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638章

作者:瑞根

  “陕西那边的旱情比北直隶还要严重许多,甘肃宁夏那边除了沿河地势低洼和有沟渠灌渠的地区,据说其他地方都几近绝收,……”冯紫英陪着父亲漫步在府后的小花园。

  “哦?你的意思是西北四镇将士之所以不愿意接受裁撤也和陕西旱情有很大关系?粮价?”冯唐很敏锐,辽东没这方面的问题,但是去了三边,就不得不面对。

  “嗯,粮价已经比去年这个时候上浮了两成,这还是在京师通州张家湾码头上的批发价,在陕西那边,应该已经涨了三成,……”冯紫英点点头,“裁撤的军士回家,遣散费不变,粮价却已经涨了三成,到年底则可能翻倍,甚至更高,那不是相当于他们的遣散费减半甚至更少,谁会接受?换了是我,也绝不接受。”

  冯唐脸色凝重,这是个问题,而且是个大问题。

  大头兵不傻。

  西北四镇兵员大多来自陕西行省,也就是说基本上都是在西北四镇本地招募的营军或者当地卫军转编而来,都知根知底,天旱粮价涨,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们回去如何生活,一家子又如何过活?

  在军中不管如何,军粮是必须要保证的,也就是说肚皮无虞,可若是回去,连肚皮都无法填饱,他们怎么可能愿意回去?

  而且在冯紫英看来,这回去之后,肚皮都吃不饱,面对孱弱的地方防御,这些都在边镇上和蒙古人打生打死这么多年的劲旅老卒,如果再有一二野心人士在其中推波助澜,尤其是如果朝廷内部再出些什么幺蛾子,他们会不会生出一些不该有的想法?

  冯唐自然还想不到那么遥远,但是冯紫英却已经想到了,尤其是想到义忠亲王和几位皇子与永隆帝的身体状况,还有江南士绅的野望,那真的是乱成一锅粥,一旦爆发出来,野心家们恐怕都要纷纷登场了。

  国人从来都是信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个道理的,大汉刘邦,大明朱元璋,不都是这样么,一朝鱼跃化龙,谁不想去搏一把?

  想到这里,冯紫英越发觉得自己老爹恐怕要尽早去西北,而且要尽快尽最大努力避免西北四镇在这个骨节眼儿上裁撤而引发动乱,起码要想办法拖过今年,观察一下局面,再来做决定。

  他判断恐怕还要不到年底,只怕大周内部就要出乱子,到时候还需要不需要裁撤西北边军就未可知了,甚至需要重新扩编都不一定。

  “紫英,我感觉你好像对今年下半年的朝局很担心?不单单是西北那边的问题吧?”冯唐背负双手,漫声道:“刘东旸我知道,野心勃勃,土文秀和许朝也都是桀骜不驯之辈,刘白川可用,……”

  冯紫英讶然侧首,迟疑了一下:“父亲,刘白川……?”

  当初宁夏叛乱,叛军四大首领,刘东旸为首,其次就是刘白川,然后才是土文秀和许朝。

  土文秀和许朝都是跟附刘东旸,与刘东旸关系密切,但是刘白川却相当对独立,而且在宁夏镇中的威信不必刘东旸低多少,只不过刘东旸是分守副总兵,位置高于刘白川,所掌握的军队也比刘白川多。

  刘白川本来就不太愿意反叛,所以才在最后率先投降平叛大军,导致刘东旸最后不得不接受朝廷的招安条件,出师西陲夺回被西海蒙古和蒙兀儿人控制下的沙州和哈密作为赎罪条件。

  “嗯,刘白川是个可用之才,我原本以为我当时会接任三边总督,届时有意让他出任固原镇副总兵,没想到朝廷却让我突兀地去了辽东,很多布局都来不及安排,……”

