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根
冯安其实也不看好铿哥儿的这个想法,但是他知道这位少爷脾气,下定了决心就肯定要去尝试,哪怕碰得头破血流。
“安叔,赏罚并重,如果真的让蒙古人像蝗虫一样席卷而过,那么一切都留不下,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把该花的都花在明面上来搏一把,……”冯紫英咧着嘴,“我愿意这么赌一把。”
……
赵二柱只感觉汗水沿着眉梢淌下来,刺得眼睛难受,瞟了一眼放在树荫下的瓦缸。
盐茶水管饱,但是要分批次去,一次不能喝太多,这一波不该他们这一队。
先是一个小旗走,然后变成了一个总旗走,这种横排达到五十人的队伍,就这么按照鼓声节奏反复来回,周而复始,赵二柱已经记不清走了多久了,但他估计每天三五十里地肯定有。
但他知道脚下的布鞋在十天之内就换了两双,自诩身轻如燕跋山涉水牛皮吹得震天响的那帮家伙一个个脚上水泡蔫了又起,最终化为了各种厚茧。
伴随着一声急促三响鼓声,赵二柱和周围斜躺在棚子里的伙伴们一样下意识翻身而起,几息之间就要形成一个整齐的横队。
无数次的挨打挨罚,先是相互打,然后是别人来一起打你,最后变成了犯错的那个小旗一起受罚挨打,迫使赵二柱在睡觉时都经常梦见那渗人的鼓声。
又该出城去了。
从最初的在较场内平地里的反复走停跑挺,转向,这种枯燥而繁琐的动作都快要把人逼疯了,但是即便是几个人不适昏死在场上,也丝毫没有让两个满脸横肉一个瘸腿一个少了手指的家伙有半点动容。
十日之内,已经死了两人,鼓噪带来的结果就是被定为预备小旗和预备总旗的几十人集体在较场内互相笞杖,从此在没有人敢挑战那两个据说在大同边墙外从蒙古人手里逃得性命的家伙。
死了的人得到的安葬费据说比原来屯卫里死了的夫子还要高两倍,这也是让大家默然无语的主因,既然卖了命,那就别只有一口气走到底了,再大也不就是一个死。
横队立定,间隔一丈,站在校场最高处搭起的台子上,冯紫英面无表情,伴随着有节奏的鼓声想起,横队前行,略显散乱,身体僵硬变形的,同手同脚的,踩不着鼓点的不少,但是没有东张西望的,所有目光都平视前方,这一点让冯紫英很满意。
十天工夫,训练量基本上达到了极致,能够有这样一个差强人意的情形,冯紫英知道自己该满足了。
现在还看不出什么,一切都要等到自己老爹派来的火铳新军到来之后才知道结果,自己先期的这种预备式训练究竟能起到多少效果,他也一样心里没底。
不过练总比不练强,这种队列练习既然能够在热兵器时代继续保留下来,自然有其道理。
三日后,老爹派来的火铳军就要抵达,现在据说已经到了山海关了。
冯紫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有两个多月,谁知道两个多月后,所有这一切会变成什么样?
他很矛盾,既期待,又惧怕,对一切不可预测的惧怕。
第一百五十章 逼近节点
不过冯紫英相信工业的力量,从冷兵器向热兵器时代转变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那是因为谁也无法预料这种转变会变成什么样,谁也无法一下子就明白如何来最完美合理的完成这种转变。
还好,冯紫英大略知晓。
自生火铳对火绳枪的替代,三段击和散兵线,他都隐约知晓一些,当然记不得的就只能用人命去慢慢摸索了,就是这么残酷。
几千条人命就是一次尝试,这也是让冯紫英纠结的,看着台下这一千条汉子,有些麻木茫然,有些充满活力,有些满怀希望,但最终会多少人存活下来,无人得知。
唏嘘感慨完,冯紫英清楚一切还得要照旧,一切都要继续,这就是命。
永平府的防御重点在迁安和卢龙,而抚宁第一偏处东北,紧邻山海卫,山海卫驻扎着数千蓟镇铁骑,蒙古人未必愿意去冒这个险,而迁安虽然距离三屯营不算太远,如果是寻常情况下,有蓟镇驻地的支援,问题不大,但是如果在蒙古人大举从顺天府和永平府几路突破时,蓟镇恐怕就需要作出取舍了,而迁安县城就可能沦为弃子。
卢龙的情况同理,迁安和卢龙挨得太近了,蒙古人一下来,首当其从就是这二地。
再次就是也不太远的滦州,但是要拿下滦州首先需要拿下卢龙,拿不下卢龙,蒙古人就需要担心在进攻滦州是所需要面临卢龙的截断后路。
从迁安到卢龙再到滦州,这是沿着滦河南下的一条藤上三个瓜,蒙古人不会看不到这一点。
要么势如破竹,要么就得要碰得头破血流。
冯紫英希望是后者,但成不成,就要看这帮现在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生瓜蛋子们三个月后的表现了。
回到府衙,冯紫英再度去见了朱志仁,现在他还不能让朱志仁去看这帮民壮的训练情况,那会让他失去信心。
“……,士卒们都是精神抖擞,士气可用,……”冯紫英的介绍没能引起朱志仁多大的兴趣,他更关心辽东能给永平府派来多少支援。
“紫英,这边民壮,一切按照你的要求做就行了,令尊那边的人马应该到了吧?”
