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108章

作者:瑞根

  “哦?那紫英觉得我们大周继承了前明哪些弊病呢?”范景文对这个很感兴趣。

  “嗯,当下最困扰朝廷的是财政问题,但是咱们朝廷主要赋税来自于田赋,可终大周数代皇帝,咱们并未开疆拓土,更多地还是守成,嗯,当然对原有的荒地肯定会加大力度开垦了,但是并不算多,那么我们的人口增长了多少呢?别的不说,光是京师城,从广元帝迁都三年后的三十万人增加到了现在的超过一百万,可我们大周土地却没有多少增长,而地里粮食产出同样没有多少提升,那我们拿什么来养活翻了几倍的百姓?”

  这个问题不是没有人提起过,但是更多的人却是不在意,或者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加上很多地方对户口人口的统计流于形式,隐匿人口更成了一种普遍现象。

  这个问题一旦提出来,那就成了一个严酷且无法回避的现实。

  “是啊,米麦收成没有多少增长,可人口越来越多,而一旦遭遇灾害,如我们前年调查所获的情况一样,北方的水旱灾害发作的频率远胜于五十年前,这些恐怕都直接是导致小民百姓生活越发艰难的原因吧?”

  范景文大为感慨。

  “可是我大周就算是有意开疆拓土,且不说能不能做到,这周边的土地要么是苦寒之地,要么就是烟瘴之地,根本就没有像中原江南这等适合我们大周子民生存之地啊。”

  “梦章兄,其实咱们大周四周也并非像许多人所想象的那样都是苦寒烟瘴之地,梦章兄应该知道在前唐以前,江南不也是被视为蛮荒之地么?如果不是司马氏之乱之后大批北人渡江南下,哪里有今日江南胜境?”

  冯紫英的话让范景文有些疑惑,“紫英,你这话愚兄就有些不明白了,现在大周周边之地如何能与江南相比?江南那个时候也只是缺乏人口开垦而已,但现在大周周边哪有可供开垦之地?”

  “梦章兄,那只是我们没有去寻找没有去发掘罢了,别的不说,安南和洞武故地,难道容不下千万子民?”冯紫英微笑着反问:“安南和洞武土邦对我大周历来不尊,早就该予以征伐收复故地,予我子民,只不过我大周当下……”

  冯紫英摇了摇头。

  但范景文同样摇了摇头:“紫英,你这一说难以让人信服,安南和洞武湿热烟瘴之地,而洞武更是与中原相隔千山万水,只怕就算是朝廷有能力拿下来,百姓也未必愿意去。”

  “梦章兄,你也高估了安南和洞武的艰难,实际上安南故地和两广差别不大,其河谷冲积平原之地甚是肥沃,而洞武虽然略差,但是我只问一句,若是迁民赐地,十年不征赋税,梦章兄觉得像两广云贵可有人愿意去?”

  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当下百姓苦赋税之重久已,若是直接赐田免赋,那可真的就太有吸引力了。

  范景文也不得不承认冯紫英这个说法极有诱惑力。

  “若是十年不够,那便免征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又如何?”冯紫英进一步道。

  这就让范景文无法抵御了,若真的是能免征三十年,那估计真的没有人能抗拒这般诱惑。

  “紫英,你这个设想虽然好,但是却不切实际,当下大周哪有如此余力来这般?”范景文迅速冷静下来,苦笑着摇头:“九边困窘状况未解,遑论其他?”

  “九边困境源于财赋不足,而财赋之困源于前明的商税和海禁之策,如果能够综合平衡一下其中利弊,朝廷能够敢开新路,未尝不能打破当下的僵局。”

  冯紫英也只能讲到这个地步,毕竟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商税和海禁涉及到太多人利益,不是谁拍拍脑袋就能定的,就是皇帝加内阁都不行。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中招

  范景文陷入了深思。

  毫无疑问冯紫英今天的观点给了他很大的触动和启发。

  作为一个顺天秋闱解元,而且这一年多来冯紫英有意引导这整个青檀书院的学子们对时政的探讨和兴趣,使得整个青檀书院本身越发对时政感兴趣,范景文是其中佼佼者,自然对时政不陌生。

  但以前书院内部对时政的研究探讨更多的还是一些具体层面上的方略,比如开中法对九边军粮保证意义,又比如漕粮海运的可行性,又或者河套地区对宁夏、榆林两镇防御安全的价值和意义,但今天范景文和冯紫英探讨的问题不一样,那是直接触及到了整个大周综合性的战略走向了。

