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518章

作者:瑞根

  见齐永泰大怒,孙居相也不好多说,尤其是齐永泰直接针对的是首辅和次辅,对吴道南也是极尽挖苦嘲讽,这可不符合齐永泰的日常风格,可见其对此事的愤怒程度。

  孙居相对此事也是极为震惊,谋刺朝廷命官这是天大的事情,若是任由此等情形发生,日后还有哪个敢大胆做事?

  而且冯紫英身份更不比寻常,说他是北地士人中年青一代的领袖一点儿不为过,现在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顺天府境内被刺,而且是弓箭袭击,这明显超出了一般意义的仇杀,其中隐藏的含义太深了,甚至极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起来兴风作浪。

  “乘风兄,吴道南固然有责任,但是我以为顺天府丞出缺都快半年了,这却是一个关键原因,吴道南不喜俗务这是大家都知晓的,但原来府务也能应付得走,但前任府丞致仕,这府丞人选便一直空缺,梅之烨作为治中,他是从翰林院直接到顺天府的,对于顺天府的事务也有些陌生,所以能把他那一摊子事情办好就算不错了,所以这相当于顺天府就缺了两个头,再加上蒙古人入侵给顺天府带来了极大的混乱,所以我以为顺天府这边的确需要考虑尽快落实府丞人选,……”

  孙居相说的倒是由衷之言,齐永泰自然明白,只是这顺天府丞也是一个重要官员,非比寻常,尤其是在吴道南在岗不在位的情形下,就更需要考虑周全。

  而且作为京畿首都,顺天府丞是正四品官员,与其他府的知府平级,人选不像其他各府的同知任命那么简单,不但要按照常例走吏部酝酿提名,都察院审核,内阁决定,还需要过皇帝御批这一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同为正四品的顺天府府丞虽然看起来不是一把手的一府至尊,没有其他府的知府那么大权力,但是它的特殊性又使得任何人都不敢小觑,甚至连皇上都要予以另眼相看。

  “伯辅,我何尝不知?”齐永泰摇摇头,“蒙古人入侵带来太多问题,而且现在倭人在江南的神出鬼没,甚至截断了漕运,让人心焦,而西南战事不利,各方面都弄得焦头烂额,伯孝兄即将致仕,财政窟窿这么大,缺了伯孝兄这个裱糊匠,我真担心朝廷财政会不会关门,所以大家哪里还有心思来考虑这些事情啊,要研究人事肯定不可能只研究一个顺天府丞,涉及到许多人事都该敲定了,但是这种情形下,你觉得这是一两天就能敲定的么?”

  齐永泰有些情绪的话落在孙居相的耳朵里也是引来他的一阵叹息。

  这顺天府丞位置虽然重要,但是要和朝廷七部的尚书侍郎比起来又逊色多了,连朝廷七部的人事内阁里边现在都还说到一条路上,遑论其他?

  七部尚书侍郎不敲定,其他许多人的位置就没法挪动,这又涉及到一系列的人事调整,太复杂了。

  “乘风兄,这事儿我可插不上言,好在紫英伤势不重,刑部这边已经知会了龙禁尉北镇抚司那边,请他们也派员立即前往玉田进行调查,我们这边也有一些线索,……”

  孙居相的话让齐永泰精神一振,“有线索了?”

  孙居相点点头,“刑部派员已经赶赴玉田,顺天府也去了人,但是像这种明显带有特殊性质的刺杀案,恐怕龙禁尉的经验要丰富一些,我们刑部和顺天府都够呛,不过我们有线索显示被紫英护卫击毙的一名刺客应该是蓟镇山海关潘官营的一名逃亡人员,应该是七年前就已经在逃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小狐狸,老狐狸

  “山海关潘官营?蓟镇的逃卒?”齐永泰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军中逃卒会去刺杀冯紫英?

