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根
冯紫英心境微微意动。
他不敢说有多少把握,但是尝试一下呢?
不过一旦挑破了那层纸,不管结果如何,只怕就再也回不去了,顾秉谦、官应震,乃至乔应甲,怎么面对?
是继续蛰伏,或者当一个完美的助手,积蓄实力,等待下一届一举定乾坤,还是奋力一搏那主宰之位?
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自己等得起,但是关键在于有没有必要在等下去?
当下的局面顾官乔三人称得上是势均力敌,虽然顾秉谦看似略占上风,但是一旦官应震和乔应甲决心要挑战他,他的劣势就会被放大,他在江南士人中的影响力驾驭力不足的弱点就会被人利用,无论是官应震和乔应甲都可能挖其墙角。
冯紫英不看好顾秉谦能在这一战中完胜。
同样官应震和乔应甲也都有其致命弱点。
官应震的弱点是湖广士人基本盘太小,如果得不到江南士人和北地士人主流派支持,很难胜出。
乔应甲则是因为其自身的性格缘故,虽然北地士人是重臣中最大的一派,但北地士人他不能获得全部支持,甚至可以肯定有二三人会明确不投他的票,甚至像崔景荣和王永光等人对其也不是很认可,当然在北地士人团结的份儿上,这些老牌士人肯定会投他一票,但其他中青年士人就未必了,就算是韩爌和孙居相帮他出面斡旋也未必能行。
所以现在这个局面就是一个混沌乱局,这接下来两个月可能各方都会各显神通,但是能不能遂愿,谁也没有绝对把握。
那自己呢?
就凭手中五票,就想要去挑战?
好像还真的像是儿戏啊。
但不试试怎么能知道行不行呢?
很多时候,你怯于一试,也许就要错过最好的机缘,你勇于一试,没准儿就能有意外之喜。
眼前的这一拨人目光中的炯炯神光不也就说明了很多东西么?
连他们都认为应该去一搏,怎么反倒是自己还怯了呢?
年末的这一日,谁也不知道究竟那堂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冯宅的人都知道,客人们都是陆陆续续从后门悄然离开的。
多年以后,黛玉都还能记得那一晚,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两位苏州乡人——翁氏兄弟走得最晚,在门前还和相公好一阵密语,最后才慨然举步,步履凝重。
宣顺三年的早春依然有些冷,整个朝局似乎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凝滞状态,无论是内阁会议还是朝会,所有人都在明面上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但同样所有人也都能感受到暗流涌动。
方从哲从老家德清回了京师,实际上京师城才是他成长的地方,但是他祖籍却是浙江,而致仕后他也回了浙江老家居住。
但这一趟他也回了京师来,据说是要小住一段时间。
几位阁老门庭都显得月白风清,似乎再没有往日那等密集登门的情形,但实际上都知道某些事情不需要在明面上了。
“还有几日?”
“十五日。”
“呵呵,都稳不住了?”
“除了小冯阁老和子先公(徐光启),不过等小冯阁老门的人也多了起来。”
“小冯阁老不必提了,三十岁不到,想也不敢想啊,或许下一届,他可以争一争次辅,至于子先公,他可能从来就没有那份心思吧。”
“那三位呢?”
“自己也不好做得太明吧?自然有人替他们奔走,没见李邦华、朱国祯、柴恪、杨鹤和韩爌、孙居相这些人都活络起来了?”
“那中涵公(方从哲)为何突然回京了?他要帮谁?我记得他好像和顾首辅没那么密切的关系啊。”
“还真有些看不透,或许就是碰巧了?”
“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那进卿公(叶向高)为何不回京?”
“不是说巧了么?谁都要回来,那岂不是真的要一场乱斗?”
“难道不是么?鼎足而三,都说很期待这一次廷推结果呢。听说《京都晚报》和《趣闻轶事》都推出了博彩,赌谁胜出,赌谁能得多少票呢。”
“呵呵,这帮闲极无聊的宗室,还居然搞出来这一出,都察院也不管?”
