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更俗
“何止更密切,简直是太偏心!我们郑家难道没有为朝廷流过血、拼过命,也不想想没有我们郑家,哪里有他的现在?他觉得自己根基稳固了,就要玩狡兔死那一套!”郑聪气愤的说道。
从河洛南撤,郑怀忠、郑聪也没有想过真要缩到哪个角落里,不与赤扈人接战。
在他们的设想里,他们撤到南阳以为根基,在南阳北部的方城垭口建立坚固防线,然而将爪牙往北探伸到叶县、舞阳乃至襄城,与虏兵保持接触。
将接敌纵深控制在一百里方圆之内,郑氏及神武军不仅能保持抵御胡虏中坚力量的地位,也无需承受太大的军事压力。
目前顾继迁、高峻阳两部依托秦岭北麓山地的险峻地形,差不多将接敌纵深控制这个方圆之内,背倚川峡四路源源不断的供给粮秣以及新补充的兵马,要比以往在渭水两岸与虏兵竞逐舒服多了,也成功将侵入陕西的虏兵拒挡在秦岭之外。
他们郑家放弃守御压力极大,伤亡极其惨烈的河洛,撤守南阳及方城垭口,又有哪点不妥的?当初襄阳大部分朝臣,也都认为此乃老成谋国的上策、善策。
郑聪也不知道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是如愿撤守南阳,但他们计划中的接敌区域,叶县、舞阳以及襄城等地,却变成楚山行营的防区。
虽说朝廷最终将商州划入神武军的防区,但从南阳往东,经秦岭与伏牛山之间的武关道,绕到洛水上游的上洛、卢氏等城,不仅要迂回四五百里远途,山间道也极其狭险。
不仅他郑家父子,神武军上下军将对此都怨声载道。
今年冬季神武军将卒消极怠战,上下都不愿意从卢氏沿狭险的洛水道往北打,郑聪觉得这一切都是朝廷与建继帝偏心所致,怨不得他们郑家。
“仔细祸从口出!这种话是你能胡乱说的?”郑怀忠瞪了郑聪一眼,低声训斥道,“你随后速去营中召集诸将吏准备发兵之事!帝诏如此,从这一刻起,谁敢懈怠半分、抱怨一句,定军法严惩不可——”
“有怨气也怨不得下面军将。”郑聪说道。
“想不明白,慢慢琢磨去,但你给我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让我抓住你杀鸡给猴看!”郑怀忠瞪了郑聪一眼,杀气腾腾的说道,“这次也许要杖杀三五人,才能狠狠杀杀这些骄兵悍将的威风!”
郑怀忠将廊下伺侯的随扈招呼进来,立即持他手令,将诸将吏召归军营,另替他准备铠甲、刀马,准备连夜前往驻营。
郑聪不满父亲郑怀忠此时对他的凶恶态度,在郑怀忠走去换穿铠甲时,他还气鼓鼓的坐在原地不动弹。
赵范低声劝他道:
“郡公心里不是没有委屈,不是没有怨气,但武阳侯你要体谅郡公伴君如伴虎的难处啊。靖胜侯多半得了陛下针对郡公的秘诏,郡公心里有再大的委屈,都得先咽下去。而郡公此时御下越是严厉,一是能对朝廷交待得过去,二则诸将有什么怨气,不仅不会怨到郡公与武阳侯你头上,甚至更能体谅你们此时所承受的委屈,从而对郡公与武阳侯越发的忠心耿耿。到时候就算郡公对武阳侯你用苦肉计,武阳侯你也得忍着啊,不然郡公在朝中就太被动了……”
……
……
