笼着轻薄,星月在薄云之后若隐若现,天地一片昏沉,徐怀站在角楼之上,默然眺望大同全城。
大越禁军战力孱弱,但天雄军作为边军,基本的操训都还能维持。
徐怀站在角楼之上,能看到前锋一万多兵马驻地被戒备的火把勾勒出来,秩序还算井然。
然而在诡异静寂的夜色下,暗流却在南城、北城以及东城涌动着。
即便那边更多是被漆黑的夜色覆盖,但仅凭星星点点的少量灯火,徐怀还是能努力分辨出一些什么。
特别那一点点像灯笼移动的微光,徐怀能看出此时有人连夜从其他三座城门逃离出去,也有人从内城的东门逃入内城,同时也有大量的暗影在街巷间频繁走动。
即便没有徐武碛、周景提前一天一夜进入大同打听消息,徐怀此时也能看出留在外城区域的契丹人及蕃民在巨大的生存危机前,正迅速联结起来。
很可惜前锋兵马都已经休整了半天,葛怀聪却还是不想派出自己的嫡系兵马趁夜将南城、东城、北城都控制起来。
而他们手里只有这点人手,就算不顾虑朱沆的感受擅自行动,也没有资格去趟浑水。
在北上之前,徐怀都难以想象葛怀聪等高级将领,竟然能将如此低劣的战术错误一个个都犯上一遍。
这叫他胸口堵了一口恶气,始终泄不掉。
不过,徐武坤直接绕开朱沆,跑去找葛怀聪,借口城墙西北角楼就在他们驻地的头顶之上,要求划入监军使院卒的警戒范围,葛怀聪这一次却非常好说话,都给了方便。
葛怀聪还同意他们自由出入城禁,以便能安排人手将战马牵出去放牧。
不过,根本原因,徐怀也不难揣测。
虽然暖香楼之事闹得大家很不愉快,但葛怀聪毕竟不是年轻气盛的葛钰,非要跟他们争个高低。
在葛怀聪他们眼里,这时候胜券已然在握,有无尽的荣华富贵在等着他们,他何苦跟掌握奏察之权的监军使院过不去?
要是闹得太僵,葛伯奕与他父子二人被王番挑些小毛病参上一本,引得朝中那些犯红眼病的人交相攻诘,岂非因小失大?
至于王禀、王番父子与此次伐燕最为风光的蔡铤一系是死敌头,徐怀相信在葛伯奕、葛怀聪这两个做官更擅长于做将的父子心里,也定然不以为意的。
倘若北征伐燕得成,枢密使蔡铤风头是必然会一时无两,甚至很有可能会遵照祖宗训,得封郡王,但在大越,蔡铤越是风光,无论祖宗家训,还是朝野其他派系将臣,都绝对不愿意看到蔡铤一系在朝中一家独大。
王禀起复归朝,使之在朝堂之中制衡蔡铤,实际上都是各方面乐见其成的局面。
王番秘使赤扈得归,就马不停蹄的作为伐燕军兵马都监副使,与刘世中、蔡元攸携旨到河东来督军,这件事必然是有心人在暗中推动,也必然是符合圣意的。
而到河东之后,刘世中、蔡元攸二人,叫王番单独到西路军来督战,也必然对圣意有所揣摩。
葛伯奕、葛怀聪父子会看不出这里面的蹊跷,悟不透这里如此强烈的信号?
暖香楼一事涉及鲁国公,葛家是绝不容出一丝意外,不惜强硬到监军使院讨人,也不容有半点把柄落在外人手里,但除了这个之外,葛家还有没有必要跟王禀、王番父子闹不愉快?
囚卒因粮谷事聚闹黄龙坡驿时,葛怀聪就负责率部驻守岢岚城,王禀与桐柏山众人的行事风格,他应该也有所领教。
监军使院名义上是王番、朱沆做主,但葛伯奕、葛怀聪父子二人显然不会忘了,倘若将来王禀、王番父子能在朝中得势,王禀才是核心;他们也不会忘了,王禀到岚州石场任监当,千里相随护送的是桐柏山众人。
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徐武坤代表桐柏山众人,绕过朱沆,直接去找葛怀聪提点小小要求,葛怀聪凭什么拒绝?
