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更俗
晋府偌大的庭院里,廊前檐下悬挂着各式灯笼,将夜色照得迷离。
晴芳园的水榭里,晋庄成与几名客人列案而坐。
锦鲤在花池里摆尾游弋,荡出一圈圈涟漪;几名乐师坐在庑廊下抚琴奏乐,两个妙龄舞女身穿薄纱、玉肌微透,在花池对岸翩翩起舞。
晋龙泉坐于晋庄成身后,脸上保持平静而谦和的笑容,听着晋庄成与客人阔谈朝堂之中的秘事。
“听魏翰林说陛下这次是点头了,但要如何敲打,却不可能指望陛下直接下旨惩处朱家兄弟,毕竟这次直接将奏章递到宫中,已经不大合规矩的。”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朱沆明面上与京襄划清界限,却暗中勾结不休,摆明了是演戏给陛下看嘛。我看陛下就不该太多顾忌,直接下旨惩处,才能以儆效尤!”
“也不单朱沆一人,我听到消息说朝中有不少人与京襄暗通款曲……”
“是啊,虽说当下时局不得不依重京襄从中路抵挡住虏兵,但朝中确实是一些不太好的苗头。像那朱家兄弟所操持的丰月楼,更是有人公然议论陛下待京襄刻薄。这可是晋公子亲耳所闻,绝作不得假。朝中倘若不下力气清肃一番,这还得了……”
“除了台院的谏官对朱家兄弟欺行霸市之事继续弹劾、大造声势外,我们也别闲着,多搜集朱家兄弟的劣行恶迹——当然,钱择瑞、刘师望这几个也得盯紧住,我可听到消息,他们这段时间可不老实……”
“钱择瑞与朱沆、胡楷、文横岳等人一样,在朝中威望太高,陛下不会允许我们太迫切行事的,却是刘师望、余珙等人不知收敛,确是也要顺带着敲打敲打……”
“话说应该怎么敲打才好,总不能太便宜了他们吧?”
晋龙泉听着晋庄成与众人议论,不动声色地提醒晋庄成天色已经不早了,明日起早还有公务在身,不宜太过操持了。
促使谏官弹劾朱芝、朱桐等人并没有想象中难办,主要还是这段时间建邺城里的风议已经明显倾向京襄了,晋庄成等士臣都早有耳闻,对此也都非常的不满跟警惕。
赤扈人集结三十万大军从中路发起进攻,迄今没有撤军的迹象,士臣当然也担忧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因此京襄最近有诸多过格行为,自周鹤、高纯年、汪伯潜、杨茂彦以下,朝中士臣都保持极大的克制,没有加以攻诘。
他们心里也很清楚,绍隆帝在这个节骨眼上不会扰动京襄的军事部署,谁敢这时候肆意攻诘京襄,说不定反会沦为安顿人心的牺牲品。
不过,另一方面他们又担心京襄借这个机会,将触手再次伸到建邺来,担心朝中有些摇摆不定的投机分子会倒向京襄。
因此有郑屠在暗中散布朱家、刘师望等人背着绍隆帝勾结京襄的消息,再加上晋龙泉不失时机地推波助澜,晋庄成这些人非但没有起疑心,还觉得必须要有一些行动,去遏制这种苗头。
晋庄成在朝中看似地位并不是特别的显赫,但身为荆襄士绅的领袖,却是朝中倒徐派最为坚定不移的旗帜。
相比较而言,汪伯潜、杨茂彦以及此时以翰林学士兼领中书舍人的葛伯奕长女婿魏楚钧等人,一方面他们在朝中的地位更为显赫重要,一方面他们作为绍隆帝的嫡系,在这个节骨眼上,需要对京襄保持应有的克制,有些话他们反倒不宜公然宣扬。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今日晋宅所说的这些话,将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入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等人的耳中,只要得到汪魏等人的默许,朝中便是掀起针对朱芝兄弟、刘师望等人更激烈的弹劾风潮。
当然,绍隆帝有什么意图,也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入晋庄成等人的耳中。
