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根
……
“这是江南士人集体投诚了么?松江帮,贾化是湖州人吧?”
“贾化能和荣宁贾家攀上亲戚关系?当初若非金陵王家王子腾替他奔走,他岂能去金陵当知府?”
“谁知道?金陵贾家是武勋望族,但是湖州贾家却没有听说过,不过贾化这家伙见风使舵的本事可厉害得紧,呵呵,……”
……
“第九票,吏部尚书崔景荣,……”
“这一票怕是最关键的一票了,自强公这是代表北地士人在替小冯阁老背书么?那汝俊公那里又该如何解释呢?”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人得服老,小冯阁老也算是汝俊公弟子,又哪来那么多放不下?……”
“咦,这一句很有些气势啊,哪里来的?我不信你能做得出这般诗句来,……”
“呵呵,孤陋寡闻,连小冯阁老在内参中的诗句你也不知晓?”
当方震孺唱验结束,两名佥都御史代表都察院宣布这一轮投票为二十七票有效,冯铿在本轮投票中胜出过半,当选,整个殿堂中的喧嚣声终于开始降温,慢慢安静下来。
随即徐光启向宣顺帝禀告了这一最终结果,宣顺帝一脸郑重其事地接过书面递交的宣纸所书,最终确认有效,当场宣布,一旁眼睛都快笑得眯缝起来的周培盛迅即用印,完成这一确认程序。
伴随着首辅的确认,接下来就该是新一届内阁的重组了,但这却需要一个过程。
新一届内阁和以往不一样,以往基本上都是首辅、次辅、群辅都已经确定,走一个程序而过,但是这一次不一样,是真正的拼杀博弈出来的,现在首辅虽然确定,但是次辅、群辅除了徐光启可能会留任外,顾官乔三位最终何去何从,却都还没有一个定论。
冯紫英一样不确定顾官乔三人的去留,这要看他们三人如何想,但冯紫英感觉可能这三位都很难在留在朝中了。
好歹都是一派士人领袖,在这样一场盛事中败下阵来,而且还是败给一个小字辈,无论如何都需要对整个派系有一个交代才对。
不能留在内阁中,难道还能去八部里边混日子,那更不可能。
按照以往的习惯,如果身体还好,选择回乡著书立说,或者开设书院讲学,应该是最好不过的去处。
大朝会散了,仍然沉浸在喜悦、兴奋、彷徨、迷惑乃至沮丧失望的这一大群人三五成群地离开了。
这注定会是不平静的一天,所有人都不得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冯紫英一样也有些忐忑。
之前虽然和徐光启有默契要来这么一出,甚至也为此作了很多准备,但说实话,两人都并没有就真正胜选之后该怎么来统筹协调以及如何处理顾官乔三人以及他们背后的派系人马做充分的考虑。
或者说在此之前,冯紫英和徐光启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能在这一战中取得全胜。
像左光斗、吴道南、张鼐就是意料之外的收获,而崔景荣、王永光乃至毕自严这几位,冯紫英内心一样没有多大把握,顶多也就是五五开吧,在此之前冯紫英甚至没有找崔景荣、王永光等人正式谈过。
扳起指头算一算,如果除开这六位,再把顾秉谦、官应震这两位纯粹是最后已经事成定局时顺水推舟投的票算上,冯紫英真正有把握的也不过就是自身体系五票、徐光启和李之藻这两位勉强可以算是“格物”系的二票,非主流系(西南、岭南)三票,湖广系中柴恪、郭正域二票,以及北地士人中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孙承宗一票,加上通过江南商人做通工作的松江帮——陆彦章、董其昌、袁可立三票。
也就是说,真正有把握的,冯紫英只有十六票,其他的投给他的几票,把握都只在一半一半之间,极有可能是二十票到二十一票之间。
谁曾想这一投下来,像左光斗、吴道南和张鼐这些从未预料进来的票数,就直接投给了自己,而曹于汴、崔景荣、王永光和毕自严也都义无反顾地支持了自己,这才让得票数大大超过了之前的预期,彻底杀死了悬念。
这样的结果说始料不及也不为过,也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之前并未就后续的安排布局做一次周全细致的商议,怎么来组建新一届内阁以及后续涉及的都察院、八部、五寺朝廷重要组成机构主要官员的安排,北地士人、湖广士人、江南士人以及西南和岭南士人的权力分配。