徐心庵这时候缒绳从城里侧爬上角楼,他手里拿着一根铁钎子,摇头说道:“这处城墙夯得极为坚实,底部又有五六丈宽,我们这点人手,仅有三五天时间,不可能挖出一个洞来,只能多备绳索、竹木,事急之时结绳梯进出!”
徐怀叹了一口气,萧林石率部还援,一定会趁夜袭夺胜德门,与城内的守军以及被鼓躁起来的契丹人及诸蕃青壮里应外合,夹攻拖延在西城的天雄军,他们倘若能在此之前,偷偷从这段城墙掏出一个供兵马进出的门洞来,未必不能给萧林石来一个惊喜。
很可惜留给他们的时间太有限,而他也没有办法大张旗鼓的去做,一来达不到奇袭的效果,二来他没有半点理由跟朱沆、葛怀聪解释这点。
他们在城里多备绳索以及快速打造几架云梯的材料,已经是极限了。
说起来还是他们直接掌握的实力太弱小了。
倘若他手里有两千精锐,历史便能改写!
可惜,如果从来都抵不过残酷的现实……
第七十一章 乱起
次日清晨,天雄军及岚州厢军陆续有兵马抵达大同。
包括朔州降附的清顺军在内,西路军不仅奇袭夺下大同外城,预计在三天时间就能在大同完成逾三万五千人马的集结,速度不可谓不快。
当然,一早就陆续抵达大同的兵马,也是精疲力竭,极需休整,没有持续作战的能力。
前锋兵马在经过七八时辰的休整后,体能虽然恢复许多,但葛怀聪犹是不愿骑兵下马附城作战。
葛怀聪见到应州、金城、怀仁等地的敌军都闭门自守,没有什么轻举妄动,除了一早各派出三五百兵马,去控制另外三座城门外,还是想等天雄军主力都抵达大同之后,再着手强攻内城。
清晨时几名将卒走进西城一家奚族食铺用餐,用过早食便想扬长而去,被店主家揪住后。
殴打中,店主拿刀刺死一人后逃走。
这几名将卒哪里甘愿,打死两名伙计,纵火点着食铺,又纠集数十人手闯门入户搜捕凶犯。
朱沆得知此事,跑去劝葛怀聪约束部属,但天雄军诸将都坚决反对。
诸将皆说断无将卒遇刺而纵胡人凶手逃脱的道理,进一步主张及时将西城区域内的契丹人及杂虏尽数驱赶出去,免受滋扰,以便更多的兵马进驻后逐步往南城、北城、东城推进,最终控制住四城,对内城形成合围进行强攻。
且不说汉蕃不相立了,倘若不能放肆搜查,不将契丹及杂虏驱逐出去,将卒如何从这场战事得利?
指望朝廷三瓜两枣的封赏?
曹师利作为新附之将,看天雄军诸将气势汹汹,不想日后被孤立,便不作声。
岳海楼知道在十数年前的边衅之中,天雄军被契丹人打得丢盔弃甲、节节败退,最终依赖靖胜军收复失地,迄今犹令天雄军上下无颜,深以为耻,早就想报仇血恨。
而天雄军在伐燕之前,就已经放纵将卒肆意劫掠岚代等地蕃民,这时候杀入大同城里,将卒血脉贲张,他们突然想着去约束军纪,只会叫军中滋生憎怨。
天雄军最近增补的六千兵员,都是从桐柏山收编的寇兵;而认真统计起来,三万多将卒差不多有六七成都是流民、盗匪出身。
比起烧杀劫掠会激起契丹及诸蕃民众反抗,岳海楼更担心这时候约束军纪,会激起哗闹,事情将更难收拾。
而事实上众人在行辕争议此事时,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将卒走出驻地,借搜捕之名闯门入户劫掠财物,契丹及诸蕃民众也纷纷拿起刀刃站出来反抗。
午时天雄军第六将朱广武率六千禁厢军抵达大同,葛怀聪看到他们在大同集结的兵马已经超过两万,后续还有一万五千多兵马将在今夜抵达,认定已经完全掌控大同局势,下令驱逐西城区域内的数万胡虏,并放纵将卒屠杀一切试图阻拦、反抗的契丹及杂虏。