不仅郑家父子不愿意出兵增援淮南,也不仅宁慈等南阳府官员忧虑汝蔡防线不守危及南阳,泌阳军民同样满心不愿神武军主力从南阳府调出。
虽说南阳迄今还没有直接遭受战火的摧残,但过去六七年里,数以百万计的民众,经南阳南逃,他们所遭受的一切苦难,南阳当地民众都是有眼目睹的。
更何况神武军的眷属,从洛阳等地撤出来,主要安置在泌阳等地;他们中有从陕西五路屡次迁撤出来的,有河洛民户,子弟在洛阳应征编入神武军的,绝大多数都是感受过战争的残酷与血腥。
因为眷属主要都安置在泌阳等地,神武军将卒上下对朝廷抽空南阳府的精锐驻军增援淮南之事,也充满抵制之心与怨气。
郑怀忠却手持帝诏,严厉而残酷的压制一切不满与抱怨的声音,不惜杖杀十数跟随他多年的老卒,连出面求情的武阳侯郑聪也被拖出辕门处以鞭刑,终于赶在帝诏限定日期之内,将神武军三万精锐主力集结于唐白河口,登船踏上增援淮南的征程……
第一百四十四章 所谋
年节刚过,但大地还没有复苏——
远山之巅残雪未消。
汉水之畔,两鬃霜白的青衣客站在枝叶凋零的枯槐下,眺望粼粼青波。
最后一张张灰白色的大帆被北风吹得鼓胀起来,带动战船飞快南下。
徐惮百无聊赖的拿马鞭抽打江畔枯萎的芦苇。
相比性情冷僻、急躁的徐惮,苏蕈陪同史轸走上崖石,眺望江上点点帆影,有些担忧的问道:
“史先生,赤扈人围寿春都有半个月,朝中要等神武军抵达庐州后,再发兵北上作战,能不能赶得上趟啊?”
“赤扈东路军是等到淮水完全封冻之后再渡淮南下的,相比较其西路军对汝蔡发动攻势要晚一个多月——虽说赤扈东路军这两年在徐宿等地大规模操练水军,其大军渡淮南下后,不需要再赶在淮水解冻之前北撤,凭借水军可以稳固维系淮水两岸的人马、物资的贯通,可以对寿春等城进行长期的围困,但大规模的围城作战,对后勤物资的需求极大。而大规模后勤补给、大规模步卒围城作战,却又是赤扈人这几年一直努力加强,却尚有不足之处,”
史轸语调平缓的说道,
“赤扈人渡淮围困寿春是有大半个月了,但真正将西域石炮部署到寿春城下进行轰击,也就这两天事情。枢相虽是士臣,但在边州任事多年,之后又主持蔡许颍汝等州防御事,组练蔡州军,主持枢密院,诸多军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实乃大越良帅也。枢相坐镇庐州,迟迟不肯出兵北上,看似在等神武军赶赴,有贻误战机之嫌,实际上是尽可能将北上增援的时机,拖延到溪河解冻,赤扈骑兵难以在江淮之间纵横驰骋之时……”
苏蕈想象一下冻土刚刚消融、醮足水露的情形,说道:“土地刚刚解冻,最为软稠,马蹄踩踏下去,费劲拔出来常常发出‘扑’的一声响,凿实是能限制敌骑迂回穿插、夹攻侧翼——没想到,统兵作战,还要考虑这么多事。”
史轸说道:“倘若仅为百人、千人之将,能御兵卒令行禁止,杀伐勇猛,熟晓排兵布阵,便是良将。不过,想要成为万人之将,天时、地利乃至人和,有一处错漏未能完虑,便是成千上万的性命丧诸尔等之手,怎可不察?淮南一战,事关大越存亡,枢相看似举棋难定、行动迟缓,实是千万性命系于一身,如负万钧重担……”
“嗤,”徐惮嗤笑一声,不屑的说道,“徐怀用兵,迅猛如风雷横卷长空,哪里有像史先生这般能将拖泥带水说出花儿来似的?”