因此深得晋庄成信任的晋龙泉,实际上占据了一个极为微妙的位置。
陪同晋庄成将几名深夜来访的客人送出府,提着灯笼走在高墙夹峙的甬道里,晋龙泉暗自盘算要怎样才能叫晋庄成想到将朱芝、朱桐兄弟等人流贬出京,特别是精准流贬到黎州,才是最合适的敲打或惩处方式。
不过,他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以免在晋庄成跟前露出马脚。
他倒不是怕自己暴露,这次任务的优先级极高,他即便暴露也是在所不惜的,就怕引起晋庄成的警觉坏了大事,那可就不妙了。
“你在想什么?”晋庄成注意到晋龙泉有些心不在焉,出声问道。
“哦,没有什么,”晋龙泉说道,“我在想汴梁沦陷后,数千宗室子弟都被赤扈人掳往漠北,建邺城里仅武威王、缨云公主、荣乐郡主数人与陛下亲近。陛下这次是为朱家兄弟的言行所恼,授意谏官继续弹劾,有敲打之意,但终究不会太过严厉,以免有失宽厚之道……”
“这确实是一桩麻烦!”晋庄成蹙着眉头说道。
“我看陛下还是太心慈手软了,总是顾忌这顾忌那,这才叫京襄有胆飞扬跋扈!”晋庄成之子晋玉柱不满的说道。
因赤扈人南侵而中断数年的科举,去年终于重新开科,整日在府中埋头苦读的晋玉柱也终于得偿所愿,高中进士,进翰林院任庶吉士——这不仅使得晋家在朝中的地位更加稳固,晋玉柱也有小侍郎之谓。
“你这些话宅子里说说便罢,倘若你真以为陛下是心慈手软之人,总有一天会栽大跟头!”晋庄成严厉地瞪了长子一眼,要他谨言慎行。
晋玉柱还没有三旬年纪,就高中进士得入翰林院,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但动不动受晋庄成的训斥,心里也是不满。
与晋龙泉将父亲送到东院漱玉斋歇下后告退离开,晋玉柱走到廊前就忍不住抱怨起来:
“父亲行事总是瞻前顾后,我看他这性子,再熬十年八年,都未必能入宰执之列!”
晋龙泉心里微微一动,暗感晋玉柱心高气傲,倘若有什么话叫他有所触动,必然不会在晋庄成面前承认是他人所言。
他提着灯笼在前面照路,微微笑道:“宫里传出话来,有意敲打朱家兄弟,但魏楚钧等人又不会公然出面与朱沆等人交恶,相公他此时为这事烦心,大公子当理解相公才是。”
“你说要怎样敲打朱家兄弟、刘师望、余珙这些人,才算得两全其美?”晋玉柱问道。
“我听说朱沆之前上表奏请朝廷遣员对化外州励精图治,以固疆土,何不以其人之道,还诸其人之身?”晋龙泉说道。
大越所谓的化外州分为两类:
其一为失地性质,比如早期的燕云诸州以及灵夏、陇右、交阯诸州等,这些地区前朝乃是中原王朝疆域的一部分,名为“汉唐旧疆”,但在大越立朝之后就被周边政权所占领,在大越的版图之中,就将这些地区列入化外州。
其二则是归附于大越、没有建立独立政权的羁縻州,如思夷播黎等州,主要就是分布在蜀西南以及广南等雄山峻岭之中。
河淮、陕西、河洛、河东、河北相继失陷之后,为加强西南及南部疆域的统治,不仅仅朱沆,胡楷等人也很早就提出要加强对化外州的治理;在徐怀提出赤扈人有可能偏师远袭大理国之后,这方面的需求就变得更加迫切。
不过,这些地方自大越立朝以来,就是蛮酋各自为长、部族亦各分居,纷纷杂杂,自相统领,仅仅名义上归属于大越,想要加强对这些地方的直接统辖,涉及的问题非常复杂,搞不好引起激烈的矛盾,乃至动荡、暴乱,因此朝廷也不敢轻易施为。
当然,晋龙泉此时就负责通过晋玉柱,在晋庄成这些人心里埋下引子,最终能不能成事,还得郑屠、王番等人在暗中引导……
第七十二章 外放
“朱家这几年夹着尾巴做人,什么是非都不敢招惹,但也没有这么让人欺负的。你缩在家里不吭声,我是芝儿的娘亲,进宫问一问陛下,朱芝平日在秘书监有什么言行不检点,叫他人如此不容,是犯了哪门子天条?你怕丢了官帽子,我不怕,陛下他有本事就将我也贬到黎州去!”
