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716章

作者:瑞根

  也许这就是自己最后一次的秋狝了,今后几年里自己恐怕再不会有这样大规模的秋狝,而该留给儿孙辈们了。

  眼见得一头野猪带着一群小野猪被四卫营的将士们从北面山麓下的灌木中撵了出来,立即引起了一行人的热烈欢呼,那头雄壮的野猪起码在三百斤以上,而七八头小野猪也如同发了疯一般跟随在母亲身后沿着山麓向着西面狂奔。

  永隆帝策马上千,轻灵的张弓搭箭,“嗖”一箭飞出,死死地钉在了那头大野猪的脊背上。

  对小野猪永隆帝是不屑于动手的,那头三四百斤重的大野猪才是他心目中的猎物。

  其实他还有些可惜没能撵出一两头花豹黑熊这样的猎物来才更有意义,但是这样大一头野猪也足以慰藉自己这一轮秋狝了。

  他不喜欢那种大家都把猎物送到自己面前的感觉,而更愿意以自身的方式来猎取收获。

  凶悍的野猪被永隆帝这一箭命中脊背,痛得凶性大发,但是面对数十骑簇拥在后的阵势,野猪虽然愚笨,也明白正面肯定是逃不掉,只能疯狂地沿着山麓边沿向着西面远处猛冲,而一群小野猪紧随在母亲身后,倒是惹来后边一大群人的吆喝呐喊。

  如果说野猪是直愣愣地对着冲过来,永隆帝还要谨慎一二,但现在野猪退却逃跑,却一下子更增添了他的信心。

  虽说上一次猎杀野猪都是多年以前了,而且越远不及眼前这一头雄壮,但对方逃跑,还带着一群小野猪,无疑成为这一群人最好的追杀对象,狩猎么。不就是要这个赶尽杀绝的调调儿么?

  永隆帝率先催马奋进,忠顺王、廉忠王紧随其后,寿王、礼王也不甘示弱,连连发箭,两头小野猪惨叫声中在地上挣扎翻滚,……

  永隆帝老怀大畅,这一趟也是撵得越发来劲,不知不觉便已经奔出了七八里地。

  那野猪却是不肯束手就擒,身边跟随的小野猪只剩下四五头,但是速度却半点没有落下,而且也是专门挑着山麓边的地势崎岖灌木带而去。

  这一番奔行下来,永隆帝也是大汗淋漓,谷地迎面而来的凉风更让他倍感舒适,今日服下的丹药药劲儿恰到好处,否则还有这些吃不住劲儿。

  只是几箭射下去便再无第一箭那么顺利,屡屡落空,只有一箭落到了野猪的屁股上,却更增添了对方的凶性。

  有心让身后几骑一直紧随的护卫搭一把手,只是那老三、老八、老九都在身边,有些开不了这个口,他也还有些不甘心,这最后一次大狩难道就不能满意而归?总还想要博这一回,尝试一下,尤其是在野猪经过了这一番奔行之后也有些疲惫,速度明显放慢下来的情况下。

  紧紧一夹马腹,永隆帝咬紧牙关,任由额际汗水浸润透了眉梢,再度引弓,却未曾想到胯下乌骓突然有些躁动,速度骤然加快,险些将他颠下马来。

  还没有等他回过味来,乌骓马已经猛然一跃,一下子就把后边几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护卫甩开了几个身远,距离野猪距离更近。

  一惊之后永隆帝却没有意识到什么,反而是一喜,距离更近把握更大,策马抢到了野猪的侧面,引弓据箭,他也丝毫没有在意后边几个护卫已经被甩开了一大截。

  “嗖!”

  又是一箭狠狠命中了野猪的左眼,从其左眼处深深地钻了进去,痛得野猪嘶声咆哮,一转头向着永隆帝撞了过来。

  乌骓受惊之下,更是暴躁,猛然一跃,向着西面就是狂奔,濒死的野猪此时却反而回光返照,死死朝着西逃的永隆帝撵去。

  ……

  冯士勉和苏德伦二人静静地蜷缩在灌木丛中,手中的强弩已经向前推出。

  在他们两人的侧前方,两人一人引弓撘箭,一人则是摆好了雷霆一击飞鹰扑杀的姿势。

  还有三人则潜伏在十丈之外的谷地大石后,而最后一组则藏匿在了在难免沟谷的草丛中。

  因为没有谁能预料到目标会从这样大一片谷地的那一处过来,而且目标身边随时都有数名高手护卫,也就是说,突袭的机会只有一次,所以他们只能分成几个小组来行险一搏。

第七十五章 在劫难逃

  永隆帝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了危险的逼近。

  从皇子到皇帝,他不是没有经历过风浪,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照理说像这样一场狩猎,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事儿,就算是年龄大了,但是自小打磨的身子骨,应付这样一场狩猎,绰绰有余。