“节帅乃天纵奇才,用兵如羚羊挂角,难有痕迹可循,”
史轸也不为徐惮的话所忤,笑道,
“不过,节帅用兵之法,岂是常人能学的?我教不了你们这个,常人也学不了这个。悟性稍差一点,或勇毅果敢稍差半分,不能每时每刻都保持高度警觉,不能在每一次稍纵即逝的战机面前,都能毫不犹豫的做出最正确的决策,结果只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反受大害。我能教你们的,是拖泥带水却能少出错漏的庸常之法,只要足够勤勉,常人也多少能有所得。而节帅用兵之法看似雪鸿泥爪、无痕可寻,却也不能脱离这个基础。就拿神武军从方城、泌阳等地驻营集结这件事来说,三万人马五日之内分批完成集结,于唐白河口登上建邺水军赶赴过来的战船,踏上增援淮南的征途,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堪称强军了。你们也不要看不起郑家父子,当世谁能像郑家父子治领出这么一支强军,就有资格堪称良将了,要不然郑家父子又有什么资格如此跋扈?”
唐天德将马匹交给随从,走到江滩上来,看到性情截然不同的徐惮、苏蕈二人听史轸讲授兵法也是截然不同的反应,微微一笑,他此时也很难判断他们二人未来的成就到底谁会更大一些,问道:“节帅怎么又让你们干起保驾护卫的活了,是犯了什么事被罚?”
“是我觉得他们应该实地好好看一看南阳、荆襄的地形地貌,特地从节帅身边将他们拉出来的……”史轸说道。
虽说徐怀、徐武碛兼领武士斋舍山长、教习长,但斋舍更多的日常教习之事,主要还是史轸负责安排。
不仅像徐惮、苏蕈这些有很大潜力可以挖掘的后起之秀,就算唐盘、徐心庵、唐青、韩奇、殷鹏等人,徐怀也要求他们尽可能从繁忙军务中抽出时间来,结合实际领兵作战的经验跟史轸讨教兵法。
唐天德这几天在泌阳,除了联络、协调左骁胜军将卒经南阳移驻襄阳之事,但更主要的是史轸特地安排他到泌阳观察南阳聚集到府冶泌阳城里的乡绅士族,对左骁胜军调襄阳,神武军调淮南参战等等事的反应。
唐天德没想到史轸并没有在汝州冶梁县徐怀身边,也没有在左骁胜军南下必经之地的叶县坐镇,竟然轻车简从,跑到汉水之畔来了。
唐天德得信赶过来相见,先将泌阳城这几天的动向相告:
“……为了赶在陛下期限内出兵,郑怀忠残暴压制一切反对声音,看似对陛下忠心耿耿,甚至连心有不满的郑聪都被拖到泌阳驻营的辕门外扒光血淋淋抽了二十鞭子,但不仅神武军内部,泌阳士绅之间都在暗中流传,郑怀忠如此实为楚山以及朝廷逼迫……”
“之前懈怠,什么事都不做,甚至有意放任,之后又将五日出兵限期的责任都推到朝廷与楚山的逼迫上,郑怀忠这一手颠倒乾坤玩得很漂亮啊!”史轸笑盈盈的说道。
“神武军乃是郑家父子经营多年的秦凤军为底子,军将武吏皆为郑家之嫡系,他们怎么仇视楚山,都无所谓,但就怕南阳士绅滋生怨恨,与楚山裂痕更深……”唐天德有些担忧的说道。
桐柏山南岭中西段以及北岭,原淮源巡检司所辖范围,属于唐州泌阳县,第一次汴梁守御战期间,拆置楚山县;之后建造楚山城,原淮源巡检司所属部分,置淮源县,而将原信阳以北的金牛岭、周桥、青衣岭、石门岭及明溪河沿岸地区新置楚山县。
除了以桐柏山为根源的楚山,与作为南阳府治的泌阳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外,南阳府所属的方城县,与舞阳、叶县接壤;伏牛山南坡峰岭则属于向城县,与汝州所辖鲁山、梁县接壤。
不管怎么说,楚山与南阳府实属唇亡齿寒的关系。
“你这几天在泌阳‘作威作福’还不够快活?”史轸笑着问道。
唐天德挠着腮帮子,不好意思的说道:“还不是史先生你要我来泌阳,勿需对宁、周等人客气的吗?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敦促神武军从南阳出兵,而不管怎么说,我们与南阳地方,不宜再扩大裂痕了——要不然,真就中了郑家父子的圈套了!”
