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好凶猛 第111章

作者:更俗

徐怀站在西北角楼上,也不知道是天雄军败退出来时有意纵火,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就见看到北城门楼那里陷入冲天火光之中。

城内反抗民众被大火挡住,无法追杀出城。

从北城门溃逃出来的百余兵卒这时候正仓皇贴着外城墙根往西城胜德门方向逃去。

也有一部分兵卒没有来得及从北城门楼撤下去,与之前在北城墙西段上的守城将卒,一起沿着城墙往徐怀立身的角楼这边逃来。

不过在角楼的两侧城墙上,徐怀之前就借口划分警戒范围,放置多重拒马将城道封堵住。

差不多有二百兵卒乱哄哄被拒马堵在北城墙上,他们暴跳如雷,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就要上前将拒马推下城去。

徐怀一整天都站在角楼上,冷眼旁观葛怀聪这些人手握大权,却傲慢贪婪又无能,每一项决策都在促使形势一步步崩坏,他胸口始终被一口恶气堵住发泄不去。

追兵被城门楼大火堵住,都无法登上城墙,这些没出息的东西竟然却恨不得能多长一条腿往这里逃来,徐怀难抑心口的戾气,杀念骤起。

他也不出声告诫,伸手从身边役卒手里拿过长矛低吼一声,将劲力激发起来,长矛脱手啸响掷出,下一瞬就将挤挤搡搡正欲将拒马推下城墙的三名将卒,胸贴着胸扎穿在一起。

“监军使院都将徐怀在此督战,临阵擅退者杀无赦!”

徐怀这时候缓缓走到拒马前,这才将腰间挎刀摘下来,横于身前,杀气凛冽的盯住火光映照下的一张张脸。

这些人脸上并没有太多惊惶不安,更多是暴戾跟憎恨;也有三五人眼睛里有着对他的畏惧。

很显然这些将卒并不觉得天雄军会败,并不觉得三座城门失守有什么大不了,他们仅仅是不想跟城中奋起反抗的暴民去打硬仗而已,特别是不想在大胜唾手可得之际,拿自己的性命去作别人荣华富贵的垫脚石。

徐怀轻轻吸了一口气,将心里的戾气强压下去,指向被他一矛掷杀、此时犹在抽搐的三人,盯着这些乱兵厉色说道,

“你们即刻从锁城拒马前退后,否则这三人便是你们的榜样!”

大同城墙,东西南北都是五里长——从西北角楼到北城门楼这段城墙,足有一千二百步,在当世已经可以绝长了。

虽说城墙夯土筑城,没有覆盖砖石,但形制相当完善。

除了四座城门之上都建有城楼,城墙四角建有角楼外,城墙每隔一百到一百五十步建有马面墙。

除了能加强城墙的整体结构外,马面墙往外凸出,将卒站在马面墙上,可以从侧翼射击附城强攻的敌军;而马面墙上同时还建有驻兵战棚,作为控制每一段城墙的节点。

从西北角楼往东、往南,在相距一百二十步处都有一座马面墙战棚,每座战棚都有三四丈纵深,砖石砌就,坚固异常。

守城将卒平时可以躲在战棚里休息,也用来堆放柜马、擂木、兵器弓弩等战械。

唯有掌握两座马面墙战棚作为节点,才算完整的控制一段城墙。

徐怀手里没有太多的兵力,另一方面局势还没有彻底混乱,他还不能将两百监军使院卒直接拉到城墙上来。

他这时候要将这两百多散乱将兵限制在北城墙上,不叫他们能从角楼这边借道撤出,除了北城墙上需要有一些兵马替他守住东面这座战棚,防止反抗民众接下来有可能沿着城墙往角楼这边突袭过来之外,必要时他可以将这些兵马直接收编过来,解决人手的不足……

第七十二章 旧人相逢

监军使院有时候未必能唬住谁,但徐怀出手便掷杀三人,气势强如人形床子弩,紧接着数十甲卒又从徐怀身侧杀出,杀气腾腾架起盾矛刀弓在拒马之后掣出,谁还敢说这场面就是唬人?

这些将卒再是骄横,再是怨恨徐怀一言不和就掷杀他们三名同僚,这一刻也不敢再冲过来将拒马强推下城墙。

在狭窄的城墙上,一两百人仓促后退,慌乱间还将一人从垛口挤出去。

“啊!”

凄厉的惨叫在静寂的夜里格外的刺耳。

徐怀眼神冰冷的看着这些人退到对面的马面墙战棚里去,才将唐青唤到一旁的垛口前,吩咐他道:“这些将卒里有人能认出我来,应该是从桐柏山出来的——你派人去将杜仲、孟老刀找过来!”

