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根
“好了,诸位,按照程序走完,六吉公、东鲜公、汝俊公均符合提名规定,获得了提名资格,鉴于此次内阁推荐人选与以往不同,提名人选超过了一名,那么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重臣投票将会对三位候选人进行投票表决,获得整个四十位重臣中一半以上得票者即可当选首辅,……”
冯紫英站在大殿中央,游目四顾,然后宏声道:“在此我作为此番会议的主持人,我正式再向三位候选人证实,是否要参加这一轮投票,是否需要退出,……”
虽然早就料到了这样一个结局,但是当冯紫英正式宣布三名候选人入围,还是引起了下边一干重臣们的唏嘘感慨。
从元熙年间的沈一贯出任首辅开始,实际上就已经开始推行重臣投票表决方式了。
不过无论是沈一贯还是叶向高,甚至到后来的齐永泰,更多的是内阁和重臣商议议定结果,不过是走一遍程序罢了。
都是一个候选人,相当于重臣们对其投一个信任票表决,而且这个首辅人选也是北地、江南、湖广几方士人领袖商定的结果,不太可能出现什么变故。
但齐永泰病重卸任将这个首辅之位交给顾秉谦时是因为任期未到便主动交权,显得有些仓促急切,齐永泰当时威望还在,能够压制北地士人,而顾秉谦也勉强能够代表大部分江南士人,所以只要双方达成一致,就基本没有什么意外。
可这一次却不一样了。
顾秉谦的弱势使得内阁变得不稳定起来,而官应震和乔应甲两人也都具备了挑战顾秉谦的资格和实力,尤其是当初口头约定顾秉谦任期一满便卸任交给官应震,可现在顾秉谦确认为自己未能任满一任,而应该是新任一届期满才交由官应震。
这样的变故当然是官应震无法接受的。
如果再等五年,下一任乔应甲会等下去么?显然不可能。
五年时间足以改变一切,任何可能存在,官应震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乔应甲同样不愿意等。
顾秉谦的虚弱和官应震的基本面太小,让他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挑战,等到五年后,冯紫英成长起来,自己还有底气压制得住么?
到那时候,只怕就该是冯紫英上位了。
所以乔应甲也没得选择。
随着冯紫英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顾官乔三人都是缓缓摇头。
这个时候,退出是不可能的了,哪怕失败,也可以坦然面对他们各自身后的群体。
若是这个时候退出,对自身士气也是巨大的打击。
“那好,既然三位都不愿意退出,那我们就进入下一个程序,投票。”
冯紫英显得很从容,他当然也清楚到这个时候不会有什么变化。
殿内一阵躁动,重臣们这个时候都开始从窃窃私语变成交谈,他们手中都捏着一片玉圭,上边镌刻有他们的官名和性命,而投票就是将玉圭放入摆放好的瓶中。
这中间也有一个问题,一旦三人都未能过半,那么也就意味着需要改变投票方式,需要对每一个人来进行一次信任投票。
但这中间又牵扯到一个先后顺序,谁先谁后?
究竟是先投票者占优,还是后投票者占优,或者是居中者更合适,这还真不好说。
不过这一切都要等到第一轮投票结束之后再来确定了。
三具玉瓶摆放在桌案上,所有人都能一览无余。
并非无记名投票,而是署名投票,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唱票时也会一一点名应卯,谁都不能模糊自己的立场。
冯紫英也说不清楚这种方式的好坏,但是他觉得这样也好,那种骑墙派也许就很难,最起码你要给关注者或者背后支持你的人一个合理的解释。
“好,请诸位依次投票,……”
按照都察院、八部、通政司、五寺、顺天府的顺序来进行,而阁臣则是最后投票。
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使四人率先出列。
左都御史韩爌,右都御史杨涟,分别将手中玉圭投入了乔应甲和官应震的玉瓶中,这都在预料之中。
但是后边的左副都御史傅试就是一块试金石了。
谁都知道傅试是冯紫英的人,虽然他是金陵人,但会不会投向顾秉谦,却要看冯紫英的态度。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傅试身上,连一直泰然自若的傅试似乎都觉察到了身上的压力,下意识地耸了耸肩,似乎要把这目光汇聚成的无形压力卸掉。
整个殿内的气氛都几乎要凝滞,傅试这一票投向谁,这将是一个风向标。
第七百六十八章 票决(2)
冯紫英倒是显得很淡然,目光平静。
三枚玉瓶就这样置放在长条形的案桌上,任何人前往去投下玉圭都能被殿中人看得见。
另外旁边还有一具玉盘,如果投下弃权票的则放在玉盘中。
傅试走到了长条案桌前,略微一顿,然后探手拿出自己的玉圭,置放在了最右面的玉盘中,然后泰然转身走了回来。
殿中一阵唏嘘,有些人已经猜到了傅试会投弃权票,也有人把目光望向冯紫英,认为这是冯紫英耍的小手段。
不过这样做,表面上是没有得罪任何人,但实际上却是顾官乔三人都得罪了。
冯紫英却不以为意,他能感受到顾官乔三人目光里的复杂,但他却理所当然。
自己的确答应了会支持他们,但是却并不是在这一轮上,因为这一轮投票的结果不会有任何结果。
随着练国事、潘汝桢和耿如杞都纷纷投了弃权票,冯紫英一系人马的态度已经明朗了,并没有给顾官乔三人中任何一个人投赞同票,显然是不看好三人竞争的这种撕裂局面。
“紫英,这就是你的态度?”官应震苦笑着问着对面的冯紫英,“打和牌,都不得罪?”