  “怕不是普通逃卒,据玉田县刑房勘探的人员介绍,此人尤擅使刀,寻常士卒怕是三五人都只有送命的份儿,这等人才放在军中肯定也是军官,若干遇上紫英的护卫也都是其专门聘请的江湖高手,只怕……”孙居相摇摇头。

  “顺天府的治安糟糕到如此程度了么?”齐永泰越发愤怒,“弓弩这等严禁民间私藏的武器也随处可见了?还有紫英,他一个永平府的同知也需要聘请什么江湖高手来护身,有那么夸张么?”

  “乘风兄,顺天府治安这几年的确不靖,但也还不至于说民间私藏弓弩随处可见的地步,紫英之所以聘请护卫恐怕也是迫于无奈,你还记得他和我以及自强一起下江南那一趟么?就在扬州附近遭遇刺客袭击,不过当时紫英也说那一回更多的是示警威胁警告,但是开海之略涉及太多人利益,免不了日后也会有人铤而走险,现在紫英在永平府弄出这么大动静来,不是说当地士绅来京中告状的不少么?我估摸着这也是其父为其聘请的吧,毕竟冯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这要是真折了,冯唐还不得发疯?”

  孙居相叹了一口气,也难怪人家冯家这么紧张,关键就这么一根儿独苗,三房兼祧,现在都还没见着香火延续的苗子,哪敢轻易放松警惕,便是豁出去多花些金银只怕也要保这一根儿独苗,否则真要出了事儿,家中攒再多家当,又能留给谁?

  冯唐从大同到榆林再到辽东,辗转三镇,为官几十年,无论是人脉还是家资,都毫无问题,要招募一点儿江湖绿林高手自然不在话下,倒也不能说冯紫英就有点儿过分夸张了,关键是人家还真的遇上了这种事情,要没有这一防,岂不是就真要出事儿?

  齐永泰默然。

  孙居相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寻常一个府同知当然用不着这般架势,便是知府也用不上,但是谁让冯紫英与众不同呢。

  二甲进士兼庶吉士,后来还是翰林院编修,老爹又是蓟辽总督,自家还有开海大计傍身,到永平府担任同知,无论怎么看都是贬谪和流放,但是人家却甘之若饴,而且在永平府还真的干得风生水起。

  不但把山陕商人仅仅笼络在麾下,连乔应甲、孙居相他们这些山西士人都有些嫉妒了,而且迁安一战甚至抢足了蓟镇和京营的风头,还高瞻远瞩的让黄得功部出塞远征增援李如樟部,纵然算不上挽狂澜于既倒,起码也是发挥了关键性作用,就凭这几手,能文能武,谁能不侧目?

  “伯辅,此事的确需要认真查一查,若说是因为开海大略,我是不信的,这都多久了,紫英也不在中枢了,去了地方上,怎么这刺杀还升级了?动用军队中的弓箭高手来了,这太不可思议了。”

  齐永泰沉吟了一下,“我会和卢嵩那边交涉一下,请他务必重视,不是他冯紫英是我齐永泰的弟子,也不是因为冯紫英是北地青年士子中的翘楚,当下局面本来就动荡不安,再出这种事情,就真的很容易引起民心波动。”

  “乘风兄请放心,龙禁尉和刑部这边我都会盯着,蓟镇那边我相信尤世功肯定也会上心,这等事情真的很蹊跷,我想象不出什么人能招揽到这些军中逃亡军官来为其效命,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杀官如同造反,这是都明白的道理,……”

  孙居相也郑重其事地点头表态。

  冯紫英的于此还是引起了很大波澜,不但是京中,在永平府也是如此。

  朱志仁也是大吃一惊,亲自到冯紫英府邸看望慰问。

  “紫英,你这太草率了,这等事情你若是不放心,既可以安排你的幕僚长随去,也可以让府衙里户房、工房的人去接洽,带你我一封信去即可,我知道效果肯定没有你出面那么好,但是这才是正常渠道,你这样一府同知却跨界到人家顺天府地盘上去指手画脚,本身就容易招人厌,这出了事儿,总觉得自己有些不自在,那边的官员心里更不高兴,何苦来哉?再说了,这是朝廷交给他们顺天府的事情,他们理所应当办好,我们只需要在我们自家地盘上接人就行了,只要永平府这边咱们安排妥帖,谁也说不上咱们一个啥来。”

