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好凶猛 第112章

作者:更俗

“陈子箫失踪不见,岢岚城里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契丹人的刺客暗杀了——我还奇怪契丹刺客暗杀他做甚?鬼佬佬的,你们将他捉到大同来做甚?这不是比契丹刺客杀他更鬼扯吗?”

“那就让陈子箫跟你聊一聊呗!”徐怀走过去,将扎绑陈子箫嘴的带子解下来,又将堵住他嘴的布团拔出来。

“潘爷啊,许久未见,我真没有想到你竟然也会死心踏地的投奔铸锋堂啊!”陈子箫咧了咧胀痛的嘴,朝潘成虎说道。

“到底怎么回事,可别挠我的心了!”潘成虎太诧异了,不想费劲绕弯子,急不可耐的催促徐怀利落的将前因后果说给他听。

“你不是一直都觉得陈子箫的行迹有些古怪吗?现在这一切都搞清楚了,陈子箫原名韩伦,曾经是契丹南院知国事萧林石手下的大将。他数年前因为得罪契丹权贵入狱,被萧林石遣到大越作间,我们在离开岢岚的当天夜里,才逮到机会将他捉住,一并带到大同来了。”徐怀说道。

“怎么不将他交出去,带来大同作甚?”潘成虎脑筋有些卡壳,问道。

“我们一直怀疑契丹人在大同有大阴谋,虽说还没有撬开他的嘴,但到现在也差不多能搞明白怎么回事了。”

徐怀挨着门框说道,

“你刚才去见过朱沆,应该对城里的局势有所了解吧。目前除了内城还有数千残兵顽守外,成千上万的叛民目前已经躁动起来,刚刚突袭控制住东南北三座城门。虽然葛怀聪等人到这时候还不以为是,但诸多迹象都证明这一切是萧林石与陈子箫一早设下的陷阱。要是我所料不差,萧林石极可能在天明之前会率兵突袭胜德门,将我们彻底堵死在大同城里。”

“怎么会,怎么可能?萧林石是谁,他这时候能从哪里调来援兵,将我们近四万兵马反过来围困在大同城里?契丹在大同之外,总计也就四五万兵马啊,主要都还在应州,我们逼近应州的东路军主力是吃干饭的,会坐看这个萧林石率应州兵马倾巢来援?”潘成虎嘴里窜出一连串的疑问,转念又下意识压低声音,不解的问道,“朱沆似乎并不知道这事,你们到现在没有将陈子箫的事情禀告于他?”

“暂时还没有说,”徐怀眯起眼睛看向潘成虎,问道,“你觉得有必要知会朱沆?”

潘成虎到底不蠢,见徐怀将这种重要的消息瞒住,不知会朱沆,显然不是简单的看朱沆不顺眼,他沉吟了好一会儿,犹不确定的问道:“你们猜测的这一切,确实有可能发生?”

“……”徐怀点点头,说道,“我现在可以断定的说,这一定会发生。”

“……”潘成虎看了陈子箫一眼,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沉吟道,“我刚才见过朱沆郎君,听他语气里多有怨意,似乎葛怀聪行事太我行我素,监军使院这边诸多意见都听不进去。此外,天雄军将卒军纪涣散,诸将也是借报旧仇以逞欲,有意放纵,才令叛民四起,即便最终能得胜,但军纪涣散至此,也不利以后抵御赤扈人——你们实际上是料定即便知会朱沆,也必然无法说服葛怀聪听计行事,索性便不去说?这院子里准备的一切,实是不想被这些蠢货一起拖入泥坑里去?”

“你觉得有没有必要叫朱沆郎君知会葛怀聪一声?”徐怀又问道。

“这些蠢货不足以为伍——真要与这些蠢货为伍,只会害死我们自己!”潘成虎断然说道。

不仅仅是受招安后被打发到岚州来,他们这些盗匪出身的将领饱受歧视、戒备,更主要是在桐柏山匪乱期间,他们是被徐怀暗中主持的淮源乡营打得跟狗一样,但官兵又何尝不是被他们打得跟狗一样?

