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好凶猛 第113章

作者:更俗

朱沆也不知道徐怀到现在已经擅自捉拿了多少人,但看到犯禁兵卒并无激烈的反抗,没有激起啸闹,却也安心不少。

“你们在胡搞什么?”

在行辕听闻徐怀擅自出动,到处捉拿犯禁兵卒,朱芝当时没有吭声。

朱芝也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拆监军使院的台,但他心里也怨徐怀擅自行事、胡作为非,激化他父亲与葛怀聪之间的对立、矛盾。

这时候看到徐怀,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语气。

朱沆也是阴沉的盯住徐怀、潘成虎、徐武坤等人。

他在葛怀聪面前,不将徐怀推出来,还百般维护徐怀是一回事,但他作为监军使院判,监军使院在大同的一切,都理应唯他马首是瞻。

现在徐怀与潘成虎、徐武坤他们擅自行事,算什么回事?

徐怀往胜德门方向望去。

他在胜德门西南方向的渡鹤滩安排了两名斥候。

渡鹤滩入冬后水位极浅,骑兵极方便通过,那里极可能是萧林石最有可能率部突袭胜德门的通道。

徐怀在那里安排了两名哨探,还是希望能提前发现敌踪后,以便多多少少给天雄军争取一些准备的时间。

渡鹤滩方向到这时候还没有动静传回来,他也不知道是萧林石还没有率三千骑兵抵临白鹤滩,还是说他安排的两名斥候已经被萧林石的人给干了。

这也是极可能发生的事情。

为了达到奇袭的目的,萧林石一定会派身手强横的精锐探马,先行清除这边可能在恢河北岸部署的明暗哨——或许萧林石并没有想到,葛怀聪这些蠢货连这点预防工作都没有做。

“我适才参见郎君,郎君厉色说军纪涣散,不加约束或致溃败——郎君这不就是要我们出动约束军纪吗?”

潘成虎见唐盘不动声色的站在徐怀、徐武坤身后,两名节级则带着左右退避到一旁,确认徐怀已经准备好一切,关键时间也不惜直接架空朱沆,他自然也不用担忧什么,打着哈哈,凑过来说道,

“怎么,我们做得有什么不对?”

朱沆很清楚这两百院卒只会听徐怀等桐柏山众人招呼,而他心里虽然气桐柏山众人不听招呼便擅自行事,但这时候也不可能强令徐怀、徐武坤他们将人马都收回去。

朱沆不作声,只是冷着脸看着院卒沿着街巷捉拿犯禁将卒。

朱沆眼界与能力,到底要比一般官吏强出一截,很快看出蹊跷来。

“其他兵卒都乱棍驱走,却是捉拿桐柏山卒进行关押,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朱沆厉声问道。

朱王两家关系不同一般,朱沆也打小视王禀为叔父。

因此他对桐柏山匪乱及黄龙坡驿聚啸事还是略知一些详情的,知道桐柏山众人都桀骜不驯。

六千桐柏山贼兵招安之后,为防止有贼将不安心,到底拆得支离破碎,也严格控制贼将与贼兵分离,不使之有密切接触的机会。

眼下的情形令他不得不怀疑徐怀、徐武坤这些专挑桐柏山卒捉拿是别有用心。

徐怀背负双手,面对朱沆严厉的目光,淡然问道:“朱沆郎君,你此时去找葛怀聪说有一部敌军已经渡过渡鹤滩,随时都有可能会突袭胜德门,葛怀聪会不会听从朱沆郎君的建议,即时加强胜德门的防御?”

“你胡说什么,怎么可能会有敌军从渡鹤滩突袭胜德门?”朱芝在一旁质问道。

“连日来,我都在渡鹤滩安排了两名斥候盯住那里的动静,也要他们定时传讯以示平安——现在距离上一次传讯已经过去两个时辰,说明他们极可能遇到意外了。”徐怀说道。

“你有什么权力派出斥候?再说你派一两人,这大黑夜里出点其他意外有什么奇怪,为什么一定是敌兵从那里突袭过来?”朱芝训斥道,“你要搞清楚你是什么人物!这仗要怎么打,什么时候轮得你这种货色指手划脚了?你现在最关键的,不要再给王家招惹是非,不然没有人会再容你!”