  这么多年他也一样遭遇过各种预想不到的意外,但是都没有像今日这样突兀诡异。

  直觉不会骗人,他有预感,今日这种种似乎并不寻常。

  胯下的乌骓显得格外兴奋躁动,野猪的垂死挣扎似乎刺激了它,让它变得狂躁不安,任凭自己带住马缰也丝毫起不到控制的作用,哪怕是躲过了野猪的冲击,野猪重新逃亡,但乌骓仍然是无法驾驭,而是嘶吼着狂跳乱蹦,就像是遭遇了袭击一般。

  与此同时,更让永隆帝不安的是他觉察到了自己身体的不适,整个身体突然间有些虚脱下来的感觉,而且全身上下大汗淋漓,筋骨酸软乏力,这是前所未有的。

  这一连串的策马狂奔让他有些疲倦,但他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这一阵奔行虽然活动量偏大,但是若说要出汗也顶多就是额际背上出些汗罢了,怎么现在他感觉连腰际、腿上、胯下都是汗出如涌,而且也是一阵头晕目眩,这显然不正常。

  手中缰绳一松,永隆帝心里一阵发凉,胯下乌骓马已经和野猪分道扬镳,沿着河谷狂奔,剧烈的颠簸加剧了永隆帝身体的虚脱。

  永隆帝下意识的想要勒住马缰,但是却觉得自己已经有些使不上劲儿,而眼前一阵阵晕眩发黑,他不得不用力猛咬嘴唇,用刺痛和血腥气息来刺激自己,让自己能保持清醒。

  他很清楚,如果这样坠马,只怕自己这一坠落就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爬得起来了。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自己不是安排好了一切么,不该如此才对啊。

  无数张面孔在永隆帝面前如流水一般汩汩流过,忠实而自负的李可灼,恭顺阴柔的崔文升,敦厚木讷的承安,恭敬诚朴的周培盛,还有日疏远的裘世安,以及那几张曾经在枕边人比花娇的姣靥,还有几个儿子英气勃勃中却又带着几分野心的面孔,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

  “唏律律”一阵马嘶声沿着谷道而来,所有埋伏着的众人全身绷紧。

  为了这场刺杀,他们已经准备了一个月,而且之前也做过无数次的分进合击演练,目标从哪里过来,周围的护卫大概有多少人,谁对付护卫,谁负责刺杀,都已经演练了无数次,每一次都要做到尽善尽美,力求做到万无一失。

  但让他们感到无比震惊的是只有一骑沿着谷道疾驰而来,而且马上的人竟然摇摇欲坠,就像是已经遭遇了袭击一般,这让冯士勉和苏德伦等人都是惊骇莫名,难道已经有人抢在自己一行人之前动手了?

  还是根本就不是目标?

  但从健马上的人的穿着打扮来看,符合所获得的情报介绍,分明就是目标。

  来不及多想,冯士勉和苏德伦二人立即紧张起来,手中的大弩早已经准备好,上好绞筋,弩矢上弦。

  永隆帝只觉得自己眼睛发花,身体更是虚软无力,暴躁的乌骓马将他漫无目的地带到了这里,而一直尾随在身后的护卫胯下健马显然没有乌骓这么能跑,被丢下了很远。

  他竭尽全力勒住马缰,想要让胯下马慢下来,他已经觉察到自己再也控制不住身体,但是如此速度如果滚落马下,只怕就真的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了,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于马慢下来,让后边的护卫能跟上来帮自己控制住。

  眼见得乌骓马进入伏击圈,而后面的几匹马已经赶了上来,冯士勉和苏德伦再也顾不得许多,机会就这一次,错过也许就再无可能。

  几道人影从树上、草中呼啦而起,或飞坠,或贴地窜行,都是直奔乌骓上的永隆帝而来。

  而后边的几骑护卫显然也觉察到了危险,肝胆欲裂,拼死亡命的从马上飞身而起,一边怒声高吼:“贼子胆敢!”,一边朝着这边猛扑而来。

  永隆帝头晕目黑,恍惚间看到几道身影在空中朝着自己扑来,而他们手中有人持刀,有人擎弩,面带杀机,显然不会是为救自己而来。

  这一刻永隆帝有些茫然,这一带神枢营搜过几遍,而在今日自己出猎之前,旗手卫和四卫营都又分别清查了一遍,都说并无异样,怎么会突然钻出这么多人来对自己行刺?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上三亲军和龙禁尉究竟在做什么?