“谁现在还有心思管这个?再说了,皇上继位无声无息,许多人甚至都记不得宣顺年号了,还以为是万统九年呢,呵呵,天家都这样了,都察院和龙禁尉还不能让人家多挣两个?……”
第七百六十四章 风乍起,人渐分
“传言很多?”冯紫英很认真地在书案上挥毫泼墨。
这么些年来,能坚持下来的习惯不多了,练练书法算是一项,不求能把书法练得多好,但是还是得说比起才来这个世界时,有了长足提高。
“沸沸扬扬,不仅仅是小报上开出了赔率,坊间茶楼酒肆里边也是各种打赌押注都有,倪二和贾蔷都来说,金钩赌坊和大观园里都有,现在已经成了京师城中多年难遇的一场舆论盛宴了。”
黛玉和史湘云一左一右站在一旁,含笑陪着说话。
“另外,相公,雨村公也托人带了帖子来,希望能和你见一面。”黛玉秀眉微蹙,“我都在琢磨,原来雨村公也没有这么讲究啊,现在倒还拘泥起来了,还要专门带帖子来,那长随还专门带话求见了妾身一面,也的确是雨村公身畔跟着多年了的。”
冯紫英搁下笔,站在另一端的平儿过来,替冯紫英用热巾洁手。
冯紫英含笑点头以示谢意,顺手还在平儿翘臀上捏了一把,弄得平儿嗔怨不已。
而黛玉和湘云也是见惯不惊了,反而用笑意和眼神揶揄平儿。
丈夫在家中放松的时候,也就喜欢这样毛手毛脚地逗乐,原来还有些不习惯,觉得有损形象,但久而久之倒成了密切关系的一种方式,这也是一家子难得的轻松时刻。
家中女人太多了。
这是每一房当大妇的发自内心的感慨。
倒不是吃醋,到了现在,沈宜修、薛宝钗和林黛玉三人都有了嫡子,而且很健康滴成长,再说了她们也都还是正当生育之年,肯定还会有孩子,而且相公也对她们十分宠爱,所以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地位问题,没有谁能挑战她们的地位。
她们担心的是丈夫的身体和精力顾得过来顾不过来的问题。
若是几年前沈薛林三女过门时间不长,还懵懵懂懂不太懂内宅中那些事儿,但是现在孩子都生了几茬了,很多事情也就明白了。
沈宜修比冯紫英还要大一岁,宝钗比冯紫英小两岁,黛玉更是略小一些,但即便如此今年冯紫英就要满三十了,而几女也都是虎狼之龄,自然也是明白后宅中年龄相仿的女人们的需要。
为啥说色是刮骨钢刀,这么多女人,围绕在一个男人身边,不说全都是天姿国色,但凡能入相公眼的,几乎都是千里挑一出来的,而且也都有着几分感情,这等情形下,哪个男人能忍心拒绝?
可你要忍不下心拒绝,那自个儿也得要打铁要得自身硬啊,但你再硬如铁打金刚,经不起这如太上老君炼丹炉一般的众女熬炼啊。
不说府里这林林总总一大堆女人,就是外边的野女人,那都是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天津卫那边的王熙凤那是沈薛林三女都心知肚明,不过没挑明罢了,连李纨现在也长住天津卫,这也让三女有些起疑,但又不好深究。
还有那已经公然在冯宅中占了一角的两个异族女人——布喜娅玛拉和哲哲,平素在天津卫,但搁上两三个月就要来府里住上两三日。
一个来往穿梭于天津卫和京师城中的林红玉,原本是王熙凤身边丫头,现在居然也有些抖落起来的样子,在外边干得风风火火,图什么?