潘成虎对葛怀聪这些禁军将领,一来是为自己受排挤感到不满,二来打心眼里也瞧不起他们这些蠢货。

将葛怀聪这些人甩开来单干,他是最没有心理负担,更不要说他之前就拉郭君判到徐怀跟前表过态了。

“现在西城还有大批兵卒不知道死到临头,都这时候还在放肆的烧杀劫掠,我让唐盘、殷鹏、韩奇他们各率人马跟着你出去,尽可能多的将犯禁桐柏山兵卒拘押过来!”徐怀说道。

他们能用的人手还是太少。

徐怀预计即便胜德门被萧林石率援兵堵死,天雄军也不会立时就陷入混乱,他们也不可能直接从各部将桐柏山卒拉过来。

而天雄军一旦在城内陷入混乱,也必然是萧林石率部直接杀入西城区所致,那时人人都将是濒临绝境的困境,绝望而疯狂、混乱;而他们也迫切要窥准时机逃出城去,不可能有时间从容收编桐柏山卒。

眼下正值深夜,可能是他们直接收编桐柏山卒的最后机会。

而倘若能借整肃军纪的名义,上街将犯禁桐柏山卒都关押过来,必要时就能直接转为受他们控制的人马。

当然,就算有人反应过来,去找葛怀聪求证监军使院人手上街纠察军纪是否得到授权,他们也大可能将朱沆推出来,将事情推诿到萧林石率部奔袭胜德门之时。

在那之后,葛怀聪还能顾得上追究他们擅自上街整肃军纪之事?

徐怀之前没有轻举妄动,主要还是担心他们现在就上街抓拿犯禁桐柏山卒,可能会被放纵起来的兵卒反抗,同时担心即便抓拿过来,短时间内想要重新组织会有一定的难度。

现在潘成虎赶过来,这两件事的难度都将下降不少……

第七十四章 夜议

“……你们这几个龟孙子,他娘能有一个叫我省心的?”

虽说自信胜券在握,但深夜三座城门都被暴民突袭夺去,葛怀聪被迫从暖玉一般的胡姬怀里爬起来,披裹袍衫,坐在不觉得已很有几分彻骨寒意的客堂里,看着张奎安等人一个个丢盔弃甲逃回来,也是又恼又恨,训斥道,

“你们还有脸回来见我?现在就给整饬人马,明天午前要不能将这三座城门夺回来,你们都不要回来见老子!”

葛怀聪作为大同战场最高将领,节制诸部,但嫡系兵马还是天雄军第三部。

而其他诸部兵马都是步卒,乃是今日才陆续抵达大同,精疲力竭极需休整,因此午后分派去夺另外三座城门的,只能是第一批随葛怀聪奔袭大同的前锋军。

此时率部去夺这三座城门,无论战后叙功,还是为了更方便掠劫民户,都更有优势。

葛怀聪特地照顾嫡系腹心,将这活交给他平时最看重、最能讨他欢心的三名指挥使。

结果半天时间没到,就被他们压根看不上眼的暴民,给灰溜溜打回来了?

葛怀聪心里恼恨,并不是说担心这一仗会有什么意外,而这太丢他的脸了。

张奎安等部将挨训骂也不吭声,心里却是嘀咕他们是骑兵,更擅乘马冲锋陷阵,城门防御理应交给步卒去做,他们猝不及防被赶出来,也是情有可缘。

葛钰却是年轻气盛,主动请战:

“父亲,敌军倘若从应州来援,南城门距离最近,那里地形也最为开阔,便由孩儿率部将南城门夺回来!也就少睡两个时辰而已。”

“扯那么多做甚,与你何干?”葛怀聪瞪了葛钰一眼,叫他闭嘴。

葛怀聪此时犹坚信胜券在握,但不意味着不会死人。

他赶到大同,就将葛钰所率的先行人马直接留在身边充当扈卫,就是怕这浑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动不动就找他请战。

葛怀聪没有再理会长子葛钰,而是朝诸将张望过去,他希望这时候能有人站出来,给他长点脸。

他麾下的嫡系诸营指挥使,要么低下头,要么左右张望,要么像娘们似的摆弄指甲。

而诸将(厢)都指挥使、都虞侯们,一方面仅仅是战时受葛怀聪节制,另一方面他们所统领的步卒今天才陆续抵达大同,一个个累得人仰马翻,好处都没有捞到,自然不愿这时候去捞这苦差事。

葛怀聪阴沉着脸,待要直接点将,却见营指挥使张奎安朝大堂外挤眉弄眼,探头见廊前站着一名小校正对张奎安打手势。

葛怀聪朝张奎安训骂道:“有什么狗屁事出去说,别在那里挤眉弄眼。”

张奎安欠着身子走出去,与那小校说了几句话,又缩头缩脑回来。

“什么事情?”葛怀聪追问道。

张奎安难堪的说道:“有两百多人马,想走城道从北城那边撤回来,但在西北角楼前,朱沆郎君的手下却无故阻拦,还污蔑说他们临阵脱逃,一言不和竟然斩杀我们三人!”

“一群丢人献眼的东西!”