  空中弦响,弩矢在一瞬间喷发而出,将永隆帝身形包围。

  永隆帝此时早已经陷入了晕晕乎乎状态,身体在弩矢接近之前便已经歪歪扭扭的跌落马下,正好不好地躲过了那攒射而来的大部分弩矢,只有两枚弩矢击中了永隆帝腰际裹甲处,一时间也看不清楚究竟击中没击中要害。

  永隆帝的身体终于跌落下来,带着头盔的头重重地撞击在了地面上,并被仍然在疯跑的乌骓马拖出几步,身体才轰然落地。

  就在永隆帝坠马的那一瞬间,紧跟而来的几名护卫也已经飞身感到,在空中便与冯士勉、苏德伦几人刀剑交锋。

  金铁交鸣间,火花四溅。

  眼见得又是十余人从后方猛扑而来,冯士勉和苏德伦都意识到今次的刺杀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永隆帝身边的护卫都是精选的高手侍卫,非是寻常人能匹敌,便是他们也一样没有把握。

  一声呼哨之后,一直埋伏在灌木中作为掩护的几人突然窜出,手中匣弩“嘭嘭嘭”连续不断的喷射而出,形成一道密集的弩矢网,与此同时,冯士勉和苏德伦等人也都是突然坠地翻滚,钻入草中。

  围上来的护卫们分出一部分抢救已经落地不省人事的永隆帝,另一拨人则死死咬住这一帮刺客,他们很清楚,如果不能抓住这帮人有个交待,无论永隆帝命运如何,他们的命运都已经注定。

  就在冯士勉苏德伦一行和宫中护卫殊死搏杀时,在距离他们二十丈外的桦树林中六个人却是扼腕不已。

  可以清楚的看到已经架好的五支木斯克提(Musket)重型火铳置放在专用支架上,也就是俗称的斑鸠铳,已然瞄准了前方二十丈开外必经之路,如果不是这个意外,按照预定,当目标通过这一线时,埋伏在树林中的他们可以轻而易举进行一次完美射击。

  “这帮该死的白莲教!”

  当先一人忍不住沉声叱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其他几人都是默然无声,距离实在太远了一些,他们根本无从下手。

  他们的标准准备也是直接面对正面山下的河谷谷道,而且这种重型火铳太重了,必须要用专用支架架设,否则一个人根本无法抬起。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出动了一组五人,就是要防止永隆帝身旁有护卫遮护,需要在一轮射击之后就能达到目的,所以早早就在这里布设阵地,务求一击必杀。

  谁曾想白莲教这帮人居然会抢先截胡?!

  抢先截胡也就罢了,你要一举得手才行啊,居然弄出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结果来。

  皇帝倒是落马了,但是他们也看不清楚对方的刺杀究竟得手没有,但看这架势,似乎有些悬。

  现在越来越多的护卫和旗手卫、四卫营的人已经跟上来了,眼见得就要开始大搜查,再不走就算是有人接应,只怕都要一堆麻烦了。

  “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原路返回!”

  当下那人气得咬牙切齿,但是却又无可奈何,唯一能安慰的就是看到了永隆帝从奔驰的马上坠落下来,以永隆帝五十多岁的身子骨,这一摔只怕再怎么也要去掉半条命,这就要看老天爷收不收他了。

  “那大人,这几支火铳……?”其中两人还有些舍不得这几支木斯克提重型火铳。

  这都是专程从吕宋那边买来的,每一支都花去了四五十两银子。

  他们都是专门的火铳手,为这种重型火铳专门练过半年,委实爱上了这种射程可以远及两百米的斑鸠铳或者书鹰嘴铳,在五十到八十米距离中不但威力倍增,寻常板甲可以轻易击穿,而且在射击精度上也可以获得很大提升。

  按照今日的伏击距离,五支木斯克提集中瞄准目标射击,有很大把握能够一击而杀。

  只可惜如此好的一次机会,却被那帮白莲教人给毁了。

  “丢下吧。”当下那一人却是毫不犹豫地道:“我们带不走了,只能轻装而行,这些火铳反正都是从南洋买来的,被龙禁尉察悉也不怕,他们也查不到这是哪里来的,若是我们人被龙禁尉拿住,那才是麻烦了,赶紧走吧!”