“东鲜公,这不是都不得罪,而是都得罪了。”冯紫英摊摊手,一脸无奈,“我也知道这样投票,其实哪头都不讨好,但是我只能如此选择,我其实更倾向于三位能协商出一个更合适妥协之策来,但问题是很难实现。”
见顾秉谦、乔应甲都把目光望过来,冯紫英接着道:“这样各行其道,我不看好今日投票的结果,无论我这边几票投给谁,我想都不会改变这个结果。”
冯紫英说得相当肯定,顾秉谦、官应震和乔应甲心中都是一抖。
顾秉谦还要好一些,起码他可以代理首辅,但是原本他在上一届内阁中这个首辅就有些局面不稳,相对弱势,如果变成代理首辅,这局面就会更难看,在执行力上会更打折扣,对地方上的掌控力度也会极大削弱。
他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
对于官应震和乔应甲来说,这种局面会更难受。
顾秉谦继续担任首辅,代理首辅也是首辅,一样具有主导权,何况江南士人本来势力就强,这样一代理下来,何时是个尽头?
他们俩也很清楚,这种僵局一旦今日投票形成,就很难改变,或许再等上一年半载投票也很难从根本上改变形势,可能还是这种局面。
只是现在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如何退让?
退让的结果谁又能接受得了?下边一大档子人这么几个月来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地奔波游说拉拢,不就是等到这一刻,难道就因为信心不足就放弃,就主动缴械投降?
退让了,人家就能对你放一马,就能给你更好的条件?
而且退让和失败的结果对他们三人几乎都是一样的,那就是隐退,别的人还能在朝中继续生存,而他们三人只能像叶向高和方从哲、黄汝良那样退隐田园,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搏一把。
这几个月也花了不少心思,无论是顾秉谦、官应震还是乔应甲,心里都还是有几分信心,在没有最后揭晓时,谁也不能说他就赢定了。
伴随着陆续上前投票的重臣们纷纷投下自己的玉圭,虽然一时间还算不清楚究竟每个人获得了多少票,但是也能大略估算得出来。
看到玉盘中的弃权票除了冯紫英这边的几票外,另外也还增加了几票,这也让在座众人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这意味着仍然有人对他们三人都不太认可,或者不满意这样一种局面。
很快玉圭落定,负责计票的四名御史将一张玉屏风抬了上来,上边铺着一张宣纸,而手握毛笔的御史早已经站定,便开始计数。
这也是冯紫英给出的建议,画正字,一个正字五笔画,在每个人下边每增加一票,便画上一笔。
顾秉谦,官应震、乔应甲,外加一个弃权,写在了宣纸上。
这等时候就算是进入了真刀真枪白热化的状态了。
清了清嗓子,负责唱票的御史方震孺和许其勋当着众人的面终于将第一枚玉圭拿了出来。
许其勋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交给身旁方震孺,确认之后,这才由方震孺宏声唱道:“礼部尚书李邦华,投顾秉谦一票,……”
站在宣纸面前的侯恂提笔在顾秉谦字下边横向画上一笔。
方震孺这才将玉圭交给身后两名佥都御史验证,刘思诲和马士英都验过之后点头认可,众目睽睽之下,也无人可以作弊。
“户部尚书柴恪,投官应震一票,……”
“吏部尚书崔景荣投乔应甲一票,……”
御史们是按照先后顺序,分别在三枚玉瓶中取玉圭念出来,然后再进行验证,这样轮流转动,每个候选人都能听到是谁支持了自己,一览无余。
像先前念的第一批其实都是毫无悬念的,若是连基本盘都背叛了他们,那这个首辅不当也罢。
很快就开始出现了意外,正因为有意外,才能有悬念。
“太常寺卿吴道南,弃权。”
目光立即向站在第二列的吴道南身上汇聚。
太常寺卿是个清贵职位,平素无人问津,但是在这个时候却是至关重要。
顾秉谦知晓吴道南和黄汝良关系密切,但黄汝良被逐出之后,他也有意遣人与吴道南接触,意图将吴道南拉入自己阵营,但是吴道南一直是态度模糊,只说他自己会对江南士人负责,绝不会去支持外人,这让顾秉谦稍稍放心,但是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
“大理寺卿曹于汴,弃权。”