  换一句话来说,那就是原来探讨的问题更多的是一些战术性局部性的问题,大部分都局限于六部和都察院又或者某个省内,但是今天涉及到的话题那基本上就该是内阁阁老们来探讨琢磨的了。

  冯紫英的思路观点无疑是具有突破性和开创性的,这一点范景文很清楚,甚至书院里许多同学乃至山长和掌院二人也都认可。

  嗯,有一句评语就是说他在政治洞察力和深远度上,远超一般同学,甚至很多身处高位者都未必有他那么看得深远,而且总能从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来揣摩思考问题,并得出不一样的结论。

  光是这个人口给大周带来的巨大负担乃至生存压力,可能是导致国内民不聊生的一大问题,就值得认真思索。

  以前虽然有人也意识到人口增长存在的影响,但是却从未有人认真思考和研究过,更没有人能够以人口增长的倍数和土地增加与单位面积米麦增收来进行一个对比,所以很多观点都是似是而非,没有什么准确性的。

  还有冯紫英提出的要主动对外征伐为大周子民夺取更多地土地这也是一个极具震撼力的想法,大周自立国以来就从未有过这般锐进的意见,更多地还是停留在如何防御来自周边的外敌上,一直处于被动应对的地位上。

  这些设想和观点都很新颖,但是范景文也能看得出来,很多都缺乏可操作性,或者说就是不切实际,要想那样做需要具备的先决条件就很艰难,甚至就不可能达到。

  但冯紫英这么提出来,就是异想天开么?范景文可不会这么认为。

  对冯紫英来说,这样不经意也好,刻意针对也好,就是要让这些同学们能够在不知不觉间接受这样的观点。

  当十年二十年后,他们这批人已经成为大周朝廷的中坚力量时,当这种观点在他们中间占据主流时,只需要稍加引导,振臂一呼,也许就能在朝廷的更高层面获得支持和拥护,迅速成为整个大周王朝的国策,进而真正推进下去。

  这就是冯紫英想要达到的目的。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要的就是这样潜移默化的效果。

  一个因循守旧不思进取的王朝,迟早是要被取代的,而唯有改变国策,寻找属于自身的路径,这才是唯一出路。

  范景文只是一个开始。

  他在北直隶这帮士子里极有威信,现在自己在北直隶这帮士子里的威望还远不及他,但如果获得他的支持和认可,那么有助于自己在北直隶这帮士子里迅速站稳脚跟,进而成为其中领袖之一。

  冯紫英的计划早已经开始规划布局,就是要通过青檀书院作为大本营,要争分夺秒的通过自己的影响力在最短时间里营造起这样一个属于自己的人脉网络和圈子。

  从现在的进度来看,这两年里自己实施的稳步壮大战略还算不错,但对于自己来说时间还是太短了。

  所以他在不断稳固扩大自己的基本盘外,他还不得不想办法把每个群体圈子中的领袖人物牢牢抓住,建立起稳固的关系。

  大周这样一个王朝帝国,不是一个两个人想要玩转的,没有一个稳定并不断壮大的文官群体来支持你,你日后怎么和皇权周旋对抗,怎么去推进自己的政策开疆拓土?