  一行人丢下五支架好的木斯克提(Musket),然后撒下一些湮灭自身气息的药物,防止猎犬追查,然后迅速钻入树林中,消失无踪。

第七十六章 风起云涌(1)

  牛继宗有些焦躁地登上延庆卫城墙,眺望东面。

  胜败就在今日,可以说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就看这一局了。

  义忠亲王那边的布局他都大致了解,但细节上却没有过多去在意。

  这件大事对自己和王子腾也好,对义忠亲王也好,都是生死攸关,谁都不敢马虎大意,他也相信以义忠亲王的心性绝对会做到万无一失。

  所以自己只需要做好该自己做好的事情。

  就像王子腾也一样绝对相信自己和义忠亲王各自所作的一切,他也只需要在湖广那边做好他该做的事情一样。

  但无论结果如何,今日大军都必须破关东进,只是他更希望拿到一个更可靠的消息。

  因为一旦东进整个大军可能就要面对整个朝廷的军队。

  那也罢了,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可能不得不面临一个艰难的现实,那就是要面对皇帝的谕旨。

  宣府军是从王子腾到他担任宣大总督时就苦心经营的嫡系,忠心无二,掌控力他也很有把握。

  但是这是在面对其他人的情况下,假如要面对的是朝廷的命令皇上的钧旨呢?

  牛继宗心里一样没有绝对把握。

  如果能尽可能的避免这种情况,那最好不过,哪怕是没有了皇帝的谕旨,那么也可以质疑兵部旨意,从而争夺大义上的名分。

  有时候觉得这个大义毫无意义,但是有时候这个大义却重逾千钧。

  所以他宁肯等一等,就是要图个心安。

  马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牛继宗猛然回头,亲兵气喘吁吁地捧着信鸽跑上来:“大人,急信!”

  牛继宗稳了稳心,点点头,亲兵连忙从信鸽脚下取下系好的竹管,然后从竹管中取出纸条,递给牛继宗。

  牛继宗接过纸条展开。

  纸条上的话只有寥寥几句,但是却言简意赅。

  牛继宗先是身上微微一颤,然后皱眉,随即却又舒展开来,只是凝神思索了一下,脸上便露出决然之,“好,立即击鼓命召集众将!”

  半个时辰后,早已经准备停当的宣府马步大军如洪水一样,从延庆卫城门洞中汹涌而出,并迅速分成三股向北、东、南三个方向奔流而下。

  牛继宗端坐马上,看着在城门外分道扬镳的三支人马,心潮澎湃。

  一支南下沿河口所、白羊口和镇边城所,控制了这里,延庆右卫和怀来卫的宣府军便可兵不血刃的沿着桑干河东进,控制住整个京师城西面防务。

  一支北上控制渤海所和怀柔县城,控制了这里,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便是蓟镇沿着边墙一线的大军要想南下,都不得不考虑会不会遭到拦腰一击。

  主力大军自然是一路东进,龙虎台、昌平、巩华城,然是清河店和郑村坝,最后是通州,彻底将整个京师城从东到西的防务控制在手。

  至于说南边,牛继宗倒是不太在意,那边没有像样的驻军,良乡的兴州中屯卫和涿州的涿鹿三卫都不值一提,早就沦为屯卫了。

  牛继宗并不想要在京畿周围和蓟镇来一场大战,他只需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袭击控制京畿防务,剩下的不过是义忠亲王和永隆皇帝以及几个儿子的讨价还价罢了。

  噢,不,张弛、张骐、张骥他们还没有资格讨价还价,也许唯一有资格讨价还价的就是现在还昏迷不醒的永隆皇帝。

  牛继宗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前明夺门之变中的石亨,也许王子腾能算张鞁,他也不知道谁会来当徐有贞和曹吉祥,但是他确信自己这一方会是胜利者,只要控制住了局面,无论永隆帝会不会醒来,都无关紧要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胜败在此一举!

  ……

  冯紫英觉察到异常时,已经是天色擦黑了。

  伴随着猎苑行宫的戒严,整个行宫内一片慌乱,即便是他也被突如其来的戒严给阻于院中。