新的一批迁贬名录出炉,看到长子朱芝赫然在列。
以往京官被贬,主要是外放偏远地方任职,条件虽然艰苦一些,但都还在朝廷教化、统治的州县之内,然而这一次迁贬,则是朝中一批官员被外放到朝廷没有实质统治力的化外州,可以说比流放还要惨。
荣乐郡主看到朱芝要被流放到鸟不拉屎、之前听都没有听说过的黎州,就像跟炸毛的母猫一般,怒气冲冲就进宫质问绍隆帝到底想拿朱家怎么着。
绍隆帝人在宫里自然是避而不见,最后让人通知朱沆将荣乐郡主给拉了回来。
从小养优处尊的荣乐郡主,在经历汴梁沦陷等祸事之后,性情要比以往收敛许多,但想到长子朱芝贬往荒蛮之地黎州凶多吉少,被拉回朱府后依旧是满腔怒火,大声斥责不休。
堂厅里除了荣乐郡主外,老太君、朱芝的妻子以及闻讯赶回朱府的长女朱多金面对新的变故也是哭啼不休,闹得朱沆脑仁子嗡嗡直叫,却又束手无策。
“大越失河淮、关中及赵晋之地,父亲与胡相公、钱相公本意就是要往黎播思夷等化外州多派遣官员加强管治,以便有朝一日将这些化外州正式纳入大越治下。这次迁转官员都是秉承此意外放地方的,不算是流贬,”朱芝知道流放黎州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事,但当年他也曾出生入死过,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当下劝母亲宽心道,“再说芝儿正值体强力健之年,正满心想着外放建功立业,不想荒废于案牍之上,母亲你当替芝儿高兴才是啊!”
“什么狗屁建功立业,你当为娘是没有见识的乡下婆娘,那么好哄骗?”
荣乐郡主抹着眼泪叫道,
“这些年单一个黎州,朝廷就册封三四十个刺史、知州,一个个都是杀人如麻的化外蛮獠,没有一个是朝廷正经派遣过去的官员,现在叫你孤零零一人过去,但有什么意外,那还不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不行,我还得进宫去,就算要流贬,也不能放到黎州。你兄弟二人早年跟着你爹爹在静江府任事,广南西路也有不少化外之地,你大可以去这些地方,好歹也能托人照顾得到!”
说着话,荣乐郡主又朝朱沆怒骂:“你个老东西,也赶紧跑动跑动,不要等芝儿到黎州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哭都来不及。”
“……”朱沆哭笑不得,叫苦道,“你当我没有想过办法?”
大越此时数十羁縻州主要集中在黔南、蜀西南两地。
大越起初独设黔南一路,但后期黔南地方合并到广南西路治下——朱沆早年在静江府任通判等职多年,积累颇厚的人脉,他当然想过朱芝一定要外放地方,在黔南挑选一地,肯定比位于蜀西南的黎州要好得多。
然而问题在于,这次大批官员外放化外州,最根本的起因还是最近暗中有人风传朝中有人勾结京襄,他朱沆也被列入怀疑对象。
近年来除了赤扈人从中路对汝蔡等地发起大规模攻势外,另外较为轰动的事件就是契丹残部从洮源出发,两年时间穿过吐蕃高地,即将进入大理国境内,朝中此时也为要不要接纳契丹残部迁入广西南部争论不休。
当初为了接应契丹残部南下,京襄派出数千人规模的武装商团,甚至矫诏出关,在暗中也掀起极大的波澜。
虽说朝中无意在这个节骨眼追究京襄矫诏出关接应契丹残部之事,但现在绍隆帝怀疑他朱家与京襄有勾结,又怎么可能同意朱芝外放到广西南部有可能跟契丹残部有更深入的接触?
朱沆了解到内中的微妙,偏偏近年来也是他力主对化外州派遣官员、加强联系、管理,以便有朝一日将诸多化外州都纳入大越的治下,整件事他从头到尾都被拿捏得死死的,没有挣扎的余地。
虽说蜀西南邻近泸州、嘉州,也有不同的选择,但嘉州往西南方向,主要跟青羌诸部打交道,泸州往南主要跟乌蛮诸部打交道,区别不大。
当然,此时京襄等地与赤扈交战正烈,不知道多少将卒葬身沙场,朱沆也不愿意为朱芝流贬之事折腾太多,甚至不觉得这是一件多坏的事情,与荣乐郡主很多想法不一致。
“大哥被贬往黎州,起因还是丰月楼的生意遭人嫉恨,屡屡有人上门闹事,前段时间被我们拿棍棒打跑不少,却被恶人先告状反咬了一口,反诬我朱家欺行霸市,”朱桐叫道,“倘若事情无法变更,我陪大哥前往黎州赴任……”
“你们兄弟二人,都想着将为娘活活气死才甘心啊!”荣乐郡主叫道。
大儿流放黎州看情况已难挽回,此行又注定是凶多吉少,她可不想小儿还折在里面。
“也许桐儿跟着前往黎州走一趟,也好!”朱沆沉吟道。
“你个杀千刀的,”荣乐郡主见朱沆竟然想小儿子朱桐也前往黎州,恼恨得就要上手抓朱沆的脸,“折一个进去还不够,你是不是在外面养了好几个小的,迫不及待要接进府里来?”