  在自己独子面前,冯唐就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了,心中一些隐秘心思也抖落出来。

  “我们这些当武将的,就像马桶一样随时被朝廷丢来放去,今日大同,明日榆林,后日又是辽东,屁股没坐热,又让你去宁夏,没准儿再等两年又让你爹去宣府,谁能说得清楚?没有几个自己的人,你玩不转。”

  冯紫英心中沉重,这就是武将的心思,站在朝廷角度,自然是其心可诛,但是站在武将角度,他不这样做,那才是白痴。

  就像现在这样骤然把老爹丢到三边去,你凭什么镇服一帮骄兵悍将?没有贺世贤、刘白川这些人作为老爹的班底,就算是抱过去几十万两银子,可能一样是被架空的结局。

  “便是刘东旸、土文秀他们,为父不也一样打过交道?但刘东旸这人野心太甚,超过了他自己的实力,也不知道把他丢到沙州去消磨了两年,棱角磨平一些没有?”冯唐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父亲,看来你是早有准备啊。”冯紫英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自己老爹,这么早就布局了,难道早就料到了要回三边?

  应该不是,而是当初老爹以为他自己就要接任三边总督所以就开始准备了才是,只不过现在晚了两年而已,但还不晚,甚至正好。

  “有备无患,什么事情早做到前面都没有坏处,更何况这也是你爹的本能吧,我当时也以为自己要留在三边了,谁曾想要去辽东?”冯唐叹了一口气,“不过现在也好,赶上了,……,对了三边那边的情况好像你也很了解啊?”

  冯紫英也笑了起来,“父亲,还记得何治胜么?”

  冯唐凝神苦思,“寿山伯何家那个子弟?守备,还是游击?”

  “甘州一战之后,他表现不俗,后来和儿子一直有联系。”冯紫英点点头,“现在是甘肃镇的一个参将,有望提拔,不过赶上这一遭,就搁下来了。”

  “哦,你还和何家有往来?”冯唐很惊奇。

  “当初何治胜和我也算是共过患难的,大家都是武勋出身,自然就有往来了,这两年我们都有书信往来,否则儿子怎么知晓那边的情况?”冯紫英回答道:“这一回西北动荡,刘东旸他们应该都有在其中作祟,不过现在西北要想再掀起前两年宁夏叛乱那样的风波也不容易了,刘东旸他们也都不敢再轻易尝试了。”

  “紫英,看来你也没有放松对西北的关注啊,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怎么就对西北这么感兴趣?”

  冯唐很好奇自己这个儿子的兴趣所在,要说对辽东感兴趣那也罢了,毕竟自己在辽东,而且建州女真日益成为大周大敌,但西北,蒙古人势力日减,就算是土默特人诸部现在也已经对东边察哈尔人的势大感到担心,对大周这边的寻衅行为日益减少,甚至依赖越发增多了,可儿子却还如此关注,这就有点儿令人不解了。

  冯紫英也不好回答,他能说前世明末大起义给他印象太深么?虽然时间线上今世好像还没有到,但是这历史早就出现了偏差,现在又出现了这种裁撤军镇的迹象,冯紫英怎么能不心慌,不害怕?

  未雨绸缪也就是必须的了,起码要掌握了解这西北四镇的动向,特别是现在老爹也要去,他可不想自己老爹变成前世中杨嗣昌的老爹杨鹤一样,在三边总督位置上被打入大牢,最后充军病死。

  “父亲,西北苦寒,人贫地穷,可三边兵力却不少,这些士卒如果裁撤回去,一旦有人煽动,那就是一个祸源,你在榆林呆过,我也去过西北,西北是大周大后方,一旦动乱起来,整个中原都要被撼动,而且西北民风剽悍,宁夏叛乱那也行好只是局限于军中,如果是军民结合起来,我们没那么容易就平定下来。”

  冯紫英没有正面回答,但是也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这么担心西北。

  冯唐勉强接受了对方的解释,本来他也在三边那边有些安排,现在要去三边正好派上用场,不过他也感觉到朝中局面有些异样,自己儿子身处中枢,应该是觉察到了一些什么,自己又即将远赴西北,所以现在他必须要把这些情况搞清楚。

  “紫英,你是不是有些觉察?是诸位皇子,还是义忠亲王,你有担心?”冯唐挑开了问,“还是你担心皇上身体?本来说明日觐见皇上,但是又拖后了,是皇上身体原因么?”