“非为生死攸关,宁慈之流以及满城士绅宁可去贴郑家父子的冷屁股,又何曾将楚山放在眼里?”
史轸哂然一笑,说道,
“郑家父子在他们眼里是武夫、莽夫,而楚山在他们眼里,是夺他们地利、令他们不能再坐享其成的武夫、莽夫,这些年他们什么时候会盼着楚山好过?也唯有郑家父子率神武军驰援淮南,虏骑随时有可能会撕开楚山防线,如宁慈、周运泽之流,他们感受到生死恐惧,茫然四顾,无所倚持,才陡然发现,楚山是他们唯一能抱住的大腿,他们才真真切切的巴望着楚山能撑住!”
“……”唐天德脑袋有些卡壳,过了片晌才缓过神来,磕磕巴巴的问道,“左骁胜军将所有行囊都打包,大车小车上千辆,动用三四千头骡马,大张旗鼓南撤襄阳,是节帅有意为之?”
“节帅操劳军务,没有闲工夫管这些小事,但这些确实是有意为之,”史轸淡淡一笑,说道,“左骁胜军此次移驻襄阳休整、补充新的兵员,确实是需要较长的时间,但襄阳还不至于窘迫到连盆盆罐罐都无力筹措,一切都从汝州运去。浪费这么多的人力、物力运输,途中所耗,还不如襄阳重新置办,但非是如此,如何能令南阳官吏士绅更真切感受到局势的岌岌可危?”
“原来如此啊,”唐天德感慨道,“郑家父子暗中散播消息说神武军倾巢增援淮南,乃是楚山逼迫,兼之左骁胜军大肆南撤,所携带行囊远超想象,这两天便有人跑到我这里,明里暗里试探楚山对南阳是否有鸠占鹊巢之意——我还担忧任由这些揣测滋生,会有害楚山与节帅声誉,还特义正辞严驳斥,却不想这正是史先生所要的效果!这么说,汝州一些士绅富户拖家携口仓皇南撤,也是史先生有意为之?”
“……不是有意为之,关卡驿道一封,他们怎能插翅飞走?虽说他们仓皇南逃,会带走楚山所紧缺的一些物资,但相对说来,比他们留下来碍眼要好……”史轸点点头,说道。
“节帅最终想做到哪一步,是不是真想将郑家彻底从南阳赶出去后,来个鸠占鹊巢?”唐天德有些兴奋的问道。
“南阳谁来守,这是朝廷所决定的,朝廷不予而取之,是为逆,”史轸摇了摇头,说道,“不过,方城、向城、泌阳等县北部的伏牛山东麓、南坡诸岭及五峰山,交由楚山接管,能更好完善南阳以北的守御形势,也是郑家父子不在南阳,南阳府衙便能决定的事情……”
伏牛山东段以及南坡诸岭,大部分隶属于南阳下辖的向城县及方城县;而灯台架山南侧的五峰山,楚山通往叶县的新修驿道,便从其南坡山脚下通过,则分属于方城县与泌阳县。
一直以来,神武军主要驻守方城、向城、泌阳等主要城池,并以方城为中心,在伏牛山与五峰山之间宽约三十里的峡谷之中修筑了一系列坞堡,但山地内部的守御,还是以乡兵寨勇为主,名义上受南阳府兵马都监司(府军)所辖。
史轸的用意,一方面叫宁慈等人意识到楚山不守,南阳必亡的迫切威胁,一方面叫宁慈等人有楚山意图撤占南阳的猜测与忧惧——楚山不奉帝诏,不战而撤占南阳,宁慈等人不阻止,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以此种种,史轸真正想要做的,是迫使宁慈将山寨乡兵撤出来,加强南阳盆地内部城池的守御,将上述诸多山地交由楚山接管,使楚山在南阳以北的形势真正完善起来,同时也要迫使宁慈不再拖楚山的后腿,更好的支持楚山军守住汝、蔡一线……
第一百四十五章 流民