听得朱志仁这般说,冯紫英只能点头道:“第一批应该快要到了,这是下官给家父去信所说,希望用来帮助我们培训民壮的精锐,下官希望这批精锐能以老带新,帮着我们这批民壮能迅速形成战斗力,……”
朱志仁满意地点点头,有个当蓟辽总督的老爹就是好啊,自己也能沾沾光,否则若没有辽东军的增援,蓟镇军又主要要去防御顺天府那边,这永平府就像是脱光了的女人,只能任别人蹂躏了。
“那令尊派过来的支援主力会在什么时候到?”
“估计起码要八月底以后去了吧?”冯紫英叹了一口气,他不想欺骗朱志仁,但不欺骗又不行,否则他铁定不会与永平府共存亡。
“那时间来得及么?”朱志仁略感不安。
“大人,蒙古人在我们这边有眼线,辽东一样在蒙古人那边有夜不收,蒙古人要出动一样需要集结,一样需要各种物资准备停当,从开始聚集到出动,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别想动,……”
这一点朱志仁倒是也知晓,见冯紫英安排得妥帖,朱志仁打了个哈欠,抹了抹眼角,昨晚又没忍住,哎,得抽时间提醒一下冯铿才对,少时不知检点,老来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紫英,此事就交给你去全权办理了,我和户房也说了,今年夏税起运压一压,先过了这一关再说,户部那边我豁出去老脸再和伯孝兄求个情,缓到年末连着秋粮一并起运,反正债多不愁虱多不咬,我欠伯孝兄的人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也能理解我们今年的苦衷,……”
冯紫英也知趣起身,“那大人早些休息,不过第二批军户选丁也马上就要开始,另外各州县送来的民壮也要这几日送到,大人需不需要训话,……”
“嗯,紫英你看着办吧,各州县那边我会去打招呼,若是谁不按府衙行文行事,做事不力,那就莫要怪我年底在考核上和他过意不去!”该拿硬的时候朱志仁还是不含糊的,连这些州县官们都拿不住,他这个知府也就别当了。
“那就多谢大人了,下官告辞了。”
“紫英啊,我知道你年轻,这家中娇妾美婢一大堆,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是像你这般潇洒,不过你也得悠着点儿,莫要等到年长之后,就会明白,……”
冯紫英没想到朱志仁这家伙居然还来给自己上课,你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这几年里还纳了两房妾室,居然还来提醒自己要有度,他简直无语了。
“多谢大人提醒,下官一定谨慎……”
回府之后,冯紫英便搂着二尤鏖战一宿,早上起床时,连带着起床时还把香菱也欢好了一回。
不香么?