  朱志仁对冯紫英的这种举动也不太满意,现在处于他这个位置上,他就是求稳,只想等到时间一满,自己就好走人,一点儿事情都不愿意出。

  冯紫英招揽流民进来他本来就不太认可,但是碍于前期冯紫英的确做了许多事情,他沾光不少,加上山陕商人的确需要,安排布置也很周到,所以才勉强同意,现在险些出事儿,自然就让他不太高兴了。

  “大人,我理解您的想法,但是恐怕我们永平府现在想要偃旗息鼓都难啊。”冯紫英叹息了一声。

  朱志仁狐疑地看了一眼冯紫英,“紫英你这话是何意?”

  “明年初您应该知道是京察和大计集为一体了,您应该知道朝廷现在不但各部和都察院加上地方都空缺不少官员,但是迟迟未能敲定落实,就是因为内阁和吏部以及都察院各方未能就一些事情达成一致,这一回六部尚书和侍郎们都面临着巨大的调整,也包括许多府州,所以我听到的消息是朝廷打算一次性把大部分人事都定下来,所以像您这种外官想要入京的有许多,甚至包括许多人宁肯平调也想回京,……”

  冯紫英看着朱志仁诚挚地道:“不瞒大人,连我那位老岳丈也想要挪动一下,……”

  “啊?”朱志仁吃了一惊,“沈大人只怕还未满六年吧?”

  “是没满六年,但是他是苏州人,而此番吏部尚书人选之争多是在孙慎行大人和刘一燝大人之间,但无论是谁出任,只怕我那位老丈人沾点儿光吧。”

  冯紫英轻飘飘的话让朱志仁沉默不语。

  人家说的可没错,现任刑部尚书孙慎行是常州人,深得方从哲的欣赏,沈珫是苏州人,苏常素来一体,同气连枝,而右都御史刘一燝也是江西南昌人,这两人无论是谁担任吏部尚书,只怕江南士人势力都会大张,而且朱志仁的后台靠山户部尚书郑继芝即将致仕,这无疑对朱志仁的前景是一个打击。

  “现在咱们永平府看似风光,但是若是这两三个月里不能持续拿出一些成绩来,只怕真的到了明年二三月间的时候,盛极而衰,大家就未必记得咱们的事儿了,等到新任吏部尚书走马上任,那就更不好说了。”

  冯紫英的话打动了朱志仁。

  “那紫英,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朱志仁不是那么轻易被说服的,动心归动心,但是若是太过冒险,却也是他不愿意的,别京没进着,出点儿什么事情来,被逼致仕,那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府尊,还得要做事儿,而且还得要做得漂亮才行。”冯紫英言语恳切,“今年夏秋税赋要尽早起运,给户部那边一个交代,据我所知新任户部尚书应该是黄汝良大人,他原来是我在翰林院的上司,为人不错,如果我们能及时起运,他也不会太为难我们,但这只是组基本的。还有就是这流民安置,顺天府做得很差,我估计下一轮的人事调整,只怕顺天府也是重点,吴大人深得首辅和次辅大人的青睐,自然不会动,梅之烨是你们湖广士人在顺天府的排面,估计也不会动,但是下边州县的就不好说了,没准儿就要那几个来开刀,那么我们如果做得漂亮,是不是能两相对比一下呢?”

  这桩活儿其实并不复杂,只要流民过来,这边冯紫英拉着山陕商人已经做了许多前期准备工作,朱志仁自然没有异议,“还有呢?”