这里边还涉及到很多复杂的问题,顾官乔三位何去何从,如果他们退隐,这三派士人中,谁会接替他们的位置,以及接替他们位置的士人领袖是否入阁以及他们入阁后空缺出来的位置怎么来分配。
当然,也不是说了马上就要拿出一个方案来,但这却必须要立即提上议事日程,需要来商讨计议,搭起框架来了。
这些都需要冯紫英这个当选首辅来与几方进行磋商。
第七百七十九章 防线,第一家庭
冯紫英送别顾官乔等人,又和徐光启说了几句之后,这才离开了奉天殿回到文渊阁。
文渊阁中人头涌动,让冯紫英根本没有心思来考虑事情,所以索性吩咐了通政司的人看照,便准备先回府上。
如此巨大的变动,他需要沉下心来好生斟酌考虑一番,另外也需要听取一下自己幕僚和部属的意见。
但在此之前,他先要办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管制好京中治安。
上三亲军和京营,他都需要先走一趟,无论再累再晚,都得要走到,否则一旦出了变故,便是无法弥补的过错,哪怕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在文渊阁简单对付了一顿午饭,便直奔午门。
先到了皇宫门上,已经得到消息的王成虎、邝天庚、许朝这上三亲军指挥使尽皆列于午门前。
“恭喜大人!”三人都是喜笑颜开,发自内心的欢喜,王成虎和邝天庚二人更是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来了,许朝稍微有点儿城府,但是眉目间也尽是喜意。
冯紫英摆摆手,“无需如此,和以往一样,都是为朝廷做事,今日情形你等三人既然已经知晓,那就须得要打起精神,莫要在这等时候出了差池,……”
“大人放心,我等心里都有数,若这等时候都还不尽心做事,那便是大逆不道了。”王成虎有些词不达意,不过意思冯紫英却是明白,看着对方涨得通红的面孔,又朝另外两人点了点头,这才道:“你们明白轻重便好,内紧外松,也不必风声鹤唳,弄得草木皆兵的样子。”
倒是许朝悄悄前行一步,压低声音:“那大人,宫中皇上……”
“不必多事,小心‘照看’就是。”冯紫英微微摇头,“内里还有培盛他们盯着,但是你们也不能大意,各负其责便是。”
正说间,周培盛和周德海叔侄俩已经紧赶慢赶地到了。
见王、邝、许三人已经到了,正在和冯紫英说着话,周培盛叔侄俩也就很知趣地站在一边,一直等到冯紫英和三人谈完,这才往这边走了两步。
冯紫英一摆手,往、邝、许三人也知道冯紫英肯定还和周氏叔侄有交待,便行礼之后各自离去。
“宫中可有异动?”冯紫英负手沿着宫墙边上前行,漫声问道。
“并无异动,皇上回去之后倒是颇感兴趣,拉着老奴问了许多这内阁首辅推选和票决制度的情形,老奴也和其解释了,最后皇上也还问了,若是他自家对重臣推选出来的首辅人选不满意,或者不符合他的心意又当如何,……”
周培盛的话让冯紫英也是大为好奇,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也很想知道周培盛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周培盛抿了抿嘴,微笑着继续道:“老奴告诉皇上,重臣推举之制乃是朝廷律法制度确立,便是皇上或者首辅都无权推翻或否决,老奴若是不用印,都察院便可责令上三亲军斩杀老奴,换一人来当这掌印总管,……”
冯紫英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那培盛你这么说岂不是要吓坏皇上了?”
“老奴可没说要对皇上怎么,只说老奴自家性命难保,……”周培盛也笑了起来。
“这皇上还真有意思啊,嗯,亲政三年了,似乎也有些不太安分了?”冯紫英笑意中带着几分冷意,“连内阁的事情也感兴趣起来了?”
“还不至于。”周培盛想了想,“太上皇身体欠佳,皇上前日去看了看,也许有些触动吧。”
周培盛所说的太上皇自然是指万统帝。
这一位现在卸下了一切,似乎身体还好转了,一直保养得不错,但很低调。
不低调也不行,内阁看着,龙禁尉盯着,京中京营和上三亲军镇着,无论是谁来都翻不起风浪。
除非能把蓟镇、宣府两镇边军拉进城里来,但蓟镇和宣府两镇边军会听皇帝的么?