  老爹的嗅觉还是合格的,几句话就点明了,冯紫英点点头:“几方面因素都有,而且江南现在对朝廷加赋税很是不满,但西南战事消耗甚大,不加税不行,所以几方面的矛盾纠合起来,就有些难以解决了,但只要皇上身体稳得住,儿子觉得问题都不打,但就怕……”

  这是最大的问题,一个健康的皇帝对朝局控制力足够,但若是有什么意外,那内外矛盾都可能爆发出来,到时候缺乏一个平衡舵,那就可能出事。

第二百零五章 危如累卵

  “说吧,怎么,还怕你老爹接受不了什么不成?”冯唐大笑了起来,“你老爹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你知晓的未必你老爹就不知晓,别以为你爹在辽东就不知道了。”

  冯紫英也哑然失笑,自己未免太小心了,这是自己老爹,还有什么怀疑和担心不能说的?老爹都不能说,那就真的没谁可以坦诚相待了。

  “儿子,担心义忠亲王恐怕要作乱。”冯紫英一句话就让冯唐微微色变,但是却也没有大吃一惊的表情,让冯紫英心里踏实许多。

  “哦?还真的给你爹一个震惊啊,嗯,义忠亲王想要拿回皇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皇上知道,太上皇也知道,但是他能行么?”冯唐点点头,“京营三大营都被皇上控制了,就算是陈继先可能不稳,可五军营里也有皇上的人,神枢营仇士本是皇上的人,神机营也是皇上今年亲自过问组建起来的,京师城里实际上已经是皇上掌握了兵权的主导权了,义忠亲王怎么翻身?”

  “肯定不是在京中。”冯紫英摇头,“儿子担心在京畿之外,比如,江南。”

  “江南?!”冯唐沉吟着,“江南富庶,士绅民意的确不太喜欢皇上,而倾向于义忠亲王,这是当年义忠亲王跟随太上皇屡下江南积累起来的,但江南无兵,哦,淮扬镇?”

  “淮扬镇只是一方面,还有登莱镇。”冯紫英一字一句道:“儿子怀疑王子腾在播州那边打打歇歇就是在布一局大棋,……”

  “你是说义忠亲王和播州杨应龙有勾结?”冯唐神色严肃起来,“但就算是两镇加起来,要和九边大军相比,那也是土鸡瓦犬,以卵击石!”

  “可父亲想过没有,九边大军能抽出多少南下?北边防务不要了?建州女真会不会趁机发难?察哈尔人呢?蓟辽大军抽不出来,那就只有宣大,可宣大总督牛继宗,宣府军他一手掌握,大同军牛继宗也有动作,只有山西镇,可山西镇和大同镇都要直面土默特人,土默特人就是善茬儿?西北四镇弄成这样,对朝廷怨气极大,他们会愿意?”

  冯紫英一连串的反问,让冯唐都有些懵,好一阵后才道:“紫英,照你这么说,这江南如果叛乱,九边大军是一兵一卒抽不出来,甚至如果牛继宗也在里边扮演了角色,九边甚至还要出现一个大窟窿?”

  “现在真不好说,蓟辽抽不出兵来,这是肯定的,宣大必定内讧,而三边四镇呢,路途遥远不说,遭遇朝廷这么多年冷遇拖累,不说战斗力如何,也不说土默特人和西海蒙古以及蒙兀儿人会怎么样,他们愿意南下替朝廷打仗?就算是南下了,会全力以赴么?会不会被江南那边收买而反戈一击,又或者干脆祸害地方?”