  “还有就是大人也和我提过的了,惠民盐场和祥云岛那边的倭寇。”冯紫英语气严肃起来,“长芦都转运盐使司那边肯定要有一个交代,惠民盐场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如果能够在大人手上解决了这个痼疾难题,我估计内阁和户部以及都察院都会非常满意。”

  长芦都转运盐使司是户部管业务,但掌管运盐使司衙门的是巡盐御史,这个人却是出自都察院。

  “紫英,我不信你不清楚这惠民盐场牵扯到哪些人,你这又要去捅马蜂窝,你是真不怕他们在京师城里告你?”朱志仁似笑非笑,“你可是北地士人啊,齐阁老就这么放纵你?”

  “府尊大人,我也不想,但是朝廷能放过我们么?所以这事儿我就不能太过于出面了,还得大人在临走之前来露一手,莫要让人轻看才是,当然,我会在后边全力以赴支持大人来一回雷霆之怒。”冯紫英笑嘻嘻地道:“登莱水师我都替大人联系好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广交友

  冯紫英的反将一军让朱志仁也有些为难。

  他很清楚朝廷对迁安之战也好,流民迁移也好,这两桩事儿其实都是冯紫英在主导,自己在其中并没有发挥多大的作用,在寻常情况下,自己依靠郑继芝的照拂也许能顺利晋升,但是明年是京察和大计集于一体,尤其是六部和都察院以及多个府州都要面临人事大动的情况下,自己要想进京,势必遭到许多同样希望跻身京官的同僚们的攻讦。

  其中一个最致命的弱点就是自己没有太多拿得出手的政绩来,而迁安之战和流民迁移这些哄一哄外人可以,但是对京中官员们,尤其是现在削减脑袋寻找竞争对手软肋弱点的竞争者们来说,很容易成为他们的攻击靶子。

  尤其是在吏部尚书将由江南士人出任的情况下,北地和湖广士人在这方面都会遭遇更为挑剔的目光来审查,想到这里朱志仁也意识到之前自己还是有些过于乐观了,真正到了竞争的关键时候,肯定会有人不断翻出这些事情来扯自己后腿,自己还真的不好应对。

  但是朱志仁同样清楚,要解决惠民盐场的问题也不轻松。

  惠民盐场几度兴废,这里边涉及到的利益有多大可想而知,而这些人能把倭人都请动来配合,也足以说明这些家伙的神通广大,如果自己要动他们,那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激烈反弹。

  这些人都是永平府本地的地头蛇,涉及到昌黎、乐亭两县不少士绅,他们和京中一些官员也有瓜葛,与北地士人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是朱志仁这么几年来一直不愿意去触动这块伤疤的缘故。

  但现在户部和都察院对长芦都转运盐使司进行大调整,也就表明了不会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放任,这件事情的解决也是势在必行,自己要想拖下去恐怕很难。

  而且冯紫英所言也的确在理,自己凭什么想要晋位京官,迁安之战也好,流民迁徙也好,自己有一份政绩,但是内阁和吏部不会不明白这里边谁的功劳更大,可以说自己没有一件实打实自己主导的政绩,那便是朝中有人愿意帮忙支持自己,只怕这话语底气都不足,面对别人的反对和诘难时,腰板儿都不硬。

  “大人可是担心这些人在京中的造谣滋扰?”冯紫英看了一眼朱志仁变幻不定的面部表情,含笑问道。

  “紫英,这帮人恐怕比你想象的势力还要大,他们背后牵连着的一些人,恐怕你想都想不到。”朱志仁叹了一口气,以手扶额,“这事儿容我想一想。”

  “大人,长芦巡盐御史张慎言那边怕是容不了我们等太久,另外登莱水师已经南下登州了,如果真的要做这件事情,须得要在明年二三月间之前来一举解决最好,我们也好和登莱水师先打招呼,做好应对准备。”

  朱志仁面色深沉,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恐怕别无选择,但是在做这桩事情之前,他需要做好万全准备,另外也要和自己京中的一些关系和朋友先打招呼,避免一旦这边躁动起来,给自己施加太大压力。