“你胡搅蛮缠作甚?”朱沆气恼道,“黎州虽是化外之地,但青羌诸部近数十年来并没有滋扰什么是非,而嘉州等地也有不少商贾频繁出入邛崃山与这些蛮獠部族交易布匹茶盐等物,整体上青羌诸部还算温顺。朱芝奉朝廷令旨到黎州任司户参军,主要是厘清青羌诸部的丁户、田舍等情况,为后续之事做铺垫,与地方没有什么直接的冲突,只要谨言慎行,大体不用担心会出什么变故。我想朱桐跟着一起过去,主要还是担心朱芝过去人生地不熟,能多些人手过去,就能多些照顾。再个,有人帮着到嘉州以及成都府多跑动,才能指望西川路监司能多加照应……你怎么连这些道理都不清楚?”
当然,朱沆主要还是担心朱桐心气不如朱芝沉稳,留在建邺被人盯上更容易滋扰是非,就想着索性让他与朱芝前往黎州,也好避开这些漩涡。
荣乐郡主想想朱沆的话确有几分道理,但终究心里不忍,跟老太君以及儿媳不停地抹眼泪,仿佛天塌下来一般。
……
……
八月上旬,浑浊的江水大体平静,一叶孤舟逆流而上。
这是朱芝与朱桐携带吕靖等六名家将,雇了一艘帆船前往黎州赴任。
远远能眺望荆州城时,站在船头的朱芝看到有两艘排桨快船从荆州城水门驶出,往他们这边而来。
看排桨快船里有不少京襄将卒,朱桐跟朱芝笑道:“大哥,你说是不是徐武江知道我们兄弟二人从这里经过,特地派人请我们进荆州城喝两杯的?”
朱芝蹙着眉头,这次外放黎州,明面上是他与朱桐被弹劾欺行霸市,实质还是陛下猜忌朝中有一批人暗中与京襄勾结,加以整肃。
不管怎么说,他都不想与京襄有太多的牵涉。
“来人可是朱芝、朱桐郎君?”排桨快船靠近过来,有一名校尉站在船首振声问道,“我家郎君特请两位郎君进荆州一叙!”
“朱芝外放黎州任事,路遥水长、行程颇紧,恐误圣命,就不进荆州城叨扰徐郎君了!”朱芝拱手施礼拒绝道。
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前往荆州城,心想要是落入有心人的眼里再给他父亲带去不尽的麻烦,不是节外生枝吗?
两艘排桨快船却没有让开道的意思,通过令旗与荆州城头交流,很快就见一艘船型更为硕大的官船从水关驶出,往江心这边而来。
官船靠近后,徐武江从舱室里走到船艏,振声笑道:“你们从荆州城前经过,怎么连昔时故人都吝啬一见?快快登船来,饮过两杯水酒后,我才会放你们离开。”
朱芝心里好奇徐武江为何非要见他兄弟二人一面,但都这样了,也不至于不敢登船一叙。
“徐大人现在位高权重了,这酒不喝还不成啊。却不知徐大人在这舱室里备下什么酒水款待我们兄弟二人啊!”朱桐混不吝地先一步钻进舱室里,但看到徐怀安静地靠舷窗而坐,当即愣在那里。
朱芝与徐武江谦让一番才走进舱室,看到徐怀坐在其间,也是满心震惊。
赤扈大军没有从汝蔡前线撤走,随时会再次发动更大规模的攻势,很难想象徐怀此时是凑巧在荆州城,又碰巧事先知道他们要打荆州城外经过。
“你们坐。”徐怀指着身前的案榻,请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坐下说话,拿起案上的酒壶,给两盏空杯斟满酒。
“这酒怕是不好喝啊!”朱桐咧嘴说道,却先坐了下来。
“我外放黎州,乃是出自京襄的安排?”朱芝这一刻猜到这个可能,但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盯住徐怀炯炯有神的眼睛,问道。
第七十三章 密会
看朱芝此时的模样,已经很难将岚州初见时的纨绔子弟跟他联系起来,却是朱桐身上多少还有些混不吝的气度,徐怀微微一笑,说道:
“不确定是你,也有可能是刘师望或余珙,但京襄确实需要有一个相熟相知之人,能奉朝廷令旨外放黎州任职。朝中这段时间有些事确实是我们在幕后推波助澜促成……”
徐怀这次秘密赶到荆州,等着朱芝、朱桐从荆州经过时见上一面,就是为了将一些话说透,此时当然也不再相瞒什么。
“京襄费此心机,是为何故?”朱芝倚案而坐,蹙着眉头不解地问道,“京襄难道不应该在黔南那些化外州多花些气力吗?”