又是一个意外。
曹于汴是典型北地士人,而且还是山西士人,但他性情与乔应甲却是格格不入,在乔应甲担任右都御史时,两人就曾经多次发生冲突,官应震和顾秉谦都曾经去拉拢过曹于汴,乔应甲也通过韩爌和孙居相去疏通,但是却只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第七百六十九章 间隙,暗斗
顾秉谦和乔应甲脸色都有些难看。
弃权者越多,就说明他们对整个局面控制力越弱。
尤其是这些人既不支持他们所属的群体,也没有被其他群体所拉拢,纯粹就是对自身群体的首领不满,或者对现在自身群体的认同感缺乏,才会出现这种情形。
伴随着一张张票被唱出来,顾官乔三人下边第一个“正”字笔画很快就被填满,然后开始了第二个“正”字,但伴随着的是那个弃权下边的“正”字同样也在并驾齐驱,也填满了一个字,而且让顾官乔三人感到震惊的是,这个弃权“正”字里边除了傅试外其余四票都是来自其他人。
傅试不提了,曹于汴来自山西,吴道南来自江西,另外一张来自刑部右侍郎黄公辅和商部左侍郎黄士俊,一个是是广东新会人,一个广东顺德人,二黄是整个重臣中唯二的岭南士人,全数投了弃权票。
这就意味着如果再加上冯系的练国事、潘汝桢和耿如杞也投弃权票,那么弃权票就会达到惊人的八票,这还没有计算冯紫英这一票。
总共就四十票,弃权的就可能有九票,这对于顾官乔三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打击。
冯系五票得不到,现在还平添了岭南士人的两票丢失,这两票按理说是应该没有多少倾向性的,无论是顾官乔三人中哪一个人得到,都很正常。
他们三人也都早就派人接触过几次了,但是都没有得到回应。
像顾秉谦派朱国祯接触黄士俊,一个尚书,一个是侍郎,平素往来也多,但是显然未能如愿。
同样乔应甲也安排孙居相去与黄公辅沟通,按理说孙居相作为刑部尚书与黄公辅关系处得还不错,但是黄公辅也没有给孙居相的面子,断然投了弃权票。
对于官应震来说,岭南士人和西南士人天然就是湖广士人的盟友,大家都属于江南、北地两大群体之外的小群体,只不过湖广士人又要比西南士人和岭南士人势力强得多。
“太仆寺卿韦蕃,投弃权票。”
伴随着方震孺清亮的声音响起,弃权一栏下边正字再添一划。
顾官乔三人都是面色阴沉。
整个重臣四十人中非北地、江南、湖广籍的士人只有三人,岭南二人,西南一人,黄公辅、黄士俊是广东人,而韦蕃是四川富顺人,现在三票的弃权票无疑是对三人的不满意表示。
韦蕃这里他们也都是做过沟通拉拢的,但很显然也没能达到目的。
好在自己未成,其他两人也没能得手,算是聊做安慰。
官应震的脸色尤为难堪,这三人他都是花了心思去联络的,但却没有能收到效果。
而现在投票已经进入了后期,顾秉谦和乔应甲二人的得票都已经接近两个“正”字,顾秉谦得了八票,乔应甲更是得了九票,而他却仅仅只有一个“正字”五票。
这意味着他最初希望通过拉拢非江南、北地籍士人以及江南北地籍中不认可顾秉谦、乔应甲的重臣中最重要的一环失败了。
三名岭南、西南籍重臣都没有投票给他,缺了这三票,就算是他能拉到一些北地江南籍中的边缘重臣,也基本上没有获胜的可能了。
也许唯一能够让官应震稍微安心的就是现在票数唱票结果已经出来了二十八票,而这还没有计算五位阁臣和冯紫英那边的人,如果再把这几票明票算起来,整个结果几乎已经没有多少悬念了。
光是弃权票就达到了十票,也就是说其他三人要在三十票中争取到二十一票,这何其难?!
顾秉谦和乔应甲也都想到了这一点,脸色一样阴沉可怖。
很快唱票结束,乔应甲获票最高,十二票,顾秉谦居二,十一票,官应震居末,七票,弃权十票。
何其惨淡?
这也映证了冯紫英所言,即便是他这一边的五票给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也一样毫无意义,最高乔应甲也不过十七票,还差四票,顾秉谦获得这五票也不过十六票,一样差四票(顾秉谦作为现任首辅二十票即可),官应震这边就不用提了。
殿中所有人都看着眼前这一切。
十票弃权触目惊心,也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当下朝廷的撕裂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