……
牛继宗接到王子腾通过隐秘渠道传来的消息,很快二人就在极乐寺胡同的一处暗室里见了面。
这里紧邻文庙,就在极乐寺旁边儿,寻常京师城里鲜有人走到这边来,也是两人约好需要紧急见面时的一处备用地点。
“什么事儿,这么紧急?”牛继宗是从宣府镇赶回来的,很不高兴,这样急急忙忙从治地悄然回京,若是被御史发现,肯定又会弹章如潮。
作为宣大总督,他在大同和宣府都有驻地,但是大同那边他很少去,基本上都是呆在宣府。
大同历来是冯家的势力范围,无论是他这个宣大总督,还是现任大同总兵,对大同镇的控制力都还不够。
虽然冯唐离开了大同,但是现在却高升了蓟辽总督,而且像曹文诏等将便被冯唐带走,而且过去便升了副总兵,这让无数以往跟随冯唐的将领们无比眼红。
榆林的尤氏兄弟更是得意,尤世功更是挤掉了麻贵,出任了蓟镇总兵。
麻贵是宣府出身,而且是老资格边将世家出身,而尤世功是榆林出身,论资历更是远不及麻贵。
在九边混的谁不知道,这九边地位排序,辽东、蓟镇、宣府、大同、山西、榆林、固原、宁夏、甘肃,这将领们不但要比资历,比战绩,比出身,更要比在哪里的资历,在谁部下当差。
曹文诏凭什么一介参将,竟然就因为跟着冯唐出战了样宁夏、甘肃,而冯唐出任蓟辽总兵之后,便把他带到了辽东镇,而且破格提拔为副总兵。
尤世功一个榆林出身的破落户,也就是跟着冯唐卖命,就能一下子青云直上,硬生生出任了蓟镇总兵,这是一镇总兵啊,要知道无数武将一辈子在参将、副将甚至副总兵位置上徘徊,都难以跨越这一步,居然就被尤世功这厮给赶上了。
这放眼望去,比尤世功、曹文诏资历深、战绩大、名气响的九边武将不知凡几,凭什么就该他尤世功曹文诏?
无他,就因为他们出身大同镇和榆林镇,正巧就死死抱紧了冯唐这条粗腿。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军中就是这么简单,有上官的力挺,有上官替你在兵部和内阁打点关系疏通人脉,你就能麻雀一跃枝头变凤凰。
牛继宗不是没想过削弱冯家在大同的势力,但是一来冯家本身也是武勋世家;二来冯家段家为姻亲,段家在大同也是望族,轻易不能动;三来冯唐现在是蓟辽总督,牛继宗并不想和冯唐交恶,所以还只能徐徐图之。
不过现在时间上似乎已经有些来不及了,牛继宗现在能做的就是把宣府兵牢牢抓住。
面对牛继宗的质问,王子腾半晌不语,最后在牛继宗有些怒气的目光下才木然道:“内阁已有定议,要我率登莱军南下湖广。”
牛继宗略一惊讶,便立即反应过来:“杨应龙反了?”
“还没有,但是兵部确定杨应龙和奢崇明正在为反叛做准备,担心危及荆襄,已经让杨鹤出任郧阳巡抚,耿如杞出任重庆府同知,让我率登莱军前往湖广,预防万一。”
“奢崇明?”牛继宗知道杨应龙,但是对奢崇明这种小土司不太熟悉。
“永宁宣抚司的土司,紧邻播州,实力不弱,当然比不上杨应龙,但是地理位置很重要,永宁若反,势必波及到贵州那边,据说贵州水西也不清静。”
王子腾的话让牛继宗有些绝望,“还有没有回旋余地?”
“恐怕没有。”王子腾叹了一口气,“我和张景秋、柴恪都谈过了,指出了蒙古人南侵的危险,愿意率领登莱军协防蓟镇,但是被张柴二人断然拒绝了。”
“恐怕是皇上的意思吧?”牛继宗冷笑,“让你去蓟镇,你岂不是要喧宾夺主?除非让冯唐率辽东镇来蓟镇坐镇,尤世功能压得住你?否则一旦蒙古人逃回草原,你率军进京怎么办?就算你不进京,赖在蓟镇,皇上岂不是要夜不能寐?”
第一百五十一章 乱中乱
牛继宗毫不客气的话让王子腾也无法回答。
他何尝不明白其中奥妙?
登莱军的组建就遭到了从内阁到兵部的各种阻拦,一直要求他把精力放在组建登莱水师舰队上而非登莱军。
可登莱水师舰队对自己有何意义?
自己又不懂水师,不是白白便宜那沈有容么?