  朱志仁的烦恼就不是冯紫英考虑的范围了,这桩事儿自己可以做,但是现在却不合适自己来主导了。

  自己主导的清军和清理隐户,加上将山陕商人大规模引入永平开矿建厂,已经极大的损害了本地士绅的利益,虽然这是必然的,在这些士绅依然死死抱着土地和附着于土地上的农户不松手的情况下,这种矛盾就不可避免,但这毕竟是北地根本,尤其是自己座师齐永泰的根基之地,冯紫英不得不多考虑一些。

  并不是没有人可以与齐永泰争夺北直隶的士民人心,像现在归隐在家的赵南星就和齐永泰关系不睦,但是也在北地士人中有很高威望,在归隐之前赵南星也曾任担任过吏部尚书,一度有望入阁,但是在时任首辅申时行的排挤下被迫辞官,这一次关于赵南星有可能重新出山的呼声也很高。

  冯紫英也需要考虑齐永泰的处境,北直隶是齐永泰的根基所在,如果过于损己士绅利益而又没能让他们看到希望,那么势必影响到齐永泰日后的地位,这对冯紫英来说一样不利。

  就像在大规模的冶铁工坊、炭场、制铁场、水泥厂都开始在迁安、卢龙建立起来,榆关港也日益兴盛,这自然让永平府的士绅们有些坐不住了。

  尤其是看到大量铁料、铁制品和水泥源源不断外运,加上榆关港商贸中转,都让这些士绅们看到了一条和传统土地产出和寻常的榨油、磨面、贩布、卖粮这一类截然不同的发财路径。

  从各个渠道反馈回来的消息,卢龙、滦州、迁安、抚宁四州县的不少实力派士绅已经有寻求妥协,或者说主动向冯紫英低头的迹象,毕竟时间不等人,机会更是错过不来。

  山陕商人是北地商帮中势力最强大的一帮,无论是北直隶还是山东商人,在山陕商人面前都不够看,冯紫英有他们的支持,的确可以不买永平府这帮士绅的面子。

  “那大人,您还是要让朱大人来主导惠民盐场的事情?”吴耀青有些不解,“永平府的这些士绅既然已经有了这种想法,只需要我们这边释放出一些善意,他们就能立即簇拥过来,永平士绅以卢龙、滦州士绅实力最强,迁安、昌黎士绅次之,乐亭、抚宁士绅再次,只要卢龙、滦州和迁安加上抚宁士绅倒向我们,昌黎和乐亭的士绅已经影响不了大局了,更何况如果要摊开来,他们其中不少人更是要身败名裂,甚至抄家灭族都可能,……”

  冯紫英自然明白吴耀青的想法,看起来这是彻底收复永平士绅的最好机会,何必要把这样一个机会让给朱志仁?用来积累自己的影响力和威望不好么?

  “耀青,我到永平也不过一年时间不到,虽然一心做事,但是你也能看到,激起了多少波澜和非议,我听说府衙里边也在传只知同知,不识知府,人言可畏啊。”冯紫英悠悠一叹,“你说朱大人心里有没有不舒服,有没有起嫌隙?”

  吴耀青叹了一口气,这种言语他自然是听到过的,朱志仁自然也听得见,但朱志仁从未形诸于色,不过这绝不代表朱志仁不在意。

  “如果朱大人是打算致仕,那么也就罢了,但此番他是有机会高升一步到京中干个清贵之职,那心态就不一样了。”冯紫英耐心地解释道:“他也需要积累一下名望,拿出一些实绩来,所以我才会把这桩事情交出来,看看他的态度。”

  “那若是朱大人不肯接手呢?”吴耀青为此事也花了极大心血调查,基本摸清楚了情况,所以很有些舍不得把如此大一桩功劳交给朱志仁。

  “如果他不肯接手,那只能说明他已经毫无做事的心气了,这等人便是入京为官也已经毫无价值了,自然就是我来做。”冯紫英眼睛微眯,“但只要他愿意做,我当然希望能够他做,这也算是一个投名状,不管他内心如何,这件事情上也算是论迹不论心了。”