葛怀聪差点都忘了朱沆此行有两百扈卫随行,进入大同后,他嫌这些人手碍事,就打发到西城区域最里侧的一个角落里。

他也确实答应将西北角楼划给监军使院警戒,没想到这时候竟然还是跳出来给他找事。

倘若换作其他时候,葛怀聪定然急得跳脚。

不经他的同意,便砍他麾下的兵卒头颅,岂非不拿他葛怀聪当回事?

然而这一刻,叫他怎么质问朱沆?

葛怀聪更急张奎安这些孙子太不给他争气了。

“是徐怀吗?”岳海楼看向张奎安问道。

“不是那龟孙子是谁?要不是顾念朱沆郎君在此,我却要揪他来偿还我家儿郎的性命!”张奎安没好气的回道。

“并无暴民登上北城墙,那边的兵卒撤回来作甚?”

朱沆见诸将气势汹汹,竟然要将矛头指向监军使院,他再好的脾气,这一刻也阴沉下脸据理力争,不客气的说道,

“倘若有暴民强登北城墙,更需将卒用命,擅自撤下,与临阵脱逃何异?而此时三座城门得而复失,从西城往南城、北城挺进迟迟不得进展,但西城劫掠奸淫却无一时或休,这仗焉能如此拖延下去?”

朱沆也清楚禁军兵卒来源复杂,平时驻守地方又受多方盘剥,约束太严厉以致激起啸闹,这些年来也不是一起两起了。

而用兵从来都是铁血事,胡马屡次南侵,也从来不加收敛,汉军北征适当的渲泄,也并无不可。

因此,朱沆之前多次劝戒葛怀聪不听,他也就没有强求。

然而城中暴民在一天时间内,眼见着反抗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严密,不仅遏制住这边的推进,甚至还趁夜联手反攻城门,朱沆即便不怀疑他们最终能取得胜利,但如此散漫的军纪,武将又多贪利畏命,多多少少也令他忧心。

而在岢岚城时,王禀也多次跟他表示过对赤扈人的担忧。

朱沆他自己也主张在夺取云朔故郡之后,应该剿抚结合,以迅速安定局势,并助河北路军马以最快速度夺取契丹南京道。

“诸部确实需整饬军纪,不然或有忧患;待彻底夺下大同城后,或可稍稍放纵数日,以为补偿。”岳海楼对今夜的局面也有所警觉,看向葛怀聪沉声说道。

“东路军马要是能加紧时间攻下应州,哪有什么后患?”武将说话没有那么多的弯子,见岳海楼帮着朱沆说话,堂下当即就有人怼了回去。

岳海楼也是气苦,却又不能反驳。

西路军突袭大同城,已经撼动契丹西京道所有守军的意志,刘世中、蔡元攸在应州南面统领更大规模的兵马,要是这会儿对应州城发动强攻,歼灭守军主力,大同内城的残敌最后那点抵御意志,大概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然而东路军此时还停留在黄水河南岸,并没有急于往应州城下紧逼过去,显然也是等这边先攻陷大同全城,进一步动摇应州守军的斗志。

现在天雄军有将领将这点挑明出来,岳海楼能辩解什么?

他当下也是气苦闭声。

“恁多呱噪,就你长一张破嘴能说?”

葛怀聪朝那多嘴武将瞪了一眼,他即便不想拿天雄军的将卒去打硬仗,但也不会想同时得罪朱沆、岳海楼两人,说道,

“诸将连夜清肃杂虏,也是不想西城区域留有什么隐患,令将卒不能放手一战。好了,今夜已迟,大家都无需争执什么,我会与诸将会好好商议方略,等到明日一早,亲自到前阵督战,先剿除暴民,扫清围攻内城的障碍……”

“如此便好。”朱沆也就坡下驴,他心里不觉得拖上一夜能有什么问题。

这会儿又有一名小校赶过来禀事,但跨过门槛,看到堂上朱沆、岳海楼都在,有些犹豫起来。

“什么事情?”葛怀聪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监军使院数路人马突然跑出来纠察军纪,到处缉拿犯禁兵卒,稍有反抗者就棍棒相加,已经上百人被其扣押!”小校禀道。

葛怀聪脑门抽搐了两下,眼睛阴戾的看向朱沆:“这是朱沆郎君下的命令?”

朱沆原本就有心约束军纪,只是他没有绕过葛怀聪直接下手这个决心而已。现在他虽然不知道徐怀、潘成虎他们想干什么,但他知判监军使院,断不可能没有一点担当,将徐怀他们推到风口浪尖上来,沉吟说道:

“应是有将卒滋扰到院卒驻地,不得不行弹压!”