还有这京师城中那秦可卿与扬州城中的甄宝琛,这几个几乎都是明面上的了。
没在明面的,秦可卿那身边肯定不止一个女人,相公每个月也都会“失踪”那么两三日,不知所踪,沈薛林三女也装作不知。
男人么,总得有点儿自由,只要别太出格就行。
好在冯紫英还是很有度,一个月就那么两三天的“自由”,而且绝口不提外边事儿,从未给内宅增添麻烦,所以沈薛林三女也都很满足。
实在是后宅女人太多,若是相公还成日里在外边流连忘返,那这家里的公粮上缴,或者说承包田就该荒了。
这等俗不可耐的下流话也是相公在床笫间说出来的,女人们都脸红耳热之余也觉得很是贴切。
这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的规矩还是得走,可对马上三十的相公来说就有点儿挑战了。
虽说相公自幼习练张师的体术,这滋补方剂从未断缺,但女人们都明白,再怎么也得要悠着点儿,否则再往后奔了四十,那可就真的要心有余而力不足,留下一大宅子怨妇了,保不准一些其他豪门大宅中常有的有辱门风的故事也会上演,这也是沈薛林三女要坚决杜绝的。
尽可能地让相公留在宅子里,别在外边儿去打野食,就是沈薛林三女的一致意见。
好歹这屋里的女人都是知根知底的,也懂得分寸,不会旦旦而伐竭泽而渔,放在外边儿,谁知道那些野女人会如何?
像王熙凤、秦可卿这种虎狼之性的女人,最是让沈薛林三女担心的,哪怕薛宝钗和王熙凤还是表姐妹的亲戚关系。
不让相公在外边去晃荡,那屋里人就的要把他守紧了,像鸳鸯、平儿这种知根知底且很是贴心的,黛玉她们也是不会太计较的。
“贾雨村这个时候要登门可不是好时机,都盯着呢。”冯紫英语气不咸不淡,“他当顺天府尹也有几年了,在朝里便也如鱼得水,哪边儿都不得罪,哪边都觉得他不错,这一轮内阁如果变动,免不了也会带来人事变动,他也有些坐不住了吧,只不过找上咱们家门,却有点儿蹊跷了。”
冯紫英知道贾雨村和顾秉谦走得很近,与乔应甲关系也不错,当然和自己这层关系一直也联络着,这两年看着傅试的节节高升,恐怕让他也是羡慕嫉妒恨。
尤其是傅试从一个大理寺丞直升侍郎,直接就跨入了和他地位相等的境地,虽然左副都御史与他这个顺天府尹的实权相差还有些距离,但人家也是正三品的朝官,一样地位尊崇。
要知道贾雨村进京当顺天府尹时,傅试才从保安知州升任顺天府治中,而这才几年,就连升几级,大理寺丞,然后就是都察院左副都御使了,这也太青云直上了。
这一轮面临着巨大的人事变动,无论是谁胜出,都意味着失败的一方会遭遇重挫,其核心力量也免不了要隐退,这就是其他人的机会。
相比之下,冯紫英这种隔岸观火,立于不败之地的阁臣,就值得投效了。
最终空缺出来的职位,终归也要给冯紫英这边酬谢一二的。
或许贾雨村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谁又能免俗呢?雨村公也是如此啊。”黛玉轻叹一声。
顺天府尹的确是一个炙手可热的职位,他是唯一一个不是朝官的重臣,就因为顺天府的特殊地位,像其他省的左右布政使和提刑按察使都是二品和正三品,但都不是重臣,唯独他这个三品府尹却列入重臣,足见其不一般。
但顺天府尹始终是地方官员,或许比五寺寺卿这些清贵职位要强一些,甚至也能和诸如工部农部商部这些侍郎相媲美,但要和诸如吏部、户部、兵部的侍郎相比,又要略逊一筹了,尤其是能随时参政议政,这份资格不是地方官能比的。
贾雨村希望能够获得一个更好的机会,摆脱一直在地方上做事的印象,进入朝廷,以求有更好的发展,也在情理之中。
正说间,却见宝钗和探春联袂而至,正巧听到了黛玉和冯紫英之间谈论贾雨村的事儿。
“既然走了入仕这条路,自然都是要谋求上进的,贾大人在顺天府尹位置上做得也算不错吧?至少民间没听到他多少恶名,……”
薛宝钗念及以前自己兄长得他的帮助,忍不住替贾雨村分辨几句。
“他在顺天府尹位置上的确还算谨慎,但在金陵知府任上名声一般,参差不齐,……”
薛宝钗有些不认同,“金陵那等地方,一个知府不仅仅要能做事,更重要是会做事,江南士人将其视为根基所在,加之原来南京六部也在那里,当个知府很难,而且当初伪朝也还在,贾大人算是做得很完美了,当初相公不也夸赞贾大人在那里做得可圈可点,妾身可是记忆犹新呢。”
见薛宝钗替贾雨村辩驳,冯紫英也乐了,“几年前的事情,妹妹还记得这般清楚?贾雨村是个做官的好手,做事也行,但做人,却未必了,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他在关键时候就往往摇摆不定,这样的做派,永远都别想进入核心,宝钗,黛玉,为夫这句话你们说对不对?怎么前两年里贾雨村却少有登我家门呢?”