潘成虎、郭君判都还留在岢岚,率领剩下的三百监军使院卒,跟随在王番身边,但曾经作为歇马山头目、受潘成虎挑唆参与黄龙坡驿粮谷事的杜仲、孟老刀二人,则随徐怀他们进入大同城。

在大局没有陷入混乱之前,徐怀不可能跟大权在握的葛怀聪等人起冲突,或被他们抓住大的把柄。

不过,种种迹象都表明,今夜萧林石随时有可能率三千精锐从应州渡恢河北上,还极可能是突袭胜德门,将天雄军主力憋死在大同城里。

徐怀不可能真等到那一刻发生之后再有动作。

被封堵在北城墙的这部分甲卒,徐怀虽然谁都不认识,但他亮出名号,分明有不少人眼睛里露出畏惧之色,基本上只有桐柏山贼军出身的人才会如此。

徐怀此时将杜仲、孟老刀过来,想着现在就安排他们去联络旧部,争取在混乱发生之后,能以最快的速度,直接掌握这部分兵马。

唐青刚安排人爬绳梯下城墙去找杜仲、孟老刀,却见徐武坤缒绳爬上城头,扬声喊:“徐怀,徐怀,你看谁来了!”

徐怀从垛口往城里侧看去,却见是郑屠颤巍巍的抓住绳梯,夹紧屁股往上爬,生怕失手数丈高处摔下去。

徐怀探手抓住郑屠的手腕,将他拉上城头,说道:“怎么你一人过来了?”

“我把潘成虎忽悠过来了,但他怎么也得先去朱沆郎君那里应个卯不是?”郑屠从垛头往城下看去,离地面接近五丈,吓得直咂舌,叫道,“这灰扑扑的土墙远看不咋的,没想到这么高。”

“大同虽然远不及江淮富庶繁华,好歹也是号称北域雄镇……”

徐怀没想到潘成虎竟然也与郑屠一起赶来大同了,但想想也正常,潘成虎不知道此行的险迫,以为有大功等着大家分享,他被郑屠说得心头发热,只要王番那边点头答应,快马加鞭赶来大同,却是不会慢。

在山寨联军里,潘成虎、郭君判的声望仅次于陈子箫、仲长卿、高祥忠三人,远非杜仲、孟老刀能及。局势一旦混乱起来,特别是诸部兵马的建制被打乱,潘成虎站出来集结桐柏山旧部,要事半功倍得多。

“七叔……”徐怀正要将徐武坤、郑屠揽入角楼说事,却听到拒马那边有人怯怯的喊叫。

他与徐武坤侧头看过去,却见一名从北城门楼撤过来的兵卒站在拒马那边朝这边张望。

拒马后有人戒备,但只要对面不试图将拒马推下城墙或强行闯过来,也不会阻拦三五人接近,毕竟大家都还是大越的将卒。

徐怀也是仅仅借助监军使院纠察军纪的名义,拦住这些兵卒的去路。

既然是熟人,唐青也立即安排人将拒马拉开一条缝隙,放那人过来。

“徐忻!”

徐武坤看清来人竟然是徐仲榆之孙、徐武俊之子徐忻,也是吓了一跳,抓住他的胳膊,惊讶问道,

“你怎么会在军中?”

徐武富曾遣徐忻去给郑恢、董其锋通风报信,之后徐忻就沓无音信,大家都以为他早就死于乱军之中,徐武俊甚至还在玉皇岭给他立了一座衣冠坟,却没想到他竟然就在天雄军中。

“在黄桥寨时,我叫家主遣去斥候贼情,却不想被贼军捉住——他们捉住我严刑拷打过一阵,后来却不知怎的,将我丢在土牢里就不闻不问了。贼军投降,我跟官兵说明身份,但官兵愣是不信,将我与其他贼军脸上刺了金印,一并打发到岚州来充军……”徐忻在军中也听其他桐柏山寇出身的兵卒说过一些事,知道徐恒在淮源镇被徐怀一拳打死,之后徐武富、徐忱二人也相继死得蹊跷,这会儿站在徐怀面前,说起自己这一年以来的经历,就怕他不信,言语之间都有些磕磕巴巴。