戎马倥偬,史轸有心想领着苏蕈、徐惮等年轻将吏实地多游历宛随襄郢等地的山川,但奈何戎马倥偬,事务忙碌,他能从汝州脱身离开四五日就已经极其不易了。
确认驻守南阳府的神武军主力悉数登船踏上增援淮南的征程,史轸在与唐天德会合后,就沿唐白河折返,往南阳府治泌阳而去。
泌阳旧为唐州冶,此时乃为南阳府冶,同时也是南阳盆地最为重要的水陆码头之一(泌水-唐河-汉水)。
因此不管汝南郡公府上下,不管宁慈、周运泽等南阳府衙官员以及泌阳里的士族乡绅,对楚山多么不待见,励锋堂还是在泌阳城里设有铺院,在城南泌水码头附近建有货栈,以保障楚山大宗商货顺利运出桐柏山转往荆襄诸州县。
史轸十数年前曾出京游历荆襄等地,经过泌阳,十数年过去,泌阳城外观并没有大的改变——南阳盆地富庶,地方能截流较多的财赋,城池时有修缮,桐柏山匪乱也没有波及到泌阳城,砖石裹覆的城池安静的座落在泌水北岸的薄雾之中,城楼若隐惹现。
然而车马行至泌阳城下,即便泌阳没有直接遭受虏敌侵害,但战争所带来的疮痍,在滞留于泌水沿岸、寒冬只能抖抖瑟瑟寄身茅草窝棚之中偷生的难民身上毕露无遗:
到处都是衣裳褴褛、皮包骨头的难民。
有人卧于路侧奄奄一息。
看着护卫森严的车马队过去,所有人眼神麻木的看过来,也没有惊畏走避的意思,也不敢上前来滋扰;胆子稍微大一些的,也只是抬起没有碗罐样的破陶片,露出乞求的卑微哀怜眼神。
泌水源出桐柏山西坡诸峰,没有冰封期,但寒季未过,河水犹冰冷刺骨。
此时远远看去,却有不少难民下水捕捞鱼虾充饥,但没有铺捞工具,所得甚微。
有人早已精疲力歇,一头栽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扑腾了几下,就没能再浮出河面。
左右只是冷漠的看着这一切,没有谁想着趟深水去救。
“我们沿唐河南下,沿途有不少田地荒芜无人耕种,南阳府怎么不组织这些饥民耕种,任由成千上万的饥民在城下聚集、坐以待毙?”苏蕈惊讶的问道。
泌阳城位于唐河的支流泌水之畔,他们这次是沿着唐河南下,沿途是看到很多难民与南撤襄阳的左骁胜军将卒一起南下——这些难民绝大多数都是畏惧汝州不守,楚山又有意打开口子放任南下的汝州乡坤富户,虽说狼狈,但刚刚踏上逃亡的苦途,状况看上去还不太糟糕。
而泌阳城下所聚集的这三四万难民,其中最早的那批人,乃是第一次汴梁守御战期间就从郑许蔡颍等地逃亡南下的,无以维持生计,彻底沦为流离饥民,状况自然要惨烈得多。
这时候有一队衙役模样的人,牵着两部牛车沿河畔而行,牛车堆着十数具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尸体,也不知道是没有扛过酷寒冻死的,还是没有扛过饥饿饿死的……
这种种情形,给苏蕈、徐惮等人带来真正的震撼。
河淮、河洛以及更为遥远的河东、陕西民众,南下逃避战乱,绝大多数都会从楚山过境,也有很多难民滞留在楚山,但即便是过境的难民,楚山沿路都会安排粥场进行赈济,留下来的难民、饥民,都及时会由乡司出面编入屯寨。
徐惮、苏蕈他们也算是见过大量的难民、饥民,但从来都没有想象过泌阳城下这样的情景。