冯紫英的一句话就让宝钗和黛玉都无言以对了。
前两年,贾雨村的确也和冯家这边保持着联系,但要说都么紧密亲近就说不上了,而且其纯粹做事是看人说话,冯紫英对其不排斥,但要说重用,那也只能点到即止,当个侍郎没问题,当尚书就够呛,至于日后入阁,那这种人绝对不能行的。
第七百六十五章 变数,不定
“好了,为夫知道妹妹们都是替为夫担心操心,外边风大雨大,但相信为夫还是能替咱们这冯宅撑起一片天地的。”
冯紫英注意到了宝钗、黛玉、探春和湘云脸上的一抹忧色。
很显然京师城中的波谲云诡还是让她们有所感觉的。
内阁中三位争雄的,都和自己丈夫有着不浅的关系。
顾秉谦是齐永泰推上来的,一直对冯紫英有所看顾。
官应震是其座师之一,而且湖广士人和冯紫英关系都一直不错,尤其是柴恪、杨鹤这些都很亲近。
而乔应甲算是冯紫英最早时候的“恩主”和黛玉的“救命恩人”,临清民变的时候不是时任巡漕御史的他竭力推动而出兵,或许民变就会演变得不可收拾了,黛玉能不能在那场风暴中活下来也未可知,更何况乔应甲还是北地士人标准的领袖。
“可是相公,你总要有一个选择啊,到时候你怎么面对他们呢?”宝钗满脸忧色,“若是当面答应,最后却又不履行承诺,岂不是要毁了相公你的名声?”
“那种事情肯定不可能发生,我从小冯修撰到小冯督师,再到现在的小冯阁老,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口碑岂会轻易自毁?”冯紫英摇头轻笑,“妹妹们放心吧,这等事情为夫有考虑。”
探春还是不放心:“可有的时候还真的没的选择啊,相公是不是太自大了一些?”
“是啊,谁都希望自己胜出,可相公还有相公的这些盟友,就只有几票,难道还能分成几份给他们仨?”
黛玉也很好奇为何自己丈夫这么自信,照理说这就是一个单选题,非此即彼,根本没法回避。
“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就知道了。”冯紫英笑了笑,“诸位妹妹就静候佳音就行了。”
事实上冯紫英也一直在评估着半个月后内阁的大比拼。
顾官乔三位此时对垒的局面已经形成,但是谁都没有绝对把握。
顾秉谦弱点是对江南士人掌控力太弱,容易流失得票,能不能在最后关头通过妥协和交易拉回这些票无法确定。
官应震的弱点是湖广士人基本盘太小,撑不起大场面,需要靠江南和北地士人中边缘票来支持。
乔应甲则是因为自身风格缘故而导致北地士人内部对其有不少不满者,这需要韩爌和孙居相去帮助他疏导凝聚,但效果如何,不好把握。
都有短板,但也都有希望。
这才造就了现在的混沌局面。
冯紫英也琢磨过自己,和官应震一样,自己的基本盘太小,甚至比官应震还少一票,但自己的优势则是和各方关系都不错,但是要转化为投给自己票,难度也很大。
翁氏兄弟走之前的誓言他有些意动,但是他也知道这不能寄太大希望,毕竟士人对商人影响力很大,商人要反过来影响士人就未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