也是畏惧徐怀,他刚才看到徐怀也不敢相认,却是徐武坤爬上城头,才出声相唤。

徐武富遣徐忻去给郑恢通风报信的详情,徐武碛最是清楚,从头到尾徐忻确实都是被蒙在鼓里。

再说徐武富父子死后,徐仲榆、徐武俊也都随势倾倒过来,甚至为了安徐武富旧属的心,还推举徐武俊担任大寨耆户长,主要负责北坡草场的打理。

所以说,即便徐忻有可能曾被迫落匪,徐怀、徐武坤他们也断不可能去追究。

至于当年在获鹿堂的那点小恩怨,徐怀早就忘之脑后了,招呼徐忻一起进角楼说话。

“你在天雄军编于谁的部下,北城楼门适才被袭破,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形?”徐怀刚才还想将杜仲、孟老刀派过去找桐柏山旧人联络感情,没想到竟然会再遇徐忻,有些事情当然是直接找他询问。

“我被遣到岚州充军,就编入第三将第六营为卒,营指挥使是张奎安——张奎安见我识字,又粗通刀弓,便叫我在他身边侍候,平时听都将田志常的招呼。”

见徐怀没有凶神恶煞相待,徐忻也便将近一年来的充军历程坦诚相告。

他也没有好什么隐瞒的,这一年来他没有办法归乡,甚至之前的身份都不被承认,在天雄军中仅仅是一名受俘充军的贼卒,他看到徐武坤、徐怀,心情也异常很激动,希望通过他们,给家人报个平安,

“午后指挥使张奎安带领弟兄们夺下北旌门,想着往里面镇压叛民,却不想叛民格外凶猛,打了几次没打进去,天黑后大家就都退回城楼暂息,却不想半夜被这些叛民偷了一个冷子——城门楼里原先就堆积不少柴草、马车厢以及乱七八糟的杂物。叛民突袭时,射箭引燃柴草,火势扑灭不掉,我们被困在城门楼上,只能往这边撤来。”

看徐忻兵服,徐怀知道他不仅被张奎安作为亲兵收留在身边,还是一名队目。

再听他描述,徐怀可以确认这些都是萧林石暗藏在大同城的人手,在其他三座城门早就藏下的暗手,可惜拖延到今日午后再分派去控制三座城门的兵马,都没有引起足够警惕,甚至叫叛民趁夜反攻时,轻易就引燃这些柴草打乱阵脚。

徐忻就看到张奎安负伤从北门外逃走,目前滞留在城墙上的诸多人,有一半都是张奎安部,还有一些人都是厢军,被临时调来值守城墙的。

天雄军的禁军将卒,大部分都不愿意因为守城墙而错过进城大肆劫掠的机会。

这些人目前是以都将田志常为首,被拒马阻拦,无法直接从城头撤往胜徳门,田志常这会儿正想着安排一两人先溜下城头,跑去通禀张奎安找这边交涉。

城墙虽说高耸,但田志常真要找来绳索,又甚至叫兵卒将腰带解下来接到一起,一个个从城头溜滑下去,也就费些功夫而已。

不过,此时的监军使院在他们眼里,已经不再是摆饰了。

而天雄军虽然并不清楚暖香楼一事真正内情,但徐怀在暖香楼前,将经略使身边的一名指挥使当街打趴下来,可能普通小兵没有听闻,田志常作为葛怀聪麾下的都将,还是知道一二的。

所以他这时候被堵住,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先派人去找张奎安禀报这事。

除了田志常外,包括徐忻在内,还有三名节级滞留在城头,由于徐忻乃是张奎安的亲兵,地位要略高一些,特别是那些被打散编制的散兵,也就认得田志常、徐忻。

张奎安部,是被葛怀聪视作精锐战力了,因此年后有两千年轻力壮的桐柏山寇兵拆散安置到岚州诸部军中,张奎安部是受到倾斜的。

此时城头小两百人,桐柏山寇兵出身的,差不多就有五六十人;这些人大部分都知道徐怀的“凶名”。

禁军老弱占比也确实太高,像徐忻这种相对普通兵卒而言,刀弓皆擅,又识文字的,可以说是难得的人才,被张奎安招揽到身边任用,实属正常。

当然,徐忻相比较在玉皇岭时举止轻佻、姿态傲慢,在经过这一年之后,各方面都要沉稳得多。

待局面彻底混乱起来,他们只要将田志常控制住,徐忻实是出面掌握这支兵马的最佳人选……

至于田志常已派人去找张奎安通禀这事,徐怀则不以为意——他们作为监军使院的嫡系人马,要是一点脾气都没有,轻易就让开道路,放这些人撤走,岂非人人都当他们是卖黄芽菜的?

第七十三章 澜起

“嗬,你小子这一年多钻哪个山沟沟里去了?”