  吴耀青默默点头。

  “耀青,我日后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可能是我一人能做完,也不可能只有我们一拨人能做成,还要拉拢和联络更多的人,求同存异,让他们加入进来一起做,只要在大方向大原则上能够协调一致,我们都可以携手合作,……”

  “那大人的意思是,永平士绅一样也可以加入进来开办矿山铁厂、炭场水泥厂?”吴耀青有些不敢置信。

  “当然,为什么不?”冯紫英看着吴耀青,“耀青,你觉得我是那么看重银钱的人么?”

  吴耀青缓缓摇头。

  像冶铁新工艺和水泥配方,这些都可以说是价值亿万的绝密,换一个人便是三十万五十万两银子来买也未必愿意卖,但是这位爷却是很落落大方的主动交出来与大家一起分享,一起来发财,这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傻子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也是山陕商人为何如此段时间就汇聚在冯紫英身边,而且死心塌地,人家就是觉得冯紫英是做大事儿的人,根本不在乎这些黄白之物,跟着这样的人合作,他们坚信未来可以有更大的收获,所以他们才会明知道修卢龙——抚宁——榆关的水泥混凝土路投资巨大而且看不到多少回报,最后仍然同意,就是觉得冯紫英这样做必定有其道理,哪怕是投资他这个人都是值得的。

  “对,我不那么看重钱银,钱财身外物,而且我一直认为银子要花出去才叫银子,没花出去的存在银窖里或者钱庄里,那都是一队死物,毫无意义。”冯紫英很肯定地道:“如果永平士绅愿意加入进来,把他们埋在地下的钱银拿出来投资建矿山铁厂,生产铁料铁器行销四方,何乐而不为呢?起码也能为朝廷纳税,也能让更多的人和家庭用得起像铁料、铁器和水泥这些东西。”

第一百二十九章 魅力

  吴耀青大为触动。

  虽然他也知道这位小冯修撰是有大格局大气象之人,但在最初跟随冯紫英的时候他并没有认为冯紫英会有多大造化,更多的地还是从自身出路的角度来考虑的。

  那个时候林如海寿命无久,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肯定没有他们的位置了,何去何从,而林如海又是冯紫英的岳丈,在汪文言率先愿意投效冯紫英的情形下,没有谁会拒绝这样一个机会。

  唯一有些让人遗憾的就是冯紫英当时身份略低,而且还需要去北地发展,但有其父蓟辽总督这个身份做后盾,其他不利条件都可以抵消掉了,所以吴耀青、顾登峰、曹煜、钱桂生等一干林如海的幕僚们都选择了跟随冯紫英北上。

  事实证明选择没有错,冯紫英很快就出任永平府的同知,虽然一个五品同知和两淮巡盐御史比起来仍然有较大差距,但是冯紫英年轻啊,才二十岁,前途无限。

  而且看看其在永平府同知位置上做的事情,能文能武,清理军户隐户,一举压制本地士绅的影响力;山陕商人大举进入开矿建厂,榆关港建成,辐射整个辽西和东蒙古;迁安之战大胜,民心士气大振;十万流民迁移,朝廷满意,也带来了一大批为未来永平府发展的劳动力。

  这仅仅是一年时间不到。

  可以说人家三年都不了的事情,他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就做成了,这是一个做实事的能臣!

  可以说当初迫于无奈的一个选择,现在竟然成了最明智不过的举动,而且都能看得出来,要不了两年,冯紫英必定还会升迁,现在才二十岁就已经是正五品官员,可以想象得到三十岁之前必定位列四品大员,四十岁之前最不济都能谋个六部尚书,甚至进入内阁也都不是不可能。

  想一想三十多岁的大周阁臣,多么令人激动,能跟着这样的东家干一番事业,不也就是自己这一类读书不成但是又不甘庸碌的人所渴求的么?