  当然冯紫英也不是一味排斥皇权,甚至在很多时候也还要附从和利用皇权。

  一句话,符合自己意图的皇权才是好皇权,符合自己思路利益的文官才是好文官,但从长远来看,文官这样一个庞大群体显然更容易操控影响。

  鹿鸣宴之后,范景文一行人都要各自归家。

  毕竟这等光宗耀祖的大事,都是要回去对家乡父老和家族有一个交代的。

  同时也要向地方上宣示,这一个家族出了举人了,不是随便谁都可以轻易欺侮和打主意了,甚至这个家族也具备了在一个县甚至一个府迅速兴旺崛起的基础了。

  事实上冯家在临清那边也早就送信过去了,也需要张灯结彩的大肆宣扬一番,尤其是像冯家这等武勋家族,突然出了一个可以实现家族转型的举人,那就意义更不寻常了。

  同样在京师城里,这样的庆贺也必不可少。

  只不过因为冯唐不在京师而在榆林,所以很多近乎于报喜庆贺的方式就只能通过冯紫英自己去上门送贴子的方式来实现。

  这时候冯家人丁单薄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

  如果是冯紫英的两位伯父还在,那么哪怕冯唐远在榆林,这等事情也可以由他的二位兄长来经手操办。

  又或者哪怕是冯紫英的两位伯父不在了,如果他们两位留下有成年的子嗣,也就是相当于冯紫英的叔伯兄长,他们也可以来替冯紫英操办这一切。

  但是冯家却是长房二房不但上一辈战死疆场,而这一代却是要么病死夭折,要么就是没有子嗣,两门绝嗣,所以担子都压在冯紫英这个三房独子一人身上,这就为难了。

  要说有齐永泰和乔应甲这两位算是业师的角色在,也可以替冯紫英张罗一番,但是这二人现在位置太过敏感,又都处于风口浪尖之上,所以不好出面。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冯家原来的人脉圈子几乎全是武家勋贵这一块的,这些文官何曾和这些武家勋贵打过交道,这也同样不太方便。

  “紫英,你父不在京师,这等事宜便由愚伯来替你张罗吧。”

  在收到冯紫英拜帖的第一时间,王子腾便感觉到机会来了,立即就把冯紫英让进了自己书房,当面第一句话便是劈头盖脸,不容冯紫英推托。

  “王、冯两家也是多年间交情,你父亲临走榆林时也曾托付我好生照顾你,现在你高中举人,咱们这些当年跟随太祖打天下的武将后继有人,当然要好好庆贺一下。”

  卧槽,冯紫英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也低估了眼前这个王家当家人的厚黑程度,这一上来就给自己甩了这么一个大招。

  冯家和你们王家关系有那么熟络么?还我爹把我托付给你?特么要不是你在从中作梗,老爹怕都能去山西镇了。

  现在这厮居然要来以自己长辈自居大包大揽,把庆祝中举之事揽过去,这就不能不让人担心了。

  冯紫英下意识的就想推辞:“世伯,小侄只是中了一个末尾的举人而已,……”

  “末尾举人也是举人,范景文中了解元,但是他和我们这些人有关系么?”王子腾态度坚决,不容置喙,“这件事情不是哪一家人的事情,是我们这一帮替太祖打下江山武将们后人的事情,必须要大办特办,紫英,这件事情必须要听我的,由我来操办,……”

  冯紫英知道自己中招了,只怕自己不上门,这王子腾都要主动登门了。

  他脑瓜子急速思索这家伙的意图和在,把武勋集团一下子全部拉了进来站在了一起,这王子腾是要干什么?

  显示他在武勋群体中的影响力和代表性?

  还是不甘自己逐渐被边缘化想要表现一下?

  又或者干脆就是背后有其他人授意?

  太上皇,还是义忠亲王?

  冯紫英不确定,也许本身就有多方面因素凑成,才使得王子腾灵机一动,让他有了这样一个主意。

  如果是这样,自己就有些运气不好了。

  坚决拒绝?冯紫英毫不犹豫的否决了这个设想。

  先不说冯家还属于武勋群体,这种公开的决裂绝不适合,就算是以后自己,很多时候未必不需要这些武勋群体的配合和支持,只看到眼前的不利而忽略了日后的利益,那目光太短浅了。

  而且,这个武勋群体也不像最初自己想象中的那样铁板一块,这个群体现在固然还算是太上皇的基本盘,但是义忠亲王正在稳步渗透,同样皇上那边也没有闲着,看看王子腾的以退为进,就知道这帮人都在观察形势之余也在调整自己的船头。

  自己这个一只脚插在武勋群体中,一只脚却已经往文官群体里边迈步前行的人,或许还真的会成为一个奇货可居的棋子。

  只是这个棋子好当么?

  风险从来就是和利益共存的。

  冯紫英掂量着。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招接一招

  “世伯,小侄以为……”冯紫英还想“挣扎”一下,试探一下王子腾的决心。

  但王子腾显然没有给他这份侥幸,“世侄,此事不必再议了,就这么定了,一切由愚伯来负责操办,你回去之后禀报你母亲,我相信你母亲也应该明白其中道理和意义。”

  见王子腾如此坚决,冯紫英知道此事不能再争下去,否则王子腾就要翻脸了,现在也不宜让王子腾觉察出自己一些心思,他只能装作无奈的点点头:“那小侄便一切听凭世伯的安排了,如此劳烦世伯,委实让小侄心里不安啊。”

  “呵呵,你我宜属一家,何分彼此?”王子腾笑得如同狐狸一般狡谲,看得冯紫英也有些脊背冒汗。

  和这些老阴比打交道真的是不省心,稍不留意就要中他们的圈套,不过冯紫英也只是觉得烦心,他们目前还难以给自己带来实质性的威胁。

  尤其是当自己考中举人之后,自己实际上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他们想把自己或者想把冯家拉上船,嗯,不让冯家下船,那还得要看他们有几分本事了。

  何况在船上也未必就是坏事。

  有些时候你下了船,便再也无法掌握船上的情况,而当需要船上的一些东西或者就需要这艘船的一部分甚至就是整艘船的时候,你在船上才更能发挥作用。

  再说了,万一这艘船还真的在未来的大风大浪中侥幸过关没有沉呢?