沈有容还是冯紫英推荐给自己的,倒是一个搞水师的人才,但是王子腾接触了几回就明白了,没用。
这人是个轴性子,只想到如何强化海防,想着如何从将苦兀(库页岛)——虾夷——辽南——登莱——琉球——东番——南洋这一线的海上控制权都纳入朝廷的控制中,甚至还向自己勾勒出宏大的规划,要将前明缅甸宣慰司辖地与南洋的联系一并纳入进来,其胃口之大,让王子腾都是目瞪口呆。
于是他便明白,这个沈有容根本没心思去想其他,不可能为自己所用。
登莱军才是自己的根本,王子腾知道自己从京营节度使位置上离开时,实际就是皇上的一着狠辣无比的棋,但那时候皇上和太上皇达成了一致,而且接任的又是牛继宗,他只能认命。
不出所料,自己从宣大被踢到登莱,看起来还是水陆兼顾,银子也拨得够多,美其名曰组建一支水陆兼备的登莱军,但是军权却大大削弱了。
牛继宗也被一样故技重施,踢出了京营到宣大,只能龟缩在宣府。
可以说自己和牛继宗虽然在京营中还有些势力,但是已经被大大削弱了。
“那就只有去了。”王子腾平静地道。
牛继宗沉吟不语。
能不去么?
理由呢?
除非你想扯旗造反。
那可就真的是自寻死路了,一个武勋总督不服从朝廷军令,你手底下会听你的么?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在永隆帝仍然是占据着绝对的大义名分前提下,任何人敢于挑战,都是死路一条。
王子腾很清楚自己没有选择。
“要求你什么时候上路?”牛继宗好一阵后才缓缓问道。
“让我马上回去整顿登莱军,七月底之前必须启程,八月底之前要抵达湖广,估计兵部判断杨应龙要起事会在九十月份间,他们有些担心杨应龙和察哈尔人以及东虏都有瓜葛。”
王子腾的话让牛继宗眼睛一亮之后继而垂下眼睑思索,“七月底启程,路上正好要遇到雨季吧,这时日迁延也不是不可能,到湖广八九月间,或许……”
王子腾脸色不变,“继宗兄,你这是何意?”
“子腾,你我二人到这一步了,难道还不能交心么?”牛继宗悠悠地道:“太子爷这短时间这么活跃,汤宾尹带着他得意门生韩敬去了江南,在金陵、苏州、扬州、杭州、南昌几地来回奔波,白马书院、崇文书院、双桥书院几大书院开坛讲学,而且邀请了许多江南名家列席授课,你说这是在干什么?”
“皇上身体真的不行了?”听牛继宗肆无忌惮地重新称呼起义忠亲王二十多年前的旧称,王子腾皱起眉头,“太医院那边可没消息。”
“皇上是不会让外人知晓他的真实情况的。”牛继宗淡淡地道:“但他在宫中的情形还是有人知晓。”
王子腾没有理睬对方,“皇上若是这么容易就被人看穿,恐怕他坐不上这个位置。”
牛继宗一凛,“你是说皇上有意放出这个消息?”
“真真假假,恐怕只有皇上自己明白,他放出这个消息,说明他身体的确有些问题,但是不是如他有意表露出来的那种情形,就很难说了,也许是,也许不是,……”王子腾摇头,“但是他放这个消息,肯定有其目的。”
“引蛇出洞?”牛继宗冷笑,“他就不怕弄假成真?”
“至少现在我们还没有这个能耐,我的登莱军被调走,你的宣府军能控制几成?大同镇那边你能拉得出多少来?”王子腾叹息了一声,“如果兵部在把京营调出京师城呢?”
“啊?!”牛继宗大吃一惊,“谁敢这么干?理由呢?”
“蒙古人南侵,蓟镇兵力不足,调京营协防,没问题吧?”王子腾冷漠地道。
“那京师城谁来守?万一蒙古人突破蓟镇防御,进攻京师城呢?”牛继宗不敢相信。
“继宗兄,其实我们都明白,蒙古人要想打破京师城那纯属做梦,无外乎就是民心和皇上相不相信罢了,如果皇上都觉得不担心,民心也不可能有多少起伏,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王子腾觉得牛继宗还有些迂腐了,还没有明白过来。
“你是说皇上要借此机会把京营……”牛继宗身上有些发冷。
“谁说不能?”王子腾冷笑,“京营这帮兵,在京师城里还真的能算一支军队,但是出了城,还算么?你我都是当过京营节度使的人,很清楚这帮人的情形,关着城门,京师城里没其他军队,他们的确可以妄自尊大,但是出了城,蒙古人和边军恐怕就不会惯着他们了。”
大周规矩,除了京营诸军外,非得特旨,其他边军、卫军一律不得入京城,违令者视为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