葛怀聪冷哼道:“你们不会想着要将这些兵卒都推出去斩首吧?倘若激出兵变,谁担得起这责任?”

“临战犯禁者只除首恶以作震慑,这点规矩,下面人还是知道的。”朱沆说道。

“那这事便交给朱沆郎君你去处理,莫要捅出天大的篓子,”葛怀聪到底是武将出身,他就不信就监军使院那点兵卒,还将人都抓走,负气道,“我这边的事情,不需要朱沆郎君操心……”

第七十五章 捉拿

诸多囚徒出身的监军使院卒,他们内心深处那烧杀劫掠的放纵冲动,在朔州时就被强行遏止住,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是什么,最想干的是什么?

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别人竟然还能肆无忌惮的烧杀劫掠。

他们最想干的就是将这些肆意烧杀劫掠的混账、杂碎,统统抓起来,乱棍打杀——抢劫的剁手、奸淫的剁鸟。

徐心庵、唐盘还以为半夜将人拉出去院卒捉拿违禁兵卒会有怨气,却没有想到所有人都异常积极,披挂速度竟然要比平时出操训都要快上三分,手持牌盾、棍棒上街,直如烈妇捉奸。

这时候还在西城烧杀劫掠的,当然一个个也跟打了鸡血似的,看到竟然有人过来约束他们,还要将他们捉走,哪里甘愿束手就擒?

然而烧杀劫掠的兵卒,即便成群结队,也早已涣散不堪,甚至连铠甲、盾牌、枪矛碍事,相当多的人都是带一把挎刀就破门闯户。

监军使院卒却表现得异常的龙精虎猛,以整齐队列推进,合击退聚之法也早就演练娴熟,遇到反抗,即便不会下死手,但用盾牌围住后,棍棒往身上招呼过去,也绝不容情。

而照徐怀的部署,听口音是桐柏山及唐邓等地的犯禁兵将都直接缉拿关押起来,其他犯禁兵卒则以驱赶为主。

当世除了士子、商贾或豪贵有机会游历天下,见多识广外,绝大多数人,包括中小地主一生基本上都困囿于地方,绝大多数人见识有限,对外界、对异乡人也天然存在畏惧、疏离与隔阂。

这必然令当世乡土、宗族情绪、情结浓烈,同时也造就同乡人内部极强的凝聚力。

要是给徐怀一些时间,将桐柏山卒集结起来,也不难化解桐柏山匪乱期间种下的警惕、对立情绪,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潘成虎的出现就能发挥事半功倍的效用。

潘成虎亮出旗号,率队弹压的队目、武吏又都是唐邓一带的口音,必然在相当程度上直接削弱了犯禁桐柏山卒的敌意与对抗,他们即便暂时被捉拿关押起来,基本也不会强烈反抗,甚至不少人都主动上前套近乎,想着能减轻处罚。

何况当中还有不少人就直接就是潘成虎的旧部。

徐怀也将驻地左右的院落清出来,犯禁兵卒捉拿回来都关押进去,又安排郑屠带着孟老刀等人去安抚人心。

虽说他现在只能将这些人集中关押起来,不能直接重新组织,但着郑屠、孟老刀安抚人心之余,将有能力担任节级等低级队目的人先一步挑选出来。

同时他也会透漏桐柏山卒将组建新营的小道消息,让大家有所心理准备。

这些事必须现在就要去做的。

……

……

葛怀聪负气不理会,除了不想跟朱沆翻脸外,主要是不觉得监军使院那点人手,真能捉拿多少犯禁兵卒。而真要有将卒闹事,葛怀聪自以为他葛家在河东几代,也不担心什么,反倒希望给朱沆他们一个教训。

朱沆到底放心不下,也顾不上深更半夜,带上朱芝、吕文虎以及几名家将便来找徐怀。

他们贴住西城墙往北走,起初还能看到不少兵卒还在放纵劫掠,但陆续也看到有兵卒被打得头破血流,骂骂咧咧的往回逃走,再往前走,便看到执行军纪的院卒兵马,潘成虎身穿明晃晃的铠甲跨在高头大马上,左右十数支火把将他的面容照得清楚。

相比较而言,徐怀与徐武坤站在暗处,不那么显眼。

一队队院卒如狼似虎一般,进入被犯禁兵卒撞开门户的民宅,将一个个犯禁兵卒揪出来,或打了几棍棒,或拿绳索从背后捆绑住双手,勒令蹲到城墙根下。

朱沆他们走过去,看到城墙根下已经蹲有好几十个犯禁兵卒。

关键每捉住一批,徐怀便安排人将犯禁兵卒送回驻院关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