“不要说虏兵还没有侵入南阳,仅有少量士绅、富户未雨绸缪,携家带口南逃,就算已有一部分田地被旧主弃荒,但与我们沿途绝大部分所看到的荒滩坡谷,在南阳府都被视为有主之地,不容流民饥众随意割占的,”
史轸坐在马车上,看着泌水之畔的流民、饥民,跟苏蕈、徐惮解释道,
“南阳府恪守这一点,一方面乃是南阳府衙及诸县衙署,目前还主要依赖于地方上占有田地的士绅豪户负责征缴筹措粮秣,需要维持里甲秩序,以及南阳府军大部分都是从底下征集过来的乡兵寨勇,以及修造城寨、驿道所需的役力,也主要依赖于地方士绅豪户的组织、领导。另一方面,南阳府诸多大大小小的官吏,绝大部分家里都有几百亩、上千亩粮田坐食其利,多者甚至占据上万亩、数万亩肥沃田地,他们怎么会容忍他人做有损自身利益的事?即便宁慈、周运泽、程伦英等人乃是流官,但他们在各自家乡无一不是富绅之族。而晋庄成等南阳籍士臣,他们虽然人不在南阳,但族人都在,又岂会纵容南阳府组织流民、饥民分占其地利?种种利害关系交织到一起,注定南阳府都要遵循旧有的田制。而这点也是楚山与南阳士绅割裂最深之处。你们仔细想想看,楚山这些年是怎么处置淮源、信阳等地田地的?第一,楚山行营所辖区域,不仅士绅富庶,抑或普通民众,只要没有留下来共同参与抵御胡虏南侵的,仓皇南逃的,其田宅皆视遗弃,都收为官有。第二,士绅富庶以往没有耕种及经营的坡山河谷,都不得再私自割占,也一律视同荒地,收为官有。第三,仍然留在楚山的士绅乡豪,包括在行营及州县衙署的将吏在内,雇佣佃户耕种者,佃租严禁超过三成;而所有占地按丁口摊算,人均超过二十亩的部分,也理应为抵御胡虏承担更多的责任,需加征两倍粮赋,以补弥军用不足。基本上楚山范围以内所有的土地,要么用来安置流民、饥民,要么使浴血奋战之将卒,家小能得一小部分田地耕种维持温饱,要么交缴多余的佃租,以弥补军用不足,这才使得楚山另有一番景象……”
因为楚山还是大越之疆域,楚山将吏还是大越之臣子,徐怀要避免与中枢的关系搞得太僵硬,他在楚山锐意推行很多新法新制,只说是为抵御胡虏所用权宜之策,很多道理都避免说得太透。
唐天德处理山寨乡司事务很是娴熟,这与他出身桐柏山大姓宗族,又常年跟桐柏山形形色色人等打交道有关。
当然,这些年过去他对徐怀的手腕与骁勇善战真正的心悦诚服,愿为徐怀所用,但很多更深层次的道理,他还没有认真思索过。
现在也是史轸有意提点苏蕈、徐惮等后起之秀,才将一些事情点透,唐天德的旁听了也是很有感悟。
史轸继续说道:“……现在泌阳士绅都畏惧楚山有鸠占鹊巢之想,难道他们是担心楚山军守不住方城垭口及南阳府,难道他们是担心楚山军有不臣之心?实际上,倘若楚山军真不能守汝蔡等地,撤守南阳才是顺理成章之事,朝廷不会阻止,汝南郡公府也不应阻止,南阳府衙以及士绅富庶不更应该欢迎才是吗?他们为何忧惧?无非担心他们所固守的、坐食其利的田制,会被楚山摧毁、破坏而已。这些也决定了,我们倘若想使南阳府大大小小的官员以及地方士绅,很好的跟我们合作,绝非晓以大义,就能轻易达成的!楚山这些年辖管州县渐多,又行乡司之制,需要大量的官员任事。南逃难民里也有大量的读书士子,但招录他们之后,除了州学修习吏治及楚山诸多新规外,还必须编入营伍获得首级功才得以正式任事,其根本还是很多顽固的旧念,不能经历生死,不能真正切身感受到社稷与亿万黎庶遭受胡虏践踏屠戮的惨烈,是很难冲淡、改变的……”