  这种现在冯紫英看起来几率似乎不大,但是却并非没有,这种事情本身就存在有许多不确定的变数。

  “那小侄就不多说了,但凭世伯安排。”既然打定主意,冯紫英也就不废话了,很干脆的就表明了态度,“只是在客人上,还请世伯多斟酌了。”

  王子腾深深的看了冯紫英一眼,而冯紫英这一次却没有回避,很沉静的与对方对视,王子腾点点头:“贤侄放心,愚伯明白怎么做。”

  “嗯,届时小侄也想请一些朋友,也就一并了,世伯觉得如何?”冯紫英轻描淡写的道。

  “当然没问题,愚伯就多安排两桌便是。”王子腾不在意的道。

  这件事情敲定,王子腾心中放下大半,心情也好了许多。

  先前还有些担心冯紫英会坚决抵制,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让对方就范,王子腾心境一下子轻松下来。

  “贤侄啊,你这可是真的为我们争了一口气啊,十四岁的举人,开天辟地第一遭啊,咱们这些人,除了贾家的贾敬考上了进士,却又自家不争气,这么几十年里,便是连秀才都没考上几个,举人更是就你这一个了,怎么样,明年春闱有没有把握?”

  王子腾舒适的靠在椅背上,笑吟吟的端起茶来品着,这可不是端茶送客,而是真正的心情舒畅和冯紫英一道品茶了,“尝尝,这是愚伯一个老下属从杭州带回来的两山绝品。”

  杭州不是龙井茶么?冯紫英还有些不太清楚这个时代的茶叶生产情况,但是西湖龙井名气那么大,这个时代应该有了吧?

  但细细品来,味道的确清新宜人。

  “世伯,您说笑了,您也知道小侄在秋闱大比中都是敬陪末座的侥幸过关,如何敢奢望春闱大比?”

  冯紫英不动声色的谦虚着。

  “这春闱那是汇聚了整个大周优秀士子,尤其是南直隶、江西、浙江、福建和湖广士子,那都是出类拔萃的,我们北地士子与其相比,仍然还有很大差距,小侄可不敢奢望。”

  王子腾也觉得这冯紫英在秋闱中都是倒数第几名,这春闱大比的竞争更是激烈,大周士子都盯着这一波,但是他也同样知道秋闱大比的竞争实际上比春闱更激烈,而且春闱大比对时政策论的考核更为看重,这恰恰应该是冯紫英的强项才对。

  “贤侄,切莫妄自菲薄,青檀书院素以时政策论成绩优异闻名,昨前年里你们书院上书的策论,连皇上和几位阁老都赞不绝口,太上皇看过之后也是十分感慨,说青檀书院所言若是能早几十年,大周许多困境亦可避免,……”

  王子腾的话让冯紫英心中冷笑。

  这位太上皇可真的是马后炮的典范了,当年若非他的各种折腾,岂会让大周现在变得这么不堪?

  但折腾归折腾,这位太上皇玩弄权术的本事可半点不差,便是那几位号称大周最精明强干的阁老和六部尚书们,也一样在他手底下被折腾得欲生欲死,最终背了一身骂名成为替罪羊滚蛋。

  他早不早就内禅让自己儿子继位,自己却当这样一个幕后来遥控朝政,未尝不也是一种让自己儿子背锅的手腕。

  而且你永隆帝还得背锅背得甘之若饴爱不释手,否则有的是人来想替太上皇背这个锅,比如那位前太子义忠亲王。

  就是这样刻意造成的两相制约才能让他游刃有余的操控朝局,但是但是其他带来的恶果也许要等到他哪一天咽气之后才会真正爆发出来。

  或许对这个家伙来说,那就是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吧。

  “呵呵,能得皇上和太上皇这般夸赞,小侄估计山长和掌院都会受宠若惊了,不过这春闱的确是以时政策论为主,青檀书院的确也在这方面要比其他书院府学强一些,这一点小侄也不否认,所以这等事情大家心里也都没有数,只有等到考下来揭榜之后才真正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