第一次北征伐燕,就因为徐怀与萧林石、萧燕菡等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导致王禀、王番父子在朝中受到弹劾,葛伯奕等人甚至一度想搅浑水,将天雄军溃败的罪责推到他们头上;第二次北征伐燕,徐怀更是推动萧林石收编西山胡,共同藏身西山之中观望形势变化。
朱芝作为两次北征战事的亲历者,比很多人都更清楚徐怀与契丹残部之间的密切关系。
此次契丹残部冒着举族覆灭的风险,穿越吐蕃高地南迁,而京襄不惜矫诏出关接应,事后契丹残部更是直接派出千余精锐骑兵参与汝蔡抵御战事,基本上宣告京襄与契丹残部的关系进入更为密切的阶段。
契丹残部南迁秦州,归附于大越,也是徐怀一力促成;之前的楚山行营与秦州联络一直都没有中断,陈子箫、韩路荣、张雄山等人更是契丹旧将。
现在阶段,朝中对京襄的态度极为微妙,既渴望京襄能在中路承接住赤扈人强大的攻势,但同时又担心京襄抵挡得太过轻松,以致尾大不掉、养虎为患。
因此,朝廷不会拒绝契丹残部直接出兵到汝蔡参战,但同时又绝对不会同意契丹残部迁入京襄,彻底地融入京襄。
因此朝中对契丹残部南迁的处置意见,基本上仅限于游说大理国接纳契丹残部,又或者同意契丹残部迁往广西南路某个地区安置下来,但绝不会允许契丹残部再继续往北转移,更不要说迁入京襄安置了。
在朱芝看来,京襄倘若真想收编契丹残部,费那么大气力在暗中推波助澜,目的地应该是广南西路的黔南某地,毕竟那里才是最有可能接收契丹残部安置的地方。
黎州跟整件事有什么牵扯?
也不怪朱芝疑惑不解,主要还是世人对地理的认知太局限了。
当世堪舆图,主要还是依照实际行经的山川溪河进行绘制,世人并没有后世的经纬度概念,对方位的认知较为模糊。
此外,契丹残部南迁,从先遣人马南下到主力族众赶到神玉山麓会合,前后历经两年之久,而神玉山麓相距静江府,还有一段长逾六七千里的漫长路途要走——这是经大理国与朵甘思吐蕃诸部进行茶马贸易的商贾所确认的,而大理国近年来通过静江府与大越交易布匹茶叶也日益频繁,大越对大理国以西的茶马故道有一些认识。
总而言之,世人对吐蕃高地的严酷高寒气候缺乏具体的认知,就算知道契丹残部南迁路线在川蜀以西,但也会下意识以为两者相距极其遥远,哪里会想到神玉山麓相距邛崃山西麓已不足千里?
徐怀拿手指沾些酒水,在木案上画出纵横数道简单示意川蜀等地的形貌,说道:
“这是江水,这是江水经嘉州西向的支流大渡水,这是横亘蜀地以西的邛崃山。黎州位于自嘉州西入邛崃山南麓群岭的大渡水之畔,而大渡水穿越邛崃山之后,其上游则在传说汉末西蜀丞相铸甲之地打箭炉蜿蜒流淌。打箭炉传闻乃是汉末西蜀丞相诸葛亮征讨蛮獠铸造兵械之所,位于邛崃山西麓,但实际又是吐蕃人曾经统治的木雅热岗地区。目前契丹族众大部还暂时停留在木雅热岗以西的色莫岗地区,但先部人马已经进入木雅热岗地区,也就是传说中的打箭炉……”
听闻徐怀此言,朱芝、朱桐兄弟二人一时间波澜惊涌。
他们之前哪里有想到契丹残部压根就没有迁入大理国或广南西路的用意,已经准备在邛崃山以西落脚,而京襄暗中推波助澜,实则是要打通契丹残部经邛崃山、大渡水往来川蜀的通道。
而青羌诸部杂居的黎州,恰好占据这条通道的大部分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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