  冯紫英继续一连串的质问,问得冯唐都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冯紫英还不肯罢休。

  “同样,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不会觉察不到这一点,对他们来说,大周内部越乱对他们越有利,最好南北分治对峙,相互消耗,那大周就真的抽不出力量来对付他们了,他们可以游刃有余地从东到西数千里战线上发动攻势,可如果失去了江南,我们大周还能养得起这九边大军么?”

  没有了江南,九边这数十万大军怎么可能支撑得起?只怕连三分之一的军队都难以维系,可要面对如狼似虎的蒙古人和女真人,这将是整个中土汉地的灾难。

  “紫英,情况真的恶化到了这种程度?”冯唐不以为然地道:“淮扬镇还没有建起来吧?朝廷难道就不知道防一手?还有王子腾的登莱镇,断了他的粮草,他立即就只能束手就擒!”

  “父亲,现在咱们凭什么就说王子腾、牛继宗他们要谋反?连义忠亲王都还能在京师城里大摇大摆招摇过市,皇上以忠孝自诩,怎么可能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之前做出这种事情来?太上皇还在呢。”冯紫英摊摊手。

  “单单依靠淮扬镇和登莱镇,翻不起多大风浪。”冯唐慢慢冷静下来,“就算是加上牛继宗的宣府镇,也不行,牛继宗能指挥宣府镇,但是在京畿,尤世功的蓟镇,纵然势力略逊,但也相差不大,而且西面大同镇,牛继宗控制不住,朝廷一纸令下,他宣府镇就会遭遇两面夹击,更何况宣府镇就在朝廷眼皮子下边,敢反叛么?武将们敢冒险,但下边士卒呢?他要敢举起反旗,必定会引起他们内部的混乱,要在京畿平叛易如反掌!”

  冯紫英仔细地听着老爹的分析,作为武将,老爹肯定比自己更了解军中的心态,宣府军固然控制在牛继宗手中,一干武将表面上都唯牛继宗马首是瞻,但是真正说要竖起大纛造反,武将们还都敢坚定地站在牛继宗身后么?下边中下级武官们呢?

  恐怕就未必如此了,如老爹所说,恐怕会引起一场混乱。

  而且冯紫英也不认为牛继宗就敢光明正大地竖起造反大纛,换一种方式,比如搞什么“清君侧”的名义,估计还能更吸引人。

  “那父亲的意思是这种可能性不大?”冯紫英问道。

  “起码在现在这种情形下没什么可能,牛继宗也好,义忠亲王也好,不会如此愚蠢。”冯唐断然道:“除非朝廷内部出现一些意外。”

  “意外?哪方面才算?”冯紫英追问:“建州女真或者蒙古人再度犯边甚至打进边墙了?还是内部白莲教造反,或者北地大旱带来的流民潮朝廷难以应对?这些算不算?”

  冯唐连连皱眉,显然被冯紫英这一连串的描述弄得有些不悦,“紫英,朝廷情况就这么糟糕了不成?建州女真和蒙古人还没有哪个本事今年就打进边墙吧?起码辽东我有这个把握,在山海关我见了尤世功,蓟镇实力去年虽然有所损失,但今年正在缓慢恢复,对了,还专门提到了黄得功和左良玉,黄得功作为蓟镇最年轻的游击,现在驻守渤海所,左良玉现在是都司代管游击事,现在驻守石塘岭,……”

  冯紫英忍不住扬了扬眉毛,“尤大哥这么信任这两个小子?渤海所和石塘岭都是要害所在啊,按照惯常路径,这一线应该都是察哈尔人犯边的主要突破口啊。”

  “若非如此,如何能锻炼一下这两个小子?”冯唐捋须,“尤世功和我说了,我很赞同,左良玉太年轻,不适合直接升游击,同僚也不会服气,黄得功功劳够了,也比左良玉会做人,升任游击说得过去,让他执掌渤海所也没问题,左良玉还要磨一磨,我也专门给尤世禄打了招呼,好好打磨一下这小子,……”