和周培盛、周德海叔侄俩也没说太多,就任首辅事务繁多,只要宫中局面稳定,那就没有问题,其他冯紫英也不奢求,也没指望宣顺帝能给自己多少支持,也不需要。
在午门上把该交待的交待完之后,冯紫英又去了一趟京营。
曹文诏早在一年多前就接替了临时代理的忠惠王出任京营节度使,而贺人龙也如愿以偿接替担任莱登总兵。
曹文诏是可靠的,带兵本事也比前几任都要强。
虽说京营的环境对士卒军官来说都有很大影响,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和边镇的恶劣环境比,京师城花花世界,京营三大营的官兵成日面对,就算是每月出营时间都有限制,但是也一样不可避免要接触到外界的种种。
曹文诏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可能地防微杜渐,同时把训练强度加上去,让官兵们没有太多心思去想其他。
但即便是当了一年多京营节度使的曹文诏也不愿意留任,他更愿意去边镇上继续当他的总兵,只不过就目前来说,没选到更合适的接任人选时,还得要他扛着这份重担。
不需要多提醒,曹文诏也明白事情轻重,有他坐镇,京中安全无虞。
回到府上时,还没到三爵街,就已经看到了排成长龙的马车和小轿。
意料之中,而且可以肯定来都是一些挂不上号的,未必奢望见一面,能把帖子先投进来,抢先留下一个印象就算成功了。
叹了一口气,冯紫英吩咐马车绕道后门,从后门进了府里。
只要把住了京营和上三亲军,冯紫英就不担心城中能出什么乱子。
但有些声势还是需要造出去。
“大人!”汪文言和吴耀青早早就候着了,精神焕发,红光满面,很显然这一段时间的小心布局和准备,终于在今日结出了硕果,甚至超出了想象。
“曹煜来了?”冯紫英能理解二人的兴奋,自己也一样,但是活儿还没干完,还得继续。
“早就来了,我们已经拟好了稿子,明日一早就刊发特刊,……”汪文言点点头,“另外《京都晚报》这边我们已经先行安排除了快讯了。”
冯紫英满意地点点头,占领舆论高地刻不容缓。
汪文言没等自己安排,先把《京都晚报》这边消息发出来,让京中民众接受这个现实,哪怕是有些人今夜还有些不服气或者不甘心,但只要舆论已经形成定势,就能杜绝很多人的非分之想了。
至于说明日的《今日新闻》肯定是要出一篇综合性的专刊来对整个朝局一个概略分析,同时也得要为自己的上位吹嘘鼓噪一番的。
进了书房,女人们都很知趣地没来打扰。
其实早间奉天殿的票决一出来,消息就传回府上了。
哪个时代都一样,根本保不了密,有如不胫而走。
沈薛林三女都是惊喜交加,其他诸女更是喜出望外。
之前沈薛林三女也都隐约感觉到自己丈夫肯定有什么安排布置,但是她们都是估计丈夫可能是冲着次辅位置而去的,谁曾想到最终的结果却是如此震撼的消息。
“相公回来了?”沈薛林三女就在外书房外中院的仪门上碰了一个头,而守在外书房的是玉钏儿早早就过来了。
“爷进了书房,汪先生、唐先生以及曹先生都已经进去了,宝祥在门口守着。”玉钏儿赶紧应着。
沈宜修点了点头,看了一眼一旁的宝钗和黛玉,“今夜看样子相公又得要熬夜了,而且明后天乃至相当长一段时间,相公都会很忙碌,咱们这边帮不上太多忙,但起码不能添乱,尽可能地让相公休息好,安安心心办好朝中的事儿,……”
宝钗和黛玉同时点头。
沈宜修叹了一口气,回转身,往内院里走,“晴雯,你去和鸳鸯说一声,多准备几个人的饭菜,让相公和几位先生就在书房里用饭吧,估摸着他们一两个时辰都未必能说完话。”
宝钗和黛玉也相顾而叹,早间的兴奋狂喜都慢慢淡去。
想到有一个三十之龄登顶首辅的丈夫,无不骄傲,但一想到只怕丈夫回府和家人团聚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又都有些黯然,一得一失,祸福相依,还真的很难说呢。
跟随着沈宜修朝着内院走了一段路,沈宜修这才转过身来,凝神思索了一下之后道:“二位妹妹也都在,如果相公真的就任首辅,恐怕我们府上很多规矩和相关营生都需要重新梳理规划一下了,咱们都得要有这个思想准备。”
宝钗和黛玉一愣之后也都会意地点头,“姐姐说得是,是该要好生考虑这些事情了,相公肯定没有那么多精力来过问这些事情,我们得先考虑起来,不能授人以柄,只是许多都是冯家那边交过来的产业营生,如何处置,是剥离还是出让,恐怕都要有一个方略,另外也得要和公公婆婆说一声。”
从现在开始,她们就要从第一家庭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
冯家巨富谁都知道,但是现在就不能像以前那样任谁哪个产业都能插一脚了,虽然在这个时代似乎大家对这个并不怎么忌讳,但第一家庭就不一样了。
第七百八十章 无眠(1)
这一夜注定无数人无眠。
顾官乔三人,乃至更多人宅邸中都聚满了人,探讨分析乃至商议如何来面对这一次的巨大变故和局面。
无论是否愿意,这个现实已经摆在面前,必须要坦然面对了。
官应震默默地端起茶杯,在手中放了一放,最后又放下。
“父亲,子舒公来了。”三十来岁的男子进来,小声道。
“请他进来吧,嗯,等一等,请他在会客厅里坐一坐。”官应震点了点头,也是该做出决定的时候了,看着自己这个长子,他沉声问道:“绥之,有没有下地方上去的想法?”