徐心庵得信爬上城头,拍着徐忻的肩头,热切的招呼道,

“你充军岚州,怎么不托人捎信回淮源?你知不知道我们也到岚州了?你爹都在扇子崖给你立了坟,真他娘晦气,得赶紧写封信捎回去,将坟给刨了……”

徐武富死后,长房田宅基本都以三五分之一的市价转售给缺地少宅的族人,而置换出来的钱财也都以修墓的名义,用于狮驼岭、金砂沟等地的坡田开垦、道路及塘渠的修造。

而徐伯松、徐仲榆等上房徐的代表人物,除了迫于形势支持铸锋堂对徐族内部资源的掌握,也同意大幅降低佃租。

上房徐与下房徐之间的矛盾,现在基本都缓解下来。

徐心庵的眼界、心胸也高了,看到徐忻竟然还活在世上,心里也是又惊又喜。

徐忻还是很有些拘束,他充军岚州,起初很是凄凉,同行的贼兵欺侮他,到岚州之后也受老卒欺凌,而除了脸颊刺字外,身上伤势也没有痊愈,无法逃走。

等到他受张奎安赏识,境遇才改观过来,却是黄龙坡驿粮谷事之时,知道徐怀、徐心庵他们随王禀到岚州了,但他总忧心徐怀、徐心庵对以前的旧怨念念不忘,哪里会联络?

这次也正好在城墙上碰到,而且是看到曾教导他刀弓脚拳功夫的徐武坤。

要不然,他还是不会主动找过来。

当然,徐忻找过来,也是想问这边能不能让开道,放他们过去。

“将卒卫城戍边、冲锋陷阵,是职责所在;监军使院不能坐看将卒临阵脱逃,这也是职责所在,”徐怀沉声说道,“除非有葛怀聪都指挥使的军令,要不然,我们这道没法让。不过,你们需要什么吃食,我这边都可以准备一二……”

主将严重失职或战殁,兵马都监或监军有权接管战场指挥权,但现在显然还不是时机。

徐怀心里正想着等到时机恰当时,直接通过徐忻掌握这支人马,怎么可能会放他们走?

不过,徐忻是得都将田志常吩咐过来说项,徐忻不能不过来说一声,但他看到徐怀、徐心庵不念旧怨,徐武坤又在这里,他自己都没有多迫切想撤下城墙;徐怀拒绝,徐忻也没有放到心里去。

即便这一年多来他经受种种折磨,心里的傲气也并没有完全磨灭掉,心里瞧不起这种肆无忌惮的劫掠。

甚至自觉的跟盗贼区别开来,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良家子,不是山贼土寇,是支撑到他一直到今日的关键。

在诸寨联军投降前,他被严刑拷打,带着一身伤被扔在贼军土牢三四个月无人过问,要不是这点,他自己都要崩溃掉。

而倘若有机会,他也渴望能像真正将卒那般建立军功,将来能真正衣锦还乡,与家人团聚。

这一年多的磨难,令徐忻从内到外都发生很大的淬变。

听徐怀这么说,徐忻便将话传给田志常。

田志常还是畏惧徐怀的凶名,不敢直接过来交涉,便在战棚那边僵持下来。

待杜仲、孟老刀过来,徐怀还是叫他们准备一些吃食以及御寒的毡毯送过去,借这个机会,让他们跟那几十名桐柏山寇兵迅速熟络起来。

而城头这些寇兵出身的将卒里,有八人更直接曾是郭君判、潘成虎的旧部。

……

……

过了一会儿,见过朱沆之后的潘成虎也爬上城头。

“你们这是要搞哪出戏哇?”

潘成虎从垛口探头出去,借着火把看角楼下方的城墙内侧,除了两道绳索目前仅能方便三五人上下外,略微倾斜的夯土城墙上还掏出好几排可以落脚的浅窝子,身手敏捷的人,可以直接借这些攀上城墙。

而他刚才也是直接穿堂过户,看到院子里堆放不少已经制作成半成品的木料,必要时能快速组装几只云梯架到城头。

潘成虎被郑屠鼓躁,找王番请命赶到大同来,是满心想跟着徐怀捞点功绩的,还不知道当下的情形有多严峻,看到这边的部署,当然是摸不着头脑。

“……”

这时候很多事都不需要瞒住潘成虎,甚至需要看他进一步表明态度。

徐怀寒暄几句,就留徐武坤、徐心庵、唐青他们在角楼盯着,带着潘成虎再次爬下城墙,前往关押陈子箫的房间。

徐武碛、周景两人刚回来,在关押陈子箫的房间里歇脚。

借着烛火,看清楚确是陈子箫被五花大绑捆在房柱上,潘成虎嘴巴都张大起来,一脸见到鬼的样子,过了片晌还是目瞪口呆的看向徐怀,半晌后才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