朱芝心里还怨刚见面就被徐怀收拾的旧恨,但在岢岚时,徐怀身后有王禀直接撑腰,他还没有胆子去触怒王禀。

不过除了被徐怀收拾的旧恨,暖香楼一事也令他深厌徐怀行事太过莽撞,心里也一直担忧得罪鲁国公的严峻后果。

这世间并非人人都是王禀。

朱沆或许也有气节,对鲁国公也看不上眼。

然而除了王禀、朱沆等极个别人外,谁会对得罪未来有望登上九五之位的鲁国公,不忧心忡忡的?

朱芝对徐怀不满已久,这次见他再擅自行事,甚至不将他父亲放在眼里,便遏制不住训斥起来。

徐怀觉得他正眼多看朱芝一眼,都是对智商的侮辱,朝朱沆看去,淡然说道:“朱沆郎君还看不穿眼前的死局吗?这一刻还觉得城中暴民的反抗没有人暗中引导吗?朱沆郎君到现在还没有惊觉暴民反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有序吗?”

“你们是不是觉察出什么?”朱沆也觉得暴民反抗之强烈、有度,有些出乎意料,只是之前他没有多想什么。

岳海楼却是表现过忧虑,但葛怀聪有派人盯住内城,确认内城敌军与城外的暴民并无联络,觉得不是暴民有多强,是他们这边太涣散了。

即便如此,葛怀聪也没有立时约束军纪。

徐怀当然不可能将陈子箫、萧燕菡二人的存在说给朱沆知道,冷声说道:“不是我们察觉什么,朱沆郎君,你看看大越兵马从上到下都烂成什么样子,就算敌人没有设下圈套,我们真的有希望打赢这一仗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以为你是谁?”朱芝见徐怀竟然不理会自己,更是气愤的质问。

“你或许太忧虑了,我军在云朔已经尽握优势,即便军纪涣散、诸将贪利是恶弊,却不至于打不下大同城。另外,我也不觉得契丹人还能从哪里调来援兵来突袭大同城。”朱沆摇摇头,犹是不信徐怀的判断。

他们在大同集结近四万禁厢军,而大同困守内城的残敌仅四五千人,在朱沆看来,契丹人要解大同之围,怎么也得调两三万精锐过来才成。

他怎么都看不出契丹人还能从哪个角落里抽调两三万精锐来。

“朱沆郎君都不信,我也无话可说了。”徐怀有些悲凉的摊摊手,朱沆在当世已经可以说有能力、有气节的人物了,但他对自己缺乏信任,此时犹不觉得危机已临,他还能说什么?

“你还没有说为什么单捉拿犯禁桐柏山卒?”朱芝认定徐怀刚才一通鬼扯,只是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他当然揪住桐柏山卒这事不放。

徐怀这些人倘若心存异志,朱芝可不想受他牵连。

朱沆也正想听徐怀的解释,这会儿却听得胜德门方向喧哗声大作,很快传来成千上万只马蹄在泥地里奔踏的声音,仿佛大潮,又仿佛刚入春的初雷在大地深处滚动……

第七十六章 城楼火焰

他来啦,他来啦!

马蹄声是那样的密集,是那样的急促。

朱沆、朱芝、吕文虎等人都愕然朝胜德门方向张望过去,却见胜德门西南方向上,夜空也显著明亮起来,似蒙上一层红晕,这分明是数以千计火把一起点燃将夜空照得彻亮!

城里彻夜劫掠,城头的守军也不会踏实睡下,胆大的偷溜出来,胆小的也是趴在垛口,津津有味的看着同僚怎么去折腾那些身肥体壮的蕃胡娘们——胜德门的值守兵马很快也发现敌情。

呜呜的吹响号角,城门楼最高顶的警钟端端端的敲响起来。

这一刻成百上千的人从肥满丰硕的胡姬身上抬起头;成百上千的人拿枪矛挑着沉甸甸的包袱,正在返回驻营的路上;还有人下一刀就要将反抗的胡人砍死,却是一愣神,被胡人夺去刀刺死;更多的将卒已经放肆过了,已经回到营地心满意足的睡下,这时候都惊醒过来,惘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胜德门到西北角楼,也是正好一千二百步,计有八座马面墙战棚。