  “大人,永平府这些士绅如果加入进来,那些山陕商人怕是不会太高兴啊。”吴耀青不无忧虑地提醒道。

  利之所在,没有哪个人能够轻易退让,冯紫英利用山陕商人的势力把永平府的头开好了,但是却也不可避免要损及永平本地士绅的利益,现在要寻求一种平衡,就更考较手艺。

  “唔,我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们只能做加法,不能做减法。”

  冯紫英沉吟着道:“就目前的情形来看,短期内无论是整个北地还是江南湖广,对铁料铁制品的需求量都很大,尤其是北面草原上的这个需求一直没有被挖掘出来,现在海西女真和内喀尔喀人已经被我们纳入这个体系,下一步我考虑外喀尔喀甚至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人都可以纳入进来,九边之外除了建州女真和明显倾向于建州女真的科尔沁人需要控制外,甚至连察哈尔人未来都可以纳入进来,当然现在还不行,另外朝鲜的市场,也可以开拓,加上江南湖广和南洋,这种需求会非常巨大,那么让永平府的士绅加入进来,进一步扩大生产能力,把他们与我们牢牢绑在一辆车上,是一个最合适的决定。”

  “大人,我看您对永平府这一块极为重视,您是觉得永平府未来会非常重要?”吴耀青已经隐约感觉到冯紫英的格局绝不仅仅只局限于永平一地,但是他发现冯紫英对永平府的看重程度又远远超出了其他,据他所知当初冯紫英是完全可以条件比永平府好得多的其他地方任官的,但是他却选择了永平府,这里边必定有其道理。

  冯紫英深看了吴耀青一眼,点点头,此人倒也有些眼力,看出了自己对永平府的重视程度。

  “耀青,永平府在北直隶诸府里边,人口不算多,地盘不算大,可我却觉得它甚至比扬州府都更重要,你以为只是什么原因?”

  “比扬州府更重要?”吴耀青觉得太荒谬了,永平府如何能与扬州府相比,扬州府随便一个州县只怕都能比得上大半个永平府,扬州府的人口、赋税、地盘和富庶程度,随便碾压三五个永平府而绰绰有余,怎么冯大人却是这般言语?

  吴耀青当然不相信冯紫英会随意说这等话,如果没有确切的理由和原因,冯紫英不可能如此说。

  “大人,您能解释一下么?属下真的有些不明白。”吴耀青也很坦率地道。

  “耀青,论当下的繁华富庶程度,永平府当然无法和扬州府比,但是看问题要多角度看长远,同时也要结合自身实际。”冯紫英淡淡地道:“我是北地士人为官,决定了我的根基在北地,但是耀青也知道,开海之略是我提出来了的,从某种意义上俩说,开海之略让我打响了名声,同时这也是我的政治观点,也就是说,开海发展经济,增加赋税,这是我冯紫英的政治观点的路线,并会为之努力坚持和推动。”

  吴耀青默默点头,他虽然只是一个秀才出身,但是也曾考过两度举人,只是都未能考上,而后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么多年,对于政治经济这一块的事务并不陌生,也明白冯紫英话语中的意思。

  那就是一个士人,一个官员,尤其是一个具有相当名声和影响力的士人官员,是必须要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的,拥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固然会引来一些反对者的攻讦,但是也才能赢得和收获支持者,一个没有立场和观点的士人官员,也就意味着什么都没有,或者说属于边缘人。

  “这赢得了一批支持者,他们是受益者,当然也会引来一些反对者和批评者,他们是利益受损或者难以获利者,我认为前者的群体更大,而且也是更具有成长性,也是发展趋势,后者现在看起来也很强大,但是会逐渐萎缩甚至被淘汰,……”

  吴耀青忍不住打断:“大人,您的意思是商人日后会更重要,甚至超过了士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