  “打磨一下肯定没问题,我就怕昆山会主动出击,……”冯紫英苦笑着摇摇头,“石塘岭我知道,这一出去就是黄崖口和石城匣,正是和察哈尔人交锋的好去处,……”

  “哼,他若真的是有那本事和察哈尔人较量一番,那也不是坏事,好歹和察哈尔人打一打,也让林丹巴图尔不要那么放肆。林丹巴图尔去年入侵京畿之后,气焰嚣张了许多,若非宰赛和他分道扬镳了,我还真担心这蒙古左翼要统一起来,大周面临的压力就大了。”

  蓟辽受两面夹击,建州女真固然最危险,但是察哈尔人随着林丹巴图尔年龄日长,威胁也开始增大,这也给了冯唐很大压力,蓟辽两镇的兵力和战斗力虽然最强,但是还真的是抽不出一兵一卒来,甚至还觉得不够。

  以冯紫英对左良玉性子的了解,这家伙肯定不会在边关上安分,察哈尔人不像辽东外边儿的建州女真,组织更为松散,下边的部落士卒经常流窜到边墙一带袭扰,左良玉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对了,紫英,你提到白莲教造反?这有可能么?”冯唐满脸疑惑,“我知道临清民变有白莲教参与,给你很深印象,但是你说要上升到造反这个程度,怕是有些不可能吧?”

  “父亲,内忧外患往往都是一起来的,内忧往往更甚于外患。”冯紫英摇摇头,“儿子在永平便已经觉察到了白莲教在北地蔓延之势,而且也采取了一些措施来遏制,没想到却引来白莲教的谋刺,若非儿子身边护卫得力,恐怕就要被其得手了,到了京师,儿子发现白莲教不仅在京畿十分活跃,甚至在京师城中踪迹遍布,且与官府有些人也都有瓜葛,让人不寒而栗啊。”

  被冯紫英这么一说,冯唐也禁不住色变,“白莲教猖狂若斯?我记得在丰州板升那边亦有不少白莲教徒活动,后来还迁徙到河套地区,为此我还和卜失兔与素囊都打过招呼,他们也向我保证过这些白莲教徒不会和中土白莲教再有瓜葛,……”

第二百零六章 墨菲定律

  “父亲,白莲教的情形很复杂,涉及到诸多分支派系,但我判断北直隶这一块和山东这边的应该是勾连颇深的,山西和丰州板升以及河套那边的儿子不敢断言,但是却不可不防。”冯紫英也是叹息,“多事之秋啊,西南播州叛乱未平,白莲教腹心之患日盛,西北军心不稳,除开外患,放眼望去,咱们大周内忧都是如此之多,父亲,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冯唐也感受到了儿子内心的担忧和警惕,心中却颇是安慰。

  儿子长大了,成熟了,难怪朝廷居然会把他放在顺天府丞这样关键的位置上,若没有这份眼光和责任心,便是齐永泰和乔应甲这些人也不可能让紫英坐上这个位置。

  “紫英,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看大周还没到气数已尽的地步。西北兵变,为父还是有些把握的,刘东旸也好,土文秀也好,或许有心,但还不够分量,我也打算这一次去西北,和刘东旸、土文秀以及许朝几个人好好谈一谈,有贺世贤的榆林军在,有刘白川坐镇沙州,他们就算是有野心。也翻不起多少风浪来,无外乎就是多花些心思精力罢了。”

  冯唐微微挺胸,他知道需要给自己儿子打打气,年轻人莫要太悲观,遇上挫折就沮丧,也非好事。

  “白莲教的问题,既然你都琢磨如此久了,想必应该有一些对策,为父觉得,他们就算是想要作乱,也不了能一起发作,这种秘密会党不可能像建州女真那样外敌能统一行动,而且内部争权夺利亦是不少,如果善加利用,只怕他们尚未起事,自己内部就先内讧起来了。”