照理来说,这些战棚里都应该有一队战卒值守,但此时敌军袭来,看城头人影稀落,很显然葛怀聪非但没有想到要将兵营安扎在城外,连城头守御人马都安排得极为有限。

更多的人是听到警讯之后,才在将领的催促下,衣甲不整的拿着刀弓盾矛,从胜德门内侧的登城道仓促上城防守。

徐怀着人拿出绳钩,甩上城头钩住垛口,迅速爬上城楼,从外城垛口看过去,看到数千骑兵高举火把仿佛洪流一般,杀气腾腾往胜德门前涌来。

敌军距离西城胜德门最近都不足两百步。

“这么多火把!”唐盘爬上城头,看到这一幕惊叫道。

他们虽然对这一刻早有预料,但亲眼见到这一幕,更为心惊。

其他人站到城头看数千敌骑袭来,甚至还会觉得己方在大同城有四万兵马,这点敌军袭来无异是以卵击石。

他们心里想着,只要守住胜德门,不叫袭敌趁乱掩杀进来,他们四万兵马,怎么都更人多势众,到时候随便一个反扑,就能将这数千袭敌歼灭掉。

唐盘他们却不会这么认为。

所有的一切都验证了徐怀的预判。

这进一步巩固了徐怀在他们心目中不容质疑的地位,但同时他们深知徐怀对这一战最终结局的预判有多糟糕,也包括未来对赤扈人的忧惧。

唐盘、徐心庵等人以往师从王禀、卢雄学习统兵治军之法,在桐柏山匪乱之中也得到近似脱胎换骨一般的淬炼,但桐柏山匪乱诸战的规模毕竟有限。

黄桥寨一战对抗最为激烈,双方总计也就投入四千兵马。

而此时大同城内,禁厢军加朔州降附军总计已有四万,在应州南部及雁门集结的东路军,禁厢军主力更是高达十万,能亲历如此大规模的战事,对唐盘、徐心庵等人的成长及拓宽眼界极为重要。

特别是葛怀聪等人几乎将所有能触犯的战术原则都违背了一遍,简直就是一本活生生的反面教科书。

唐盘他们对军战的认识越深,自然也就越认同徐怀的预判,已不再是盲目的信任。

这叫他们如何不惊?

他们所做的准备,完全不能保证他们能全然脱身。

“他们是要火烧城楼?”