“……你们不要认为节帅是轻易就能做到这一点的,这背后无不彰显节帅过人的手段与卓越的见识。像许蔚相公在荆南,此时仍然拿湖寇无策,想剿无兵,想抚没有钱粮与土地,还没能安顿荆南局势,湖寇声势越闹越大,却非许蔚相公没有能力,也非许蔚相公对朝廷不忠心耿耿,很多事情并非想做就能做到的。你们要学节帅的用兵之法,不要简单的盯着那些皮毛之术上,这些才是根本。”
史轸看着泌阳南城下有一队人在等候,想必是南阳府衙派出来迎接他的官员,便暂停对徐惮、苏蕈等人的教诲,他也不摆什么姿态,蹒跚下了马车,在唐天德等人的陪同,往城下走去。
在朝廷建制上,兼领汝、蔡军政的楚山行营与合并唐、邓二州所置的南阳府并无上下之别。
史轸以从五品授楚山行营长史,品秩略低于南阳府通判周运泽,更不要说跟与以文英殿学士兼知南阳府的宁慈相提并论了。
不过,不管南阳士绅官吏内心深处如何排斥楚山,却不敢对代表楚山来谈协同御敌之事的史轸怠慢。
宁慈不至于亲自屈尊出城相迎,通判周运泽平时也不插手府军组练及地方守御之事。
作为南阳府兵马都监司提举军务及兵曹参军事,以及作为前泌阳知县曾参与于桐柏山剿匪,算得上是楚山故旧的程伦英,则责无旁贷,带领仲和、孔周、刘武恭等几名府军将领,出城来迎……
第一百四十六章 故人
“此乃南阳府兵曹参军事、兵马都监司提举军务程伦英程郎君!这三位乃是仲和仲军使、孔周孔军使、刘武恭刘军使,都是楚山故旧……”
史轸与徐武碛、王举,在楚山乃是徐怀之下二三人也,但他乃是第二次北征伐燕时才与徐怀相遇,没有跟桐柏山匪乱期间活跃的程伦英、仲和谋过面,却是第一次北征伐燕后期,孔周、刘武恭其时乃是州兵马都监司厢军武将,奉董成之令,率部随同徐武碛押解粮秣北上。
因为桐柏山匪乱之后,唐州兵马都监司重建在匪乱期间遭受灭顶之灾的厢军,从桐柏山间招募大量的健锐乡勇充当新的兵马,以致孔周、刘武恭率部抵达太原,被徐怀强行征募,二人都不能阻拦,被迫无奈只能作为客将,留在当时任监军使的王番麾下听用。
在第二次北征伐燕之前,王番与其父王禀入京听用,卢雄、郑寿、王孔等人没有官身,自然是追随入京,孔周、刘武恭作为唐州武将,也就结束为期不长的客将生涯,回到泌阳。
因此,史轸也不曾有机会与孔周、刘武恭二人见上面。
唐天德走上前,为史轸介绍众人。
“劳程郎君与诸位军使守在寒风下相迎,史某愧不敢当!”史轸与程伦英、仲和、孔周、刘武恭作揖行礼。
“史郎君多礼!”程伦英与仲和、孔周、刘武恭等还礼道。
“我从汝州过来时,徐侯可是专程吩咐要我见一见孔军使、刘军使、仲军使诸位——此时得见,果真器宇轩昂!”史轸说道。
孔周、刘武恭、仲和面面相觑,这才明白程伦英为何要将他们拽出来迎接史轸的到来。
虽说王禀在入京后也为孔周、刘武恭请功授封从七品武功郎,但孔周、刘武恭二人北上,不仅将兵卒都丢得一干二净,还与王禀及楚山一系牵扯极深、不清不楚,不要说唐州前任知州董成,此时的南阳知府宁慈,又怎么可能给他们好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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