  冯唐的分析还是很准确的,冯紫英也微微点头认可。

  虽然北直这边的白莲教应该和山东那边白莲教有瓜葛,但是要说做到统一行动令行禁止,冯紫英是不信的。

  在没有统一指挥体系和统一组织架构乃至统一的财政后勤保障的情况下,这种民间秘密会党作乱很容易,但是要说真正能对朝廷构成挑战,那还差了一些。

  但冯紫英不是担心白莲教造反成功,而是担心屋漏偏遇连阴雨。

  若是在有其他意外的情况下,白莲教在趁机发难,那就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袋稻草。

  “父亲,儿子不担心白莲教能成事,而是担心他们会推波助澜,皇上现在身体不太好,这是儿子最大的担心。”冯紫英终于说出了自己最大的担忧:“义忠亲王的蛰伏,牛继宗和王子腾的隐忍,江南士绅的蓄势造势,儿子觉得这都像是一个极大的阴谋在酝酿,甚至包括几个皇子的争斗,儿子都觉得似乎是有人在背后煽动,……,还有这些内部问题和外在敌人又没有瓜葛牵连?”

  冯紫英的这种怀疑让冯唐都毛骨悚然,真要都有瓜葛,那就太危险了,“紫英,你这些怀疑可有依据?不能凭空猜测吧?”

  “父亲,正因为没有依据,儿子才这般担心啊,有些话儿子也和朝中诸公提及过,但是他们都不太认可。”冯紫英无奈地摊了摊手,“白莲教的问题,他们也都认可,是该认真查处,但哪个地方官府认真落实查办了的?王子腾和牛继宗,兵部和内阁都是觉得棘手,皇上也不放心,但都怕激怒对方反而引发事端,可这样绥靖手段我以为只会助长他们的野心;江南士绅鼓噪,朝廷就退让同意组建淮扬镇,甚至不惜裁撤固原合并甘宁,义忠亲王时而活跃,时而蛰伏,龙禁尉都束手无策,这是在作茧自缚,养虎为患!……”

  冯唐沉默了许久,自己儿子不会无的放矢,他敢这么说,而且是在自己面前这般言之凿凿,冯唐相信肯定是有一些原因的。

  “紫英,有些事情非你我父子二人能决断的,但为父觉得我们可以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一些准备,而且为父估计你也提前作了一些准备工作了吧?”

  以自己对儿子了解,冯唐相信冯紫英肯定早就开始准备了,甚至自己在辽东的一些事情,包括把左良玉和黄得功留在蓟镇,只怕都是有用意的,否则当初冯唐是有意要把黄得功和左良玉都要回辽东镇的,还是冯紫英极力劝说才留在了蓟镇。

  “嗯,父亲,儿子是提前作了一些准备,像北地大旱,儿子预计今冬明春北地包括京畿粮价将会暴涨,看看京通二仓的情形就知道,所以我和表兄也说了,从两广那边通过海运运粮到榆关和大沽、北塘以及登州,有段家粮铺和薛家在大沽、榆关和北塘新建了一些粮库,……”

  这桩事儿冯紫英交给了段喜贵和薛蝌在做,前期主要是段喜贵在运作。

  薛蝌在登莱的船队船只还是稍微少了一些,吨位也不够大,但下半年薛蝌也有两三艘船开始跑这条线,主要是从宁波和松江转运粮食到榆关、大沽和登州这边,另外冯紫英也让庄立民帮忙从庄记船队中抽调一些船只帮忙运粮,而这些流动资金都是从海通银庄中借贷出来的。

  冯唐听得冯紫英介绍,忍不住皱眉:“紫英,北地粮价真的可能上涨这么多?不是说京通二仓的粮食已经在开始陆续补足了么?”