徐武碛得知朱沆从行辕出来,特意赶来看朱沆的反应,没想到敌袭在这时候发生,他爬上城头看几乎每一名敌骑都高举火把,直接往胜德门这边的冲过来,蹙着眉头判断道。

很显然袭敌发动之前没有妄想胜德门深夜会全部打开,叫他们能直接冲杀进来。

事实上即便其他三座城门失陷,令不少兵卒不得不从打开的胜德门逃进西城,胜德门的城门洞也仅有两丈余宽,短时间能容敌骑冲杀的空间极其狭窄。

这时候哪怕是堵几座拒马过去,也能将敌骑冲锋陷阵的速度迟滞下来。

曹师利、葛钰等人之前突袭大同,也是先派遣百余精锐乔装打扮,混入逃难人群之中进城,先控制住城门洞,然后迎接前锋兵马杀进城来的。

敌骑不奢望奇袭夺门,每一骑贴近后,将火把直接往城头掷来,数千支火把也将堆积如山。

胜德门高达四丈,主体还是夯土建造,仅是城门洞及拱券用砖石建造。

而在城门之前还建造四层砖木结构的城楼。

城楼城墙是砖石砌就,但内部的梁柱檩条都是木头,一旦被大火引燃烧毁,四层高的城楼垮塌下来,即便没有将城门直接压塌,短时间内也能将胜德门堵死。

徐怀朝其他三座城门眺望过去,北城门楼还在熊熊燃烧,但东城门、南城门的火势已经被扑灭。

此时的形势就是天雄军四万禁厢军被憋在狭窄的西城,萧林石却可以率精锐兵马进入其他三城区域支援作战。

朱沆是叫人将绳索系在腰间吊上城头的,他探头朝外望去时,正好看到敌骑纷纷将火把往城楼掷去。

城楼前的守军很有限,仓促间举弓弩射箭,稀稀落落的箭雨并不能遏制敌骑靠近。

敌骑掷过火把之后,并没有都远处掠去,还有不少精擅射术的骑兵驻停在城门前,取弓朝城垛处射来。

看到守军纷纷中箭或后倒,或从垛头坠下,朱沆鼻子都冒出冷汗。

一大批人都有如此精湛的箭术,绝对是契丹在西京道仅存不多的精锐战兵。

“这股敌骑虽然来得突然,但到底人数有限!”朱芝与吕文虎随后爬上城头,看到城外这一幕,心惊之余强作镇定说道。

徐怀看了朱芝一眼,在朱沆面前,硬生生将“蠢货”二字咽下去。

敌骑掷过火把之后,除了在城门楼前停马驻射,限制天雄军将卒去扑灭火势的精英射手外,大部分人都迅速与城墙拉开距离,在西面的树林前集结。

也有小部分敌骑贴着城墙根驱马奔走,引弓射杀从垛口露出身影的守军。

徐怀从牛二那里接过贯月弓,连着射杀数人,才叫往这边驰骋而来的百余敌骑远去,不敢随意进逼到城下。

敌骑除了火把,还将浸了油脂的易燃物纷纷向城楼掷来,火势很快就将城楼底层吞没。

城楼外部是砖石砌就,但大火将城楼吞没,城楼里的梁柱以及木结构的房檩,很快也会被大火吞没,不能及时扑灭火势,城楼一旦失去足够的支撑,震塌将是迟早的事情。

看到这一幕幕,朱沆抓住垛墙的手青筋暴露。

“朱沆郎君,你还觉得这一切并非敌军设下的陷阱吗?”徐怀盯住朱沆的眼睛,问道。

即便徐怀没有在敌袭前一刻预料到这点,朱沆也不可能再将此时的敌袭视作孤立事情,以为与两个时辰之前暴民突袭夺取另外三座城门没有联系。

最令年轻气盛者难以忍受的有时候并非辱骂,而是从头到脚、赤裸裸的轻视跟鄙夷——徐怀刚才瞥他一眼,那一副找他多说一句话都是自寻其辱的样子,实在使朱芝心里憋得慌。

他不甘心叫道:“即便叫你蒙对,城外的敌骑是从应州方向驰援过来,但究竟就只有三四千人。他们是能从其他三座城门进城,去增援困守内城的残敌,也不过七八千人而已——你危言耸听吓唬谁呢?”

“闭嘴!”朱沆朝长子朱芝瞪了一眼,叫他闭嘴。

虽然朱沆与徐怀接触有限,但临行时王禀特地找他吩咐诸事要与徐怀多商议,他没有当一回事,这一刻才隐然想明白王禀的良苦用心。

朱沆蹙紧眉头问道:“你觉得四万兵马,不足以对抗这城中暴民?”

“朱沆郎君,你自己看天雄军四万兵马都烂成什么样子了!”

徐怀走到内城垛口,请朱沆看城墙之下那一个个天雄军将卒的模样。

好些人正提着裤子从一座座民宅里钻出来,甚至一间屋子里钻出十七八人来,有人从屋里钻出来,还不忘将掳得胡姬搂在怀里,生怕下一刻被同僚抢去。西城区域也仅一百余户蕃虏,年轻女子更少,貌美者都是紧缺资源,为抢夺胡姬,同僚之间大打出手,今日都发生好些起。

大部分兵将闻得警讯后,陆续往驻营赶去,还不忘拿上劫掠的财物,将鸡羊抱怀里而走。

而那些抢过一轮,回驻营歇息的将卒,听得警讯,也只是从屋里钻出来茫然张望胜德门熊熊燃烧的冲天大火。

见朱沆蹙紧眉头不再作声,徐怀又问道:“朱沆郎君或者觉得葛怀聪、葛槐、朱广武等将真能委以重任?”

“东路军赶来增援呢?”朱沆问道。

“第一,刘世中、蔡元攸这时候未必能清醒认识到西路军四万兵马拿不下大同城,有可能拖延着不派兵过来增援;第二,拖延一两日,叫刘世中、蔡元攸认识到城中数万精壮暴民并非手无缚鸡之辈,甚至还越战越勇,他们更有可能不敢派兵过来增援——”徐怀说道,“当然,我并不识得刘世中、蔡元攸,朱沆郎君以为他们会及时派兵绕过应州城,赶来增援吗?”

“不管怎样,总要一试!”朱沆咬牙说道,“我亦会催促葛怀聪即刻整顿兵马,强攻内城!”

“四万人马憋在城中,当然需要一试。而我今夜捉拿桐柏山卒,也是意识到势态实在紧急,手中没有兵马,不能相助郎君,”徐怀说道,“虽然现在捉拿三五百桐柏山卒关押起来,但没有郎君命令,我既怕葛怀聪会过来要人,也怕这些人不会听我的命令行事!”

朱沆沉吟片晌,咬牙从怀里取出一枚银质令箭,说道:“此乃王番郎君的兵马都监信令,你且拿去便宜用事!我去见葛怀聪!”

“父亲,你竟然信这莽货!”见朱沆竟然将信令交给徐怀,得以光明正大以监军使院的名义行事,朱芝不满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