官抚邦讶然地看着自己父亲,自己虽然是三甲进士,但是在给事中干得好好的,怎么父亲会突然想起要自己下地方了?
“父亲何出此言?儿子在工科给事中上干得很顺手,为何要下地方?”朝官和地方官差别可不小,哪怕下去立即就能升两级,但是回来一样也需要降回去,这也是很多人都不愿意下地方的缘故。
“绥之,情况不一样了。”官应震摇摇头,“紫英即将就任首辅,考成法你也通读知晓了,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考成法地地方官员的考核细则尤为详尽,相反对朝官考核粗犷许多,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官抚邦有些疑惑。
“说明紫英的心思在地方上。”官应震叹了一口气,“紫英一直很推崇一句话,宰相必起于州郡,按照他的说法,如果没有在地方府州县干过的官员,很难理解下边的真实情况,也就没法干好尚书侍郎,更不用提阁臣宰辅了。”
官抚邦讶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果我预料没错,日后朝廷肯定会对科举乃至进士观政和任职有大的改革,如果没有在地方府州县主官任职经历的,以后很难得到重用,尤其是要到重臣这一职位,甚至可能会成为一个提拔重用的刚性规定。”
官应震的话让官抚邦也是大吃一惊,“父亲,不至于吧?”
“哼,不至于?怎么就不至于,紫英才多大年龄,但人家在永平府,在顺天府,一呆就是四五年,然后又去陕西、江南和辽东呆了几年,他是堂堂翰林院修撰出身,但是在京中真正呆的时间有几天?人家是有深刻体会的,以他的年龄,二十年首辅之位只怕都是往少里说了,若是他存了这个心思,谁又能拂逆?”
官应震冷笑,“我和你说,意思是如果可以的话,不妨提前下去,选择余地也要大得多,等到日后大家都意识到这一点,都要争先恐后下去的时候,那恐怕就没有多少好位置供你选了。”
官抚邦不是那种杀伐果断的性子,迟疑了一下才问道:“父亲,真的会有如此大的变动?”
“绥之,难道为父还能害你不成?紫英的性格我太了解了,认定的事情,百折不挠都要去做成。考成法虽然是乘风推动的,但是底子还是紫英拿出来的,我告诉你,这一次紫英上位,未来几年里,朝廷肯定会有一连串的大动作,不仅仅是对外开疆拓土或者经济上看重工商那么简单,吏治上更是重头,否则左光斗这些人怎么会轻易支持他?子舒也不会这么推崇他。”
父亲的话让官抚邦有些不解:“父亲的意思是紫英要整顿吏治,整肃贪墨?”
官应震有些无奈地抚了抚额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长子道:“吏治岂是治理贪墨那么简单?治理贪墨只是其中一方面,紫英是对整个官吏行政体系当下的做事方式和风气不满意,他要再造重塑整个官僚架构,推动从中央到地方上的官府行政,而非现在那种拖沓疲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事的风气,更要把那些能做事善做事能做成事的官员选拔起来,而紫英就要把地方上当成一个舞台,从舞台上的表现来论英雄,……”
官抚邦总算是明白了父亲话语里的意思,忍不住道:“父亲,您真的打算退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