虽说契丹及诸蕃民众频频反抗,甚至成群结队集结到一起,仰仗坚固的院落抵抗,或推倒房屋制造街障,到处纵火,阻碍清肃兵马通过,但葛怀聪等人依旧认为小规模的反抗不足为惧。
葛怀聪等人以为只要盯住困守内城的残敌不敢轻易妄动,很快就能将西城区零星的反抗镇压下去,然后正式出兵往南城、北城、东城推进。
在他们看来,只要出兵够迅速、果断,应该可以赶在天黑之前,控制四城,完成对内城的合围。
葛怀聪等人低估了城中契丹人及诸蕃民众的抵抗意志,下面的将卒更是满心想着劫掠财物,也不忘抱住一个腿长胸肥的胡姬过把瘾,使得整个午后的驱赶清肃行动,支离破碎,即便也杀死杀伤成百上千的胡虏青壮,却同时逼迫得越来越多的胡虏青壮拿起刀弓站起来反抗。
临近黄昏,除了将另外三座城门控制住,但兵马却难往南城、北城、东城区域纵深处推进半步,甚至还因为契丹人及诸蕃民众纷纷掀起的反抗,死伤数百将卒。
葛怀聪等人之前主要盯住内城之中的动静,等他们意识到不对劲时,契丹人及诸蕃部民已经在另外三城区域大规模集结起来。
大同城里的契丹人及诸蕃部民大多人都已经市民化,旧有的部族结构被模仿汉制的巷坊制拆散解构。
然而,在战争阴云笼罩到恢河上空,恢河南岸的契丹、诸蕃部族纷纷北撤,携带牲口逃往大同城里躲避战祸。
这些部族青壮不仅多擅骑射、亦民亦兵,也还保留着较严密的准军事编制。
以这些避祸部族为核心,将城中松散的契丹人及诸蕃部民聚集起来,形成一支支作战单位,在街巷间的战斗力已不容小窥,很快就将天雄军往南城、北城区域推进、原本就不太凌厉的兵锋遏制住。
事实上到了这一步,即便萧林石没有暗中派人潜伏在大同城里掀风搅浪,在东路军主力增援过来之前,天雄军以现有的兵力以及将卒所体现出来的作战意志,已经很难大同硬啃下来了。
葛怀聪在将卒的簇拥下赶到前阵观战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视野受到限制,看不清楚状况,也担心手下将卒不熟悉大同城里的街巷地形夜战会吃亏,便下令收缩兵马。
午后吃了那么大亏,夜里暂时又止战息兵,天雄军将卒哪里甘愿回驻营休整?
一个个都将满腔怨恨,倍加发泄到还淹留在西城区域内的契丹及诸蕃民众头上,手持屠刀破屋闯门大肆杀戮,连妇孺都不放过。
然而这样的杀戮已毫无意义,只会叫诸多将卒的人心越发暴躁,难以约束,也只会促使不受天雄军控制的南城、北城、东城区域,契丹人及诸蕃部民越发的凝聚团结,甚至在深夜对另外三座城门发起突袭。
葛怀聪将兵马主要集中在西城,仅分出两千兵马去控制另外三座城门。
这点人手黄昏之前才控制住这三座城门,也没有预料到城中的暴民会聚集反攻过来,措手不及间都没能支撑多久,就纷纷败退下来,眼睁睁看着另外三座城门被反抗的契丹及诸蕃部民夺去。
即便到这一步,葛怀聪、岳海楼、朱沆乃至曹师利等人都以为仅仅是疏忽大意,对城中民众反抗烈度预估不足而遭遇小挫。
此时天雄军主力都已经抵达大同,总计逾四万禁厢军控制胜德门及西城,兵锋直抵其残军顽守的内城,暂时丢掉对另外三座城门的控制权,又能算得了什么?
而除了大同城外,他们在朔州、宁武还有两万多禁军厢集结,东路军在应州以东、以南集结的禁厢军更是多达十万人马。
这时候谁会相信大越会输掉此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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