  冯紫英苦笑:“户部是下了订单给湖广,但是这边发卖要收回来的钱银还没有见到影子呢,而且我估计真正开始启运起码要等到八九月间去了,甚至十月份之后才可能大规模北运,但三四个月之后,谁知道……”

  冯唐还是觉得自己儿子太悲观,太杞人忧天了,三四个月时间而已,能发生什么变故?

  皇上驾崩,还是义忠亲王举起叛乱大旗,或者江南要和京师这边划江而治?亦或是北地白莲教大叛乱?

  怎么可能?

  不过冯唐也没有打击儿子的积极性,儿子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是好事,万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做得也慎重仔细,真要有什么事儿,应对起来也越从容。

  “那紫英你觉得为父需要做什么?”

  冯唐的问话把冯紫英思路拉了回来,想了一想之后冯紫英才道:“父亲,三边可能要比我们想象的更重要,除了三边四镇的边军外,北地大旱,陕西尤其严重,加之如陕北之地本身苦寒,民风骁悍,朝廷若是一味逼着裁撤固原合并甘宁,裁撤士兵回乡,我担心再遭遇大旱,乡间百姓难以果腹,回乡军士怨气甚大,如枯草遭遇火星,一点即燃,那才真的不可收拾啊。”

  冯唐思忖了一下,点点头:“紫英,你的担心有道理,为父在榆林时便清楚那边的收成,靠天吃饭,今年旱情远超往年,若是这士卒裁撤归家,见到亲朋故旧难以生活,只怕就会点燃内心的愤懑,但为父此番去却又该如何应对呢?”

  “从现在开始便着手购粮,从湖广、河南乃至山西购粮运往榆林和兰州,暂停裁撤固原镇合并甘宁二镇,拖一拖,缓一缓,以观形势变化。”冯紫英一字一句地道。

  冯唐沉吟着道:“那朝廷这边如何交待?拿了银子却不遣散,……”

  “难道这种应付之策父亲还用得着儿子来教么?”冯紫英似笑非笑地瞅了老爹一眼,“武将们对付朝廷不是有无数套路对策么?”

  冯唐讪讪地自我解嘲一笑:“哟,紫英,你这是在用文臣口吻来和为父说话么?”

  “父亲,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儿,只要大家做得不太过分,朝廷也不会怎么样,裁撤固然要裁撤,但是具体如何操作,还不是父亲这个三边总督的权力?”冯紫英老神在在地道:“儿子倒是觉得恐怕三五个月之后朝廷未必就会让父亲你再行裁撤之举了。”

  冯唐皱眉,“紫英,你说得太夸张了,好像这大周真的就要面临大乱一般。”

  “但愿如父亲所言,一切都是儿子杞人忧天吧。”冯紫英嘴角微动,“只可惜墨菲定律早就注定,……”

  “什么?”冯唐没听清楚,问道。

  “父亲,有一个说法,那就是如果某件事情有可能会发生,哪怕可能性很小,如果发生了是好事,那么它就不会发生,如果发生了是坏事,那就肯定会发生,……”

  冯紫英把墨菲定律更改了一下,冯唐听了之后,反复咀嚼了许久,才默默点头:“紫英,你说的这个道理似乎还真的有些准,为父回顾了一下这么些年来自己经历的许多事情,越是期盼不要发生的糟糕事情,往往都会发生,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就像抚顺堡之变一样,为父早就知道努尔哈赤和辽东镇的一些军将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但为父却总是觉得,为父去了之后待诸将不薄,即便是李成梁余部也都尽可能的和平调离,各方处理都还算稳妥,便存着侥幸之心,但结果就是李永芳给为父背后来了一刀,……”

  “所以父亲,那就丢掉幻想,准备战斗吧。”冯紫英站定,坚定地道:“买粮运粮越快越好,朝廷不做,我们父子都得要先做起来,做得多少算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